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创作与接受的复杂性
——以马克思和克尔凯郭尔的比较为例*

2023-11-15 10:33
学术研究 2023年9期

李 娉

在以往的哲学研究中,我们比较注重研究哲学家的思想、观点、概念、范畴等,而相对忽视对伟大哲学家是如何诞生的、不同哲学诞生之后遭遇的命运是否存在差异等进行反思,也即缺少对哲学创作与接受的复杂性的思考。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重学术研究轻思想创作的趋向。我们的学者大多满足于研究哲学,不想甚至没有想过要成为哲学家。这样的研究趋向不利于回应我们今天哲学社会科学大发展、大繁荣、哲学创新(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的时代呼声,因为一个时代的思想高度往往是以哲学家的思想高度为标识的,因此我们要有培养新时代哲学家的理论自觉。而要培养伟大的哲学家,就需要去反思那些伟大哲学家的哲学创作与接受的复杂性,并从中获得一些启示。本文就以哲学史上两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哲学家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的比较为例,来反思哲学创作与接受的复杂性,为当代的哲学创作与创新提供一定启发和借鉴。

一、相同时代孕育出不同哲学形态

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是19 世纪欧洲的两位同时代哲学家。他们共同处于资本主义确立统治地位、工业文明登上历史舞台的变革时代,又面对相同的理论前提——黑格尔哲学,①卡尔·洛维特指出:“由马克思把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哲学改造为马克思主义,克尔凯郭尔则将其改造为存在主义。”[德]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年,第2 版序言。但是却形成了两种风格迥异的哲学形态,塑造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哲学家形象。马克思要实现世界的哲学化和哲学的世界化,他站在广大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对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制度的讨伐,号召无产阶级联合起来通过革命推翻资本主义社会,进而迈向共产主义,在那里,人将成为“社会的人”“完整的人”,获得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克尔凯郭尔则决意要摧毁思辨哲学家富丽堂皇、华而不实的体系(尤其是黑格尔哲学),他将目光转向个体的生存,用人最可贵的个体性去对抗那个时代大众的幽灵和官方基督教的堕落,呼吁人们不断奋争去成为一个个体,不要在外在性、客观性中丧失了人的主观性与自我。比较而言,马克思的哲学是一种社会哲学、人民群众的哲学,它要成为吞噬世界的火焰,要站在时代的潮头,充满了理性与乐观;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则是一种个体哲学、生命哲学,它是孤独哲人的绝望哀号和痛心疾首的生命体验,是与时代、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旁观,显得沉重而阴郁。

为什么面对相同的时代背景、相同的理论前提,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却表现出如此鲜明的差异?这引发我们去探寻和思考哲学创作的复杂性:哲学创作仅仅是对时代的一种直接反应吗?哲学家本人的个性、气质、经历等与哲学创作是什么关系呢?伟大的哲学家除了在个性、气质、经历等方面的差异外,又有哪些共同点呢?通过比较可以发现,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是两位成长于非常不同的家庭环境,性格特征截然相反,人生经历大相径庭的哲学家。这构成了他们进行哲学思考与哲学创作的无法抹杀、影响深远的前提和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哲学气质与哲学风格。

第一,家庭环境的不同。马克思虽然有着深厚的犹太血统,但是却没有受到严格的犹太正统思想的影响,而是从小就浸润在一种开明自由的氛围中。这种幸运主要归功于马克思有一位非常开明的父亲。马克思的父亲很早就与家庭断绝了关系,靠自己的努力成为有名望的律师。他受到18 世纪法国自由思想、理性主义哲学的影响,与莱茵地区自由主义运动有密切联系。麦克莱伦说:“他有着对被压迫者权利的关切,这一点不能不说影响了他的儿子。”①[英]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8 页。开明自由的家庭环境使马克思度过了幸福的童年,也使他很早就受到启蒙主义、人道主义、理想主义的影响,这对他后来的哲学思考具有重要意义。科尔纽也曾说:“马克思的父亲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开明人物,他对儿子的发展发生了巨大的影响。”②[法]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1 卷,刘磊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 年,第51 页。克尔凯郭尔的家庭环境则沉重压抑。克氏的父亲是哥本哈根有名的富商,但生活却异常节俭朴素、刻板严厉,这主要源于其对宗教的虔诚。克氏父亲身上的宗教意识有着深重的罪恶感、忧郁感,几乎不近人情和阴森恐怖,这让他的整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紧张、单调沉重的氛围中。克尔凯郭尔对此深有体会,他说:“这是我人生的困境。我是由一位老人用极其严格的基督教培育的,这让我的人生陷入可怕的困惑,将我置入匪夷所思、更无法言说的冲突之中。”③[丹麦]尤金姆·加尔夫:《克尔凯郭尔传》,周一云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14 页。他在1848 年的日记中写道:“我早年的全部生活环境笼罩在最黑暗的忧郁以及最阴沉的压抑的迷雾里,无怪乎弄成我现在这个样子。”④[丹麦]索伦·克尔凯戈尔:《克尔凯戈尔日记选》,晏可佳、姚蓓琴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年,第33 页。

第二,性格特征的不同。马克思的一生,不管是身处逆境还是顺境,都表现得非常自信、乐观和乐群。他对自己理论的正确性深信不疑,坚信资本主义必将被推翻,光明美好的共产主义必将到来。因此,“在任何时候,甚至在最可怕的时刻,他从来不失去对未来的信心,仍然保持着极其乐观的幽默感”。⑤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回忆马克思》,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174 页。马克思还乐于交往,他在伦敦的家经常成为流亡者、工人运动领袖等聚集的地方,尤其是他与恩格斯的终身友谊更是难得。在朋友和孩子的眼中,马克思“愉快活泼、幽默风趣、亲切友爱”,并“喜欢交际”。这使他深信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只有在社会中才能获得自由全面的发展。克尔凯郭尔的性格则忧郁、悲观且孤僻,这与他童年时的创伤有直接关系。他终身郁郁寡欢、自闭孤寂、独居独处。在同学对克氏的回忆中,反复被提及的词有“安静、郁郁寡欢、压抑、退缩、瘦弱”等。克氏在日记中写道:“尽管我同周围的许多熟人大都维持着极其表面的关系,但是我有一个亲密的知己——那就是我的忧郁”。①[丹麦]索伦·克尔凯戈尔:《克尔凯戈尔日记选》,第11 页。这让他专注于自己、自我、个体,向内寻求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

第三,人生经历的不同。马克思很早就主动迎接时代的惊涛骇浪,离开家乡,走出德国,在欧洲的大舞台施展抱负。他受19 世纪欧洲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亲历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目睹社会的两极分化和阶级对立,投身无产阶级解放事业。这是他号召无产阶级革命的现实基础。克尔凯郭尔的一生则平淡无奇,除了去过四次柏林,他终身独居于哥本哈根。对他思想和著述影响重大的事件有:解除与未婚妻的婚约,终身未婚;发起与报刊的论战,激发他批判大众;挑战官方基督教,激起他对基督教神学的变革。克尔凯郭尔把自己的个人遭遇升华为深沉的哲学思考。

上述差异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这些为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创作播下了不同的种子、投下了不同的酵母、设定了不同的色调,让他们在哲学创作的起点和过程中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成为哲学气质和哲学风格迥异的两位伟大哲学家。但是,如果我们仅看到差异,这还不够,因为很显然,任何两个人都会有家庭、个性、经历等方面的不同。因此,我们还要看到,他们在差异之外,还有一些共同的特质。

第一,自由精神与独立人格。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都具有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马克思早年在批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时就喊出:“真理像光一样,它很难谦逊”。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110 页。在《资本论》的序言中,马克思说道:“对于我从来就不让步的所谓舆论的偏见,我仍然遵守伟大的佛罗伦萨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罢!”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13 页。这种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使马克思以大无畏的精神揭露资本主义弊病,不被统治阶级的迫害所吓倒,也不被统治阶级的利诱所收买,为无产阶级等劳苦大众的福祉战斗终身。克尔凯郭尔一生不淹没于众人,不为时代潮流所裹挟,不惧他人的讥讽与不解,清心志于一事。他殚精竭虑地诉说和守护“那个个体”,敢于剥去人的伪装,敢于面对人性的深渊,敢于喊出:“天才犹如暴风雨:他们顶风而行;令人生畏;使空气清洁。”④《陶冶性的讲演集:克尔凯郭尔文集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第1 页。他以一己之力对抗时代潮流和官方权威,终身教诲人们成为一个“个体”,不要在人群中、繁忙中、琐事中、娱乐中逃避和自欺。

第二,严肃热情与正直真诚。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一个心怀天下,为人类幸福而工作;一个谆谆教诲,甘做世人之牛虻。他们对所从事的哲学事业非常虔诚,终身进行着严肃而冷峻的思考与写作。他们没有肤浅地迎合时代,也没有感情用事地诅咒时代,而是严肃理性地思考时代。在严肃的背后,他们又都充满生命的热情。这种热情,使马克思纵使在颠沛流离、贫病交加中仍然保持乐观;使克尔凯郭尔纵使在孤独悲苦、忧惧绝望中仍能自我救赎。他们夜以继日、笔耕不辍,留下卷帙浩繁的著作。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又都爱憎分明。面对现实中的不公不义、剥削压迫,马克思会大发雷霆、毫不留情。面对世人的浑浑噩噩、自欺伪装,克尔凯郭尔会痛心疾首、诲人不倦。但他们从不以真理占有者自居,也从不以先知者的姿态发号施令,马克思真诚地说出:“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克尔凯郭尔临终前说:“请替我向每一个人致意,我爱他们所有的人。”⑤《陶冶性的讲演集:克尔凯郭尔文集8》,中文版序第8 页。

第三,深刻犀利与精益求精。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都是时代的激烈批判者,他们深刻犀利地揭露了时代的问题所在。马克思揭示现代社会“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267 页。以及“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6 页。克尔凯郭尔则痛斥现代社会“人被时代所同化”与“人的平均化”。他们分别从不同视角切中了时代的症结。作为思想的表达,他们的语言也深刻犀利、幽默风趣,使他们在与论敌、与权威等的论战中总是入木三分。马克思称青年黑格尔派为“自以为是狼的羊”。克尔凯郭尔称现代基督徒听台上教士的布道就像“一群鹅在听公鹅的布道”。这与他们长期心无旁骛的缜密思考和永不自满的精益求精密切相关。马克思总是反复改写已经写好的东西,他说:“无论如何,这部著作不会因此而受到什么损失”。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80 页。克尔凯郭尔则说:“我写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经过一遍一遍大声朗读,有时多达二十余遍,到下笔的时候已是随心所欲了。”②[丹麦]索伦·克尔凯戈尔:《克尔凯戈尔日记选》,第85 页。

可见,哲学创作是一项兼具个性与共性的创造性活动。从个性上来说,每位哲学家的家庭背景、性格特征、人生经历等都是独特的,这对他们的哲学创作有着重大影响。正如詹姆士所指出的,哲学家的气质和个性是哲学创作所有前提中最重大的前提。我们应当高度重视这种个性和差异。承认哲学家的个性气质对哲学创作有重大意义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哲学创作也具有一定共性,否则整个哲学史就只是“几种气质的冲突”了。从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伟大哲学家纵使有鲜明的差异,但是又都表现出一些共同的令人敬畏的精神品质,他们都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能以最大的热情坚持不懈地投入思想的世界,能不顾世俗的眼光和个人的得失冲破樊篱、挑战权威,他们的一生是献给理想、献给信念的。马克思在中学时期就立志为人类幸福而工作,克尔凯郭尔则在22 岁就写道,要“找到我愿意为之而生,愿意为之而死的观念”。③[丹麦]索伦·克尔凯戈尔:《克尔凯戈尔日记选》,第57 页。他们的伟大是其来有自的。

二、不同哲学形态的不同接受方式

马克思创立了马克思主义,成为指导世界工人运动的科学武器;克尔凯郭尔被公认为存在主义的先驱,开创了20 世纪在西方影响巨大的存在主义思潮。这两种具有鲜明差异的哲学形态都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但是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它们在发挥影响和被后人接受的过程和方式上又是非常不同的。

19 世纪的欧洲,受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资本主义工业取得巨大胜利,资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这一时期的资产阶级信奉功利主义、个人主义和自由竞争、丛林法则,过着纸醉金迷的暴发户生活。与资产阶级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时期劳动贫民的处境却令人不寒而栗。他们遭受饥饿、失业、过度劳累等的折磨。有产者与无产者、富人与穷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不愿忍气吞声、甘受剥削的劳动贫民,尤其是工业无产阶级,开始起来反抗。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化。马克思敏锐地发现了当时社会的主要问题,深刻地揭露了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制度,并积极投身工人运动,帮助改造“正义者同盟”,建立“共产主义者同盟”,领导“第一国际”,等等,呼吁无产阶级通过革命推翻资产阶级统治。马克思终身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以彻底的理论揭露资本主义弊病,以实际的行动领导组织工人运动,不遗余力与各种错误思潮做斗争。马克思的思想契合了19 世纪欧洲阶级对立鲜明、阶级斗争加剧的时代形势和时代潮流。所以在马克思的生前,他的思想就赢得了广大工人阶级、工人运动领袖的拥护和支持,科学社会主义成为工人运动的主导思想。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开始出现危机。资本主义由自由竞争过渡到垄断阶段,在对外关系上走向帝国主义,几个欧洲列强瓜分了世界上绝大多数领土。由资本主义所造成的发展不平衡使资本主义的矛盾世界化。与此同时,民主化已在所难免,尤其在工业化进展迅速的地方,无产阶级选民人数日益增长,劳工政治运动不断高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和通过革命实现人类解放的思想,给20 世纪的人们提供了一条替代资本主义的选择和出路,迅速获得了有识之士和广大无产阶级的认可,演变成一种世界性的潮流,指导俄国十月革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随后马克思的思想又被中国共产党所接受,指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二战期间和战后,不断有国家并入苏联,或加入社会主义阵营,世界形成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阵营对峙的局面。马克思主义极大地改变了20 世纪的世界格局。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后人在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与接受中,也曾犯过错误,导致马克思主义沦为僵化的教条,对理论发展和现实实践都产生了巨大危害。随着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潮,马克思主义也遭到了质疑。但是,世界社会主义实践遭遇挫折,并不代表马克思主义的失败。事实上,从20 世纪20、30 年代始,就有西方学者结合资本主义的新变化来重新阐发马克思主义,二战后至今,更多的西方学者从马克思主义那里汲取资源和灵感,既批判现实的资本主义,又反思苏联的教训,形成了众多影响巨大的思潮和流派。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开创马克思主义新境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带来了新的希望。在21 世纪来临的时候,马克思被西方思想界评为“千年第一思想家”。

与马克思波澜壮阔的后世影响相比,克尔凯郭尔的影响更像是一股迟来的缓流。克尔凯郭尔生前几乎没有产生国际性影响,只有当时丹麦的知识阶层对他有所了解。当他短暂的生命停留在1855 年时,等待他的又是近半个多世纪的沉寂和默默无闻,欧洲大陆和英语世界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是无视他的。就客观条件来看,原因在于克尔凯郭尔生活在丹麦这样一个北欧小国,而非英法德这样的欧洲大国;使用的是丹麦语,而非英法德这样的欧洲主要语言;拥有孤僻的个性以及厌恶政治等。但我们在寻找其中的原因时,又不能仅仅归咎于上述地域障碍、语言障碍和个性气质,而是还要看到更深层的社会原因。19世纪的欧洲尽管存在阶级对立的尖锐化、工人运动的高涨、贫富的两极分化等社会问题,但总的来说,19 世纪是欧洲资产阶级高歌猛进的世纪,是资本主义取得全球胜利的世纪。尤其是1848 年欧洲革命后,随着民族国家的进一步确立、财产权和公民权得到保证、代议制政府的形成、普选制的普及等,阶级矛盾得到缓和,工业革命昂首挺进,这是一个在资产阶级看来信心十足、开明进步的时期。霍布斯鲍姆说:“世界资本主义工业经济大发展的历史,是这个经济所代表的社会秩序大踏步前进的历史,是认可这些进步并使它们合法化的思想理论大发展的历史,主要表现为理性、科学、进步和自由主义。”①[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资本的年代:1848—1875》,张晓华等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年,第3 页。与19 世纪欧洲的理性乐观氛围,尤其是资产阶级的自得意满相比,克尔凯郭尔的悲观论调、孤寂哀号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在人们高呼大联合时,他痛斥公众是幽灵;在人们追捧技术的进步时,他批判人们在技术中迷失;在人们相信群众的力量时,他喊出个体才是最有力的;在人们着迷于世俗和现世享乐时,他痛责人们遗忘了永恒和精神……这种与时代唱反调、不合时宜的理论,没有引起19 世纪人们的关注是必然的。克尔凯郭尔对自己的思想难以获得同时代人的理解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他曾说:“如果这个世代没有人听我说的话,以后会有另一个世代听我说话。”②[美]苏珊·李·安德森:《克尔恺廓尔》,瞿旭彤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13 页。

但是,资产阶级的胜利是短暂的,不是永久的。到19 世纪末,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就暴露出自身的问题,随着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国家矛盾等的激化,最终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接着就开启了整个20 世纪上半叶的动荡不安和血雨腥风,包括1929 年经济大危机、第二次世界大战、法西斯主义等等。资产阶级所崇尚的理性、乐观、进步、自由等受到质疑,资产阶级遭遇了自身的身份危机。克尔凯郭尔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文化氛围中,迎来了人们前所未有的关注。他被称为丹麦的帕斯卡,存在主义大师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萨特等公开声称受到他的影响。随着存在主义思潮的兴起,他被奉为存在主义的先驱和鼻祖,受到世界性的关注。克尔凯郭尔的“复兴”是西方世界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后发生的深刻社会危机和精神文化危机在思想上的一种反映,他的思想适应于新的历史条件下人们的精神需要。克尔凯郭尔对理性与科学的批判、对人的个体性的强调、对人的非理性情绪的体验、对生命存在的悲观绝望等,都成为20 世纪存在主义的思想资源和灵感,他在被遗忘许久之后终于赢得了在哲学史上的应有地位。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哲学接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它是一个哲学与时代、哲学与接受者双向互动、不断调试变化的过程。时代的整体风尚、整体潮流可能会有利于某些哲学的接受,而不利于另一些哲学的接受。当一种哲学能很好地契合时代需要和时代潮流时,往往就会在短时间内大获成功;而当一种哲学与时代需要和时代潮流格格不入时,往往就会遭到无视与不被理解。每个时代的接受者都会根据他们自身的处境、需要等来选取和评价各种哲学。不同时代的接受者即使面对同一种哲学,也会做出不同的阐释和评价。因此,一种哲学一旦产生之后,它的命运、它的影响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它必然会受到不同时代潮流、不同时代需要的检阅。但是对于时代潮流、时代需要,我们又要审慎地、理性地看待。我们既不能独断地认为只有某一种哲学代表时代潮流、反映时代需要,而贬斥和倾轧其他哲学;也不能任意地裁剪一种哲学使其符合所谓的时代潮流、时代需要,而将其工具化和片面化。这两种情况都不利于学术的自由发展,也会给实践带来很大危害。事实恰恰是,那些真正伟大的哲学家虽然可能因为超前于时代而一时不被理解,也可能因为接受者的历史局限而遭到一时的曲解,但终究会在恰当的时机赢得后人的认可,被给予公正的历史地位和公正的评价。

三、正确对待哲学创作与接受的复杂性

通过对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这样两位具有明显差异、鲜明特点的哲学家的分析和比较,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哲学创作与接受的复杂性。我们应该正确对待这种复杂性,并且从中获得一定启示和借鉴,这对我们今天的哲学研究与哲学创新都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尊重哲学创作的多样性,鼓励个性化的哲学创作。哲学创作就像艺术创作一样,作为创作者本人的哲学家,一定是有情感、有个性、有爱憎的个体,他们必然要以不同的眼光来反映外在世界。正是因为有这些个性气质的不同,所以即使面对相同的时代、相同的事物、相同的问题,哲学家们的表现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比较保守、有的非常激进,有的比较刚性、有的比较柔性,有的更相信理智、有的更相信经验,有的非常乐观、有的非常悲观,等等。正是因为有这些鲜明的特点,才使伟大的哲学家显得独树一帜、与众不同。而这些特点的形成,往往与哲学家本人的家庭背景、特殊气质、鲜明个性、不同经历等紧密相关,伟大的哲学家都是在上述差异的滋养下铸造不同哲学气质和哲学风格的。正如詹姆士所说:“所有伟大哲学家写的书,都是文如其人的。”①[美]威廉·詹姆士:《实用主义》,李步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年,第23 页。读他们的论著,犹如在读他们的自传;看他们的文字,犹如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向我们走来。这启发我们应该高度重视哲学家的家庭背景、特殊气质、鲜明个性、不同经历等对哲学创作的影响,尊重哲学创作的多样性,鼓励个性化的哲学创作。否则,哲学创作(研究)就可能变成一种毫无个性风格的千篇一律或人云亦云,成为“云里雾里的编造”,必然是“僵死生硬、晦涩而又矫揉造作的东西”。哲学创作者(研究者)应该结合个人的特点、个性、经历等进行有个性、有风格的创作和思考,书写有个性、有风格的文字,表达有个性、有风格的思想,而不是像克尔凯郭尔所批评的那样,只满足于做一个“博学的人”、一个“兜售知识的人”。

其次,充分重视主体的作用,看到哲学创作(创新)的艰难。哲学创作是一项个性化的活动,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要创作一种完整的哲学体系,独特的个性、气质、背景、经历等只是一种触发器和前提条件。除此之外,创作主体还必须具备一些哲学家必备的品格,如追求真理的热情、持之以恒的坚守、艰难困苦的磨炼、独立人格的锻造、淡泊名利的超然、不惧强权的勇敢、不畏流俗的坚定、忍受孤寂的决心等等,这些是成就一位哲学家、铸造一座思想高峰的发动器和必要条件。这点不仅在马克思与克尔凯郭尔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其他伟大的哲学家亦如此,如苏格拉底恪守原则英勇就义,康德终身偏居一城铸造体系。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要引起研究者对主体自身品质的重视,看到哲学创作(创新)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作,它对创作主体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和挑战。反观现实,当我们谈哲学创作,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时,往往强调的都是与时代相结合、与实践相结合、要有问题意识、要体现时代精神、要把握时代潮流等等。这些固然没错,但是我们往往都是在做超脱于主体自身的向外的呼吁,似乎与时代相结合、与实践相结合、体现时代精神、把握时代潮流等都是轻轻松松就能实现的,而没有看到首先要有强大的主体,才能有真正的哲学创作(创新)。试问,今天的哲学研究者有几人能像马克思那样在贫病交加、颠沛流离中仍矢志不渝,有几人能像克尔凯郭尔那样在悲苦孤寂、不为人知中仍奋笔疾书?这启示我们哲学研究者要有向内自省的学术自觉和思想自觉。

再次,保持哲学接受的开放性,客观理性地对待不同哲学。一部哲学史,就是一部风格形态各异、观点立场不一的思想较量史。伟大的哲学家往往并不因其独占绝对真理、穷尽所有真理而伟大,而是因其独具慧眼、独具匠心地提出了关于人生、关于世界、关于时代、关于人类命运等等的深刻看法而伟大。可以说,伟大的哲学家都具有“片面的深刻”,但这种“片面性”并不是缺点,而是由哲学家本人的个性禀赋与特定的时代背景结合而成的现实。认识到这一点,能使我们既不苛求于哲学家,也能在面对不同的哲学时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和包容的心胸。事实上,不仅哲学家具有“片面性”,后世的接受者也具有“片面性”。因为,作为接受者,后人也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基于特定的问题挑战、结合个人的个性气质而去筛选哲学的。接受者在接受一种哲学时不是毫无前见的,也不是超越功利的,而是带着现实的眼光试图从哲学家那里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钥匙或启示。如此一来,就会出现,有的哲学在有的时代会特别受推崇,有的哲学在有的时代会遭漠视。而且,对于同一种哲学,不同时代的接受者也会做出不同的阐释和评价。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接受者在接受一种哲学时,既具有风险性,又具有开放性。说风险,是因为如果接受者把某种哲学奉为圭臬,把某种认识视为全部和绝对正确,那么就可能以偏概全、排斥异己;而如果再将这种哲学付诸实践,就可能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说开放,是因为接受者永远都可以在历史的不同时代审时度势地权衡不同哲学家的价值,接受者如何评价和利用已有的哲学智慧是永远敞开的,不是封闭的。而要降低风险,我们就必须保持哲学接受的开放性,理性包容地看待不同哲学,让它们公平地在历史的长河中竞赛。

最后,营造宽松的学术环境,为哲学创作(创新)与接受提供有利土壤。人是生活在社会中,而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哲学家(哲学研究者)也不例外。外在社会环境的好坏会对哲学家(哲学研究者)产生重要影响。越是开明自由、生动活泼的社会环境,越能孕育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学术盛况;反之,越是故步自封、禁锢压抑的社会环境,越会扼杀学术发展、学术繁荣。这在中西方历史上都曾出现过。西方的古希腊、文艺复兴时期,中国的汉唐盛世,之所以能群星璀璨、巨匠辈出,与当时繁荣健康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反之,西方的中世纪,中国的晚唐五代,之所以晦暗无光、寂静无力,与当时扭曲衰败的社会环境也密切相关。丹纳曾说:“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①[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年,第32 页。可见,社会环境对于哲学家及其思想的孕育至关重要。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牢记初心使命,不断推进自我革命,解放思想、求实创新,使中国社会焕然一新、迸发活力,为学术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宽松的社会环境。加之,随着我国生产力的发展、经济实力的增强、各项制度的完善,国家还从各个方面为研究者提供了良好的物质保障、制度保障。这些都大大地促进了我国的哲学研究和文化发展,这本身也证明了良好的社会环境对繁荣文化、繁荣学术的重要性。

当前,我们的哲学研究在研究水平、国际化等方面都取得了显著进步,但也存在重研究轻创作、学问过剩而创新不足、缺少个性等问题,这体现为习近平总书记说的“有数量缺质量、有专家缺大师”②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 年5 月19 日第2 版。的状况,也反映为学界关于中国学术走出“学徒状态”③吴晓明:《中国学术如何走出“学徒状态”》,《文汇报》2014 年12 月12 日第T2 版。的讨论,以及关于哲学创新的呼唤。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我们不能辜负了这个时代。”④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 年5 月19 日第2 版。作为哲学工作者,我们应该既看到使命在肩,又看到任重道远。哲学创作与接受是一个关系到产生思想高峰的重要问题,希望能引起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