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可能这个话题,与我有关就只是因为中学时代自己是个“书法”爱好者,对那段日子最深刻的记忆是,写完一副字贴在墙上,隔三差五搞一次“个展”,自我欣赏。证据是我有好几张照片,是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拍的。照片上有一种格外自豪的样子——父亲去世后,自己在大部分生活里都是蔫蔫的,在人群中躲着人,也不再说话。写字的爱好,把我变了一个人。这个爱好最狂热时,我妈就领上我去隔壁村找老师看字。我妈的目的,是让人家指点指点,看看儿子写成这样行不行?记忆中仅有的几个附近村里写字出名的人,都看不上我写的字。我不记住他们说过什么,不过好像几次之后,自己就放下毛笔了。
这段往事里有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就是我写“书法”的目的。
现在人把书法当成修身养性的事情,可能是因为书法的确离实际生活太远了,实用性退到了装饰性的很后面——早期书法实用性大,就是交换信息用的,字迹一定要容易辨认,不要耽误事,否则还不如结绳记事。现在看来,我写毛笔字可能也是想说事,毕竟在外面憋了很多话。当初肯定不是这么想的。我爱上的,是把这些字写出来,贴到墙上的感觉。这篇文就是顺着我想象的那种感觉来写的,写字之前,肯定是看字贴。
之前,我很奇怪“名家书法”,好像都是唐、宋、明时期的。以唐朝为分界线,台湾大学艺术史博士高明一写的《中国简明书法史》里说的很详细,“唐以前是倾向以书(字)体史为主,即以不同时期文字演变过程为阐述对象。唐以后,文字的变化已经定型,成为我们现在所熟悉的造型,因而书法史的内容不再是书体史,而改以风格史为主,即着重每个时代或各个明星书家如何表现文字造型的美感。”解决了字的功能问题,才有可能出现张旭、怀素、顏真卿、“初唐三大家”这些明星书家。没有他们,也许就没有“书法艺术”一说了。
我知道,现在书法被简称为“笔墨”。对很多人来说,这不会太古老了?
放在现在看,笔是造型,墨是色彩,都是个相当现代的概念——我小学时就有书法课,课上老师跟造型叫“间架结构”,跟色彩叫“墨分五色”……原来的书法是告诉你事情,还要清清楚楚。现代的艺术,已经什么也不会再告诉你什么了,但人进步了,已经学会从中体会到更多书家个人的情感,比如颜真卿《祭侄文稿》、怀素《自叙帖》、朱耷《临河叙》等等。
19世纪前的“书法”,字写在什么地方的都有,甲骨、铜器,再不就是简牍、丝帛、石刻。等到字写在纸上,就已经很接近我们有些了解的“书法”了。实际上,东汉蔡伦之前,就有了纸,不过材料可能太贵,“纸”字的偏旁,说明最早的纸可能是丝做的,比如帛是用蚕丝织的,西汉时还有用蚕茧外面的乱丝漂制成的薄片等——这些都是我随意看到的碎片内容,没有深究,可能记得不对。
我在这里是想说蔡伦只是把造纸推广到民间的人。经他改造,麻头、破布、树皮这些普通的植物纤维都可以做纸了,成本一下就拉低了。发明界这样的事挺多,电影机最早是爱迪生发明的,只能一个人观看,没有什么商业价值。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进一步发展了它的商用功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结束了在竹片上写字的时代。
为什么单提这个?是为想到一个电影圈里的词语“杀青”。现在大家也都知道,它是结束的意思。有没有人好奇这个词语是从哪里来的?细究起来,这和书法还有关系。
东汉明帝到和帝时期,纸发明以前,字都是写在竹简(或木牍)上的。竹简就是先把竹子切成竹筒,再根据用途不同,把竹筒劈成长短不同的竹片。新鲜的竹片上带有水分,竹子也有青皮,天然竹子不够平整,弧度太多不好写字,不易着墨,于是要去青皮,烤干水分,刮出平面,这个过程就叫“杀青”,也有叫“汗青”的——“留取丹心照汗青”,后来变成了“史书”的含义,也与书写有关。
书法史再简明,也绕不过王羲之。明星书家赵孟頫写过一篇“学书心得“《兰亭十三跋》:“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工。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就是说,王羲之的字帖,基本上是历代书家的标准,所谓“法书”或“法帖”。换句话说,书家都是从这里起步,走向“自己”的。我还记得当初写毛笔字,被很多老师批评“没有走先学跑”,当时很气,心里不服,现在知道了原因。其实,写字怎么也逃不过时代的风格,一个时代流行一种笔体,这是局限,也可以认为是在学写字的范围里画了个圈。这么说是我觉得,一般人写字就没有想过自成一家。现代大部分人写字,没有了升官、出名的目的,甚至没有目的。
绍兴七年(1137),宋高宗赵构经历了黄庭坚、米芾,一路学过来,最终转向“法书”王羲之、王献之一路。为什么又是王羲之?
有人说,赵构写王羲之,和宋朝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国度偏安南方,风雨飘摇,金兵压境。他需要一种精神鼓励,而王羲之的伯父王导所在东晋初年情况相当,民间传说他帮助过司马氏稳定政权,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谚语,正好赵构想听到王导鼓励臣民“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的话,内心也深有同感。
东晋王羲之的字用笔精到。《晋书 王羲之传》明确写着“ 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没有唐太宗这人的喜欢,王羲之未必爆得今天的大名!
我妈不识字,却觉得字很神圣,任何有字的东西都不敢扔。到更高处的理解,我们看古典作品,经常强调礼乐典章对国家的重要。作家阿城在《文化不是味精》里说到过,“周公制礼乐,这个‘礼’,就是文。”还结合周朝初建时的社会环境,说“制礼乐”,就是采取文的方式稳定大局。初唐时期正好也是如此,唐太宗推崇王羲之的书法,明显是“制礼乐”,引导文化传播的基础。
所以,王羲之书法的意义,大于我们后来说的那种纯观赏性的书法。这是我的个人看法。
说王羲之,不能不提《兰亭序》。这个名字是唐朝时候改的,过去它就叫《临河贴》,都是地理位置明朗,一个比一个近。清末碑学名家李文田考证过晋史并没有记载这个帖,直到南朝刘孝标所注的《世说新语》才提到《临河序》(不过全文是153个字,与后世流传的兰亭序324字版本出入很大。还有唐太宗怎么得到《兰亭序》的故事也有几种版本,这些都是不解之谜。我们按何延之《兰亭记》里的说法:“至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瑕,锐志玩书,临写右军真草书帖,购摹备尽,唯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辨才之所,乃降敕追入内道场供养,恩赉优洽。数日后,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辨才总称:往日侍奉先师,实尝获见。自禅师殁后,荐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既而不获,遂放归越中。后更推究,不离辨才之处,又敕追辨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
反正是遇上了一个顽固的人,于是想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为得一智略之士,以设谋计取之。”这个智略之士就是监察御史萧翼。至于萧翼得到《兰亭序》的过程,这里就不说了,唐朝宫廷画家阎立本画过一副《萧翼赚兰亭图》。到底是“赚兰亭”还是“智取兰亭”?历代好奇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无论,多少个版本的故事,《兰亭序》的归处在昭陵这一点是一致的。就是说,我们看到的,都不是真迹。
这里多说一下,“临摹”这个词要拆开来看,“临”需要好功力,是在旁边仿照笔画顺序写,而“摹”是复制,是匠人将薄纸盖在真迹上描。大师的“临本”非常有价值,比如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都临过《兰亭序》,虽然是“临”,各自的笔法多少会显露出来。我们能看到哪一副都赚到了。我听说“摹本”实际上是更准确的。
现在我才知道,书法不是个陶冶性情的工具,至少在古代不是。明代,一批考试上进士的文人想当官,只能去学一门技术,写字还是很高雅的,于是诞生了“朝廷书家”,也可以叫他们“御用写手”。
在我们看来,能在皇帝跟前的,都不是一般人!我忽然想到明朝有个官衔叫“经筵侍书”。当时的皇帝,不仅要自己莲子、读书,还要参加“经筵”这种形式的讲学。“经筵的着眼点在发挥经传的精义,指出历史的鉴戒,但仍然经常归结到现实,以期古为今用。”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的这句话,其实不难理解,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以古为鉴”。他还生动地把这个制度的过程描述了一番:“先一日用楷书供缮的讲义此时已经陈列于案几之上。在赞礼官呼唱之下,两员身穿红袍的讲官和两员身穿蓝袍的展书官出列。他们都是翰林院中的优秀人员。讲官面对皇帝,展书官在书案两侧东西对立。接着说讲官叩头,叩头毕,左边的展书官膝行接近书案,打开御用书本讲义,用铜尺压平……参加这种仪式,它要在天色未明之前起床,熬过一段悠长枯燥的时间,等到經史讲完,书案依次撤去,参加的人员鱼贯下殿,在丹溪上向御座叩头如仪,然后才能盼来这经筵之‘筵’。此即在左顺门暖房内所设的酒食。”说白了,就是听完课,大家集体吃个饭。
之所以忽然想到点什么,是因为我在古画上总看到类似的提拔:“太常卿兼经筵侍书程南云”等等,很爱标注职务。这影响到收藏界判断艺术价值的标准,有时和作品本身的艺术性没多大关系。听人说,现在的收藏界更是如此,买卖者未必了解这件东西,只看某些外部事物的陪衬——到底离不开某种“权力”、“名气”的世俗点缀。其实“侍书”官不大,就是站在案几旁边,在皇帝听经、写字时,负责翻书、研墨的,但象征一种靠近权力的身份。
连明星书家董其昌也有一枚印章:“知制诰日讲师”,那是掌管国家诰命以及太子的讲官,看来这已经是一个当时书法圈的标配了。
必须说,明朝的朱元璋骑马打仗有一套。明朝建立之后,这些靠写字做官的文化人,着实紧张了十几年。朱元璋的脾气谁也摸不清,你又不能说他不懂,他说写得好你就升官,不合他的心意就处死,非常之快意。所谓的“朝廷书家”都惶惶不可终日。到他儿子朱棣即位,情况好转了很多。朱棣下令编的《永乐大典》。编纂的工程需要大量书写的人才,你写的字好就能得到重用,全国文人们都有了用武之地,能写字的人,渐渐又受到了重视——真是个人的命运绑在一国之君身上。
写字就能当官?在唐朝,通过礼部考试只是有资格当官了。下来还需要,吏部以“书、判、身、言”把获得资格的人筛一遍。“书”是看看字写得如何,“判”就是指对一件事思路是否清晰。考察完这两项,再看长相、身高这些外在形象,“言”就是言谈举止有没有气质。
吏部考察的字体是楷书。他们是选官吏,而不是书家。书家从来都不是选出来的,我们所知道的很多书家(名气很大那种)却都是当了一阵官混的不好,最后退出官场,文征明就是在嘉靖五年(1526)辞官后写书法成名的。
当时,社会上年轻一代中流行“更有用”的楷书。过了当官的年纪的人群里,才流行草书。两种书体,两种境界。最好都能写得很好,我记得很多那时候人物的介绍都明确说善真、草。应该说,草书有点太抒发个人情绪了。东晋王羲之以后,草书成为了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标志。草书和书家是挂钩的。
古代人写字目的很强,所以凡是写出一笔好字,流传到今天的,不是官宦出身的子弟世家,就是做过官的不得志文人。
最有名的王羲之就是达官贵人出身,苏东坡、黄庭坚这种都属于当了官,写字也好,仕途不顺导致他们有郁闷需要排遣。写字在民间还是非常受尊重,于是他们也越来越安于此道。除此之外,还有董其昌从明朝过渡到清朝,命运眷顾,遇上了乾隆帝,才有了后来的成就——明朝过来的傅山,就没这个运气,连《石渠宝笈》都没有入。
话题回到唐朝的颜真卿。他仕途风顺,虽然也受人排挤,但算是遇上了喜欢自己的唐玄宗。
安史之乱,堂兄颜杲卿任常山郡太守和儿子颜季明一起抵抗叛军,最后被擒,送到安禄山手上,他们最后不降被凌迟而死。南宋文天祥在其流传千古的作品《正气歌》里有句“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后一句指的就是这件事,颜杲卿被凌迟时咬断舌头,喷着血,还在骂叛贼。
颜真卿作为堂弟,悲痛欲绝地为此写下了“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我们如果追溯这个字贴的目的,我想这就是一个常见的“意外”(所以,我说的书法的目的很片面,佳作流传需要点运气,很多千古名贴都是如此。),虽然这个字帖名气很大,但那是一份草稿。按规矩,正式祭文应该和颜季明一起烧掉了。也许是因为颜真卿的名气,草稿被人私自藏了起来。
这个涂涂改改,大小不一,字句随意的字帖,很符合唐玄宗以后,笔墨开始表现写作当下情感的这个转变。这个书写的意义就足够了,也使《祭侄文稿》流传后世,但临这个帖子似乎没什么必要。如果目的是练字的话,还是应该以王羲之的书风为主。《祭侄文稿》看的,已经不仅是颜真卿的字了,更是感受颜真卿失去侄子的悲痛。
这个文是说书法的目的,其实没有褒贬,就是结合着常识说些个人看法。我自问自己中学时迷上写字的目的在哪?我发觉,人没有目的时很迷惘。目的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完全是不俗的。
拿怀素做个例子。这个爱写字的僧人,在长沙老家时书法就很出名。唐代宗大历二年(767),43岁时他拜名家徐浩为师,写了几年,没有达成在社会上提升名声的目的,使他扬名书法圈的是我们上面多次提到的颜真卿——那是他后来从南方到北方之后的事了。他在长安有机会看到一些名作,比如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作品,加上他从小就比一般人努力,进步很快。直到大历七年(722)本来想回南方的怀素,在洛阳见到了颜真卿。颜真卿的地位极高,他和怀素也许说过几句话,也许没有,反正怀素因为这次偶遇名气大增,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南方。他的名帖《自叙帖》写的就说这个“成名”过程,所谓“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错综其事,遗编绝简,往往遇之,豁然心胸……”原来没细看过内容,仔细一看,第一个出现的人就是颜真卿,“颜刑部书家者流,精极笔法,水镜之辩,许在末行。”反正下来也都是“当代名公”。我没想到,一个“幼而事佛”的人,竟然也因为“颇好笔翰”把自己搞得跟个想当官似的年轻人似的。
还有一点是,现在很多人批评有的人写字不是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前,而是对着镜头手舞足蹈,你看怀素写字一直很有表演性,(张旭好像也是)经常喝多了,在大家面前写,人越多,写得越好,越有成就感——如果,书写的目的纯粹,那就是这人的天真、可爱之处。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