樊志辉
如果我们把哲学创造不仅看作哲学个人的学术创作,而且也看作在一定文教制度下的知识生产的话,那么,我们对中国当代哲学的反省就不仅仅是一种文本分析的工作,而更是一项知识社会学的考察工作。要对中国当代哲学做深入了解,就要透过对文本的分析,把握哲学知识生产的内在机制与运行机理。唯其如此,中国当代哲学的发展才可在宏观尺度上获得清晰的把握,也才可真实地掌握中国当代哲学的精神特质。本文就是要从中国当代哲学的问题意识出发,来深切地把握中国当代哲学生产的内在机制。
“中国当代哲学”这个语词经常在流俗的意义上被混乱地使用,以至于失去了自己确定的“所指”,而出现了“能指”的漂移。如此局面的出现是正常的,因为对于中国当代哲学界来说,众多的哲学从业人员虽然疲于奔命地从事哲学知识的生产,但却对自身的知识生产活动缺乏整体的反省。大致来说,中国当代哲学界是在以下几个意义上使用“中国当代哲学”一词的。①樊志辉:《中国当代哲学的问题意识与叙事逻辑》,《学术研究》2017 年第10 期。
第一,“中国当代哲学”是指“中国”“当下”的哲学。如此的“中国当代哲学”就是泛指眼下中国的一切哲学研究与哲学叙事。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古代哲学”在其自己的那个时代也是所谓“中国当代哲学”,而今日的所谓“中国当代哲学”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亦可被称为“中国古代哲学”。如此对“中国当代哲学”的定位,就是在“时间”上对其最为流俗的把握与使用。
第二,“中国当代哲学”被不加反省地等同于“当代中国哲学”。在此,“中国哲学”是一个核心概念,有其特定的所指、恒久不变的特质。“中国哲学”有其自己的“时间性”,而“中国哲学”在“当下”的时空中,就被称为“当代中国哲学”。将“中国当代哲学”混同于“当代中国哲学”,就是将其意义固定为在当代语境下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研究,或者是所谓中国传统哲学的当代发展。所谓中国传统哲学的当代诠释与研究,都经常被人在“中国当代哲学”意义上加以使用。
第三,“中国当代哲学”与“中国现代哲学”也经常被人不加区分地使用。广义的“中国现代哲学”,固然包含“中国当代哲学”,这是就其与“中国传统哲学”(或“中国古代哲学”)相对应而言的。中国现代哲学有自己独立的问题域,并且与中国当代哲学问题域有巨大的交叉。许多被研究的哲学家及其思想文本贯穿于中国现代与中国当代(以 1949 年为界),因此,出现这种不加区分使用的现象也就可以理解了。当人们面对中国现代哲学与中国当代哲学的思想差异的时候,就经常体现为对某一哲学家、思想家前后期思想的研究,或者面对这种思想与社会的变化感到不可理解,以至于不得不用情绪化的语言来评判这种思想的变化。
第四,还有的论者将“中国当代哲学”限制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哲学研究”中。①孙正聿、杨晓、丁宁:《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中国哲学史(1978—2009)》,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 。如此的判定,固然凸显了中国“改革开放”在中国社会历史进程中所具有的时代坐标性,也体现了对这一历史时期中国思想界巨大变化的高度重视,但如此的“当代”是难以作为严格的历史分期的概念界定的。
我们所使用的“中国当代哲学”,是从问题意识和文教制度两个向度来加以把握的。
“中国当代哲学”所聚焦的问题是所谓的“现代性问题”。但这个现代性问题,并不是抽象的泛泛而论,而是中国处境与中国语境下的“现代性问题”,也就是所谓“现代性中国问题”。“现代性中国问题”与“中国现代性问题”是一体的,表明这个问题既是“现代性问题”,也是“中国问题”。这个问题是由来自西方的现代性的“势”(西方的现代工商业与军事)与“理”(西方的现代主义思潮)强行“侵入”与“浸入”华夏社会与思想的肌体中所导致的,其结果是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作为中国当代哲学问题意识的“现代性中国问题”或“中国现代性问题”,不是华夏社会肌体中自然生发的问题,而是嵌入的、后发的现代性问题。所谓中国现代哲学,就是对嵌入的、后发的现代性问题的哲学思考与哲学生产。在所谓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化或对中国传统哲学进行现代转化这个意义上理解“中国现代哲学”完全是皮相之见。与此相应,“中国近代哲学”是对“迈入”“现代性中国问题”或“中国现代性问题”的哲学思考。
“中国当代哲学”是“中国现代哲学”的一个特殊形态或特定阶段。也就是说,“中国当代哲学”的确是“中国现代哲学”,但是一种“特殊”的“中国现代哲学”。这种“特殊”并不仅仅是“哲学文本”的差异,更是生产哲学文本的“语境”与“处境”的差异。笔者将“中国当代哲学”理解为中国社会主义文教制度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具有法权地位情形下的哲学叙事与哲学生产。中国当代哲学就其关注的核心问题是“现代性中国问题”而言,它是民国时期哲学的延续,属于“中国现代哲学”。而就其哲学生产的语境与处境而言,“中国当代哲学”又与民国时期的哲学(或所谓的中国现代哲学)表现出巨大的差异性与断裂性。正是在这个层面上,笔者一般将中国的港台新儒学、台湾(中华)新士林哲学这方面的中国哲学研究放在中国现代哲学的层面上加以把握。也就是说,笔者所谓的“中国当代哲学”特指1949 年以后在中国社会主义制度与中国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哲学生产与哲学叙事。
我们都知道,中国当代哲学有自己独特的现实处境与历史文化语境,也有自己独特的问题意识。因此,中国当代哲学的哲学叙事必然是与自己的处境和语境关联在一起的。
如何论说“国家理由”,现代知识人的理论叙事有着不同于传统的重要特点, 此即“问题意识”及其论述语境处境的差异。中国当代哲学有关“国家理由”的学术论说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的思想叙事。
1. 天命—存有论的领悟:每一个权力秩序的确立,都和一套天命—存有论的领悟密不可分。这直接体现为天道观(形上学、宇宙论)的论述和历史观(历史哲学)的论述。基于某种形上学论述的历史哲学论述,是现世权力秩序建构的关键。就华夏思想传统而言,我们大致经历过如下几种天命—存有—历史的思想叙事:天道史观(神创史观)、进化史观、唯物史观。天道史观是华夏社会秩序与权力秩序的超验根据。五德始终的天道循环是天道逻辑,人间秩序就必然体现为承领天道与否的王朝更迭。而进化史观则是中国近代以来体现启蒙思想的形上学论述。中国近代资产阶级国家制度的建立就是与这一套形上学论述关联在一起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存有—历史论述则是唯物史观。唯物史观以劳动生产为自己的逻辑主轴,以劳动人民为历史的主体,建构起一套全新的哲学。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提供了一套历史发展与演进的逻辑,以及分析社会历史的方法。基于唯物史观的论述,一整套的革命实践与国家治理的理论逻辑被建构起来。中国无产阶级以及中国共产党走上中国的历史舞台并实现了创造历史的使命,其内在的理论逻辑也在于此。
2. 德性与国家的道德精神:就中国传统的思想脉络而言,领受天命者必须有与其“天命”相应的“德性”。如果说天命或天道是权力秩序的超越根据的话,那么统治者或执政团体的“德性”则是执政合法性与正当性的内在根基。是否具有某种与超验“天命”相应的“德性”,是能否领受“天命”的关键所在。只不过面对不同的天命论述,也有不同的“德性”论述。相应于中国历史上不同的天命叙事,也存在着不同的德性论述。这些不同的德性论述历史地表现为对不同类型的统治者不同的德性要求,也相应地塑造了不同类型的“圣人”或“君子”的道德人格形象。与中国传统天命观相应的是基于宗法秩序的“德性”,也就是儒家的纲常伦理。与自然近代进化史观相应的是基于市场契约秩序的“德性”,也就是以“理性”与“自由”为核心的资产阶级个体自由的启蒙伦理。而与唯物史观相应的是奠基于“劳动逻辑”的无产阶级集体主义“为人民服务”的启蒙伦理。中国共产党人关于“集体主义”道德、“为人民服务”、“为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等相应的德性论述,都是“以人民为中心”的论述。中国共产党人的“德性”论述是和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密切关联,奠基于唯物史观的“劳动逻辑”。它不是传统差序结构中的“圣人”“君子”的德性,也不同于自由市场秩序中与“资本逻辑”相应的“商人”“公民”的德性,而是和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相应的“庶民”德性、不愿做奴隶而奋起反抗的革命德性。
3. 基于科学的共同理想:共产主义社会。由中国共产党领导所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一个现实的共同体,为中国人民提供了一个值得期待的共同体的“社会想象”,也即新中国的理想:共产主义。“社会想象”是一个文明体对理想社会的想象,并作为一种“想象”直接规范和引导现实社会的走向。理想社会是现实社会治理的目标。理想社会所蕴含的价值取向规范着现实社会,并作为对现实社会给予批判的尺度。然而“社会想象”又不是随意想象的,每一个社会的“社会想象”都是根植于各自社会的文明传统的。《礼记·礼运》所倡言的“大同”“小康”的社会想象,是基于传统宗法社会对“礼治社会”的美好想象,体现了华夏圣贤乃至全体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国现代性的“社会想象”,不论是资产阶级的社会想象,还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想象,都是通过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大同”“小康”相关联而引进现代中国的。这一点,只要我们稍微熟悉一下康有为、孙中山、毛泽东的相关论述就可以明了。共产主义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想象,是通过现实的社会主义建设去不断实现的。它不同于“宗法社会”的“礼治道德想象”,也不同于“资本社会”的“市场自由想象”,它是奠基于唯物史观的“劳动逻辑”之上对于“自由人联合体”的“共同体想象”。中国马克思主义对共产主义社会理想的追求,是对以往社会想象的扬弃。共产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想是奠基于历史发展规律之上的科学,而通往实现社会理想的现实道路的核心则是奠基于劳动逻辑之上的生产力的发展。
4. 何样的共和国:新中国的制度设计——中华人民共和国。如此的名称已经包含着我们制度设计的价值选择与现实考量。中国当代哲学的政治哲学主题就是我们要建设“何样的共和国”。“中华”代表了我们的共和国与华夏历史文化、政治地理的衔接,表明我们的共和国是华夏中国秩序的继承者。我们的共和国自觉地承担了华夏中国的全部文明资源,也必须面对华夏中国的全部问题。“共和国”表明我们的国家是“现代”国家,是“共和制”的国家。此处的“共和”,意味着“族群共和”“阶级共和”“人民共和”。三层“共和”层层递进,代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精神的历史累积。华夏中国不是单一的民族国家,“中华民族”不是血缘民族,而是历史建构起来的文化或文明民族,其中包括不断融合的不同族群。“阶级共和”表明中国社会不同阶层,即士农工商(工人阶级、农民阶级、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要和谐共生。“人民共和”则凸显了我们共和国的社会主义属性,表现为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意味着人民共和,就是人民民主,其制度表达就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而民族共和、阶级共和的制度表达则是政治协商制度。将此两者统一起来,就是人民民主与协商民主的结合与统一。
5. 意识形态的论述: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作为新中国的国家思想,并不是现成的经典马克思主义文本的学术表达,而是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与建设的实践中所形成和累积的中国经验的理论表达。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凝聚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智慧、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经验以及中国人民的实践智慧。中国共产党人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都切实地体现在我们的意识形态的建设上。中国当代哲学的知识生产与中国当代的意识形态生产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的互动关系。一方面,中国当代哲学要在学术层面研究国家意识形态所提出的各种问题,这是以每年国家社科基金的招投标、项目委托的方式来进行的;另一方面,中国当代哲学亦需要在学术上为意识形态的建构提供理论资源。再则,中国当代哲学还要担负对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同甚至相反的主义话语的学术批判工作。此外,中国当代哲学还要承担对主流意识形态自我更新、自我发展的工作。
6. 新命与旧命、新统与传统的关联:中国当代哲学还需要学术化地处理新命与旧命、新统与传统的关联问题。中国当代哲学需要在现代处境和历史文化语境下,厘清自身与传统之间的思想关联,才能为“国家理由”找到不可动摇的义理根据,才能阻断文化保守主义的政治企图以及政治儒学的思想侵蚀。中国当代哲学还要恰当地把握与传统之间的承继关系,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对传统重新诠释和重新审视。中国共产党人与中国学界关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一系列探讨,背后都隐含着深刻的现实原因。几代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对这一问题都给予较为深入的探讨。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就尝试解决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关系问题。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也有一系列关于批判继承中国文化遗产的论述,诸如“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思想。尽管毛泽东对中华传统思想,特别是儒家思想多有批判,但他并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而是历史唯物主义者,强调对待历史文化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中国马克思主义不断强调要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换、创新性发展。这背后深刻的实践意图在于把“不忘初心”与“不忘本来”做一个有效的链接。中国当代哲学界也不断有学者(如张岱年)提出“综合创新”的文化观,并进一步提升为方克立凝练的“马魂中体西用”。这一系列的主张旨在确保马克思主义指导地位的基础上,进行文化的创新与综合。我们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得出了规律性认识,那就是“在五千多年中华文明深厚基础上开辟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必由之路”。①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 年第17 期。
中国当代哲学在时间上的展开,是以中国当代社会实践历史进展为前提基础的。我们只有深刻地审视中国当代的社会变迁并把握其实践的逻辑,才可以较为准确地掌握中国当代哲学的历史脉动。将中国当代哲学的发展仅仅看作单纯的文本分析,就无法把握中国当代思想的跌宕起伏,无法掌握思想变迁所折射的深刻的社会历史变化。
面对“现代性中国问题”,中国当代历史实践的内在逻辑体现为转制的逻辑、建制的逻辑、变革的逻辑、综合的逻辑。这四个阶段并不是简单的历时性的平铺,而是历时性与交错性并存的。中国当代哲学思想也因此表现出自己的复杂性。
1.转制的逻辑。新中国的建立是一个巨大的历史事件,它完全不同于历史上的“改朝换代”。新中国建立这一历史事件,标识着现代性景观下“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的开启。对于新中国来说,“转制”是一个巨大的历史任务。“转制”首先是与“旧制度”的彻底决裂,也就是要革旧社会的旧制度的“命”。因此,转制的逻辑,在一定意义上就是革命的逻辑。“革命”不仅是要革掉旧社会、旧制度的“命”,还要警惕旧社会、旧制度的死灰复燃(复辟)。转制的逻辑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斗争的血腥、经历了社会变革的疾风暴雨。转制必然是全方位的,不仅是政治的、经济的革命,也是文化的革命。中国现代性的转制任务,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转制并不因新中国的建立就立刻实现,还要从政治领域推进到经济领域、文化领域。
2.建制的逻辑。“旧世界”的废除和“新世界”的建设,都是历史给当代中国提出的任务,中国人民在这一历史实践中经历了探索与选择的震荡。要建设一个新世界,就必须服从“建制的逻辑”。建制包括政治建制、经济建制、文化建制。新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建制实践,既有过成功的探索,也遭遇过无法预知的失败。探索与选择的震荡,源于中国当代社会的建制没有任何现成经验可循。中国当代建制是对既往社会制度的颠覆,它的建制是根据自身实践理念与中国的现实情形而制定的。中国当代的制度体系不仅与中国传统的宗法国家不同,也与现代西方的资本主义国家不同,要建设一个奠基于劳动逻辑之上的现代国家,就要求我们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文教制度都以人民(劳动人民)为中心。这个以人民为中心,超越了华夏传统的“君主”—“民本”的治理结构,力图全面落实“劳动的逻辑”,也就是“为了人民”“依靠人民”“人民当家做主”。
3.变革的逻辑。中国当代社会的变革是改革开放的社会实践。变革不同于砸碎旧社会的革命的转制,也不同于建设新社会的建制。变革的实践或起因于需要疗治转制实践所带来的社会创伤,或起因于需要修补建制实践的过与不及。必须明了的是,“变革”是新社会自我完善的社会实践。“变革”也可以称为“改革”。对于“改革”的基础性理解构成了40 多年中国当代哲学的基本主题,其中一个最为基础性的立场就是“变革”或“改革”的基点是什么。“变革”或“改革”是以否定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转制实践与建制实践为前提的,还是以肯定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转制实践与建制实践为前提的,则是有关当代中国命运的大事。中国当代哲学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与争鸣,体现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与政治家、思想家的价值取向与实践智慧。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集体,以及主流学者保持了思想与政治的定力。中国当代的社会变革,坚持了中国基本政治制度、基本经济制度、基本文教制度不变,而从对经济制度以及经济运行方式的调整入手,并对其他制度进行修补与完善。中国当代哲学不仅要为变革提供学理依据,也要为基本制度的不变提供理论依据。对中国的改革者来说,不仅需要具有冲破教条的理论勇气与实践魄力,更要有“不忘初心”的历史担当、政治定力与实践智慧。在改革的历史进程中,保持中国社会的稳定,是中国当代社会走向成熟的标志。允许中国当代哲学界不同的思想观念与社会思潮在一定的思想空间中存在,又防止其左右中国当代社会变革的历史进程,这是中国当代哲学界乃至整个社会走向成熟的表现。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我们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外来文化本土化,不断培育和创造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①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 年第17 期。
4.合题的逻辑。无论是对中国当代哲学界,还是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界而言,除了继续完成思想与学术的知识累积任务之外,还面临着要全面综合中国当代思想界因为社会实践的“转制”“建制”“变革”所引发的哲学基础性问题。这其中的理论逻辑,笔者称之为“合题的逻辑”。哲学思考上的“合题的逻辑”,乃是由社会实践层面的“合题”所引发的。中国当代的社会实践历经转制、建制、变革,由此所衍生的各种哲学思想、社会思潮,与主流意识形态一起,构成了中国当代的思想景观。新中国成立70 多年来,无论是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还是中外学术思想,都已经有了较为丰富的学术累积。中国当代哲学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现代问题意识,需要我们全面梳理学术思想的成就与反省学术思想的域限,思考迈入新时代的文化使命。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就是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面对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中国当代哲学的重要任务就是掌握历史主动,在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中构建哲学新形态。这一哲学新形态达至的是事实上“合题的逻辑”: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具有理论形态的先进性与学术表达的开放性,它与中华文明相互融摄,内化于中华文明中,推动中华文明的生命更新与现代转型;另一方面,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它充实了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生命,从而推动马克思主义不断实现中国化时代化的新飞跃。
中国当代哲学的知识生产,不仅有其宏观层面上的问题意识与思想格局,也有其微观层面上哲学书写的制度机制与理性范导。就后者而言,中国社会主义的文教制度为中国当代哲学的知识生产提供了公共平台与学术检测机制,而个体理性则确保了哲学书写的多样性与创造性。
文教制度是中国当代制度建设的重要内容,是与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密切相关的。与哲学知识生产直接相关的中国社会主义文教制度大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哲学知识的生产机构(知识工厂)的继承、撤销、兼并、重组、新建。所谓哲学知识的生产机构,特指为专业的哲学教育与研究人员提供的从事哲学知识生产的组织。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哲学知识生产机构主要是通过继承、撤销、兼并、重组、新建等方式建立起来的。(1)大学的哲学系(院)。主要存在于目前高等学校中的综合性大学,少量存在于师范类院校,以及一些较为著名的理工科大学。中国大学的哲学系相当一部分是从民国时期大学的哲学系继承下来的。这些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哲学系。诸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河南大学、武汉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等著名大学的哲学系。1952 年院校调整,中国大学哲学系重组,全国哲学教师统一到北京大学哲学系。1956 年各个大学哲学系又陆续恢复。此间,教会大学被取缔,并被合并到其他大学中,相应的哲学教师也进行合并。1958年全国新建大学哲学系多所。1978 年后全国多所大学陆续新建哲学系。大学哲学系的主要任务是培养专业的哲学人才。(2)大学的马列教研部(马克思主义学院)。大学马列教研部(后改为马克思主义学院)中的哲学教育,一方面肩负着意识形态教育的使命,另一方面也为哲学人才的生存与发展提供体制空间。不同于哲学系的哲学教育,马克思主义学院的哲学教育与哲学研究,具有十分明确的现实取向,而且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主。(3)各地、各级社科院中的哲学所、党校的哲学研究。这些又与大学的哲学教育和哲学研究不同。其中的哲学专业人才主要任务有三:一则承担中国各级党政干部的哲学教育以及相关的意识形态教育工作;二则作为政府的智库研究中国当代发展中的问题;三则从事专业的哲学研究。
2.意识形态、思想传统与学科门类并存的学科建制。了解中国当代哲学的发展,还必须了解中国当代哲学的学科建制。中国当代哲学的学科建制有自己的特殊性。哲学学科有四个层面:一是作为共性的哲学知识门类:逻辑学(真)、伦理学(善)、美学(美)、宗教学(圣);二是哲学传统:外国(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史(仿西方哲学史而书写);三是中国当代主流意识形态的哲学基础:马克思主义哲学;四是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科学观:自然辩证法(后应学术界习惯改为科技哲学)。如此的学科体系的基本诉求在于表明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立国兴国的思想基础,不仅具备意识形态教育的功能,还担负对全部哲学系统进行思想史的清理和思想谱系的编排与重构的学术职责。
3. 哲学生产的保障机制、计划性、制度渠道以及发表平台。在现代学术体系中,哲学的知识生产还有其保障机制与相应的平台。在当代中国,我们的国家制度与政党制度是哲学知识生产的外在约束与保障,这种约束与保障是通过国家对哲学研究规划项目的审批与确立实行的。全国乃至各省市的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直接隶属宣传部领导,主导全国哲学研究的方向与项目,从宏观上调整全国的哲学研究具体走向。同时,教育部的学科评议组、哲学教学指导委员会等国家学术管理部门都起到领导、规范哲学研究的作用。哲学知识的发表平台也是现代文教制度的重要环节,其具体平台为出版机构与学术报刊。我国的出版机构皆为国家出版社,虽然有民营的出版集团,但哲学类图书的出版是直接纳入国家的掌控之中的。学术期刊都是由国立学术机构主办的,没有民营的学术刊物。近年来日渐兴盛的由各学术机构的学术同仁主办的学术集刊,也是由国家的出版社出版,纳入国家文教制度的规范管理之中的。
具体的哲学创造与哲学知识生产是个体性的。尽管哲学书写背后总是隐含着阶级、民族、时代的群体性印记,但哲学书写又总是个体性的。因此,个体理性是中国当代哲学家多元化哲学生产的内在根基。个体理性因其理性类型的差异和个体身位处境的差异,会导致哲学书写的差异。
1.现代启蒙理性与古典理性:启蒙理性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理性形态。现代理性的核心是科学理性精神,是理性精神的经验运用。现代理性精神内部的差异在于历史观以及由此所衍生出的社会政治哲学上的差异。在现代理性的精神传人看来,古典理性是理性的僭越而不知自己的边界。古典理性不拒斥天道信仰或宗教信仰,追求道与逻各斯,认定天地人神的一体性,并依据天道或超验的信仰来安排自己的现世生活。古典理性内部的差异在于对天道为何的领悟上的差异。中国当代哲学的理性精神在总体上是现代理性精神,无论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抑或是作为文化保守主义的现代新儒家,其内在精神都是现代理性,它们的差别是现代理性内部的差别。而晚近中国学界因施特劳斯思想的滥觞,“古典学”成为中国当代思想界的显学。“古典理性”的复兴是为了平衡或制衡“现代理性”的滥觞。中国当代哲学思想界的纷纷扰扰,表明中国当代哲学的内省精神已经进入了一个较深的层面,哲学家的理性选择已经日益多样化、个体化。如此局面固然和哲学家的个体理性有关,也还和哲学家个体的生命感受紧密相连。
2.哲学家的个体时代感受:哲学家的哲学书写,并非对哲学文本单纯的理性分析,而是将个体的生命感受融入哲学的书写中。哲学家的个体出身、阶级地位、受教育程度、阅读经验,乃至人际关系都直接影响了哲学的书写。最为关键的是因个体时代感受的差异,每个哲学家的现代性经验也表现出了差异。中国哲学家的个体时代感受,因在国家巨大历史变迁中个体际遇的不同,而显现出其哲学的问题意识、问题的视角、理性的选择都有所差异。中国当代哲学的书写不是一般的文本分析,而是对现代性经验的理性厘清与理性书写。探究生命感受与哲学书写之间的内在关联,也是中国当代哲学不可回避的任务。
3.哲学家在现代文教制度中的个体身置:哲学家是从事哲学思考与哲学书写的个体。然而哲学家对哲学的思考与书写,事实上和他在文教制度中的位置密切相关。中国当代社会主义的文教制度并非仅仅为哲学提供个体生存的空间,其自身还担负着社会主义的价值理念。哲学家之于文教制度,有体制内与体制外之分。体制内的哲学家理应承担起文教制度所赋予的价值担当。哲学家个体在文教制度中地位的差异,亦同时决定了其所担负道义责任的大小与轻重。体制外的哲学思考与哲学叙事受体制约束较轻,承担的责任也较少。
总之,中国当代哲学的发展不仅仅是一项学术事业,也是社会主义文教制度下哲学知识的生产。作为学术事业,它是哲学家个体理性的自由体现,是基于自由与理性对哲学终极问题的追问。作为知识的生产又总是在特定主权国家的文教制度内进行的。哲学思考与哲学知识的生产虽然有其超越性,但其和文教制度都属于主权国家,受主权国家的国家利益、价值的支配与影响。故而,全面反省中国当代哲学的发展脉络,必须超越单纯对文本的梳理,立足于时代问题与文教制度而对其加以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