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

2023-11-13 21:54金特
滇池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头儿女士

金特

我辽阔博大,我包罗万象。

——惠特曼

这天中午,气象局发布紧急通告: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极端暴风雪将在未来三天席卷省城。傍晚,相关领导在电视里提醒市民减少外出,尽量待在家里。第二天没下雪,但空气浑浊,像起了雾霾,天空被青灰色云层遮得严严实实。第三天早上,狂风突起,漫天呼啸。丈夫赶着去机场接客户,没吃早餐。临走前,他抱住江女士,说了声对不起。他出门后没多久,雪片飞进阳台,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江女士喝了杯热牛奶,边看电视边做家务,琢磨着丈夫为什么说那句对不起。后来她困了,开着电视,躺进沙发午睡。呼啸声把她吵醒。天已经黑了,电视里播放着本地的晚间新闻。她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一块大铁皮掀进风里,呼啦啦地震颤几下,拍向了地面。江女士奔出阳台,想弄个究竟。狂风卷着雪片,高空污浊不堪。这时候,楼下有个男人吼了一嗓子:“谁家的塑料棚子,差点砸死我。”江女士拄着栏杆,朝那个声音喊:“砸中了吗?”“你说啥,听不见!”江女士往右边横移两步,翘着脚尖,铆足了劲:“你受伤了吗?”男的说没受伤,差两步砸偏了。接着,他改换口气问:“您是江女士?记得您的声音!”江女士用同样的音量和语气说:“您好!您是哪位?”男的没出声,约莫半分钟,他出现在楼下一块路灯的余光里,仰着笑脸,对江女士说:“我是物业保安老郑,记得吗,那天,有条野狗追您,让我一电棍打跑啦……”他把电棍夹进胳肢窝,摘掉保安盖帽,戳了戳立马被挂乱的头发,因为没听见回应,他再次仰起笑脸:“没关系,忘了就忘了吧。”江女士说:“我没忘,郑大哥,我怎么能忘呢。谢谢您啊!您是怎么认出我的呀?”郑大哥发出畅快的笑声,说:“咱是保安,干这行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脑子更得好使。暴风雪来了,别出屋呀!再见啦,江女士,我去巡逻。”

事后回到客厅,江女士坐进沙发,切换电视频道。她百无聊赖,内心焦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刻去睡觉。她这时才意识到,折腾了一整天(虽然没做什么事),都是为睡觉做铺垫。接着她又想到,在家里,最重要的事或许就是睡觉。她关掉电视机,客厅灯也关掉了,走进黑咕隆咚的卧室,掀开丝绒棉被,平躺下来,工工整整地盖好。她一觉睡到天亮,中途没醒过,连身体姿势也没发生多大变化。通过窗帘上的光亮能判断现在是阴天,风声比昨夜猛烈很多——像无数魔鬼在咆哮。丈夫一整夜都没打过电话。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她刚要联系丈夫,手机响了。这是一个座机号码,数字底下显示“东区八经街派出所”。“你是谁?”江女士坐起身,靠住床头板,警惕地问。其实是对方先开口的,一个鼻音很重的男人冰冷冷地问:“是江女士吗?”第一句话撞在一起,令他叹了口气,有些嫌弃,又因为不得不停一下等待江女士开口而感到无聊了。“哎呀,您倒是说话呀!”男人不耐烦地说,又嘀咕着让身边某个人别碰他,“起开起开,烦着呢。”之所以没吱声,因为江女士相信丈夫被捕了。丈夫被捕,而非被害,是通过男警察的语气做出的判断——他显得不耐烦和嫌弃,其隐深含义好像是:您丈夫犯的罪,源自于他那令人乏味的平庸本性,工作流程迫使我通知你一声,但我认为这纯属是浪费时间。眼下,江女士一面对坚信丈夫被捕的执拗劲儿感到可笑,一面祈祷丈夫不要连累她,还想到夫妻共有财产有哪些属于她,他给她的钱和自己攒下的钱不能用在他这个罪犯身上,等等。“您不说话,难道是残障人士吗?”对方无法忍受了。对于这种口吻,江女士明确地表示了反感:“您这是什么话?”“哦,原来您会说话呀。”对方笑了笑。江女士掀开被子,从床上移出双腿,进一步展开攻势:“即便我真是个哑巴,您作为警察,也不能随随便便对我使用这种口吻。是,我是江女士。但我刚才不吱声是有原因的,您想想,换位思考想一想,大早上看见派出所打来的电话,难道您能立刻对答如流吗?”“您丈夫被捕了。”警察说。“我知道他被捕了。”江女士说。警察没吱声,像扯了扯电话线,突然呵斥了一声:“染红毛那小子给我老实点!”江女士已身处客厅,准备着出门的衣物。警察在电话里显得很疲倦,而且,一种公平的正面交锋后所产生的敬重之情好像感染了他,语气松缓下来:“做我们这一行,其实很难……江女士,您的丈夫被捕有确切的理由。他现在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罪犯。只不过,我无权向您透露他被捕的原因。”江女士用下巴壓着电话,穿好黑色长款羽绒服,弯腰套黑皮靴,她说:“您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警察同志,我—理—解。”“那么,我也只能对您说一声谢谢了……您在穿靴子?高筒靴吧?把小腿塞进高筒靴里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我老婆摔过好几次……如果您现在出门,往我们派出所来,想见一面您丈夫,那我必须实话实说,这是不可能的。您见不到他。我打这个电话的目的不是让您来保释他,仅仅是告知您一声。您的丈夫被捕了。就这样吧,江女士,再见。”

他是一名罪犯;他身上有罪;他因为携带这种罪而成为一名罪犯。江女士离开电梯,走出单元楼大门,进入暴风雪,一路上这三个观点在脑海里疾速地萦绕。另外,对丈夫的担忧在其中也起着一种巧妙的作用,那就是,这三个观点再怎么闹腾,与忧夫之心相比,只算是表面的思维现象。暴风雪的里面,分不出轻重缓急的结构,整个内部空间就是一个盘旋中心,雪墙围绕着她天翻地覆似的高速扭转。雪片噼里啪啦地刮着脸,埋没脚踝的积雪像一片白色实体,狂风在表面卷起一团团白雾,撩向高空,瞬间消散进灰蒙蒙的混沌里。踩进积雪,每走一步,前方就显得更加遥远,她分不清这是一种具体感受,还是在极端环境里产生的心灵幻觉。她眯着眼睛,避免雪片刮伤瞳孔,嘴巴也不自觉地张着,而且很快就感到口干舌燥了。最可怕的是,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需要立即把一种恶劣感受从身上甩掉,问题在于她不清这种感受是什么,情急之下,她只能凭空喊叫:“去找那个罪……找到它……”看见小区铁门后,她的情绪变得不受控制了,喉咙发出凶狠的低吼:“别想拦我……”“你疯了吗?赶紧回家!”旁边某个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尖叫。从保安亭后方拐出一名身穿黑色制服大衣的男保安,他把脸压得很低,捂着盖帽,艰难地朝她靠近。大衣没系扣子,下摆在他身后飘到后脑勺那么高了,可他再怎么努力,上半身严重前倾,脚跟就是寸步未移,最后只能再次扯开嗓门:“回家,天啊,回家!”“我得出门呀!”她朝他大喊。“现在回,立刻!”江女士突然指向他背后:“保安亭的门!”保安在风里慢镜头一样扭回脑袋,那道破木门正在墙壁上乒乓磕打,随时会散架,于是他大声地宣布它的命运:“去他妈的吧,不要啦……你不能出去呀!”见江女士已经拉开铁门,他的呼喊里出现了哭声。江女士在外面顶上铁门,双手抓住铁栏杆,用饱满的感情朝保安呼喊:“我丈夫被捕啦!”她连喊三声。“天啊……一路保重呀!”

江女士害怕出车祸,拒绝了丈夫为她购置代步工具的建议。她只能步行去派出所。离开小区,从小路走下去不到二十米,是一条横向南北的主干道。眼下,它在灰黑色暴风雪里只剩一条模糊的线条。她的脸在发热,肺叶呼哧呼哧响,边朝主干道走,边回头观望小区。她在考量暖呼呼的卧室此时具有多大诱惑力。她得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结论:身体在极寒的室外所生成的热量,比卧室里的暖气更有意义。对于后者,她之前从未有过反思,或者说,这种直接作用于人体的温暖似乎阻碍着人对客观环境展开思考——它把自身隐藏了起来;对于前者,是的,她这个生长于极寒地带的人从未有过刻骨的认知,而在眼下,那种从骨头里冒出的热量,结合此次出走的目的,她意识到这种热量没有秘密可言——它不掩藏自身,但人必须怀揣某种致命的目的,才能将它从体内呼唤出来。“我以前真蠢啊!”她自言自语,接着又指向丈夫:“你说你这个人,跟暖气片有什么区别?一心一意为我好,但有意义吗?你瞅瞅,出来走这么几步,我就焕然一新啦。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需要寒冷,我需要艰难,我需要……奔跑……”于是,她啊啊喊叫着在狂风里奔跑,快活地扑腾双臂,还在心里提醒自己: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别人不一定幸福。

这一带地界原本是一望无际的农地,住宅区建成后,没有改变空旷的格局。远山在天穹之下冷漠地蜿蜒,冬季里,草木凋落后,裸露出大片灰黄色山体,居民们不必身处楼顶,便能欣赏到落日余晖染红的庞然大物——熠熠生辉又寒冷孤寂。主干道两侧,社区建筑群由南向北延伸下去,隔着一年四季荒废的农田左右瞭望,像两座巨型城邦隔阂相对。再说回江女士,她的心此时已空无一物了,精神活力和身体气力全部用在迈出下一步的机械行动上。为了不被风雪从主干道卷进农田,她不得不在迈出两步后立刻搂住一棵防风杨树,一来要喘气,倒不是累疼,而是一种没有痛苦感觉的窒息使她必须这样做,二来她需要在这个空档趁机启动几下朦胧而污浊的视力,没什么目的,不在乎方向和位置,就是单纯地想知道这双眼睛有没有丧失器官功能。“别说是人了,就算一头牛一头羊,也会这么做的。”她心里想,且极为坚定。她搂着杨树,无法挣脱,强风把身体牢牢焊在了上面,为了保护脸部,她把下巴缩进羽绒服的领子,争取把整颗脑袋缩进去。“难道我被困在这里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促使她对右边那片农地偷窥一眼,除了灰蒙浓稠的白和略微暗淡的小区建筑轮廓,什么都看不见。“死在一棵树上可太丢脸了,像只冻死的知了。”说来奇怪,这个想法出现前,她就知道要喊出来,否则有愧于它。她放开喉咙呼喊时,又觉得这样做很奇怪,接着变成了气愤:“没人来救我!凭什么!”全部社会因素在她身上临时消失了,大自然释放出最纯朴的威力,要将人的原子属性进一步撕碎,使她变成和雪片一样的物质事物。像她说的,在这种情况里,连一头牛一头羊也会为自己的本质搏击一番,何况她是活生生的人。一瞬间,她不再怨天尤人,决心自救。这时候,沉闷无聊的风雪咆哮声里,她的听觉诡异地恢复了——她听见了汽车喇叭声。一开始是在身后,转眼间到了身旁——是一辆黑色轿车。把身体从树干上扯开,陡然转向汽车,虽然不确定失去根基的身体瞬间定格是好事还是坏事,当她稍微立住时,便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也因为司机为她推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狂风像一堵高速冲击的城墙,她整个身体扑向了车门。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知道吗,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司机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相貌极为普通,裹着一件臃腫的橘红色羽绒服,他完全不顾及江女士脱险后的所有言行举止,甚至对她那声伴有某种诡异的欢快笑声和感谢也置若罔闻,只管没头没脑地批评她。这种天气,一个女人不在家好好呆着,孤身出门,差点被冻死在一棵杨树上,谁遇见了都难免责怪她几句。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他的批评指的不是这种冒险行为,而是她的手,他认为她刚才抓住车门时使的劲儿太大,认为这是缺德行径。“难道为了救你,一个傻啦吧唧的女人,就可以不在乎我自己的利益吗?你笑什么?给我下车!滚出去!”“我笑还不行吗?我笑是为了讨好你呀!我这笑明明是在对你表达感谢,哪里惹到你,不,惹到您啦?”江女士冲他耳朵叫唤,神经质地挥舞着双手,用“手枪”指了指他的太阳穴。“我要你的感谢有什么用?能换成钱吗?”这话一出口,见她气呼呼地翻找钱包,司机又当场喝住她:“你住手!我要你几个钱有什么用?你能给我多少,一个亿?可笑。你的钱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大哥,要是您心里有什么憋屈的事儿,又不好当面跟我说,看在救我的份上,您可以把我臭骂一顿,只要您解气。”司机这回倒没吭声,或许被触动了,也或许是因为他需要集中注意力把缓慢移动的车子弄得再稳当一些,毕竟它是他的心头肉。“大家都说,说什么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是人,”沉默了一会后,他开口了,望着前方,愤怒虽在,语气却有所缓解,“好,我同意。我能不同意吗?可是我就想问问,最重要的如果是人,那对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把你救了,你差点弄坏我的车,我责备你几句,你就在心里认为我道德沦丧,认为我居然把车看得比一条人命更重要?”“我没这样想!”江女士说。“你有没有这样想,我怎么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话已至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江女士朝车外一座荒废的木屋冷冰冰地说:“行了,放我下来。”司机也看见了那座木屋,是本地农民用来堆放杂物的,然后瞥一眼把脸扭开的陌生女人,她的耳朵冻得通红,头发凌乱,虽然看不见脸,却相信她被一种与他无关的负面情绪笼罩着。“你住这里面?”他没好气地问:“别跟我在这斗气,知道吗,别要挟我,我这人最恨被要挟了。你住这里?畜生都不愿意住里面!”江女士没搭理他,在鼻头上狠狠捏一把。司机嘟囔着“我他妈的可不想变成杀人凶手”,从木屋跟前驶过去,见女人没表示异议(对他来说,这个女人以及任何女人对他咆哮、谩骂、挣扎、尖叫,都是可以接受的,唯有那种冷冰冰地且极为顽固地撒野的女人,才无法容忍,不幸的是,这种女人像苍蝇一样多),便得意了,还夸张地撇下嘴角,慢悠悠地说:“把你和畜生作对比,指的是那间破木屋,我没侮辱你。不过你也要承认,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人是连畜生都不如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瞥瞥他,随即把脸转正,他正往一个八宝粥罐子里吐痰。“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吐完痰,搁好了罐子,她把脸扭向他,问。“我刚才把你丢到小木屋,让你冻死在里面,就跟你有关系了。”司机专注着前方的路况,白茫茫里不一定出现什么样的危险,特别是那辆窝在雪里抛锚的红色轿车使他即刻警惕起来,因此,他这句话显得漫不经心。“那么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谋害我呢?”江女士问,使用了相似的语气。司机突然看她一眼,但似乎不像针对这个问题,而是像检查她的坐姿是否安全。“没听说过害人之心不可有吗?”他说,注视着前方:“这话的隐深含义是,人人都有一颗害人之心。我有的话,你就会有。别不信,这是一种人性辩证法。区别就在于谁会把这份心思变为事实。另外,”他竖起一根食指,让她注意下面的分析,“有另外一种辩证法,在下一步起着关键性作用,就是这种害人心思和行径是内在,同时也是外在的。”听到这里后,江女士觉得不需要他再做进一步解释了,她已经猜到了答案,虽然它潜藏在一种朦胧的感受里,可她信任这种感受。“我在听着呢。”她说,这是为了让他打消这样一个顾虑:不是所有女人对抽象分析都感到无聊。“我把你谋害了,假如是无缘无故地把你撵下车,让你在暴风雪里冻死,警察抓住我后一定拷问我的犯罪动机,可我又能说什么?谁能在无缘无故害死一个人这种事里找到真实动机呢?连我这个凶手都说不出来。‘动机’只剩一个,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您不是精神病。”江女士笑着说。“我当然不是精神病,相反,我的理性简直有些过分了。实话对你说吧,因为理性,很多别人引发的麻烦事经常莫名其妙地绕个圈落在我身上,我反而成了施害者。”他沉浸在很不愉快的回忆里,苦笑着。一时间,车厢陷入略显诡异的沉静之中。“好吧,咱们接着往下捋,”司机开口了,“关于精神病患者,我并不陌生,有个近亲就被关进了疯人院,这个亲戚常年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他认为的真实世界,但实际上跟外头的暴风雪很像,医生说那是置身于棉花垛内部的样子,另一个是我们认为的真实世界,我们都同情这个亲戚,显而易见嘛,毕竟精神病也是重病嘛。医学和科学把这个亲戚判定为精神病,大家都无话可说。但是,他没犯罪,而且从未犯过罪,连一条裤子都是轻拿轻放的,能犯什么罪。他不仅没犯过罪,心里面也干干净净,害人的想法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再来看‘我’这名精神病罪犯:即把人害了,还是个精神病。那么这只能证明一点,不是所有精神病都像我那位亲戚一样人畜无害。然而,因为实在挖不出那种社会能理解和认可的犯罪动机,就把精神病按在了我头上。这是让人细思极恐的审判。跟你说,这种审判有一个致命缺陷,我用一句古话形容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女士双手垫在脑后,偶尔扭动一下脑袋,看看窗外,或下意识抽抽嘴角,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像在发呆,又不排除暗地里留心听着。“你前面那些例证,我是听懂了,但你的结论是什么?”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为了缓和她所察觉到的一丝拘谨氛围,她放下双臂,坐正一些。“我这个人呐,有问必答——只要你问,我就直接给你答案。我的结论是:说到底,人是人,罪是罪。有些人无缘无故地犯罪,就像出门被一颗外天空陨石砸中了脑袋,活该倒霉。我们整个社会有无数种方法对付人,对罪本身却无能为力,只能把它归咎于人,因为人是看得见的,罪本身却无影无踪。它是幽灵。企图追逐幽灵的人和行为都必将失败。”这时候,江女士感觉自己无路可退了,被逼进最后一个角落,这不仅使她找到了毫无活力的归属感,并生出一种被她嘲笑的庆幸感,又从心底涌上一股诡异且变幻不拘的关怀之情:时而想象自己是司机嘴里那名精神病亲戚,时而又跳出来,变成了对司机本人及其命运感同身受的亲密朋友。在这种状态里,只有默默陪伴是最合适的,幸运的是,她对此极为擅长,就算被丢进野兽群里,她也有信心领悟安静陪伴的奥秘,不被它们撕碎。司机似乎也察觉到并被这种陪伴所感染了,用余光关注着她的侧脸,有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始终没说出来。“要是他问我去哪,这种天跑出来究竟要干什么,我该怎么回答?”江女士思索着应对方案,估量着全盘托出的代价,因为,他显然是一个将道德视为理性基础的人,那么,对于一个自己的丈夫被捕后没表现出一丝焦灼和痛苦的女人,而且她还有过嬉皮笑脸的行径,他的理性会不会因急剧的升腾而变成非理性,对她下达逐客令?她已经没有胆量离开车厢了,不仅仅是害怕冻死在路上,更害怕面对接踵而来的尴尬——她宁可被他活活掐死,也不愿置身于这种局面。于是她打定主意,如果他非要提出那两个问题,她就撒谎:因为被酗酒的丈夫家暴,她拼命逃了出来。之所以情绪快活,嬉皮笑脸的,很简单,她暂时获得了 。但她同时发觉司机对她私生活是毫无兴致的,简直没有过此类想法,他眼下只顾驾车,不开心地嘀咕着什么。临近主干道尽头时,两侧出现一排低矮破旧的商铺,挡住了一部分风雪,视线清晰了不少。“听见了吗?”司机让她听车身底部的吱吱响。“雪过半个轮子了,”他用胸口压住方向盘,做贼似的踅摸几眼外面,“祈求老天爷保佑咱们别窝车,要不然……”他说着猛地推开车门,嗙一声合上,将雪块子震碎,“要不然就得烧油取暖了。你吃早餐了吗?”江女士摇摇头,用肘子蹭了蹭玻璃上的哈气,额头顶住那里往外头瞅。“这些店全倒闭了。”她说。“管它们干嘛,跟你又没关系。我这里有威化饼干,吃不吃,我看你嘴唇发黑,脸色不好……”她扭过脸来,充满好奇地望着他:“哎,你说,无缘无故的对别人好,这里面有没有罪的成分?”这个问题因为和刚才的分析有关联,而且颇有深度,果然司机很是认真地琢磨起来。“要看具体情况……”他歪歪头说,就说了这么多。听见她毫无恶意的笑声后,他又歪歪头,也笑了。她家小区属于八经街派出所管辖区,算不上远,平时步行半个钟头就能到,那间她和丈夫常来吃的烤肉店出现后,意味着她可以下车了:从它旁边的马路下去就是八经街派出所。“你确定在这里下车?”听见她说下车,他紧张起来,突然按住她手里的钱包。“你干嘛,埋汰我呢?”他瞪着眼睛说。“我不能白坐这趟车,我……”“我让你上车是为了钱吗?别说啦,收回去……”这种尴尬场面令江女士感到难受(心里当然也是温暖的),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回归正常状态。“那行吧,司机大哥,就让我抱一抱您,好吗?”她涨红了脸,胆怯地望着他。她发现他的脸也没好到哪去,甚至发生了扭曲。“这还差不多,这还差不多。”他爽朗地大笑,张开了双臂,接受她迎上来的拥抱。分开之后,他用两个掌根抹去眼泪,轰小孩似的摆个手:“走吧走吧,我得回家给老婆做饭了。”

江女士走完三级台阶,没进大厅,在门口转过身,边扫羽绒服上面的雪,边仰起脸观望天空。事实上,她找不到天空,所有关于它的元素在稠密飞舞的雪片里消失殆尽,变成了沉闷、臃肿的灰暗色混沌。大厅里有个老太太正在发牢骚:“……您说说,我做得还不够多吗?从头到尾,整个家,只有我心甘情愿地付出,自我牺牲……”江女士对着积雪擤了擤鼻涕,转身往大厅里走。大厅亮着微微泛蓝的灯光,有点晃眼,她看见前台那有个老太太的背影,深紫色棉袄,黑裤子,戴着黑色棉织帽。老太太在跟值班男警察说话,这时候,他正对她表达着无奈——摊开双手,耸起肩膀。随后,他从桌上操起鸭舌警员帽,在手里疲惫地拍了拍。“陈大妈,说心里话,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他还有话要说,可陈大妈没给他这个机会,并且使出了杀手锏:“您是警察,得管。”警察像估摸到她会来这么一招,在她开口时便把脸扭开,摇头苦笑:“我管了呀,我们都去你家……管了呀,有用吗?”“没有用是因为你们没管好。”“陈大妈,你们婆媳俩之间勾心斗角,原本就不归我们管,除非你娘俩动手,打得头破血流,才有我们的用武之地……喂,老唐头儿,老唐头儿,起来起来,别在那睡,你要是一觉睡过去,我就完蛋了!”江女士这才发现,门口里面,贴着墙壁那一溜金属椅子上躺着个脚朝里睡着的军大衣老头,戴了顶老式狗皮帽。这样一来,男警察就看见了江女士,回头瞅向唐老头儿的陈大妈也看见了她,还上下打量一番。“您等会儿,”男警察让陈大妈先别说话,伸出一条胳膊指向江女士,又从她身上移向酗酒过度的唐老头儿:“喂,那位女士,麻烦您戳他几下,弄醒他,像什么话嘛……”他那副嫌弃、气愤的脸色随着江女士把唐老头儿弄醒并坐起来,才不情愿地恢复正常,不过,接下来的扯皮事又让他陷入另一种负面状态——疲惫,无奈,焦虑。“您这样是没用的,警察同志,”老太太说,“请您冷静地想一想,她对我的精神和心理进行迫害,难道一点罪都没有?凭什么呀?”男警察把帽子从这边推到那边,无力地戳几下鼓起来的帽兜:“有纠纷委员会呀,你应该去找他们,那帮人专管婆媳纠纷。”“他们就知道和稀泥,根本没用。我现在只想你们把那个下贱东西逮起……”“胡说八……您这是……哎呀,我脑袋疼……唐老头儿你举手干嘛,想说话是吗,真好,打进屋起,这是你做过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来,说。”等到男警察说完最后一个字,又等到了可以起身的手势,唐老头儿才放下笔直的胳膊,双手扶着膝盖,刚要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扭头瞅向在隔壁双手插兜的江女士——她和他之间搁着两张椅子。江女士当时没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把胸口朝膝盖压了压,侧脸听着,又像什么都没听。“你瞅人家干嘛,说话呀!”警察高声说,然后噗嗤笑了,眼前这一切使他感到荒诞。江女士发现老头儿在看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立刻打起了配合。“你瞅我也没用啊,大爷,想说什么就说嘛。”她说,笑微微地看着他。他一身的酒气,脸上耷拉着两坨猪肝色腮肉,眼睛压在狗皮帽里像两个黑窟窿。“我觉着啊……”唐老头儿把脸转向警察,说了半句就没声了。“你觉着什么呀?”男警察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问。看得出来,唐老头儿的交流对象不是男警察,而是陈大妈,他在等她把脸扭向身后,好望着她说话。陈老太太显然瞧不起他,始终没回头。幸亏男警察及时看出唐老头儿的用意,就示意陈老太太回头瞅一眼。“你跟我说呢?”她冷漠地问,就把脸转过去了。“嗯呐,跟你说呢,老妹子,听老哥一句话,放——弃,放弃吧,丢掉那些土豆烂茄子的,有意义吗,你说,你,还有你,这位女士,您说,活得那么较真儿有意义吗?没意义。”如果隔壁这个人是男的,唐老头儿一定在人家大腿上狠狠拍一把。江女士用一种包含善意的微笑看着老头儿,目光落向前台,和男警察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咱可跟您比不了,您多洒脱呀,一壶酒解千愁……”陈老太太幸怏怏地说。男警察的眼睛由下往上瞅,留意着她的神情。“我不行,我是女人,我小心眼儿。”陈老太太说。“你是小心眼儿吗?”唐老头儿小声问江女士。她努努嘴,没什么把握地想了想。“要看具体情况……”她说,有点羞涩。唐老头儿偷偷瞥一眼前台,好像是想避开那些人,然后向江女士靠过去,对江女士耳语。“我认识她,丧心疯,把她儿子的婚姻搅黄了三次,三次呀!”男警察瞄着他俩说悄悄话,站起身,戴上鸭舌警帽,对陈老太太摊牌:“回去吧陈大妈,暴雪天您跑出来干嘛,唉,真没招……我帮您联系调解委员会,就这一两天,我带他们去您家,好吗?”“不必啦,警察同志。”“您这是什么意思?”男警察歪着脸问。“他说得对,我是得放弃了,但放弃之前我要一刀攮死她。”陈老太说完就气汹汹地离开大厅,消失在暴风雪里。这副举动使男警察定在了原地,满脸困惑和憋屈。江女士和唐老头儿头挨着头,一会瞅瞅外面,一会瞅瞅男警察。这一幕发生之前,他俩聊起了家常,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的。几秒钟后,男警察缓过神了,朝前台里面一个小白门召唤一句:“走了嘿,走啦,出来吧!”他显得轻松又快活,忍不住做几下扩胸运动。小门从里面拉开,探出一个女人的脸。她不敢走出来,警惕地观察四周,并一眼发现犹豫不决地往前台走来的江女士。“真走啦?”女人扳住门框,旋转一下脖颈,仰着脸问男警察。他正在套警员大衣,对她这副模样报以一笑:“走啦,出来吧。我也得走了。”“你去哪?”女人问。“唉,能去哪,去老太太家呗……”他从前台里面绕出来时,刚好碰见江女士,就回手指一下前台:“有什么事找她。”他从唐老头儿眼前走过,没留步,但提醒他等雪一小就赶紧回家。“我把家喝没了!”唐老头儿对他的背影嘟囔一句。“别跟我说这个!”男警察在外面大声说,在鸭舌帽上扣上一顶警用棉帽。“这位女士请问您……”女警员一边戴警员帽,一边问江女士,话到一半停住了,因为江女士刚巧回头跟唐老头儿说话,她用愉悦的随时发笑的语调说:“我不相信,真的,我可不相信起死回生,都是鬼故事。”“鬼怎么啦,天地之间又一物,难道这大千世界只有人、动物和植物呀?狭隘。”唐老头儿似乎还有话要说,发现女警员一脸的反感,就自觉地闭嘴了。“请问您有什么事?”女警员再次问江女士,埋头把一个本子推正,拳头放到嘴上轻轻咳嗽一下。“您是来报案的吗?”她开始用一种不耐烦又奇怪的目光看起江女士,因为她始终不作回答。“这位女士,您别紧张,有什么事慢慢说。”“我怕我说不清楚。”江女士说。女警员心里有谱,因为很多报案人不是语无伦次,就是哑口无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说。“我丈夫被捕了?”江女士说,用的是疑问句,神情也是复杂的,一方面,在警察面前,她对丈夫被捕这件事必须表示质疑,另一方面,这个疑问句让她感觉不适,总之,心里堆积的东西很难转化成语言,令她很难受。“什么!”女警员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而是大声地质问江女士:“老公被捕了,您作为老婆,还有心思跟一个老酒蒙子嬉皮笑脸的,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呢?”江女士埋头不吱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女警员叹了口气,调整态度,问江女士的姓名,“江女士,您是在什么时间得知您丈夫被捕的?”女警员坐下来,敲一下键盘,对电脑屏幕里一个输入框习惯性打个响嗝,又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妥,就对江女士提出另一个问题:“想不起来了是吗,那你丈夫的姓名是什么,这要记不起来那我真没招喽。”丈夫的全名里有一个字是重音字,还是个生僻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江女士掏出钱包,递给女警员一张丈夫的名片:“不是今天凌晨就是今天早上被捕的。你们派出所有人打电话告诉我的。一个男的。您看这是派出所电话,我看过墙上的报警电话,没错。”“行了行了,不用查,卡片收回去吧,因为这三天内、包括今天早上,我们派出所没抓过人。我可以确定。”女警员说。“为什么?”江女士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这三天里我们管辖区没人犯罪啊,能有啥为什么?您……唉……”见江女士没明白,女警员就指向门外,大声说:“看见了吗,车开不动,人走不了,这场暴风雪把罪恶埋葬了。”这话把她自己逗笑了。唐老头儿嗙一声从椅子上跃起,背着手在原地来回踱步,冥思苦想着什么。女警员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要溜达就去外面的广阔天地,够大!”唐老头儿没搭理她。“这么说的话,我丈夫消失了。”江女士说,唐老头儿那副样子没影响到她。“打电话给您的警员是哪位,记得吗?”女警员问。“没留姓名。”“警号呢?”“没提起过警号。我也没问。”江女士说。女警员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变成了反感:“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我急得哭天喊地,又有什么用呢?他消失了,无缘无故地没了。您说说,一个人犯什么罪才会被判成无缘无故地消失?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罪呢?”现在,摆在两个女人面前的可能性有这么几种:有男的假冒警员打电话给她;她老公故意玩消失;是她老公找人假冒警员打电话给她;她老公被绑架了;她在撒谎。可决不能忽略一个关键线索,那个电话正是从这间派出所打出去的,骗子几乎窃取不了。那么,就出现了另一种可能,这间派出所里有男警员在今天早上打了这个电话,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早上值班的是她——一个女警员,除了刚才躲避闹人的陈老太太,整个早晨她从未离开过这里;再说这些男同事,他们全是好警察,全是好人,就算出于独特动机打了这个电话,但事件的综合性决定了除恶作剧或吓唬人之外,找不出可图的利益动机,而且随时会被揪出来。这些想法出现在女警员脑海,使她不得不面对“丈夫无端消失”这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已然是事实了,也因此,江女士那副不紧不慢的神情突然吓到了她。“那么,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女警员问。对于这个来自一名警察的明显不妥当的问题,江女士也说不出什么,在她心里根本不存在与寻找丈夫有关的任何想法,她把注意力转到另一件事上来,就是她为什么不自责。虽然,丈夫的存在和消失不会使她身上原本的事物多出什么,或少了什么,不过,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具有最基本的道德操守吗?唐老头儿这时凑了上来,手臂搭着台面,看看女警员,又看看江女士,笑而不语。“怎么,你又想讨钱喝大酒?这次甭想。”女警員说。“您需要多少?”江女士问,已经掏出了钱包。“五个大洋,嘿嘿,三块五买一瓶小烧,一块五买根火腿肠。多一分,少一分,我都不要,这是原则。”听到这,江女士把抽出半截的十元钞票塞回去,钱包揣进大衣口袋。“这钱不能现在给您。放心,我会给您的。等会我陪您回家,您在家里喝。这钱不为施舍,而是向您表示感谢。”江女士说。“您当然要感谢我了,”唐老头儿没为那转瞬即逝的五块钱着急,反而乐呵呵的,“以前有个小逼崽子在姆们村突然丢了,咋找都找不着,以为淹死了,要不然被林区里的狼叼走了,我不信,老子就认为他是给鬼领走了。”“林区闹鬼我听说过,可城市里哪来的鬼?”女警员瞥他一眼,然后对江女士说:“这件事我会上报所长,他在外头抢险救灾,这场暴风雪弄得到处不安生。您先回家,等我的电话,记住我的警号和我的声音,这个电话一定由我来打。”

外头风雪肆虐,却没有一片雪花从敞着的门卷进派出所大厅,因为在门头临时加装了一面伸向街边的黑色雨棚,以免台阶积雪,两侧还各有一栋像城墙根似的凸出建筑体,有效阻挡了狂风,雪片在惯性中被甩到台阶时就落下来,逐渐堆积成厚厚的白色实体。江女士双手插着大衣兜,迈下最后一个台阶,前脚踝没入雪堆,后脚留在台阶上,她用这个姿势回头示意摇摇晃晃的唐老头儿雪有多么深。“其实,我可喜欢雪了,”她说,语调带着点童趣,但更多的是惊奇,“不可思议呀,这么会工夫就能把人全埋住了。”“别这么说话,不吉利。”唐老头儿说,然后笨拙地下台阶,见她和自己同时在雪堆里站好了,就扶了她一把。“不,我来扶您。”她说,挽住了他的胳膊。“你往哪走?”他问。“您的家在哪?我送您回家。”江女士已意識到去他家的方向,于是,没等他回答就挽扯着他往左转。“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头?”从雪里拔着腿,唐老头儿像没话找话一样问。“别说话,会呛到肺子……”江女士大声说,突然埋下脸,一股狂风随即顶住头盖骨。他们沿着派出所大门旁的建筑体绕出去,进入一条双车道马路。但是,就这么几步路已经让唐老头儿吃不消了,浑身僵硬,又不住地颤抖,像患上了突发性哮喘。“把嘴闭上!”发现他呼吸受阻后要张开嘴,江女士发出一声尖叫,别说是他这种年迈体衰又长期酗酒的老人,连她也难以承受雪屑和冷风灌入肺叶时的痛苦。只有她自己清楚,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些死法,这其中她唯一不敢想象的就是窒息。眼下,对唐老头儿的最大威胁不是强风与暴雪,而是他自己——僵硬、颤抖的身子和随时崩溃的意志。为此,江女士从后面将老头儿拦腰搂住,另一只手再搂住他的肚皮,恨不得把人抱起来。谁承想,随后就发生两场小事故:唐老头儿拒绝她这样做,摁住肚皮企图拨开她的手,这导致她突然失去平衡感,差一点头朝下摔倒,这同样连累他跄了一步,要不是被江女士用腿及时在前头别住,他们便一起遭殃了;另一个不幸接踵而来,前面平整的积雪底下出现一面斜坡,江女士踩空了,膝盖瞬间跪下去,上半身扑向积雪,好在唐老头儿出手相救——用胳膊搪住了她。立稳之后,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让她对一间亮着灯的小商店留个神,也示意她不要在这个时候对他表示感谢。江女士懂他的意思,于是收敛笑容——脱险后爆发的幸灾乐祸似的大笑,同时不再违背老头儿的意愿,只是挽住他的胳膊,继续在雪里跋涉。

这间小商店之所以还在营业,因为女店主对外界毫不关心,如果还有别的,就是心灵中某种顽固不化的偏见。这是见到女店主——干巴瘦的矮个子老太太——时出现在江女士心头的想法。老太太有一双刁蛮的三角眼,深陷进骷髅似的眼窝,眼皮通红,窄小狭长的脸没有一点肉,两条刀刻似的法令纹和向上翘起的尖下巴,把核桃似的小黑嘴包围在里面。除了这第一眼印象,江女士还发觉老太太充满了警惕、冷漠和嫌恶。她当时在收银台外侧收拾一堆破纸箱,手里抓着一个,见到有客人拉开双层玻璃门进了屋,就当着他们面朝地上的纸箱堆踢上一脚。“哎呦,老唐头儿,这位就是你那个宝贝闺女?”老太太冷冰冰地说,纸箱往地上的纸箱堆一丢,拍拍手,转进了收银台。她虽然在跟唐老头儿说话,话里积压着使她极度疲惫的陈年旧怨,神情却明显是针对这位“宝贝闺女”的。江女士不懂她的意思,感到奇怪,但转念间又觉得老太太和唐老头儿一样是值得可怜的,无论怎样,她一定有可怜的一面,她那副刻薄心肠肯定是不被可怜才慢慢形成的。唐老头儿自觉心亏,又不想江女士有所误解,就嬉皮笑脸起来:“看你,欠你俩钱,至于一见面就挖苦我吗?”“别提这个,”老太太埋头敲打着计算器,坐下来,“可别提这茬,生不起气。喝死你得了,一了百了,为社会减轻负担,但有一条,别来我这儿买酒。”“还真挺奇怪的,在你这话里啊,”唐老头儿背起双手,在一排食品架前踱了几步,转过身,“我总能听到点别的东西……我觉得你心里有我。你关心我,只是不好直说。”“我心里谁都没有,唐老头儿,更不关心你。我对你说的话跟外头那雪一样直直白白,就是烦你,整条八经街都烦你,包括野狗和耗子。”在她说这些时,唐老头儿勾手让江女士过来,然后小声告诉她:“我平时就吃那个牌子的火腿肠。”江女士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大把,但被他拦住了:“你想撑死我呀?一顿就一根。你呀,不用担心,她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爱我。”对江女士小声嘀咕完,他把脸扭向老太太,大声说:“你爱我!否则不会让我赊账。”老太太对这一套显然见怪不怪了,根本没搭理他,反倒把光投向了江女士:“来,你过来。”江女士依然握着那把火腿肠,走到收银台跟前,老太太把一个乱糟糟的账本打横推过来:“三千五百七十八元零五毛。你给付了呗。我这儿可以刷卡。”“你这样就不对啦,杏花,”唐老头儿几步抢过来,把江女士手里的钱包摁回大衣兜,责备地瞥她一眼,“别说她不是我的宝贝闺女,就算是,冤有头债有主,我欠的钱就得我来还,你欺负一个小女生算什么意思?”“那你倒是还呐?”老太太在账本上拍一巴掌。“她老爷们丢了,”唐老头儿说,“你还有没有点同情心?”“她老爷们丢了,跟你还钱有什么关系?我老爷们还死了呢!”“是吧,我就知道你来这一出,哦,你老爷们死了,然后你就……对世界蛮不讲理,对人无情无义啦?”唐老头儿难得一见地把脖颈从军大衣领抻出来,情绪很是激荡,但依然不失酒蒙子那股调皮劲儿。“你上句还说我爱你,转眼又说我对人无情无义……什么东西!”老太太说着看向江女士,使用了另一种厌烦的语调:“老爷们儿丢了得去找,跟一个老酒蒙子混什么,可怜他?可怜他还不如可怜一条狗。”听见这话,唐老头儿幸怏怏地把脸扭开。“你报警去呀!”老太太拧紧了眉头,那双三角眼射出两道极其嫌恶的光,声调也是尖锐的。江女士的无动于衷和沉默不语激怒了她。作为当事人,或者说,一个特殊事件的受害者,江女士理解老太太面对她缺乏忧夫之情时的反应,不仅如此,还觉得他们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她是从对方的角度回看自己,才意识到有必要就丈夫无端消失说点什么。但事实上,除了“我丈夫无缘无故地没了”,她还能说什么呢?然而这句话在她心里似乎已不值一提,用它来描述这个事实显得毫无必要了。这就是她对老太太不作任何解释的真实原因。唐老头儿趁机过来解围,用一根黑黢黢的指头敲起账本,转移老太太的注意力:“等两天,再等两天我闺女寄生活费,到时一次全结清。”“不会是被雪埋哪儿了吧?”老太太没回应唐老头儿。“暂时还不清楚。”江女士说,把火腿肠放上台面,转头问唐老头儿:“要不然给你买一整箱吧,省得你每天跑出来买。”“不行,你别这样,算什么事儿嘛……”江女士感觉他还想说什么,隐隐约约地也猜到了他的顾虑——生活习惯被打乱,又不好推脱,因此觉得有苦难言。老太太把火腿肠摁平,拨了拨,数了数。“八根十二块钱。”她冷冷地说,从底下扯个红色塑料袋,边装火腿肠边撩眼皮打量江女士。从钱包抽出一张二十元钞票时,江女士再一次扭头问唐老头儿:“还需要别的吗?”“那得问她喽。”他说。“今天不卖你酒。”老太太说。江女士把钱放到账本上。“为什么?”唐老头儿问。老太太啪一声打开电子收银机,把二十元钞票放进去,再抽出几张小面额钞票,着实没想到江女士会这样问,还一脸的无辜和不解。“不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说,长久地盯住江女士,可对方依然是那副神情,接着疑惑重重地看向唐老头儿。老太太那刻薄的性情和犀利的目光,对江女士没产生任何作用,包括反作用,云集在她脸上的疑惑转为担忧是自然形成的,这无疑进一步激怒了老太太。“一个酒蒙子,大雪天从我这里把酒买走,路上喝多了倒在雪里冻死,这个罪算谁的?”“杏花,你为什么老是跟罪啊死啊过不去呢,”唐老头儿大声说,再次抻出了脖颈,“而且,你过得去吗?瞅瞅你现在,活成了什么样子?”江女士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不想他们爆发争吵,就用手扶了下唐老头儿的胸口,另一只手也对老太太隔空做出同样的动作。“二位老人家,是我不对,冷静一下好吗?”她说。“唐老头儿,咱俩之间没有交情,只有利益,快还我钱!你也配来教育我?”老太太即将爆发了,恶劣地瞥一眼江女士那只手。唐老头冲上前一步,用两个指关节敲击收银台:“钱当然要还,但现在我没有三千两百六十块钱……”“是三千五百七十八元零五毛!一个子儿都甭想少!”“别逼人太甚!”“你要再耍赖,我立刻报警!还钱!”唐老头儿气得原地转上两圈,情急之中看见江女士又去掏钱包,就大吼一声:“你脑子坏掉了吗?平白无故地替一个陌生人还债!”“她的钱,嘿,我还不收呢,我就要你的钱,没钱,没钱去卖血!”老太太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这就是你的问题,杏花同志,这就是你的问题,恨,恨,你心里只有恨,恨每个人,我呢,我从来没恨过你,我就算再艰难再卑微,也从不因为被鄙视而恨任何一个人,包括你,我只是感到委屈,因为你们根本不了解我,我天天喝大酒那是在保护我这颗心!我没权利爱别人,这我知道,但我的心里除了爱,就只有爱,我爱全世界我爱全人类的每个人,当然也爱你,爱这位丢了老公的可怜妹子,可我的爱只能留在心里,使不出来……”唐老头儿在全面爆发的情感里挥舞着双手,充满痛苦地一次次抻出脖颈,嘴角挤着白沫,有几次似乎想甩掉狗皮帽,但手一放上去就只是压了压帽顶。江女士发现,他慷慨自白时,又像有另一些话需要同时对她强调一下。就在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唐老头儿把脸转向了江女士,激动中掺杂着明显的自我怜悯:“所有人看见我的时候,不是可怜就是嫌弃,但你不一样,你把我看成了别的东西,我喜欢这种东西,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这样才好,因为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保不齐就是爱——无缘无故的爱!”不幸的是,他这一番激情澎湃的爱的言辞对老太太只起到了反作用,显然,她无比愤怒,但此时此刻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那就是嘲讽。“你不觉得自己很幼稚吗?一生逃避责任的人渣子!你有多么无耻,自己就真的没一点数吗?你就是人中的败类,社会的垃圾,给我滚出去!滚!还有你,没情没义的小婊子,滚!”

从沉闷但温暖的小商店里被赶进暴风雪,非但没引起什么坏心情,相反,两人像获得了自由一般开怀大笑。“天呐,差点被她吓死,”走在前头的江女士转过身,朝唐老头儿快乐地呼喊,“我喜欢她的个性!”唐老头儿眯着眼,笑而不语。他们沿着一溜店铺台阶走下去,因为没什么雪,暂时不必担心脚下出现突发状况。“我说了,刀子嘴豆腐心,别不信,明天见到我的时候,她照样赊酒给我,哼,否则良心过不去。”他说。“那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爱她?”江女士双手插兜,小跳著转过身,用一副小女生憧憬爱情故事的幸福神情望着唐老头儿,还嘻嘻笑着。唐老头儿又把眼睛眯住,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咱的爱是货真价实的,”从大衣兜里套出巴掌大的白酒瓶,“来上二两精神食粮,阎王爷我都亲几口。”这瓶酒显然是从小商店里偷来的。“您现在就要喝?”江女士问,停住脚步,看他拧开一枚金色酒瓶盖。“再不来上几口,阎王爷就把我收走啦!”他对瓶口狠狠吹上一口气,发出金属般的哨响,默念一句“赐给我力量吧!”仰脖倒灌白酒。那一刻,江女士产生了把老人扑到、夺走酒瓶并活活掐死他的可怕冲动,如果在马路的积雪里,她一定会这么做。问题在于他对酒精的那种深情和专注,似乎抵消了这股冲动,而且,他整个状态在她眼里成了天然无瑕的艺术品——她被他迷住了。“够啦!”这口酒快到半瓶时,她打断他,夺过瓶子和他另一只手里的瓶盖,快速拧好,揣进大衣兜。“嘿嘿,还有这个呢!”他用两根指头从大衣兜夹出一根红皮火腿肠,咬掉铝环,剥下一条塑料皮,不住地感叹:“啊,这日子多美妙呀!”“是挺不错,有吃有喝。”江女士说。唐老头儿咬断一截火腿肠,吧唧吧唧嚼起来,眯眼哼哼着。“快跟我回家。”江女士扯住他另一个袖口,往前拽着走。她做好了他争抢酒瓶、吵闹和谩骂的心理准备,以及他丧心病狂地殴打她,把她从台阶推下去,让积雪埋葬,等等,但无论怎样,绝不能让他夺回酒瓶。他不乐意被拽着走,企图扯开她的手,没几下就放弃了。这条台阶最多二十米,她预估是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暴风雪中心,积雪没至膝盖,他才有足够时间耍起酒疯,而推倒她、殴打她这些画面牢牢支配着她,并在心里断定他对她造成的伤害最多如此了,因为在深雪中用脚去踢她的头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到达台阶尽头,身后爆发一阵大笑声时,她依旧固执地认为是老头儿调皮性情无端发作了而已。“听话,别跟小孩子似的,安静点。”她这样说,始终没回头,扯了扯他的棉衣袖口,像拽着一头摇摇晃晃的但没有攻击性的巨熊。现在看来,只有台阶尽头那面斜坡才能打断他们的关联。“我不是男人,背不动你!”江女士说,把老头儿扯到一旁,让他瞅瞅那面落满白雪的斜坡,纯粹是为了吓唬他。“你根本不用这样,”唐老头儿说得不紧不慢,对斜坡完全不在乎,他的话另有其意,“我是个酒蒙子,不是一喝点儿马尿就把家里砸个稀巴烂又打媳妇儿的混蛋老爷们,我是个酒蒙子,酒带给我的只有快乐,快乐的人是有理性的。”“好呀,这很好,”江女士盯住他的脸,不加考虑地说,“你说你没有家,看来也没媳妇儿,发疯、犯罪的条件不存在,您自然能获得您嘴里那种快乐,但您已经沦落到连三块五一瓶的破酒都要去偷的地步了,您可以用这东西(她兜里的酒瓶)一次次明心见性,但摆脱不掉社会规律,而且,现在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为了这个(她大力拍一下装着酒瓶的大衣兜),早晚你会杀掉她,是不是?”她朝他身后指过去,顺着这条胳膊,他转身朝杏花商店的方向望了望,甜蜜的醉意里多了层阴霾。“我只求一点,”他正义凛然地说,“崩我之前,让我灌上几口,迷迷糊糊地升天。”说完,那副老皮赖脸的调皮像随即冒出来,还加入了对眼、吐舌头和挤抬头纹。“你这样也是没有意义的,别胡闹。”江女士说。“喂,唐老头儿你还没死呀!”这时从对面台阶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肆无忌惮地嘲笑。“我不敢跑得比你爹快呀,二亮子!”唐老头儿用同样的方式当即回应。“哎呦呦,那您有的等啦,我爹比我还能吃呢,要不然咱俩一起等他,哈哈!”二亮子穿着红色羽绒服,黑裤子,边喊边朝相反的方向疾行。“回家吧,别冻死在外面,没人收尸!”他在头顶轰了下手。“你干嘛去呀?”唐老头问。“我儿子丢啦!不出来找,我媳妇就跳楼。”二亮子说着停住脚步,正面朝向街对面的台阶,还折返了几步,和对面的人保持一条直线,这是因为江女士在向他喊话。“报警?您是说让我报警?”他反问,然后仰头大笑。“你怎么还能笑呀!”她问。“因为我的儿子不是人,是一条狗。我媳妇儿也非要我报警,可为了条狗去麻烦警察,我丢不起这人。别怪我心直口快,你们女人呀,有时候真的……鬼一样残忍。比如我家那娘们儿,妈的,前几天这条破狗在路边朝一个小女孩叫唤,小女孩的妈就踢了一脚,还没踢着,我家老娘们居然举起一辆自行车去砸小女孩……去他妈的吧,因为那条破狗,我家老娘们对全世界嗤之以鼻了,妈的呀,要是有个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旁边是那条破狗也奄奄一息,她肯定毫不犹豫抱起畜生去医院,甚至,她还会觉得是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伤害了她的四条腿的儿子,然后脱下高跟鞋狠狠砸下去,他妈的,这个娘们一定会这样做,就算那个人是我……我敢对这洁白的大雪起誓,妈的,为了那畜生,她总有一天会把我毒死……”“二亮子……欸,欸,别嚷嚷了,”唐老头儿终于使对方闭上了嘴,“你还要点脸吗,背后诋毁自己的媳妇儿,她根本不是你嘴里说的那种人,她好着呢,每天给我送吃的,再看你,除了笑话我,什么时候看你同情过我……”“我为什么同情你?”“我都这样了,天天去垃圾桶翻东西吃,还不值得你同情一下吗?”“那是你自找的,有手有脚不找个活干,天天喝大酒,自暴自弃,能怪得了谁?”“这种话呀,你随便说,我不在乎,但你不能当着我朋友的面歧视女性,这世上所有伤天害理的事都他妈是咱们男人干的,谁给你的脸当街侮辱女性?”“你们俩别吵啦!”江女士尖叫一声,打断他们的争吵,狂风趁机卷起一阵呼啸,在马路积雪表面掀起一片白雾。“我媳妇儿敢再给你一疙瘩吃的,唐老头儿,我就把她脑袋凿个窟窿。那位女士,我向您道歉。”二亮子对她拜了拜佛,转身朝原来的方向大步走去。唐老头儿对消失在风雪中的二亮子冷笑不跌,随后,他意识到,眼前这面斜坡需要和江女士合作,谁知道她下坡时会不会打滑呢,而且要顾及她执意照料他的急切心情。他看得出来,在她眼里,他被酒弄得神魂颠倒了,随时会栽进雪堆猝死。这显然是刻板印象所造成的误解,对他来说,这几口酒仅是热身,缓解酒瘾的痛苦,为进入终极快乐做铺垫,他可一点不糊涂,相反还拥有敏捷的思维和清晰的理性。最终,他们相互扶持着从斜坡顺利下来,心照不宣地右转,继续跋涉。

江女士心里怀有一份从容,离开斜坡,进入一条不知名的宽阔大街,再次身处污浊厚重的风雪中心时,这份从容已发展成混合着绝望的激烈舒畅和震撼。她逐渐感到视线和听觉正一层层从身体脱离,与高速运转的灰蒙蒙混沌融为一体,紧随风沙般的雪尘扬向高处,到达那个分不清是自然存在还是意识设想的最高点后,蓦地丧失凝聚力,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抛撒,转瞬间,一个巨型风球从混沌内部低空迎面而来,像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江女士打个趔趄。因为紧紧依偎着唐老头儿,两个身体像被一股海洋飓风轰地吹倒了。“别往里面瞅!”唐老头儿几乎正面埋进了积雪,脑袋顽强地往后翘,以免呛雪窒息,他呼喊着,把江女士从背上拱起,同时用胳膊搪住她。江女士还没来及完全站稳,就慌不择路地去拽正撅屁股起身的唐老头儿,发出神经质般的大笑,笑他像头半身不遂的猪。“别往里面瞅!会中邪的!”唐老头儿喊着,踉跄几下,算是站稳了,突然抓住江女士的羽绒服袖口,推一把再拽住,像爷爷警告不听话的孙女:“我半身不遂?!那你就是撒臆症——神经病!”“你这个老骗子,老骗子,”江女士揽住他胳膊,用亢奋的、变态般的快活语调冲他耳朵喊,“这条路根本不是去你家的,老骗子!”“不怕你笑话,我迷路啦!”唐老头儿躲开脸,盯住她的眼睛大笑。“我迷路啦!迷路啦!”他不仅笑,还做出“你能把我怎么样”的得意神情。他们眼前只有风暴肆虐的大街,雪面并非一马平川,不远处平缓起伏着一道波浪,死寂的积雪和曼舞的雪粉把边界全部抹除了,但依然在人的感知系统里留下了大街的轮廓感——像是洁白无垠的长条形广场。“那就继续朝前头走!”江女士提起胸膛,向她认为的前方呼喊一声,就拽住唐老头儿开拔。“我咋觉着是这边……”从没膝的深雪拔出腿来,对唐老头儿来说有多么艰难,是可想而知的,他不仅完全丧失了方向感,陡然加深的积雪更令他感到惊恐,“不对劲,好像是个大坡……别往前走啦……”江女士一开始没搭理他,心里直憋气,像拽着个拖油瓶,气得没法子了就开始大声数数,“三步……四步……五步……”,数到第八步时,之所以停下来,因为她再也拽不动唐老头儿了,他不是不想走,相反,已下定决心与英雄般的江女士共渡难关,可眼下雪埋到了大腿根,他被彻底困住了。另一个原因,或许要从江女士的身心感受说起,是的,这几步起到了应有的正面作用,前方已出现清晰无疑的人间烟火之物——一间营业中的、刚有一名客人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的饭店,而负面作用是由饭店门口密密麻麻的白色凸物所产生的——像一座座雪坟构成的煞白墓地。这时候,她感觉一旦失去唐老头儿,自己将瞬间丧失所有力量。她强烈而恐惧地意识到,对他的爱不仅像头颅、四肢和砰砰跳动的心脏一样真实,而且还提醒她,在此之前,她似乎从未体会过与人相伴时的团结感受,因为从未在过往那白茫茫的混沌生活里掘出过一具真实的人。“你啊,这儿呀(脑袋),肯定有点毛病!走吧,我领着你!”唐老头儿对她的异常似乎司空见惯了,嫌弃地推她一把,手臂在空中随着吃力、笨拙的双腿左右摇摆,栽栽歪歪着到了前头,察觉到江女士在身后并没有丢失魂魄,被鬼领走,还默默跟了上来,他就朝那片雪坟拱拱手:“行啦行啦,哪来的回哪去,别欺负老实人!”“你在跟谁说话?”江女士高声问,毫无异常,也没纠结这个问题,接着提议去饭店休整一下,吃点东西。“我说过,一天一根火腿肠,原则,原则就是原则!”唐老头儿把一根食指举向高空,引以为荣地画个圈。那些煞白的坟包,是被雪掩埋的汽车、垃圾桶、石墩和矮墙,居然还有铺在报废双杠上僵硬如铁的被褥,江女士不失调皮地在上面击打几下拳头。透过饭店玻璃门,热气腾腾的室内坐满了穿着臃肿、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他们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黑乎乎的大板牙叼着烟头,扯着脖子朝同伙嚷嚷和傻笑。然而,这些酒蒙子并不是妨碍江女士进屋的唯一原因,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使她连退两步,室内的喧闹也戛然而止。过道上,一个身材魁梧、高大强壮的年轻女人,身着紫色羽绒服和深蓝色牛仔裤,喝得通红的脸满是因绝望而生的愤怒,她来回甩着马尾辫,一时朝脚后跟骂几下,试图让搂着她小腿、在地上爬行的男人自行松手,一时朝门口坚定不移地拖行,还用凶狠的目光命令江女士把门推开。唐老头儿嘟囔着“就说你脑子有点毛病”,幸怏怏推开门,接着,把地下那个男人直接抛向店外,被白雪活埋了。“这小干巴猴儿怎么啦?”唐老头儿用胳膊搪着门,嘎嘎笑着问店里的人,指的是被抛出去的男人。“得罪媳妇儿了的呗。”有人说,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看法,态度上没谁同情那个男人。“他俩没结婚,是男女朋友关系。”一个男客人接着说,一副“男的有错在先”的嫌弃语调。“我的天呐……”唐老头儿听见了动静,就看过去,同时把江女士挡在身后,高大女人正在殴打她的丈夫或恋人,“你们谁出来瞅瞅吧,要出人命了,我的天呐……”好事者涌向门口时,老板娘在里头喊起来:“要看就出去看,把门关上,别让屋子灌雪呀!”酒蒙子们听见外头响起一阵阵惊叹声,纷纷跑出去看热闹。那女人要比男人高出一个头,壮实一倍有余,单臂把男人摁进雪里,用拳头殴打他的脑壳,又改成巴掌扇他的脸。男人惨叫着,挣脱窒息似的要把脑袋从雪里抬起来,趁机喊出心里话:“对不起……原谅……我爱你……”他的脑袋一次次抬起,心声就一次次中断,最后,千言万语凝结成一个字:“爱……爱……爱……”一开始,有人无聊地随口说了句“有话好好说嘛,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可大部分人卻秉持满洲里的传统态度,女人揍男人时,外人不应当干预,更不能指责,甚至要给予支持和鼓励,于是,他们借着酒劲儿集体为女人叫好,精彩之处还热烈地鼓掌,连唐老头儿也加入了阵营,他不仅鼓掌,还一个劲吹口哨。“大妹子,揍归揍,但别干揍不说话呀?因为点啥揍人家呀?”江女士发现,开口的这个酒蒙子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在密集的大腿里咧着胡子拉碴的黑嘴,露出一排黄色的方形大板牙,透裤裆前面立着啤酒瓶。女人停手了,但和这个建议无关,而是累了,需要喘口气。她直起身,马尾辫已散到发尾,脸上溅着男人的鼻血,痛苦、绝望和愤怒之外,还有无穷无尽但毫无声息的泪水,弄得她不停地吸溜鼻子,张着嘴巴,白气汩汩地往外冒。“打吧,打死我,可我爱你,我就是爱你……”男人嘶心裂肺地呼嚎,跪着扑打白雪,“没有爱,我什么都不是……”女人咽着唾沫,用剧烈颤抖的血手撸掉皮套,仰望白茫茫的混沌天空,长发立刻腾空撩起,像一团黑色的烈焰,她其实想抗住,想克制绝望和仇恨,但转眼间失败了,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哀嚎,猛地扯开羽绒服的前襟,对着暴风雪喊叫:“为了你,我什么都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为了你,我什么都放弃啦,就因为你一句‘我爱你’,我留在了满洲里……可你为什么背叛我!”“因为我醉了呀,我真喝醉啦,原谅我吧……”男人扑着搂住女人的腿,把脸死死贴上去,“原谅我吧,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就灰飞烟灭了,没有魂魄啦,我爱你呀……”从这里开始,看热闹的酒蒙子们陷入了无声,没人开口,没人动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女人如此艰难地努力着,努力原谅这个男人,有几个眼神甚至涌出了惨烈的心痛,那是要把他紧紧搂住的前兆,她最终没那样做,甩掉羽绒服,露出一件比这雪更白的背心,挥动赤裸的强壮膀臂殴打男人。江女士看见一道鼻血从雪坑里溅出来,就抖了一下,人群也跟着抖了一下。她还看见坐在大腿缝隙里的男人,他突然埋下脸,颤抖肩膀开始抽泣。“完了,彻底完蛋了”,他哽咽着站起身,把酒瓶丢进积雪,扒拉着人群去推门,嘴里一直念叨着“完了,彻底完蛋了”……

严格来说,眼前这条路不算是路,而是一条变车道。换平时,两侧的饭店和休闲场所全天生意火爆,车水马龙,但此时除了招牌灯疲惫而微弱地偶尔闪烁几下,一律紧闭大门,为了阻挡风雪,有些店门挂起一面厚棉帘。唐老头儿留意着江女士的情绪,知道她没从方才那一幕走出来,一直想对她说些什么。“其实我倒觉得完全相反”,正常时,他的语气应该是谨慎的,音量是适当的,但眼下他必须喊出来,且理直气壮,“彻底完蛋恰恰意味着死地重生!”他对看过来的江女士亮出一根食指,坚定地晃晃,并趁热打铁:“那丫头身上有一种精神!精神!人呐,得有精神,我们的劳动才能……凝聚……有意义!”他说着就超过了江女士,并在前头扭回头:“精神,不讲因为和所以,就看‘有还是没有’,有,你就能穿越暴风雪,没有……”他撇个嘴,没往下说推论,而是转到了她丈夫身上:“你对你丈夫就没有‘精神’,你没有,你野鬼似的在风里雪里游荡……你呀,好在有我在身边……”江女士没吱声,默然地抽动一下嘴角(唐老头儿当然看不见),然后埋下头,涉雪跟上唐老头儿,从侧方搂住了他的脖子。风雪中,他们安静地拥抱在一起。他们拥抱着,希望把对方装进心里。慢慢分开后,对在此之前就发现的一个场景逐渐留意起来,于是把目光转向右手边的饭店:它的临街墙体是一块墨绿色大玻璃,玻璃后面,站着一溜红上衣黑裤子的男女服务员,他们的头齐刷刷转向江女士的前方。他们如此专注,没一个人分神看一眼这个拥抱。而且,对面的店铺,接下来的每个店铺,大玻璃或窗口后面都挤满身体和头颅,全朝那个方向望去,犹如无动于衷的送葬人群,也像两座巨型轮船上即将告别陆地、用空洞神情遥望海洋的麻木乘客。直到唐老头儿的身子由艰苦地跋涉猛地变成连扑带爬,踉跄着朝前用力,企图在第一时间提升速度,或者说,他恨不得在积雪上飞奔而起,江女士才反应过来,迅速跟上去,首先想到的是一把抓住这个同伴。

在道口,一块黑板大的琉璃瓦状黑铁皮把一个女人压在下面。女人全身消失,只露出一个头,嘴里涌着血沫,额头变成了一整块白骨,左面脸被削掉了血肉,牙根和下颚骨在风雪里机械地开合着。女人似乎用最后的意志等来了江女士和唐老头儿,当他俩跪在她耳边时,涌出最后一口血沫,眼皮弥合着趋于静止了。“怎么办呀!”江女士冲唐老头儿呼喊,眼睛被雪片刮得根本睁不开,嘴巴也不能正常使用了,喊完之后,她的肺叶火烧一般疼痛,不能连连喊叫。“你不要动,不要动,你搬不动!”唐老头儿吼着,压住帽顶,拨开江女士企图搬起铁皮的两只手。“还有点气儿,铁皮一动就没啦,等救护车,打电话打电话!”“这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江女士发疯地朝唐老头儿呼喊和尖叫,情急之中才猛地想到打电话,可她刚把电话从大衣兜掏出来,就听见远处一声警告似的救护车鸣笛声,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聲,显得极其遥远,但能听见关键词:“……走开……等我……别动……”“我说对了吧,让你别动……”唐老头儿说,然后吃力地直起身,朝救护车方向交叉双臂,呼喊起来:“我们没动,但不行啦,没气儿啦!”“摸摸鼻孔……”,女救护员的声音清楚了一些,“还有脖颈……”“鼻孔没有呼吸……脖颈是热的,好像在动……”江女士抢先完成这两道程序,后一项使她燃起了希望,因此濒临绝望的心再次焦急起来。“你快点呀!”她朝女救护员呼喊,充满了责备。“雪太深啊,车子窝住啦……我跑不起来……今天第六起事故啦,我要累死啦!”女救护员喊完这些,诡异地出现在了唐老头儿眼前。他看见她身后还有个人朝这边跋涉,身影像男的,速度和力量都是女同事的两倍。不知道为什么,女救护员见到唐老头儿那一刻,居然拍一下他的胳膊,然后向伤者扑过去,跪到江女士对面,搁好急救箱,迅速摘掉阻挡视线的白色棉织帽,先把指头横在女伤者的人中,感受一下,接着扯了扯衣领去摸脖颈。“您先别哭,还有脉搏……”,女救护员抽出指头,把脸伸向嚎啕大哭的江女士,用力地呼喊,“我现在要给她做心跳复苏……喂,别哭啦!”“什么情况……”这时候男救护员到了,眼前的惨剧令他的喊声戛然而止,立刻着急忙慌地从背上卸氧气罐。“要把铁皮搬开,立刻做心脏复苏,或许还有救。”男救护员蹲下后,女同事立刻对他展开部署。“从一侧掀开,注意前头,别割到喉咙。”他上下打量这块铁皮,这样说。“已经割开了。”女同事把那根鲜血淋漓的手指亮给他看,那些血是从女伤者的喉管涌出来的。“老大爷,过来!”男同事扭头对唐老头儿勾勾手,让他去江女士那边,然后对女同事说:“等我俩一掀,立刻压住伤口!这位女士您让开,让开!”于是,唐老头儿顶替在雪里爬到一边的江女士,手指塞进铁皮和积雪之间,男救护员移到铁皮底端,喊着一二三掀起一道缝子,随即停住。江女士发出惨厉的尖叫——一条漆黑的血柱从女伤者下颚深处溅向高空。女救护员躲开了第一条血柱,因为要近距离地精准摁住喉管,接下来的血全部喷在她脸上。铁皮接着被掀翻,在积雪上砸起一团白色烟雾,缭绕一下,卷进了暴风雪。女救护员开始给女伤者的喉咙切口垫吸血棉,垫一层红一层,然后再垫上一层。最后,她用牙齿扯断一截胶布,把厚厚的棉花粘稳,接着俯下身,几下剥开女伤者的黑色羽绒服,用耳朵听了听心跳,即刻在胸骨上大力按压起来。几分钟后,男救护员扯开不肯罢休的女同事,宣布了女伤者的死亡。女救护员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不像嗷嗷嚎叫的江女士,反而异常的冷静,只是不肯转过身来,背对大家跪在雪里,默默地用白雪清理面孔和双手。直到男同事从后面把胳膊搭上她的肩,她才一点点哽咽了,身子缩成一团,蒙住脸呜呜地哭泣:“我受不了,知道吗,我受不了啦……我不能再做这份工作了,我受不了啦……”唐老头儿过来安慰江女士,但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瘫痪在雪里,深深地责备自己出门寻找无端失踪的丈夫,因为她这样做了,眼前的女人才死于暴风雪。于是,她今天头一次在心底把丈夫摆上明确的位置,而且,她立刻发现,他其实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由命运推到她身边的奇怪事物,他在生活里对她无缘无故的好,此时成了有理有据的罪,这种罪的可怕之处,是以察觉不到的方式使她远离了因果规则。有哪个妻子听见丈夫被捕后,不是以这个不幸为根据设立目的,满怀悲痛和焦灼并想尽一切办法去见他一面呢?可在她这,一切都是相反的,即不悲痛和焦虑,也因为认定丈夫已消失而不再有找到他的念头。就在她进一步自责时,死者弥合的眼睫毛被吹动,临终前所追忆的幸福画面似乎在脑神经里完成了最后一幕,一丝朦胧的笑容在冻僵的面容上浮现出来,江女士爬起来,朝着女死者头顶的方向跑开。她跑一步就在雪里跌倒一次,像命运之神抓住她的头,提起她的身体,再把她按下去。“你要去哪……”听见唐老头儿在身后招呼,还拼命地咳嗽,她也置之不理。“是呀,我要去哪?”她问自己。这个问题似乎一下子耗干了所有力量,眼睫毛黏住了,肺子像燃起熊熊大火,疼得要命,接着她就翻倒了,一团白雪从上方迅速蒙住眼睛。唐老头儿哪里的力气把江女士背到肩上呀,只能靠生拉硬拽,把她弄到一辆完全被雪覆盖的车子另一面,让她靠住车身,从情绪和虚脱中缓过来。当他想从她大衣兜里偷走白酒瓶时,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让我喝一点吧”,她虚弱地说,“求您了,让我喝一点吧。”唐老头儿没吱声,默默收回那只手。她仰脖喝酒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焦灼和困惑,一来心疼他的酒,二来是他被一种恐惧感突然擒住了。这种恐惧感是死亡现场对她造成的影响所衍生的,又因为她对此是完全意识不到的,所以对他的冲击又加剧了几重。他开始用另一种目光看待她。“孩子呀”,他蹲在她面前,“能跟大爷讲实话吗,你丈夫真的被捕了,是吗?……你真的结婚了,是吗?”江女士用奇怪的目光看他,唇上的液体亮晶晶的,像刚刚痛饮过一大口冰水。唐老头儿没再追问,扶她起身,夺过酒瓶,一口喝光。他们不能滞留在这里,必须马上动起来在深雪中继续跋涉。

十分钟后,他们穿过一条不见踪迹的斑马线,正式进入海棠路。两人似乎把方才的不幸抛到了九霄云外,成了一对摇摇晃晃但无比快活的酒鬼,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嘎嘎地笑着。“老头子,实话跟你说,我不信……我不信你爱过……谁……”江女士冲他耳朵喊,“我爱过,我知道爱是怎么回事,你不爱杏花大妈……”“你这是激将法,休想得逞,”他仰头大笑,恰当好处地推她一把,“因为我用与众不同的方式爱着她,别人看不懂。你爱过谁?”“对我来说,爱过谁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因为什么爱上一个人,我可不信这世上存在无缘无故的爱。”她大声说,为此洋洋得意,握出一个雪球朝前方投出去。唐老头儿随后也投出一个雪球。“我爱这皑皑的白雪”,她说,“我爱这皑皑的白雪,因为我是满洲里人。”“我们满洲里有一种力量,带走了你的丈夫,你别忘记!”“说什么呀,莫名其妙,还文绉绉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哈哈!”她笑得像一只欢快的大鹅。唐老头儿轰小孙女似的让她躲远点,“好赖话你都听不明白,脑子指定有点毛病,”指向远处的一栋高楼,“前面是一所大学,你去复读吧,把脑子回回炉。”“巧啦,我知道那所大学,”她说,“不怕告诉您,我爱过里面的一个人。这是秘密,不许外传。”那栋大楼看起来挺远,实则是这种气候造成的视觉误差,他们很快进入了大学的领地范围,一排由带茅尖的铁栏杆做成的围墙。围墙外面,前方不远处,她们前方不远处有个公交车站,唐老头示意去长椅上歇一歇。而在这一段短暂的路程里,江女士没能跟上唐老头儿的步子,落在了后面。围墙里有一溜老式宿舍楼,由几栋六层楼拼接而成,每层楼的阳台上都站着一溜欣赏暴风雪的男学生,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凝视着高空,沉静无语,有一部分心不在焉的人将目光落向街区,偶然间发现了她和唐老头儿,一名男学生还对他们摇了摇手臂打招呼,“您好!”“你们好!”她也摇起手臂回应。于是,他们几乎同时喊起来:“您好!”声音刚落下去,一个男生接着喊道:“还有那位大爷,他们是一起的。你们好!”他这一带头,所有人再一次喊起来:“你们好!”走到车站那,正弯腰去勾长椅的唐老头儿转过身回敬他们:“孩子们好!”“您好,老大爷!”“我好个屁啊!”唐老头儿叨咕着,用袖子一次性抹掉积雪,然后躺在了长椅上。“你们今天不用上课吗?”江女士问他们,双手下意识抓住铁栏杆,把脸仰高一些,想认出谁似的。“全部停课了。”有人大声回答她。“你们住在学校里,能有啥危险?”她问。“因为有些老师住在校外。”“还有很多走读生。”“这种天气你们干嘛还出门呀,发生了什么事吗?”“人家的私事,瞎问什么!”他们就这样喧闹了好一阵子,似乎把围墙外的女人忘记了。“请问您怎么称呼?”突然,一个男学生用明亮的高音问起江女士。“我姓江。”“江女士,别让他在椅子上睡过去,会死人的!”那个男生的回应立刻引来众人的附和:“快去看看吧,别出人命呀!”“我没事!”唐老头儿听见他们的叫唤,吵得难以忍受了,就举起一根手臂喊了一嗓门。“江女士,您不會是我们的师姐吧!”又一个男生喊道。看来,她迟迟不肯离去已引起他们的好奇心。“是哪个系的呀,我主修社会学!”“我是中文系的。”“我们这层楼什么学啥的都有,而且比你们楼上团结一百倍。”“有本事球场上见高低,比团结!”“在我们三楼面前,无论哪方面,你们都是手下败将!”“你们谁认识欧阳河老师?”江女士突然打断他们。他们应该听清了这个名字,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大,用尽全力在喊,就算没听清也不好意思问她了。“我认识!我认识!江女士,我认识欧阳河老师!”一个男生从另一头跑过来,边跑边喊,还像溺水那样一次次举起手臂,希望被她看见。“我看见你啦,同学,我看见你啦!”江女士也喊起来,开始沿着铁栏杆横向移动,埋头看一眼脚下,紧接着抬起头寻找高处的那位男学生。经过一堵连接铁栏杆的红砖墙,她停住了,立刻抓住铁栏杆,对已经和她保持在一条直线上的男同学慌不择乱地呼喊:“你认识他?”“我认识他,江女士!我刚才还见到他在楼下扫雪,江女士,他不仅是老师,还是我们的系主任,可好可好的人啦!”最后那句话不仅感动了他自己,而且,他发现江女士似乎在抽泣。“啰嗦什么,快把欧什么的老师叫过来呀!”同学们喊道。“江女士,我去找欧阳河老师,立刻就去,等我呀!”他的呼喊声突然变得遥远了,像直接跃下了宿舍楼。“我也去,我也去!”一个男生紧随其后,召唤前头的同学:“等等我!”“江女士,不要悲伤,狂风暴雪过后的天空会更明亮呀!”“是呀,江女士,很快就雪过天晴啦!”同学们用磅礴的集体力量和感情安慰着江女士,使她一时间抛下了所有痛楚,虽然这些痛楚对她而言是不知名的,没有源头,但她完全沉浸在他们那海洋般的爱里了,禁不住蒙住双眼,剧烈地颤抖着肩膀,又放下双手,想对他们说些什么,却无言以对,只能使尽力气哭喊。同学们继续鼓励她,安慰她,他们喊道:“擦干眼泪吧,别让它冻伤您的脸!我们困在了这里,没法出去,可我们用喉咙陪着您,我们用心陪着您!把您身后那片望不到边的白雪想象成大海,江女士,虽然在这片大海里暂时一无所有,可毕竟是大海呀!”“好啦好啦,你们不要再闹啦!”欧阳河出现在了江女士对面,背对宿舍楼向后仰起头,打断了学生。他们安静下来。欧阳河趟着琼珠玉碎般的雪片,一步步来到江女士面前。“你喝酒了,是吗?”他严厉地问。“我后悔了。”她说。“这话怎么说?”他拧紧了眉头,回身瞅一眼宿舍楼,心里清楚他和江女士说话的音量足够让近处的学生听清的。“喝完了酒,我想起了你。我爱你,我依然爱着你。”“求你了,求求你,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对我抱有期待。”说完他埋下脸,脚碎一个雪块。“结束吧,让我们结束吧,虽然从未有过开始。”他说。江女士紧紧抓着铁栏杆,就那样看着他,流下了眼泪。“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女人,背叛了丈夫,”她哽咽着,“伤害了很多人……”“求你了,别再这样下去了,求求你了!”他厉声打断她。“你为什么总对我那么不耐烦?”“因为,因为”,他愤怒地咆哮,“因为你让我、让其他人快活不下去啦,还不明白吗,你病啦!”“我只想感受到爱,这有什么错!”她几乎是在哀求他了。“你要的那种爱是一种幻觉,在这个世界它不存在,即便有,和你、和我们任何人都无关,你总是去追逐跟真实社会完全不相干的东西,够啦,够啦……”他尖叫一声打断了自己,向她投去仇恨的目光,“够啦!”“我的丈夫消失了。”江女士说。“胡说八道,一个大活人、大老爷们怎么会消——失!别再逼我啦!你们也够啦!”他转回身对楼上大声呵斥,因为同学们把能听到的只言片语不断传递下去,并在传递中自发地构建出脉络,最后发出一阵感叹:“太可怜啦!”“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根本不了解她!她在撒谎!”欧阳河朝学生们连吼三声。但是,一阵隐藏在风雪呼啸中的短暂沉寂刚形成,随即涌起一股掺杂着质疑和反对的喧闹声,同学们依旧坚持原有的观点,江女士很可怜,丈夫消失后,她就更可怜了。欧阳河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调转身体,面向江女士。“你永远活在自己的、充满错误的世界里,所以,你的话只能是谎言,你的行为只能是罪行。你这种人就是纯粹的罪……是你自己把丈夫弄消——失的。”他恶狠狠地喊完这些话,踢碎一个雪块,冷酷地把她遗弃在这里。他离开之后,江女士双手握着铁栏杆,长久地一动不动,在同学们眼里似乎成了一尊黑色冰雕,某个性情敏锐的学生还把这个比喻用惊奇的语气说出了口。接下来,他们陷入了比江女士的死寂更加凝重的疑惑之中,左右转动脑袋,面面相觑,快速讨论一下,“难道欧阳河老师勾搭了别人的老婆”或“他的人品看来并不怎么样”,这类论调随即被“欧阳河老师是可好可好的人啦”的果断有力的声音压制住了,甚至令前者不禁心亏并开始了自责,“算我没嘴德了”“说完我就后悔啦”等等。但他们对江女士始终不改支持、鼓励和信任的态度,现在又多了一份心疼,疑惑所引发的骚动很快自发地平息下来,变成一种满怀期待的沉静。江女士终于动了——朝这边缓缓举起一个拳头。他们立刻爆发出狂热的呼喊,纷纷对她举起拳头,大力地震动,疯狂地鼓掌、吹口哨和拍打阳台外壁,“我们支持您江女士”,“风雪过后天更明啊”,“太阳要出来啦”,“别放弃呀”……他们呼唤呐喊时,也看到了这样一幕:江女士踉跄着来到直挺挺躺在长椅上的老头儿身边,轻轻推了三下,他一动未动。

“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离开唐老头儿,跋涉了几米,从一栋墨绿色建筑物前绕到它的右面侧,学生们的声响一瞬间消失。现在,如果回头,她只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墨绿色墙壁。“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她又提出了第三个问题。眼前这团疾速飞旋的白茫茫实体,摧毁了近处和远处以及他们结合处的空间,她感到心慌,意识到迷路了。更可怕的是,无论抬头或低头,世界都会整体旋转起来,唯有保持平视才能一次性迈出两三步,赶紧停住,拼命抵抗抽搐的胃所产生的呕吐感。若不是偶然间幸运地撑住了一道软乎乎的铁闸门,就刚才那一个趔趄,她非来个倒插葱不可。铁闸门“嗙”地一声响,惊动了里面的男主人,但他根本想不到罪魁祸首是一个醉酒的女人,把愤怒全部泼向了暴风雪:“哎呀哎呀,有本事把我这店直接卷进外太空,妈了个巴子的!”江女士从店门口摸爬滚打着走远了,他还在宣泄着超现实主义愤怒:“要我说,数你最阴险恶毒了——使用隐身术,不讲武德,欺软怕硬!呸!”江女士左侧某个位置,雪平面之下藏着一个深坑,踩下去后,整根大腿被牢固地裹住了,越是用力拔,捅得就越深,直到她弄出攀爬河堤的姿势,胸口压着雪层保持不动,祈求不会坍塌。她被胃绞痛、头晕目眩和恶心弄得筋疲力竭,恨不得一拳凿塌这块雪层,突然发现前面影影绰绰走来了什么东西,不是人,因为它的高度与她的头持平。一条瘦骨嶙峋、瑟瑟发抖、夹着尾巴的尖耳朵大黑狗,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如果你想啃我的脸,就过来吧。”江女士用手臂攀住雪平面,尽量掩护好面孔,露出一击命中的目光。“来吧,来吧……”她嘚瑟着嘴唇,一遍遍地默念这两个字。大黑狗却把脸转向了街道中央,面对暴风雪,目光迷茫,神情疲惫,像失去信念的人眨了眨眼。“你不能变成它这副模样,你不能……但是你必须感激它,感激它不是一个人,因为有这副神情的人或许已经把你杀掉了……”江女士用微弱、颤抖的声音和自己对话,猛地一用力,便平躺在了雪层上。她什么都做不了,只顾在天旋地转中大口喘气。某个瞬间,在密集的雪片里,她好像察觉到浑浊的高空深处闪现着模糊的层次感。她忽然坐了起来,扭过身,大黑狗四肢固定在雪洞里,默然地看着她。“姐姐,趴下,看我怎么收拾它!”这个分不清男女的儿童尖叫声来自正上方,江女士下意识仰起脸,就看见一挂红色鞭炮凌空炸响,她“啊”了一声卧倒,鼻孔呛着冰凉的雪,死死护住脑袋。鞭炮在她屁股旁边炸开,一颗颗蹦向她的身体,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也感觉得到疼痛。她听见大黑狗发出凄惨的哀鸣,似乎逃走了。“没事了,姐姐,它跑啦,它是一条恶犬,经常咬人!”鞭炮声一停,小孩就叫起来,突然又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粗野的吼声:“叫你胡闹,胡闹,跟一个喝大酒的女人扯什么……滚回去学习……打死你……”江女士并不介意被误解和污蔑,但感到委屈,仔细品读这种委屈,它其实是无能为力的遗憾,然而奇妙的是,她似乎又从其中找到了依靠。她继续前行,走几步就呕吐一次,早晨到现在她颗粒未进,吐出来的全是以往的食物残渣和透明的粘稠胃液,歪歪曲曲、断断续续地留在身后的雪面上,宛如一条锁链。她的胃完全空掉了,剧烈地抽搐着,最后一小口粘稠物痰液似的滴落下去,把脚尖前的白雪砸出一个小坑,是鲜红的血。她踢了踢雪,把坑填上,因为感觉舒服了一些,她趁势直起上身,回头看一眼这段路程。那条大黑狗在身后几步远,埋头舔食着她的呕吐物。

呕吐后立竿见影的舒服和清醒是短暂的,没几步,一种虚脱攫住江女士。这种虚脱感,在她看来,是眩晕过后的自然反应,不必担忧(她实在厌恶头晕目眩和呕吐),还有意享受起来。然而她过分自信了,且缺乏基本常识,浓重的困意来袭并浑身燥热,绝非健康的征兆,而是极寒天气的杀机,冻死街头的酒蒙子几乎全是它的牺牲品。双眼发黑,失去力气,身体下坠,这些症状真实发生时,江女士依稀记得两条胳膊被拽疼了,差点喊出声,然后是一股沉闷的热气包裹住了她。“又闹哪样呀!”她心里厌烦地问自己。她知道自己闭着眼睛,似乎随时能打开,但凭什么呢,她凭什么这样做?江女士质问自己。她中了邪似的反复逼自己把睁开眼皮的理由拎出来,她清楚得很,它是存在的,可一旦显露真身就会被占据优势的仇恨意识毫不留情地摧毁,是的,对她来说,这股仇恨意识就是那暗中苦寻的罪了,它是存在的,且拥有实体,像一套器官……活下去,或接受死亡,都是存在精确算计的具体过程,要对使用相应手段达到这两个目的所付的努力、遭受的代价加以衡量;另一方面,人作为一种综合体,囊括生理的、大自然的和社会的多元成分,只有身处具体环境,并对环境进行阐释、得出一套意义体系时,才能触动人作为人这个根本利益,从此以这套意义体系作为行动的根据。困在黑暗中的江女士,究竟睁不睁眼皮,不是心理层面或意志层面的问题,而是一系列问题的集合:她的生或死,在意义体系中所衍生的“为什么”;她的生或死,有什么价值;她的生或死,毫无价值,因为没有意义……于是,微妙之中,她似乎落回了谷底,从这时起只剩下“有还是没有”的问题了,如果要对这个问题所形成的感受有所描述,那就是她对劳动产生了全新的觉悟,因为劳动是“有还是没有”的唯一事实。“是的,我现在要对自己坦白了,我不爱我的丈夫,没把他装进心里,这是我不能借助他睁开眼皮的根本原因,甚至可以说,他是不存在的。结束了。总之,因为他、为了他而活的日子结束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像英雄一样去爱别人呀……”

“她喝醉了,必须躺下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出现前某个瞬间,江女士确信睁开了眼皮,除灰里透光的一层皮,什么都看不见。如果愿意,她猜得出身在何处,另外,她有一种被惊醒的感觉,心脏砰砰跳着,随后就发现心跳的节奏是与头颅的震动结合在一起的。“天呐,别死在我店里,抬进后屋!”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应该是他的手搬起了她的脑袋。接着,她又感到双脚在离地(看来有第三个人在搬她的脚),身体原地升起,开始了低空飞行。江女士这才意识到她正处于单纯的晕厥之中。之所以这样想,以及被惊醒和飞行的感觉,似乎又是由狂烈的心疼引发的……确实,她弄不清飞行了多久,这个意识还诡异地中断了,再次出现时,她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受。飞行中的视线里出现一条走廊,两侧排列着数不清的紧闭的白色房门。走廊尽头,摇摇晃晃中出现一道白色栅栏门。她知道自己在向那道栅栏门飞去,同时感到一丝奇怪和恐慌——为什么看不见双脚,因为是它们,而不是头部,正对着栅栏门。临近了,貌似要重重撞上去了,栅栏门才自动打开,瞬间又恢复了原状,接着,她看见自己被挡在了门外。她猛地发现,里面侧身坐着、双手在煞白的桌面上玩弄大拇指的女人,正是江女士,这时候,潜藏在深处的预感就变成了现实——栅栏门自动打开了。这幅画落幕之后,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彬彬有礼的问候——“江女士,欢迎回家”,她就睁开了眼皮。她立刻又闭上了眼皮——低矮的天花板,螺旋形节能灯刺痛了神经。“莫名其妙!”江女士烦躁地抱怨。她睁开眼,立刻坐起身,因为渴得要命。这个所谓的房间像狭窄低矮的旧车厢,煞白煞白的,门对面的墙壁垒着黄色纸壳箱,挤占了不少空间。屁股底下是一张迷彩布单人折叠床,床脚吱呀吱呀作响。她后仰着脑袋摇一圈,不是为了环视四周,而是缓解剧烈的头疼——脑仁似乎裂开了。一离开小屋,江女士就闻到一股泛臭的咖啡香。这是一间三十平米上下的小咖啡馆,只摆得下三张圆桌,深绿色桌布,各搭配三把灰色塑料靠背椅。右边靠墙的圆桌,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女人正扭过脸来对江女士微笑,男的没搭理她,胸口压着手臂,一边抖腿一边浏览什么文件。“哎呦,您可算醒啦!”江女士身旁有个吧台,在里面,一名身着橘红色羽绒大衣、头戴蓝色棉织帽的年轻小伙子在高椅上转过身,语调轻佻,饶有兴致地看向她。“老板,能给她倒杯温水吗?”那个女人对吧台小伙说,然后看向江女士,等她自己走过来。江女士在男人旁边坐下,摘掉棉织帽,抹起渗着虚汗的前额。因为头痛欲裂,她拧紧了眉头。男人神经质一样抖动的腿,引起了她的注意,而且她知道,在她没好气地抹额头时,这对男女一直交换着眼神。女人穿了件黑色高领厚毛衣,领口托着下颚,她有一头茂密的自然卷长发,扎了个潦草的马尾,橄榄型小脸蛋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有两道画出来的伶俐眉毛,最具特点的是她的嘴,很小,时不时朝左边抽搐一下,顺势吸吸鼻子。江女士毕竟是女人,对同类有过目不忘的天赋。男人穿一件棕色皮夹克,厚毛领朝上铺在肩上,工整的三七分发型,光亮亮的下巴应该是当天剃的,模样还算周正,就是背部一直塌着,显得有些猥琐,加上抖腿,着实不讨她喜欢。吧台小伙送来一大杯温水,没等他们开口,江女士就双手捧住喝掉了大半。她太渴了。男人瞥她一眼。“慢点喝,没人跟你抢。”他慢悠悠地说。“你们是夫妻吗?”放下水杯,江女士问。“我们不是夫妻。”女人说,微微笑着,用明亮而真诚的大眼睛望着她。“如果你是他老婆”,江女士说,“别让他抖腿了。”男人一听这话就斜開身子,做出远距离打量江女士的姿态,瞅上好一会儿。女人笑而不语,扒拉一下男人:“好了,别吓到人家。”“我没吓唬她,我从来不吓唬人,特别是女人。”男人说,恢复了坐姿,没再抖腿,托起下巴继续看文件。桌面被散开的文件纸占满了。“咱们刚才说到哪了?”女人握着一支细长的黑色笔,问男人。“先等一下”,男人说,他发现江女士呆滞的目光落在了文件上,一开始,他放下手臂压住文件,提醒她需要避嫌,可她的目光丝毫未动,“请问您在看什么”,这时他开腔了。对女人来说,由男人无偿提供的庇护——保卫她们的身体,呵护她们的心灵,供养她们的开销,等等,其中哪一项最为重要,是江女士方才失神时在思索的问题。这要从夹克男人带给她的影响说起。他显然具有攻击性,然而,这种攻击性让她体会到了充分的身体安全感。她于是发现,有它作为基础,另外两项似乎变得可有可无了;如果他是她的丈夫,则不必为她多做什么,除了无端消失,他可以为所欲为。而且她接受他的死亡。她还接受他的贬低、侮辱和施暴,是的,她接受他最恶劣的一面,即便那是他的本性。然而这不是她爱上他的缘由,事实上,她并非像一个妻子在爱他,而是另一种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神经质般微妙的情感。身边有一些人,他们这样想,也这样说:江女士得了某种病。果真如此的话,她反倒认为自己成了幸运儿,这种病就像一个支点,被她用来撬动人们看不见的世界——她要在这个世界中行走,要在这个世界中去爱和被爱。她之所以迟迟不回应夹克男人,就因为思索着如何表述那个支点,以及与其相关的一切。“我没看什么。”她说,移开目光,垂眼皮喝了口水。男人就和女人碰一下眼神,都笑了笑。“我们刚才说到了时间,”男人说,“留给我的时间——半夜,撑死能挨到第二天一大早。”“在这方面,我能为您做什么?”女人问。“我不知道。”男人说,清了清喉咙,接着抖了抖文件纸,像上面有灰尘。“我不知道。”他用略带自嘲的语调重复一次。女人好像抽了下嘴角,但没吸鼻孔,在纸上写起来,笔头来回摆动,随口问了句“告诉我最坏的结果”,然后放下那支笔,双手叠放,郑重地问夹克男人:“除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这个问题令男人感到为难,他习惯性摸了摸嘴巴,清着喉咙往前蹭了蹭。“战争。”他说。“战争?”女人问,皱着眉头,使她看起来更为伶俐了。“是的,战争,满洲里最堕落的一群人和最悲惨的一群人之间的战争。”“您刚才——这位女士进来之前——提到追杀,现在又跟我说什么战争,我是您的辩护律师,不是警察或保镖,更不是战争帮凶……”“反正都一样,对我来说没区别,终归是个死。”他打断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我不怕死”,他接着说,“因为我是冷水坑人,我们冷水坑矿工没别的本事,就是不怕死。”女律师的神情从不解、愤怒转变为感动和心痛,瞥一眼正看过来的江女士,又移开目光,没说话。“您贵姓?”她突然问江女士。“江水的江?我是羊女姜。江小姐……”姜律师是想问江女士一个事的,但被江女士打断了一下:“我结婚了。”“哦,江女士,现在,假如您是他——张先生,您背负着上百号工人的命运,眼下有一种力量强迫您出卖他们,私吞补偿款,您本人也能拿到一笔数目不菲的款子,如果不同意,就性命堪忧,虽然我本人很难相信这种黑帮小说一样的情节,但还是想问问您怎么抉择。”姜律师语气严厉,盯着江女士,撸起原本很高的袖子,露出一对圆形小肘尖。在江女士低垂眼皮思索的时候,张先生眼看前方,鼻尖一次次碰着拳头,不排除也在寻思这个事,或许想象着他再和江女士替换一次后,身为全新的自己将如何抉择,同时,还表现出对江女士毫不在意的样子。“反正我不想死……”江女士支支吾吾地说,脑子一片空白,涨红了脸,为给不出明确答案感到尴尬和羞愧。事实上,这正是姜律师想要的答案,她立马冲着江女士批评起张先生:“哪有正常人一遇到事儿就把死挂上嘴边的,然后大撒手,什么都不理……”张先生就为自己辩解:“我没那样,不是找到你了吗?可琢磨来琢磨去,我死于非命是有极大可能性的……”姜律师差点把手捅进他的嘴里,命令他别再说了,强忍着怒火整理一下情绪,厘清思路,对他说:“从你找到我那天起,这段时间以来,你身上那些江湖习性我可以忍,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没问题,但我真的无法接受你对法律的态度,你根本就不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律,姜律师,毕竟它是有用的,但我也得相信别的东西……”张先生皱着眉头,摊开胳膊,声音很大,却满是无奈。“相信什么,死吗?”姜律师咄咄逼人。“相信恶有恶报呀,姜律师,我得相信恶人是有仇必报的,我还得相信我自己能……保护你……我得保护你呀姜律师,您知道吗,找你做我们的辩护律师是我活到现在最后悔的决定……”他看见姜律师气呼呼地抹着眼泪,就停了一下,顺便用双掌抹把脸,斜着膀子把小臂压上桌面,丢了丢他那支黑笔,低头嘀咕:“就按照咱们的第一套方案,先把消息透露给媒体,看局势如何,总之,你必须在最安全的时候露面,否则我拒付余款……”“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吗,”姜律师不知从哪翻出一包纸巾,擦着红彤彤的鼻头,“我誓死捍卫法律,捍卫我的原则……”张先生非常不难烦地把笔一丢:“别这么幼稚,好吗?当然,我绝不轻视法律,它有它的作用,但有些事是法律整不明白的,特别在满洲里,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儿,我比你清楚。”“你呀,你呀,”姜律师又抽出一张纸巾,放到眼前擦手心,用堵塞的鼻音疲惫地埋怨他,“心里只有恨……”“您觉得呢?”张先生扭脸问江女士,笑眯眯的——被姜律师的话气笑了。“我倒想问问,你们为什么不怕死?”江女士问。张先生显然不喜欢这个问题,或者说,江女士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是非常刻意、蹩脚和自以为是的,他原本以为她是心智成熟、经验老道又不失灵性的女人。江女士应该没期待他的回答,提出那个问题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我听说,经历过死亡的人通常很难憎恨别人。”听见这句话,张先生只是撇了撇嘴,用无所谓的神情对姜律师眨一下眼皮,似乎有些疲惫,把脸扭到另一边,不让她俩看见上面的变化。“原则,难道我不想捍卫原则吗,”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这种尴尬是由于话题被逼入心灵剖析的地步所造成的),张先生幸怏怏地开口了,脸也跟着慢慢转过来,“我是个煤炭商人,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要光明磊落地捍卫商业原则……现在呢,煤矿倒闭,有些人想私吞补偿款……我呢……落到被人追杀的下场……金钱和道德都成了要我命的东西……光荣赴死成了我唯一的资本……你们没下过矿,你们不懂这个世界,你们看不见这个世界最深处有个东西,一种罪恶,它和太阳底下的所有东西都无关,但又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人类很伟大,因为我们拥有劳动,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了世界,但我告诉你们,人类的所有劳动成就都没法驯服和消灭那种罪恶。能消灭这种罪恶的,只有毁灭——彻底地物理性毁灭,像陨石撞击地球……他妈的,我为什么跟你们说这些……没错,我们冷水坑矿工每天就活在这种彻底毁灭的世界里……我们每天都是死而复生的人……等我们从坑里回到地面,首先想到什么,你们知道吗,谅解,谅解所有人,谅解每个人,我告诉你们,这就是爱,我们爱所有人,爱每个人……但该给我们的也得给呀,对吧……算了,说这些干嘛,我又不是什么好人,矫情巴拉的……”张先生把脸扭到另一边,瞅着地面,不再开口了。两个女人望着他,安静地听到最后,包括吧台小伙,他在桌边已经站了好一会儿。“雪停了,出阳光了,”吧台小伙说,“到这吧,我得回家做晚饭。”临别时,张先生得知江女士决心走回家,就从内兜掏出一把银色匕首。“按这个小钮,刀就出鞘。现在别按,刀子不能在朋友跟前出鞘。”他把匕首交到江女士手里,又拿了回去。“记住,别往胸骨上扎,你力气小,现在的衣服又厚,扎不进去的,要这样,”他放低匕首,移向姜律师的软肋,提醒江女士歪歪身子,好看清细节,“从这捅,或许能进去,”然后对“模特”姜律师调皮地笑了笑,“如果你那什么了,我绝不苟活于世。”“那要是你那什么了呢?”她抿嘴笑着。“用法律武器为我报仇。”他说。起身时,他留下一句话:“是死是活,就在今夜。”

下午四点半至五点,暴风雪完全平息,刺骨的寒冷立即夺取主导权,对大自然和人间事物进行强制塑型。冗长的橘红色阳光,已无力照亮天空,也来不及粉饰城市和安慰心灵,在冬季傍晚的沉沉暮色里自行退却,任凭万物被愈加浓厚的阴影逐步侵蚀。在无风的刺骨严寒里步行近半,江女士感到从骨头缝到皮肤外表奇痒无比,她产生了用匕首割开手腕大面积放血的冲动。她在软硬不均的积雪里走得很急,有时小跑十来步,使发胀发麻的炙热面孔凉一凉——虽然这是以暴易暴式的恶性循环。眼下,干扰视线的是呼出来的白气和濒临闭合的夜幕。那间孤零零的破木屋出现后,江女士放缓了脚步。忽略细节,它由两部分组成,粗糙的轮廓和漆黑的大洞。“司机大哥,如果您把我放下来,那个拥抱就不存在了。”她在心底对他说。接下来是那棵“及时献身”的杨树,在大自然最后一层光素的映衬中,以剪影的形态笔直地插进黑乎乎的积雪,纹丝不动,对她视而不见。江女士把硬雪层踩得咯吱咯吱响,不知走了多久,发现夜幕已完全降临,稀疏几颗星斗彼此遥远地闪烁着,清冷通透的宁静笼罩着苍穹四野,在这种宁静的深处——又像是遥远的高空,涌动着一种嗡鸣。“这一次你果真走到了尽头,从此再无路可走了。”江女士对自己说。她仰望着夜空,一颗星斗眨了眨眼睛。白气呼出来时是富有活力的,但瞬间被冻住,像按了暂停键,随后缭绕一下,疾速挥发。黑暗鲸吞了世界,白雪映照出地表的轮廓。江女士看见通向小区的那条弧形路径,保安亭尖锐的照明灯,远处模糊的客厅灯火。黑暗下方,白雪构成的广袤农田,除了一个黑色人影,空无一物。说来奇怪,人影身处农田中央,与江女士相隔遥远,然而她沿着弧形道路疾行时,它会及时调整站立的角度,始终用正面朝向她。按理说,她不可能捕捉到它的这种动作,却总能离奇地知晓细节,包括它是个男人。“大晚上,你一个女人不能在这种地方乱走呀!”人影一定意识到江女士警惕了起来,便先发制人,喊声像高音量的家常聊天。“没事,到家门口了。你干嘛呢?”江女士边走边问,声音也很大。“心里烦,出来走走。”“为什么去野地,不冷吗?”她问,大衣兜里的手紧紧握住那把匕首。“冷使人清醒。”人影说,随着她调整角度,但就是不迈一步,像被冻住了双脚。“有什么烦心事,回屋跟你媳妇儿商量嘛!”她说,笑了笑,差点用另一只手打个招呼,它也握着武器——唐老頭儿那个空酒瓶。“唉,我就是为了避开她,才逃到这的呀,哈哈,您应该懂吧……”“当然懂啦,有时候我也想逃开我那口子,去哪都好,一个人呆着就行。”江女士说,想到今天出门的缘由,不禁摇了摇头。人影好像埋下了头,江女士认为这是触动感情的表现,果然,对方说道:“可我逃不掉的呀,顶多到这了,牲口一样来回溜达……”江女士稍微放缓了行走的速度,但依然不慢,这样做是为了让对方产生被关注的感受。“遇见什么事就想什么办法,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但有一点绝不能做,就是无端消失!因为缺德!”她说。“按照您这个办法,我只有再分裂出一个人格了,一个人格属于家庭,一个人格属于我自己,可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人影大声地传达着痛苦,几乎与呼喊无异了。“这有什么可笑的嘛,”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今天差点死在暴风雪里……有人死在了我眼前……和死相比,没什么是可笑的,又都是可笑的。”“我没有你这种勇气,因为我怕死,谁不怕死呢?”“如果我告诉你今天我遇见了不怕死的人,一位重情重义的高尚的人,你会信吗?”江女士问,噙着热泪。“我信。谢谢!因为我相信你。”人影说,情绪有些波动。“如果在您心里总有一个夙愿,折磨着你,那么我的建议就是实现它,死也要走完这一程;如果您只是厌倦了现在的活法,就像一年四季吃同样一道菜,吃腻了,那么,我的建议就是改变自己适应这种活法,一点一滴把这种活法建成高楼大厦,而不能一脚把它踢开,或无端消失。但无论怎样,起点即终点,我们绕一大圈,还是要回到某个位置上,因为只有在这个位置上,别人才知道如何关心你和爱你……如果你拒绝那个位置,相信我,你一定会分裂,分裂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就像你现在这样,大晚上在野地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另一个部分就是……有罪的心……逃避妻子,不愿回家,难道不是一种罪行吗?”江女士满含热泪呼喊着,在小区门口,她面朝野地举起双臂交叉几下,算作告别,然后微笑着和保安郑大哥打个招呼。他从里面拉开小门,彬彬有礼地说:“江女士,欢迎回家!”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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