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布洛卡氏失语症功能语类障碍的制图分析:一项个案追踪研究

2023-11-14 11:55王海燕于翠红柳鑫淼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语类失语症时态

王海燕 于翠红 柳鑫淼

引言

失语症是一种获得性神经源性语言障碍,由大脑(最常见的是左半球)损伤引起。布洛卡氏失语症因大脑病灶部位(大脑皮层左侧额叶下部第三脑回和累及的周围区)而得名。该类型患者口头表达障碍突出表现为言语不流利、费力,往往省略或替换功能词(如标句词if、that、whether)及屈折词尾(如英语中表达一致关系的后缀-s 和表过去时的后缀-ed)。同时,产出的句型少且简单,尤其难以加工wh-特殊疑问句(Nerantzini et al.,2014)和关系从句等复杂句子(Adelt et al.,2017)。上述现象已在大量语言研究中得到证实,如意大利语(Debleser & Luzzatti,1994)、日语(Hagiwara,1995)、希伯来语(Friedmann& Grodzinsky,1997)、英语(Arabatzi & Edwards,2002)、希腊语(Stavrakaki& Kouvava,2003)、韩语(Lee,2003)、德语(Wenzlaff & Clahsen,2004)、荷兰语(Bastiaanse,2008)等。

句法理论(Chomsky,1986)将居于句法树最高层的标句词短语(complementizer phrase,CP)和较下层的时态词短语(tense phrase,TP)视为两大核心功能语类:前者的词汇实现形式包括wh-特殊疑问词和标句词,后者涉及时态(tense)和一致(agreement)相关的动词屈折词尾。因此,基于句法理论的失语症研究将布洛卡氏失语症患者的这种言语障碍现象描述为功能语类选择性损伤,即患者并非所有的功能语类都受损,只是在CP 和TP 上表现得最为困难。研究者通过将失语严重程度和功能语类在句法树上的层级表征进行关联,发现居于句法树高层的CP 比较低层的TP 更易受损(Friedmann & Grodzinsky,1997),且在恢复速度上慢于TP(Friedmann,2005),并据此提出“句法树剪裁假说”(Friedmann & Grodzinsky,1997)。根据该假说,布洛卡氏失语症患者的严重等级程度越高,越倾向于在句法树高层的功能语类上受损,而较低层的功能语类会较好地保留。同样,患者在言语恢复过程中,较低层的功能语类也会先恢复,较高层的功能语类则后恢复。如图1 所示。

图1 句法树剪裁位置决定失语严重程度示意图

但是,以上失语症的理论描述和解释绝大多数是基于动词有形态变化的语言,而少有来自无动词形态变化的汉语的数据支撑。如“句法树剪裁假说”绝大多数都是针对日耳曼语、罗曼语和闪米特语等,少有来自汉语失语症研究的数据支撑,其基于形态变化的理论对于无形态变化的汉语母语失语症患者言语障碍的预测力也不佳。Su et al.(2007)检测了九位汉语失语症患者对不同汉语句式的理解障碍,重点分析了动词题元角色的理解障碍,但是没有检测产出障碍。

一、汉语中CP 和TP 的制图分析

与最简方案一样,制图理论也是从“原则与参数”理论时期发展起来的一种句法研究提案,也以核心功能语类CP-TP-vP 构成的句法层级系统为研究基础,但更侧重于分析功能语类具体分布的地形图(topography)(Rizzi,2004)。继Pollock(1989)把TP 层分为时态和一致两个层次级功能语类后,Rizzi(1997)又用这种分裂方法把CP 层分成念力ForceP(言语行为或句子类型属性相关的投射)和限定FiniteP(简称FinP),后两者之间还有若干更具体的功能投射,包括情态(Mood)、焦点(Focus)和话题(Topic)。句法制图理论的目标,就是以功能语类的分布为核心,尽可能详细地绘制出纷繁有序的句法层级结构。

汉语语言学界据此也认为,汉语句法结构中的CP 层次分裂为ForcePTopicP*-FocusP-TopicP*-FinP(Tsai,2008a;Paul,2014; 熊仲儒,2022),而FinP之下为TP(Paul & Whitman,2017)。ForceP为念力短语,实现是非问句。TopicP 是话题句短语。焦点短语,如“连……都/也”结构,分布在FocusP(简称FocP)(Badan & Del Gobbo,2015)。FinP 是限定短语。因为有“汉语中是否存在限定”之争,所以Paul(2014)和Pan & Paul(2016)也用LowC 的中性标签代替FinP,并认为该投射层分布的是句末助词句尾 “了2、来着”,以及陈述句中表持续时态的 “呢1”。TP 时态词短语的词汇有表达时体的功能词“了1、过、着、在”(Sybesma,2007;Tsai,2008b)。如图2 所示。

图2 汉语句法结构简图

分布在FocusP 的“连……都/也”结构也称为连字句,其位置必须置于“都/也”的左边,不能位于动词后(熊仲儒,2017)。“连”是焦点标记词,所以“连”字后紧跟的成分(名词短语、动词短语或小句)在句中语义最为凸显(Badan & Del Gobbo,2015)。连字句包含说话人的预设(蔡维天,2004),进入该句式的“连”字后成分都处在一个可能的等级尺度的底端或顶端(刘丹青,2005)。因此,连字句也被分析为极性触发结构,触发极性名词的焦点特征(文卫平,2015)。如“张三连小学都没有读完”是“连+NP 极小词+都+否定词”的全量否定格式,而“张三连大学都读完了”是“连+NP 极大词+都”的全量肯定格式,这两个格式默认为汉语中最常见的强调表现手段。相对而言,“连+一量名极大词/极小词+都+(否定词)”[如“张三连一分钱都(不)收”]的格式在汉语中并不常见(文卫平,2015)。

汉语中的“了”是使用频次最高的功能词之一,有两种语义和句法不同的表现形式。位于句子末尾的了2 被看作是句末助词(朱德熙,1982),表达无界的、新事态的出现(如“他出去买东西了。”)(Li & Thompson,1981)。位于动词后的了1 是已然时体词,表达事态的有界性(如“我吃了一个苹果。”)(Li & Thompson,1981)。虽然了1 和了2 都具有“实现体”(Perfect)的标记功能(邵洪亮,2013),但是了2还有将来时的用法(如“该起床了!”)(陈前瑞,2005),并具有存在量化事件的功能(黄瓒辉,2016)。再者,了1 和了2 在句法结构上的分布也不同。了2 分布于LowC/FinP(Paul,2014;Pan & Paul,2016),而了1 与“过、着、在”3 个表达时体的功能词一起分布于TP(Tsai,2008b)。其中,“了1、过”表已然,“着、在”表未然(Sybesma,2007)。

简而言之,目前汉语中对CP 和TP 的制图分析研究多集中于如上所述功能语类分布和词汇实现形式的语言学理论探讨,为数不多的实证研究又多以健康人群作为研究对象,如Yang et al.(2018)考察了儿童语言习得中TP 相关的时态词“着”和“了”,或聚焦CP 相关的关系从句加工(如刘涛等,2011;Liu et al.,2019),缺乏从病理语言学角度考察功能语类产出和理解的研究。尽管近年来学界对语言障碍的关注有所增加,但在少有的几项语言障碍研究中,或仍以关系从句为主要研究对象(如周统权等,2010;于浩鹏等,2017),或涉及TP 相关时态词但未明确以制图理论为框架(如王海燕等,2017;Wang et al.,2019)

目前,国际上除Burchert et al.(2005)主要从韵律特征探讨了德语失语症患者的对比焦点外,少有对其焦点量化障碍特征的研究数据。尽管有些学者已经注意到汉语的极性敏感现象,但由于考察人群并非失语症患者(如Tsai et al.,2013),或仅围绕失语症患者使用时态功能词“了”和“在”进行研究,并未同时考察同分布于句法结构TP 上的“着”和“过”,也没区分句末助词“了2”和动词词尾“了1”(如Bastiaanse et al.,2011),对于揭示汉语失语症患者言语加工机制的启发比较有限。

基于此,本研究考察一位汉语布洛卡氏失语症患者在言语恢复过程中的CP和TP 相关的语言表现,从句法制图理论(Cartographic Approach)探索汉语失语症患者的功能语类障碍模式,以验证言语障碍特征的跨语言普遍性,同时揭示汉语本身的独特性。

二、研究设计

本研究同时考察汉语布洛卡氏失语症患者在FocusP 相关的极性触发结构“连”字句、FinP 相关的句末助词了2 以及TP 相关的时态功能词“了1、过、在、着”上的语言表现,旨在回答以下问题。

①汉语布洛卡氏失语症患者在言语恢复过程中,FocusP、FiniteP 与TP 的表现存在哪些差异?

②汉语失语症患者在极性触发结构及时态词产出上具有哪些特异性?

1.被试

一位布洛卡氏失语症患者ZBQ(男,65 岁,右利手,北京原住民,大学教育背景,退休)参加了本次历时追踪研究并完成了所有的任务。该被试于2014 年11 月在北京某三甲医院经CT 扫描显示大脑左侧额、颞叶及基底节区梗塞,诊断为布洛卡氏失语症,并遗留右上肢轻度偏瘫。发病前言语正常,也无任何老年痴呆迹象。经《西方失语成套检验》(汉语版)评估,其失语商指数为79.8,为轻度失语症。研究开始(2016 年5 月)时,ZBQ 言语不流畅,常伴有发音错误,但语调保留,日常交流中听力理解正常,视力正常,能看报纸或电视。被试及家属自愿参加本次研究并签署协议。ZBQ 在接受《西方失语成套检验》时描述“野餐图”的言语举例如下(脚本忽略发音错误):

说……风筝……看书……男的,女的……女的……书……不知道……汽车……后边……在男的后边……房子在,在……后边……房子……车……外边……夏……背心……树叶……多……绿……绿油油的树……坐着……铺一张什么东西?铺一张油布……有……不不不……香山……放风筝……男人……年轻男子,放风筝……旗杆儿……羊……帆船……橡皮艇……树…… 不累,有意思

同时,将实验材料施测于两位健康人(1 男1 女,平均年龄63.5 岁,均为北京原住民,大学教育背景,退休,无认知障碍),施测结果全部正确。

2.材料与任务

一整套检测材料包含6 种句型,每句仅嵌入一个目标功能词(连……都/也、了2、了1、过、着或在)。检测材料中每个目标功能词的句子总数、语法错误句总数及平均句长见表1。各句式如例1—6 所示。

表1 目标句的数量及平均句长汇总

例1

a.他睡了1 三个钟头。 b.*他喜欢了1 馒头。(*标示语法错误句,仅在判断任务中出现)

例2

a.王刚小时候胖过。 b.*王刚小时候老过。

例3

a.他在等老吴。 b.*他能在等老吴。

例4

a.现在老吴正吃着饭。 b.*明天老吴正吃着饭。

例5

a.他已经是博士了2。 b.*他一直是博士了2。

例6

a.连小孩都喜欢老吴。 b.*都喜欢老吴连小孩。

正式检测之前先把牵涉的词汇以卡片形式呈现给被试,确认被试都能识别后,才用于句子测试。检测任务包括语法判断、延迟复述及拼字造句,均为失语症临床研究常用的行为测量手段。语法判断是要考察患者是否依旧保留相关语法知识(如Grodzinsky,2000)。因ZBQ 在前测中显示理解能力保留,能复述实验员说的简单句,言语不流利、费力,但能看书读报,所以选择用延迟复述(如Friedmann,2001)及拼字造句(如Marshall et al.,1997)的产出任务。句子来源为《现代汉语词典》(第5 版)(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2005)或汉语语言学家(如朱德熙,1982;吕叔湘,1999)的作品。在语法判断任务中用到的语法错误句则依据朱德熙(1982)、吕叔湘(1999)、金立鑫(2002)和谭春健(2004)。

3.流程

同一名实验员每周两次定期去被试家中施测,每次约1.5 小时。每次检测的任务依次为语法判断、复述和拼字造句。每次检测材料均包括6 个功能词,且次序相同。施测时仅有被试和实验员两人在一个安静的书房里。当被试感到疲劳时,施测暂停。施测完一整套检测材料为1 个阶段。共施测3 个阶段,用时4 个月。每一阶段的检测句子和上一阶段的相比仅作轻微改动,如主语和宾语,但目标词保持不变。

每项任务中所有的句子用Excel 2007 随机呈现。判断任务以口头形式呈现,实验员匀速读完句子后,问“这句话对不对”,被试回答“是/否”或点头/摇头。延迟复述任务以口头形式呈现,实验员匀速读完句子后,说“1、2、3”,被试开始复述。拼字造句任务以口头和书面形式同时呈现。每次给被试一些尺寸相同的卡片,每张卡片上仅有一个实词或功能词(微软雅黑,字号90)。被试需将卡片按顺序摆放成一个句子。施测全程录音(录音设备为Sony ICD-TX50)。

三、研究结果

被试回答正确计1 分,错误计0 分。可以辨识的发音错误暂时忽略。3 个阶段各任务的表现汇总见表2。用SPSS 24.0 分析数据。

表2 患者各任务表现汇总(正确句/总句)

1.FocusP、FiniteP 和TP 组内历时比较

单因素组内比较显示,被试“连”字句的判断得分在3 个阶段的表现(89%、92%、94%)并无显著差异[F(2,70)=1.522,p>0.05]。复述全部100%正确。拼字造句表现(22%、72%、94%)不断进步[F(2,34)=14.587,p<0.05],重复对比结果显示,第二阶段的得分显著高于第一阶段(MD=0.5),但第三阶段与第二阶段之间无显著差异(MD=0.22)。

被试“了2”的判断得分(73%、93%、84%)在第二阶段显著提高[F(2,91)=7.222,p<0.05;MD=0.2],但第三阶段却显著降低(MD=-0.09)。复述全部100%正确。拼字造句(70%、89%、100%)也在第二阶段显著进步[F(2,52)=9.100,p<0.05;MD=0.22],不过第三阶段与第二阶段之间无显著差异(MD=0.11)。

被试时态词“了1”(93%、79%、93%)、“过”(71%、71%、100%)、“在”(71%、71%、100%)、“着”(71%、79%、100%)判断得分总体显著进步[F(2,116)=10.646,p<0.05],重复对比结果显示,第三阶段的得分明显高于第二阶段(MD=0.26),第二阶段略有退步,不过与第一阶段相比并无显著差异(MD=-0.02)。

“了1”(78%、89%、100%)、“过”(100%、100%、100%)、“在”(100%、100%、100%)、“着”(100%、100%、100%)的复述得分总体较高,进步不显著[F(1,44)=1.000,p>0.05],仅在“了1”出错。

“了1”(33%、11%、33%)、“过”(60%、50%、100%)、“在”(100%、100%、100%)、“ 着”(88%、63%、100%) 的拼字造句总体显著提高[F(2,60)=6.267,p<0.05],重复对比结果显示,第三阶段的得分明显高于第二阶段(MD=0.32),然而第二阶段比第一阶段边缘明显退步(MD=-0.16,p=0.057)。其中,表未然的“在”和“着”相对较好,而表已然的“了1”和“过”表现较差,“了1”最差。

总体来看,FocusP 相关的“连”字句、FiniteP 相关的“了2”和TP 相关的时态词“了1、过、在、着”在不同阶段都有所提高。复述任务表现最好,几乎所有的目标项全部正确,只有“了1”出错3 次。语法判断任务次之,“连”字句表现最好,稳步上升。“了2”比时态词进步快,但最后阶段有波动。时态词在中间阶段波动后,最后进步。拼字造句任务最难,“连”字句和“了2”都在中间阶段得以进步,快于时态词,时态词到最后阶段才有所提高,且中间有点退步。另外,已然的时态词比未然的时态词差,“了1”尤其差。

2.FocusP、FiniteP 和TP 组间比较

单因素组间方差分析显示,患者“连”字句、句末助词“了2”及时态功能词“了1、过、在、着”3组之间的判断得分在第一阶段时无显著差异[F(2,148)=1.680,p>0.05]。第二阶段时有显著差异[F(2,148)=4.796,p<0.05];事后分析(Games-Howell)表明,“了2”得分显著高于时态词(MD=0.18),但“了2”与“连”字句之间(MD=0.01)、“连”字句与时态词之间(MD=0.17)都无显著差异。第三阶段时,3 组之间差异显著[F(2,148)=4.407,p<0.05];事后分析表明,“了2”得分显著低于时态词(MD=-0.14),但“了2”与“连”字句之间(MD=-0.11)、“连”字句与时态词之间(MD=0.04)都无显著差异。

3 组之间的复述得分不论在第一阶段[F(2,73)=1.490,p>0.05]、第二阶段[F(2,73)=0.72,p>0.05],还是第三阶段(全部100%正确)都无显著差异。

3 组之间的拼字造句得分在第一阶段时有显著差异[F(2,73)=5.814,p<0.05];事后分析表明,“连”字句得分显著低于“了2”(MD=-0.44),也显著低于时态词(MD=-0.42),不过“了2”与时态词之间无显著差异(MD=0.02)。第二阶段时,3 组之间也有显著差异[F(2,73)=6.252,p<0.05];事后分析表明,“了2”得分显著高于时态词(MD=0.41),但“了2”与“连”字句(MD=0.17)、“连”字句与时态词之间(MD=0.24)均无显著差异。第三阶段时,3 组之间依旧有显著差异[F(2,73)=3.611,p<0.05];事后分析表明,“了2”得分显著高于时态词(MD=0.19),但“了2”与“连”字句(MD=0.06)、“连”字句与时态词之间(MD=0.14)都未呈显著差异。

综上而观,FocusP 相关的“连”字句、FiniteP 相关的“了2”和TP 相关的时态词“了1”“过”“在”“着”在不同阶段表现均有差异。复述任务三者都表现最好,无区别。判断任务次之,在中间阶段时,“了2”好于时态词,不过最后因波动差于时态词。拼字造句任务最难,开始时“连”字句最困难,之后不断进步;在中间和最后阶段,“了2”的表现都好于时态词。

3.错误分析

分析发现,被试的错误类型主要有产出替换和判断不敏感(见表3)。被试最易在“了”上犯错,倾向于在拼字造句任务中把“了1”放在句末,产出为“了2”。同时,在判断任务中,被试对于时间副词和时态词共现制约违规句不敏感。判断不敏感的语法违规句还包括情态动词后跟时态词,以及“连”字结构位于动词后。

表3 被试错误类型

四、讨论

1.FocusP、FiniteP 与TP 的恢复差异

本研究证实,汉语布洛卡氏失语症患者在功能语类TP 和CP 上表现困难,这与其他语种的失语症研究一致。但数据分析同样显示,汉语失语症患者在句法结构较下层TP 上的障碍严重且恢复最慢,而位于句法结构较上层的FocusP和FiniteP 则相对恢复较快(如图3 所示)。本研究的这一发现与动词有形态变化的语言证据相同(如Lee et al.,2005;Dickey et al.,2008)。这不支持“句法树剪裁假说”(Friedmann & Grodzinsky,1997),因为该假说预测,句法结构较低层的功能语类较好地保留,较高层的容易受损且恢复较慢。

图3 汉语失语严重等级程度与句法结构关系示意图

研究发现的汉语失语症患者在表已然的时体词“了1”上表现尤其困难,这与Bastiaanse et al.(2011)对汉语失语症患者“了”的检测结果以及与其他动词有形态变化的语言(如Bastiaanse,2013;Bos & Bastiaanse,2014)和动词无形态变化的语言(Anjarningsih & Bastiaanse,2011)证据一致,进一步验证了失语症患者在理解和产出过去时态的句子方面存在障碍。由于在话语构建过程中对过去时的指涉需在说话时间和前期事件之间建立联系(Dragoy &Bastiaanse,2013),因此,患者的“过去时态障碍”还与话语性相关。

汉语失语症患者在“了1”上呈现的跨语言的“过去时态障碍”也为语言学理论的探讨提供了实证数据。“了1”在汉语中是使用频次最高、最复杂的功能词(Li & Thompson,1981),表示有界事件的完成和结束(朱庆祥,2014)。学者们(如Wu,2004)认为,“了1”在语法化过程中已经由本来的完成体演化成了现代汉语中表达过去时的时态词,是汉语中功能语类再语法化的体现。

而汉语失语症患者倾向于用“了2”替换“了1”,将两者混用则进一步揭示了“了2”与“了1”的共同之处,即都可以表达时体义(何文彬,2013)。本研究结果同时显示,汉语失语症患者在“了2”和“了1”上的表现又存在不同:失语症患者在“了2”上的表现好于“了1”。这也证实了汉语中“了2”与“了1”功能的分离:“了1”只是完成体标记,而“了2”具有标记事件焦点、存在量化事件的功能(黄瓒辉,2016)。“了2”具有完句功能(刘月华等,2001)和现时相关性(Li & Thompson,1981),在叙事话语中经常与主观性内容表达有关(何文彬,2013)。如“他吃饭了2”比“他吃了1 饭”要好些,因为“他吃了1 饭”是孤立地表达一个意义,而“他吃饭了2”表示了一个句子的结束。失语症患者倾向于产出“了2”句子,表明患者在言语产出中有意识地进行主观性考量。

2.极性触发结构及时态词的产出特异性

本研究还证实了汉语失语症患者存在焦点量化障碍。在实验刚开始时,被试在加工“连”字句时呈现的障碍比时态词严重。作为全量实现手段的极性触发结构,“连”字句表达了汉语言中的极性敏感(文卫平,2015),其引导的成分包含焦点(熊仲儒,2017)。被试在“连”字句上呈现障碍,表明其对句子的焦点和极性敏感度降低。但在康复过程中,“连”字句不断恢复,又显示出极性敏感度的稳步提升,且比时态词恢复得好。同时,被试对于“‘连’字结构不能位于动词后”这一句法约束规则失去敏感度,说明其对“连”的辖域敏感度受损。

除此之外,汉语失语症患者呈现跨语言的TP 障碍特征,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汉语虽无形态层面的时态和一致关系标记,但仍存在隐性的限定与非限定的对立(如Huang,1982/1989;Tang,2000)。跨语言的失语症患者在TP 上的障碍也被认为是动词限定性障碍(如Bastiaanse & Edwards,2004;Wenzlaff& Clahsen,2004;Duman et al.,2007)。限定动词带人称和数的屈折标记,非限定动词不带人称和数的屈折标记。来自动词有形态变化的语言证据表明,失语症患者在言语产出中常常省略动词屈折标记(如“dog...sleep”或“woman...ill”),往往也会替换屈折词尾。因此,研究者将失语症患者在TP 上的障碍概括为动词限定性障碍。

动词限定性障碍也适用于描述汉语失语症患者。数据分析显示,汉语失语症患者对于时间副词和时态词共现制约违规句不敏感,对能愿情态动词后跟时态词的违规句也不敏感,而这两种句法违规是语言学家用以证明“汉语存在限定与非限定对立”的常用测试手段(如Huang,1982/1989;Tang,1990;Tang,2000)。如能愿情态动词“能、会”带非限定从句,后面不能跟时体标记词(Lin,2011),像“*我能在等老吴”“*小吴能过看这本书”即是该类限定性句法违规错句。和其他语种的失语症患者一样,本研究中的汉语失语症患者在“限定性”上表现困难,亦即以实证数据支持汉语存在隐性的限定与非限定的对立。

结语

本研究追踪了一位汉语布洛卡氏失语症患者的言语恢复过程,考察了他在时态短语TP 和标句词短语CP 及其次层级焦点短语FocusP 和限定短语FiniteP上的语言表现。结果显示,患者时态障碍严重且恢复慢,焦点和极性敏感度虽降低但恢复快。时态障碍的研究结果印证了来自其他语言的失语症研究证据,但不支持“句法树剪裁假说”。同时,对汉语失语症患者的功能语类障碍研究也为语言学理论的探讨提供了证据,证明了汉语中“了1”和“了2”有共同性却又有功能的分离,以及汉语中存在隐性的限定与非限定的对立。

由于本研究得出的发现是基于线下行为测试的个案,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未来的研究应继续追踪考察更多的汉语失语症患者,并进一步使用线上实验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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