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马
1
如果你在大街上遇见我,问我打哪里来,我回答你说刚吃过,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是的,我的确疯了,且疯得一点也不匀称。但是,疯人自有疯人的道理,我回答你说我刚吃过,是想告诉你我从对面过来,刚在某个地方吃过饭。我其实是回答了你两个问题,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你会问我“吃过了吗”。也许我的脑子有些不同于常人,经常说一些让人出其不意的话,做一些让人出其不意的事,所以你会在打过招呼以后,暗自嘀咕着说我是一个疯子。不错,我也怀疑过我是一个疯子,但当我某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叫刁帘子的人并问他打哪里来的时候,他的反应同样让我吃了一惊。他先是没有回答我,只是笑笑,然后继续走他的路,走了大约十几秒钟,又突然从背后叫住我,说:“刚才是不是你在和我说话?”
我无言以对,半晌,结巴着说,“应该是吧!”
刁帘子从浙江打工回来后,似乎变了一个人,有时候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总是口中念念有词,不自觉地发笑,而且笑出声来,让周围的人们都感到很奇怪。我和刁帘子是发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上学。小学课间的操场上,即便是大雪天气,大树下也常常躺着自言自语的醉汉吴奇普。吴奇普念叨的是一些让人听不懂的醉话,比我上初中的表哥谭香子背诵的英语单词还要深奥。我和刁帘子走过去,说,“吴老者,你儿子趴在窗台上笑话你啦。”吴奇普说,“叫你上学你呵呵呵,你他妈的齐河马多多。”后面几个字没什么意思,只是随口而出,却让刁帘子记住了一辈子,他总是拿这句话对同班同学吴奇普的儿子吴圈开玩笑,问他可否翻译翻译,吴圈把头埋在桌子里,一句话也不说。
转天,吴奇普站在烤烟收购点的大秤旁边,叽里咕噜地乱叫,刁帘子听了好大一会,又记住了四个字:孩麻其函。在教室里,他当着全班同学问吴圈,“你爹说的孩麻其函是什么意思?”吴圈又把头埋在桌子里,不说话,他的同桌疤三站起来说,“狗日的真笨,他说的不就是还麻球烦的意思吗!”大家都笑了。
吴圈的父亲吴奇普也疯得一点都不匀称。有时候,他喝了好多好多酒,却不疯。不疯的时候,是他把自家的烤烟放在收购点的大秤旁边卖得一个好价钱的时候,是他从烤烟收购点点长王学富手里接过一支金沙江牌香烟的时候,是他把大红单据拿去兑换成一叠厚厚的钞票的时候……他疯的时候,通常是遇到了麻烦,比如烟叶被降级、烟点上的收购人员吃饭不叫他,或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他自己却很孤独的时候……按照刁帘子的说法,吴奇普只要想疯,不吃酒也能做到,不吃酒也会叽里咕噜说些人间的鬼话,也会躺在操场上的大树下。我们都惊叹:一个酒疯子不吃酒也能疯起来,的确需要本事。
小镇茶木有两条街,呈十字形铺设,竖着的一条要长一些,从乡政府出发,可以走到老食品组的旧房子;横着的一条稍短,从供销社出发,到农村信用社就走完了。两街交汇处,和其它地方一样,都被称作十字街。吴奇普在十字街的罗家小卖部喝了二两酒,踉跄着走到老食品组,又折回身来,踉跄着到乡政府去。那时候我在乡政府办公室当值,见到他,总是会礼貌地笑笑,他也笑,且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小同志,好好干。”于是折回身去,走到十字街,往左,去了供销社,在熟人张孟江的柜台上讨一两酒喝了,继续踉跄着往反方向走,走到农村信用社,仿佛走不动了,就在院坝里停下,大声地喊信用社主任的名字。没有人答应他,他就坐下来,打了一个瞌睡后,慢慢起身回家了。
有一次,吴奇普正疯着,在街上呈S形走路,嘴里呜哇呜哇大声嚷嚷,遇到刚从罗家小卖部买香烟的刁帘子。刁帘子说,“老吴,快别嚷了,你儿媳妇在食品组那边和别人拉扯起来,好像干架了,你赶紧去看看吧。”吴奇普一下子就直溜起来,清醒得如同没喝过酒一样,问,“她和什么人拉扯?”刁帘子说,“认不得,不过好像是大房子的毛十他们。”吴奇普拔腿就跑,俨然不像一个疯子。跑了大约一百米远,突然折回身来,边跑边骂,“你个小狗日的,骗你祖宗吧,我儿子还在读书,我哪来的儿媳妇!”刁帘子一边笑,一边往小卖部里闪躲。吴奇普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突然又疯了,嘴里呜哇呜哇乱叫。
2
不吃酒也能疯的,除了吴奇普,还有滴酒不沾的周成民。周成民居住在铜车河边的玻璃村,是一个教师。作为教师的周成民,只教过一年书。据说,周成民是因为一个叫郭小美的女人而疯掉的。周成民从县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玻璃小学任教。玻璃小学旁边的郭氏,养了两个漂亮的姑娘,被人称作大彩电和小彩电,大女儿郭大美是小彩电,小女儿郭小美是大彩电。小彩电郭大美嫁给了玻璃小学一个叫王帅帅的老师,育有二子,长子叫王乒乒,次子叫王乓乓。周成民看上了王帅帅的小姨妹大彩电,屡屡表白,却屡遭拒绝,于是就疯了。疯了的周成民教不了书,只成天在黑板上写“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可是我的爱永没有改变”,再就是“小美小美,我很爱你”。玻璃小学的校长郭端端将此事上报坡头教办,坡头教办又将此事上报县教委,最后,县教委决定,不再让周成民上课,但工资照领。疯了的周成民却顺利地娶了大彩電,且生育了二子,长子叫周高尚,次子叫周尚高。人们惊讶的是大彩电为什么在周成民没有疯的时候拒绝他,而他疯了之后,却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妻子。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周成民的大姨夫王帅帅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你懂的。
“我懂个莎士比亚!”我说。
周成民的工资领到退休,还领。周成民的女人大彩电任劳任怨地照顾丈夫,抚养孩子。没事的时候,周成民会到小学的操场上去,人们问他,“彩电安逸不?”他不回答。人们又问,“彩电的声音好不好听?”他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向那人胸口砸去。
玻璃小学的某间教室门开着的时候,周成民会趁机溜进去,不管有人没人,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写“那是东方,而朱丽叶就是太阳。”有小学生问他,“周老师,这是你写给大彩电的情诗吗?”他不回答,用粉笔向那孩子的脑袋砸去。
玻璃小学的老师们不愿意周成民在他们的黑板上写字,经常一见到他冲过来就赶紧关上门。作为玻璃小学的教师,周成民在玻璃小学没有了一席之地,他就趁着赶集天和人们一起到茶木街上。茶木街上有好多学校,学校的教室门总有一些是敞开着的。
铜车河里有好看的细鳞鱼。鱼儿不仅好看,还好吃。20年前,我曾经和同事蔡祥顺去河边,向渡口人家买过几斤,回来把鱼在冷水里下锅,加鱼香草,水开后,同事们循味而来,自己取碗筷就开吃,边吃边赞叹着这人间绝味。有一次,我们拿了炸药去河边,正好遇到周成民在河岸上散步,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刚装置好炸药,正准备往河里投,却被周成民从手里夺过去,扔到乱石中去,“砰”的一声,吓坏了一群馋鬼。周成民不让我们炸鱼,大抵是在心里把这条河作为私有财产,这让我们很不服气。于是,我们又重新装炸药。但是,周成民直接将两腿伸进河里,坐在浅水中的石头上,大有以死捍卫的意思。我们只得作罢,准备重新找地方炸鱼,而周成民却大声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们要遭报应。“算了算了,疯子的话,有时候是很灵验的。”一行人悻悻而归,回到茶木街上,在川人郭二娃的饭馆里喝了一顿酒,各自回家睡去。
玻璃村公所旁边的田氏,同样养育了叫田菊和田兰的漂亮女儿。田菊和田兰喜欢戏水,经常脱得欲尽未尽,把大半个身子放在水中。有一次,我和蔡祥顺去玻璃村吃酒,走在河边的小路上,边走边谈论周成民的漂亮媳妇大彩电和她的婚姻,被冷不丁从河里冒出头来的两姐妹吓了一跳。那时候,田菊和田兰才十八九岁,正是把青春期的段落大意写在脸上的时候。对于两个在背地里谈论人间是非的人民教师来说,我们无异于赶考的书生遇到了鬼,脸上火辣辣地痒。两个姑娘理直气壮地告诫我们,说别人坏话,嘴巴一定会烂掉。我说,“见到你们,嘴烂了也愿意。”她们齐声笑了起来,大一些的田菊说,“小心周老师用石头砸破你们的脑袋。”
我认识田家的二位姑娘,是在茶木街上的录像厅里。那时候我刚刚分配到茶木街上教书,课余无聊,经常和一个叫王祖军的同事在赶场天去录像厅里看录像,也顺便看录像厅里的美女。田菊和田兰一到赶场天就往茶木街上跑,一到街上就往录像厅里钻。那时候,录像厅放映的是《神雕侠侣》,讲的是杨过和小龙女在古墓里谈情说爱,情节颇为曲折,让人像吸食了鸦片一样上瘾。田家姐妹大约也对爱情故事上了瘾,当然,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在看录像的同时看点什么,我不敢确定。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我坐在她们后面,当看到杨过用一只手抱住小龙女的时候,便也用一只手敲了敲姐姐田菊的肩膀,问她,“你谈过恋爱吗?”
“关你屁事!”两姊妹一同转过头来,让我瞬间脸红。录像放完,我们一起从录像厅里出来,两姊妹在门口堵住我,妹妹田兰先问,“你想谈恋爱吗?”
我想了很久,还是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不想。”
“原来是个胆小鬼。”妹妹一脸不屑。
在河里遇到他们两姊妹的时候,《神雕侠侣》已放完了好久。我的同事蔡祥顺对她们说,“你们这样,不怕河里的鱼儿咬吗?”
“鱼儿又不是你!”妹妹说。
田家姐妹一如既往地钻录像厅,而我和我的同事王祖军却陷进期末考试的圈套里,整天教孩子们学拼音、做算术题。那些时候,我每天都会写一首诗,把一些落叶写到冬天的冰凌中去,把孩子们的笑声写成浅浅的酒窝,写着写着,田家姐妹嫁人了,“疯子”周成民在山路上摔断了腿,不再一逢赶集就往街上跑、一见到教室门打开就冲进去拿粉笔在黑板上写莎士比亚的句子了。
3
刁帘子从浙江打工回来,站在茶木街上王华友家的餐馆门外。他穿着一件风衣,手里拿着一根甘蔗。我问他,“陈军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仿佛没听见,也不说话。我改叫他为“刁帘子”,他擂了我一拳。
“这么大人了还拿一根甘蔗在大街上啃,不怕人笑话啊!”我开玩笑。
“你这么大个人,还穿着衣服在这街上晃来晃去,不怕人笑话啊?”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我着实不知道怎么还他。
这是秋天,乡场早早就散了,只有流浪女甄小花还站在铁货摊前自言自语。我和刁帘子不约而同地看见了她。刁帘子说,“真他妈的扯淡,咱们咋就不疯掉呢?要是疯掉,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我说,“那还不简单,你把吴奇普的口令唱起来。”
他还真的就念了一句“孩麻其函。”
“真是麻球烦。”我说,“这么大的人了,不好好在外面打工,就知道回来守着老婆,咋的,怕飞掉啊?”
“你这么大的人,连个老婆也没有,咋的,怕娶了以后飞掉啊?”
甄小花从摊子上拿起一副马掌,自言自语地说,“蓝波旺,要旺开,曾道人赶紧透码来。”她说话的时候,嘴角的哈喇子不住地往脖子上淌,但她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曾褪去。
“甄小花的笑容像电影胶片被卡住了一样,永远都是一个表情。”刁帘子说。
“说不定她见到了你,就会是另一副表情了。”我拿刁帘子开玩笑。刚说完,甄小花的目光就朝我们瞥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刁帘子。
“有戏了。”我说。
“看什么看,疯婆子。”刁帘子忍不住骂了一句。
甄小花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一把拽住刁帘子的衣服,大声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快还我的钱。”
“我什么时候欠你的钱?”刁帘子一边用手去掰甄小花的手,一边大声地怒吼。
“我买彩中的两百万,你还没有兑给我,你想耍赖!”
“买彩”就是买彩票。大约在2002年的时候,茶木街上流行地下六合彩赌博。买彩的场景蔚为壮观,一到下午六点,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叠马经。我们這地方的人,通常把马经叫成“谜单”。一到下午,人们就开始嚷嚷起来:“谜单出来了没有?”
谜单是一些堆满图案、字符和故意写错的诗句的复印纸。人们通过研究谜单,猜测当天特码是哪个数字。地下六合彩的中奖规则很是诱人,从1—49中开出一个特码,如果买中了,庄家会按所下注的四十倍赔付。在四十九个数字中,每四个数字(或五个)代表一个生肖;同时,这些数字又分布在红波、蓝波和绿波三个波段中。研究谜单的人,有人侧重于研究生肖,有人侧重于研究波段,而有一些人,早上出门时看到什么就研究什么,还有一些人重点研究昨晚的梦境。我的朋友张老五是一个四川人,在以勒街上开餐馆,六合彩盛行的那段时间,他索性熄了灶火,关了门庭,一心一意地趴在谜单上,久而久之,把之前所赚得的几万块钱全数输掉。张老五在街上遇到人,总爱说,“老子再买一期,要是不中,就重操旧业去。”张老五在最后一期下了一万块钱的注,而且就买“7”这个数字,结果中了,抱得四十万元回家。我问张老五,“你是怎么研究马经的,只下一个数字,偏偏买中了。”张老五板着脸,但眉宇间的兴奋还是被我看到。他把我拉到他的餐馆里,让我在一个脏兮兮的凳子上坐下,说,“谜单上明明写着一个‘马’字,你眼睛瞎了!”
“与‘马’字有何关系?生肖又不是马。”我说。
“你不懂数笔画吗?”他对我的好奇不屑一顾。
我数了一下马字的笔画,只有三画,而并非是“7”。
他看出了我的疑虑,便用指头在铺满灰尘的桌子上写起了“马”字,边写边数,一共七画。
原来,他数笔画的方式与小学课堂上老师教的完全不一样,无论什么笔画,只要转个弯,就是一画。比如“马”字,“横折”是两画,“竖折折勾”是四画,再加一横,就刚好七画了。
我那时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在怀疑书本知识的同时,又无比抵触谜单的蹊跷。对,谜单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很多人都无法研究,谜单上的数字、图案和错误诗句,又分布在诸如“白小姐”“曾道人透码”“四柱预测”“天线宝宝”等栏目中。买彩的人,除了研究谜单,还会经常接到一些口音奇怪的人打来的透码电话,那些给你一堆数字就想赚你几个钱的人,那段时间不知骗了多少贪财的老百姓。我的父亲首先看出了端倪,提醒我二叔、三舅他们说,“透码这样低级的手段,谁不会!把四十九个数字分作四堆,说给四个人,其中一定会有一个人中奖,中奖的那一个最后一定会成为冤大头。”他们不听,每天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与那些自称“道人”的骗子打交道……总之,我不再对地下六合彩感兴趣,我看到我的亲人、同事、朋友掏空口袋下注的时候,无比痛心,但我始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来劝诫他们离开这个荒诞的骗局,我只是在他们追着单双号下注的时候,小声地说,“少下一些吧!”
甄小花其实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妇女,且容貌不错,她之所以会疯掉,是因为买六合彩输掉了所有的家当,让丈夫从家里赶了出来。据说甄小花是四川叙永人,离我们这地方不远,家里开着一个很大的石材厂,每年要赚很多钱。然而,当六合彩盛行的时候,甄小花越买越大,直到把厂里的石料全部抵押干净,最后不得不成为一个游街串巷的疯子。甄小花走路很奇怪,通常是走三步退两步,早晨从街头出发,要下午才能走到街尾。有时候,甄小花高兴了,就会大声地唱起来:“有梦无梦,全靠心动;心若不动,必无好梦。”甄小花之所以唱“梦”,是因为人们在很多时候全靠做梦来透码。有人做梦梦见了生肖,醒来后“通杀”该生肖所有数字;有人做梦梦见数字,也按数字推生肖“通杀”,反正人们在那段时间最需要的事情就是做梦。然而,梦境并不是必然会光临的,有的人越想做梦,梦偏不来,没办法,去庙里烧香许愿,乞求一梦;有的人求医问药,争取昼夜皆有好梦……有人听说孩子做梦最精确,就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孩子做梦,可孩子做梦是很难的,没办法。又听人说,稻田里飘起来的浮沫吃了能做梦,于是让孩子吃了,翻江倒海地呕吐,差点要了小命。
甄小花拽着刁簾子的衣服,一个劲儿地说,“那天我看了天线宝宝,找到了特码,在你的庄上中了两百万,你没给我钱,最后却跑了。”
刁帘子用手指着甄小花的鼻子,大声地说,“你放不放开,我要开始数三二一了!”
人们过来帮忙,把甄小花的手拿开,指着农村信用社的房子骗她说,“你的钱在那里,他们替你存起来了。”
“胡说。”甄小花看了一眼信用社紧闭的房门,说,“那是香港马会,我到过那个地方。他们说,我的钱很久以前就被提走了。”
像甄小花一样说自己去过香港马会的,还有我妹夫的父亲。他在告诉别人特码数字而自己并没有买那个数字的当天晚上,后悔自己损失了可能两百万甚至两千万,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准备远行了。有人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香港马会。人们又问他能不能找到,他说他不止去过一次了。我妹夫召集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拦他,却拦不住,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没办法,几人用年关捆年猪的绳索把他绑住,送去精神病院,输了几天液体,回到家来,虽不再提香港马会的事,但说话和做事已经很不正常了。
刁帘子有一天突然跑到我家来问我什么属相,我反问他要干什么,他说他昨晚梦见了我,今天想“通杀”我的生肖。我的发小刁帘子本可以好好打工挣钱,但因为买六合彩,输得老婆一见到他就赶紧跑,生怕他会拿她去抵债。
4
我和同事蔡祥顺、王祖军和茶木街上的理发匠李明栋一起在川师傅郭二娃的餐馆里吃酒,吃多了,就用方言唱流行歌曲,当唱到“不要问我一生曾经抱过好多婆娘”的时候,门外竟有人应和道:“你不晓得我的心子把把有好痛”。定睛一看,是我的初中同学毛十。他披着一件旧得如同抹布的西装,被人打坏的那只手装在袖管里,无法动弹,走路的样子很像《神雕侠侣》中只有一只胳膊的杨过。毛十看见我们喝酒,也想蹭两杯,无奈店家早有打烊的意思。我说,“毛十,我让郭二娃给你装一瓶酒,你带回去喝吧。”毛十说,“如果你们准备撤脚的话,也只能这样了。”我又问他,“毛十,你的手怎么了?”
“运气糟糕,被人抓了现场。”毛十所说的“现场”,是他当扒手被抓了“现行”的意思。毛十初中毕业后,继承了大房子一带精湛的扒手技术,他和你谈话,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一把医生用的钳子,便能将你口袋里的钱拿走。当然,有些人的口袋是很结实的,除了拉链,还用针线缝了半截,连自己也伸不进手去,所以,毛十的作案工具除了一把磨得铮亮的钳子,还有一块刀片。
“今天这鬼天气,下地薅草恐怕很难了。”他往往在爬上一辆班车的时候,以这样的“谈天”方式来分散别人对口袋的保护意识。“算了吧,上街买两把锄头再说。”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经过了某人的身边,先用刀片把人家的口袋划破,然后用钳子夹走了人家的钞票。时间长了,短途客车上的乘客们都知道他是“爪哥儿”,纷纷用手捏住自己的袋子。但是毛十并不气馁,眼看“开场白”不行,便唱起歌来。毛十的嗓子真的很好,高音可以和电视上的歌手媲美,但他唱的,却是“方言流行歌”,比如“我是不是应该话不闹气不出的滚蛋,还是该厚逼实脸的留下来”,他自己说过,要是郭富城听他这样唱,说不定会拜他为师。车上的乘客听得笑了,稍稍放松警惕,口袋里的票子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拿走了。
被打断右手的毛十暂时无法用左手作案,只得一天天在街上游荡,哼哼唧唧地搞笑。我说,“毛十,听说你去年疯了一阵,是真的吗?”
“咋个不是真的。”毛十一边把瓶口对准嘴巴,一边说。
“怎么回事呢?”
“脑筋失效呗。”
毛十去年被抓了现行,被人家打得口吐鲜血,第二天便疯了。关于毛十为什么会疯掉这件事,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有说是被打疯的,有说是自己气疯的,有说是被人施了蛊,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就疯了……而我却比较倾向于他压根就没有疯的观点,因为他疯了,大房子庞大的毛氏家族便将他送到打他的那个人家里,硬是逼着人家拿出一千块钱来才了事。其实毛十后来也向我承认了,在他把一瓶酒喝光后又来找我要酒的时候,他说,“哥们最近受伤,口袋里干净得很,老同学你救济救济吧!”
我其实也没有钱,但我也不可能让他失望,于是我给了他五十块,表示表示意思。毛十接过钱去,开了一个玩笑说,“这年头当个人民教师也是很惨淡的嘛。”我说,“何尝不是呢,不比你,装一次疯就整了一千块。”那时候,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五百。
“谈那些有个卵用。”毛十并没有脸红,而是向我开口让我去做做我的同事蔡祥顺和王祖军的工作,让他们也借一些给他。我说,“他俩的口袋比你的还干净。”毛十听了,笑着说,“要不要我带他们疯一下?”
我说,“要论疯,他们的水平远远高于你。”
在一个“工资只能养活一个教师却养不活一个教师的女人”的年代,我们在教书育人的间隙,通常以发疯来消遣孤独和化解对明天的忐忑。我的同事王祖军曾经篡改过一首地方名人写的诗句,“东西胡蒋两家湾,地上银河响水滩;一群穷鬼街上过,为首一个王老三。”诗中的王老三是他自己,而原诗的作者,则是古邦有名的“古诗人”陇大胡子。陇氏的后两句本来是“一镇三桥勋建筑,脱贫致富百花鲜”,而王祖军则认为他改得更切实、更准确,更具有画面感。那是二十年前,茶木街上的三座桥分布在同一条河面上的不同地方。河是赤水河的支流,晶莹剔透,河底有一个一分面值的硬币也能轻松找到。茶木街东面是胡家湾,西面是蒋家湾,而街中心,则被人称为响水滩。老实说,茶木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我在那里工作的时候,曾经在一首诗中,把一些落叶写到响水滩的水面上去,把孩子们的笑声写成瘦瘦的秋风。
课余疯起来的时候,王祖军能让一个小镇上的半数人围着他转。夏天的夜晚,街上的人们常常拿个小凳子坐在店外乘凉,自称王老三的王祖军一到,人们就拉住他,让他讲段子,让他用方言唱流行歌曲,让他给街上的人们起绰号。王祖军的扮相,一点也不逊于吴奇普、周成民,甚至他学甄小花走路,也同样栩栩如生。后来,教办管政工的肖老师听说作为人民教师的王祖军做了一些与人民教师身份不符的事,找他谈了话,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他的“疯病”才有所好转。
大约十年前,曾经无比洒脱的王祖军患癌去世,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我去看他最后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会笑了。
“走路有点摇,说话有点芍。”这是人们对从茶木这个小镇上走出来的年轻人的总结。很多年以后,茶木从一个乡镇变成一个村,我的同事、朋友们相继离开了那个地方,继续以各种丰富的表情去笑对生活。前几年,我的朋友陈希霖邀我去鸡鸣三省吃酒,醉了,去三岔河边用方言唱流行歌曲,他唱着唱着就兴奋了,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去。他跳到河里,才记得自己是山螃蟹,本没有水性,使劲在水里挣扎,好在自小在水中长大的李明栋下水去把他捞出来,丢在一个草丛中。被吓破了胆的陈希霖,无比虚脱,蔫蔫地、赤条条地躺在草间,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
5
木桶沟的包爷不姓包,姓陈。因自小行事怪異,无章可循,常常语出惊人,不分老少,在一个只有十一户人家的小地方看来,实在是有悖伦理、有失纲常,便慌说他行为痴呆,举止疯傻,对外称之为包爷。其实包爷一点也不包,反而嗅觉灵敏,能预知方圆五十里内将要发生的事。方圆五十里内,凡有人家老人过世,往往还未断气,包爷就到了。包爷一到,便大呼小叫,把总管的事儿一手抢了过来,不是安排人起炉灶烧火,就是提醒人准备灵钱火炮,弄得主人家好生气恼,几欲让他走人。包爷不但不走,反而越发得意,亲自去堂屋里下门板,设灵堂。熟悉他的人,也就不与他计较,只说他是个疯子而已,碍不了多大的事。久而久之,凡是有人在路上看见包爷急匆匆地赶路,就担心他去的这个方向有人要离开人世,也就把他当成不祥之物,远远地避开他。
当然,包爷只是自己把自己当成总管,并没有谁家愿意让他执事。总管另有其人,但包爷也毫不灰心,总管每说一句话,他都要作补充。总管手上拿的是一个半导体喇叭,他手里拿的是一个胡萝卜;总管的嘴巴对准半导体的麦,而他的嘴巴则对准胡萝卜的叶柄,偶尔他还会咬一口胡萝卜,在嘴里使劲地嚼出声来。人们总是拿包爷开玩笑,问他,“你说下一个死的是谁?”包爷看也不看他,便说,“下一个就是你了。”那人自讨晦气,摇摇头走开。
包爷的口头禅从最初的“帮忙弟兄手脚要麻利”变成“红事白事都是大事,好事坏事都不是事;做事想事要当回事,完事了事就是喜事”。时间长了,谁家亡灵上山,见不到包爷,反而不太习惯。
除了陈氏家族的人知道包爷并不是痴傻之人,而是“脑子里搭错电线”的疯子,我和我的发小刁帘子也是这么认为的。有一回,我和刁帘子走夜路,从茶木到瓜果,经过的文阁、邓家屋基、者机沟等地方,全是荒山野岭,路旁的树林里有怪鸟嘶鸣,田间地头更有丑蛙哭命,吓得两个半大小子毛骨悚然,双腿打颤不说,背心里汗水已经湿透,心想,要是遇到一个人多好,即便是个傻子,也是可以壮胆的。正害怕着,突然听得前面几十米处有人唱了起来:“路儿长来路儿长,郞从深山去赶场;有心把妹约起走,又怕街上有色狼。”声音苍劲有力,音调明亮,许是个半夜赶路的马车夫。我俩加快脚步,走了两三分钟,便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口中喊道:“有我包爷在此,恁它妖魔鬼怪也得投降。”我俩齐声喊出“包爷”二字,心里就平静了不少。
“你从哪里来,包爷。”
“响水滩。”他说的就是街上。我们也知道,前几天响水滩死了一个九十几岁的老头,想必包爷是去执事去了。
“你们在这大半夜走路,又是什么原因呢?”包爷反问。
“办一个粮食手续,说来你肯定不懂。”我说。
那年我刚考起县城的师范学校,开学前,要去集镇上的粮管所办一个粮食转移手续。我约了刁帘子一同前去,在粮管所里等了几个小时,所长才干完家中地里的农活,披着一件四开袋衣服去“上班”,办了手续,天已黑尽。
“人都说,夜不成公事。”包爷说完,嘿嘿嘿笑了几声。
我问:“包爷,人们都说你是个傻子,就我相信你一点也不傻。”
包爷不说话,只在嘴里哼起曲儿来:“月亮明来月亮明,月亮中间有个人;月亮中间张果老,守着人间到天明。”唱毕,他问,“你说我是不是张果老。”
“你说是就是。”我和刁帘子异口同声地说。
在一个颠三倒四的人的眼里,也许并没有“疯子”一类物种。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会相信,其实人间大部分人都有疯子的基因,只不过很多人并不愿意把自己释放到性情的制高点而已。这些年来,我们不管是在路上、集市里或是餐桌旁,都见过许许多多行为怪异之人,他们中或多或少有几个“只是来这里打个电话”,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真的“无法理解”。也许,除了吴奇普、周成明、甄小花之类被“事件附体”的疯子,其余的疯子们,比如包爷、毛十,比如王祖军、陈希霖,甚至刁帘子和我,大多扮演著更多的角色,只是一些业余的疯子罢了。
那些所谓正常人,通常会认为“疯子”便是不堪之躯,不能和他们有过多的交际,甚而至于,“疯子”只是一个供人取乐的笑料,有兴致的时候,就拿他们开开玩笑,以此消遣多余的光阴。
像我这样的疯子,在朋友的口中,也许只是一个绰号而已。叫我疯子的人,多半是我的生死弟兄,或称过命之交。当然,在一个越来越不需要笑点的年代,谁还有得起生死弟兄和过命之交呢?这显然是一个无聊的问题。我们只知道,很多人面对疯子,都会远远地绕开,那些故意拿疯子取悦的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活得更明白,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一点也不明白,在一个疯子的眼里,他何尝不是一个疯子!
在一个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疯子的年代,我们只能远远地站着,看那些被命名为疯子的人在灰色的隔离带里一小块一小块地死去。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