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龙驹
在易家巷,我们最不怕的人就是张板车。张板车带着一个小男孩守公共厕所,他出去拉板车,那个六七岁的男孩就独自守着小小的玻璃柜台,玻柜上蒙着层灰尘,上面的小塑料架子立着几个火机,柜里有几包餐巾纸、香烟,还有少许妇女的卫生用品,但是那些东西好像从来就没有卖出去过,冬天柜台边还摆一个煤烟味很重的蜂窝煤炉。客人给过五角钱,小男孩熟练地递上一张粗糙的卫生纸,遇到客人说不要,他就非常高兴,似乎又狠赚了一笔。
张板车每天打扫我们家属院、清运院里的垃圾,外出拉板车的时间也不少,院里或附近有人拉东西,喊他随叫随到。张板车外出时,小男孩就得独挡一面,遇到有人不给钱硬撞进厕所,他就委屈地哭,哭声压得很低,有时等人走远了,才说出一句威胁的话:“不给钱,我喊警察来。”
于是人们取笑:“小张板车,人都走到丁字口了,你他妈还要叫警察。”
小张板车是大人们对小男孩的戏称,自然也成为我们对他的称呼。有时我们会在他一个人守厕所时跑去和他玩,不过他好像不太乐意和我们玩耍,看到我们疯跑,也看不出他有多少羡慕。倒是我们觉得他有很多属于自己的乐趣,比如蹲在地上看来来往往的蚂蚁,看着巷子里飞过一只小鸟,或者拿出一张卫生纸折过来折过去。他最大的乐趣是模仿大人的声音,高声问道:“女厕所有人没有?”那是进女厕所打扫卫生前常喊的一句话。如果有人正在里面,会慌慌张张地回答:“有人,有人。”听到客人的回答,小男孩很得意,他对着玻璃柜台笑,对着厕所墙上歪歪扭扭写着的“男”“女”笑,对着厕所旁边的小路上过往的行人的裤腿笑,有时也对着自己的纽扣或鞋带笑。
易家巷外面就是中华路,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然而不知什么原因,那间公共厕所生意不太好。很多时候,就只听到小男孩一个人叫:“女厕所有人没有?”
张板车守着厕所时,也让小男孩儿和我们玩,不过更多的时间他还是陪着张板车守在那里。我们从没听到过小男孩管张板车叫“爸”,也不清楚小男孩为什么不上幼儿园或小学。
那孩子不喜欢玩儿,我们都这样评价那小男孩。
张板车带着小男孩住在家属院一楼。一楼的两套房子是库房,堆放着杂物,张板车他们住了一间,除了那小男孩,同住的还有两个男人,都在城里做工,每天早出晚归。他们门外的过道里放着一张废弃的办公桌,上面摆放着锅碗瓢盆,总有一个暗红色的塑料罩子,罩着桌上装剩菜的碗,也有没洗的碗筷丢在那里,几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桌子旁边放着蜂窝煤炉子。我们捉迷藏也会躲到那里去,有一次黄小龙憋不住了,在那门口對着旧办公桌的一只脚“刷刷”地撒尿,尿水顺着地上的灰尘,从粗笨陈旧的深绿色木门门缝流进屋去。晚上就听到张板车在院子里大声叫骂,问是谁家养的畜生跑到别人家门口屙尿,其实也就是吼叫几声而已,骂不到两分钟,就没听到声音。
大人们都说张板车是单位的编外“老员工”,他和院里每一家人都熟悉。自打我能记事起,他就住那里,每天扫地、运垃圾、守厕所,还外出拉东西,他的板车夜里就靠在垃圾池旁边,像看家狗一样守着垃圾池过夜。
我们还是能逮住机会,把那小男孩叫到一起玩。那回我们见张板车在,就跑过去,对那孩子说:“走,和我们玩去吧?”小男孩低着头,不说话。
我们跑开,过了几分钟,又跑去公厕那里。黄小龙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手枪,那白色的玩具枪显得硕大,一按开关就“呜呜”地响起警报,玩具枪背上红色的灯光闪闪烁烁。小男孩显然是被那玩具枪吸引住了,盯住看了几秒钟,目光转到别处,不一会又回过头来,瞥一眼那玩具枪。
“和我们玩,走吧。”大家又邀请他。小男孩抬头望望张板车,见他点点头,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眼睛盯住黄小龙手里的玩具枪,想要说什么,没开口。
黄小龙把玩具枪举到他面前,摇晃着对他说:“你看,这是开关,按下去警报就响了,知道吧?”小男孩点点头,往前伸了伸手。黄小龙摁下开关,警报声又“呜呜”响起,不一会儿又关掉,拿着枪朝院子里跑。看得出来,小男孩很眼馋,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跟着我们跑到院子里。
黄小龙没把枪给他玩一会儿,倒是我们很快有了新发现。不知是谁先看到院子里有堆塑料泡沫,一大堆包装家电的泡沫板堆在垃圾池边,白色的泡沫板一块块摞着,有的折断了,有的还是完整的一大块。于是我们跑向那堆泡沫,争先恐后地抓起来,动作快的甚至抢到了两块,那小男孩手里也抢到一块。
泡沫很轻、很白,拿在手里间竟成为理想的武器,我们把它想象成刀剑、魔棒、枪炮,在院子里开起战来。大家自然而然地分成两派,你来我往对打着,口中不停地叫喊,泡沫板戳到身上,或者打在头上,折断掉到地上,被来回踩踏。我们高声叫着,兴奋得小脸通红,小男孩也高兴,跟着大队人马打过来,又打过去。
打了一阵后,我们手中的泡沫板都已折断成许多小块。不知是谁突发奇想,拿起一块泡沫板,用手掰成细小的颗粒,朝空中抛洒,大声喊道:“下雪了,下雪了。”
大伙见了,纷纷捡起地上的残破的泡沫板,用小手快速地掰着,将细小的颗粒或块状物使劲朝空中抛去,大声喊叫着:“下雪了,下雪了。”
我捡到一块,先是分成两半,接着用左手拿起其中的一半,拿右手细细地掰着,柔软的白色泡沫在我手中变成细碎的颗粒,再被我往天上抛去,眼前出现天女散花一样的情景。我觉得有些颗粒沾在手上,甩不掉,但是顾不上,继续如法炮制。无意间我看到那小男孩也和我们一样,异常兴奋地拿着泡沫板撕扯着。
没过多久,一堆泡沫板就变成一地“雪花”,铺满大半个院子,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鞋子上都沾上细小的泡沫颗粒,大家尖叫着,踩着满地的“雪花”飞奔,笑声充满了院子。小男孩也跟着大家,在院里一圈一圈地疯跑,他的脸通红,头发被汗水打湿,汗珠淌到脸上。他已经没有起初的害羞,和我们边跑边笑、打打闹闹,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谁被推倒在地也不在意,爬起来继续疯玩。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大声斥责。一群小孩儿终于停住了,院子里铺着的“雪花”也停止飘舞。我们看到张板车从院门外追进来,口里叫骂着:“他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先是一愣,继而看着院子里的白色泡沫,醒悟过来闯祸了,收拾那些“雪花”会让张板车忙上好一阵子的。我们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快步走过来的张板车。此时不知是谁叫了声“快跑”,于是大家就作鸟兽散,跑得无影无踪。
其实我们并未跑远,只是躲到几个单元的楼道里,探出脑袋朝院子里看,我们知道张板车不会追上来。
那小男孩没跑,也不敢跑,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是在安静地等着什么。我站在二楼楼道往下看,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张板车口里骂着,伸手扇了那小男孩一耳光,我清晰地听到“啪”一声响,看到小男孩在原地旋转半个圈。紧接着,张板车从垃圾池里翻出一根棍子,狠命地朝小男孩屁股上抽打,每打一下,嘴里就大声骂上一句。
起初那小男孩身上每挨一棍,我心里就跟着紧一下,数一下数,但是后来抽得太多,就数不清楚了。
那小男孩没有哭,也没有挪动,就那么站在原地,任凭棍子落在自己身上。
后来,张板车丢掉棍子,找来扫把和撮箕,扔到男孩面前:“给老子打扫干净。”他喝斥着。
小男孩一言不发,默默地拿起扫把,开始打扫满地的“雪花”,扫把比他高,他打扫起来磕磕绊绊的。
“扫不干净,我打死你。”张板车说完,回头骂骂咧咧地走了,他可能惦记着公共厕所那边。
小男孩一个人在院子里忙碌,也许是刚才被打得厉害,走起路来不利索,有点朝下蹲的样子。他沉默着,低头打扫院子。要将那些泡沫颗粒扫成一堆不容易,我看到小男孩一挥扫把,那些颗粒就像被风卷起来,轻飘飘地飞舞。
后来,我走下楼去,默默地和他一道收拾那些泡沫颗粒,那些东西真难打扫,扫把一碰就飞起来。他看我一眼,眼睛红红的,两粒晶莹的泪珠滚过红红的脸蛋。
陆续又下来两三个小孩,有人回家拿来扫把,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起打扫着,院子里白色的颗粒翩翩飞舞,像冬日里飘扬的雪花。
费了好半天,我们终于把那堆白色泡沫扫成一堆、铲进垃圾池里。我问那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张果。”他低声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姓名,通常人们叫他小板车或小张板车。
有一次我和张果走进他们住的一楼,那房间的窗户紧靠着后面一排煤棚,光线很暗。那套住房另两间是单位堆放杂物的库房,只有中间客厅他们在居住,房间靠窗摆着一张床,床上凌乱的丢着三床胡乱折叠的被子,屋中央是一只没有生火的铁炉子,靠墙一側有一张破沙发,另一侧是安放在两条长凳上的凉板。我奇怪为什么没有卫生间,准确地说是卫生间没有使用,里面堆满杂物。
“你们在哪里上厕所?”我难以想象家里没有厕所会是什么样子,晚上起来解手怎么办。
“去公厕呀。我爸不是守厕所吗?”他看上去很得意,好像他们捡到了很大的便宜。
我第一次听到他管张板车叫爸。他还说和他们住一起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他幺爸,一个是他表叔。我问他:
“怎么没见到过你妈?”
张果低下头,没有说话。
后来他在床上翻来找去,从一堆衣服中找出一个缺条胳膊的变形金钢,递给我,又翻出一支有些破损的塑料玩具手枪和一辆旧玩具车,和我在房间中央的铁炉子上玩起来。他说那些玩具是表哥在外面给他捡回来的,还打开一个装鞋用的纸盒子让我看,那纸盒里有他积攒的卡片和一支小风车。
我们在铁炉子上玩了一阵,他忽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说要赶快去厕所那里,他爸会找他。
炉子上落满灰尘,满是油腻,我的袖口在上面被擦得黑乎乎的。晚上我妈为我换衣服,问我在哪里弄得那样脏,听说是和那小男孩玩,我妈将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跟谁玩不行,非得去和他玩?”她最后说:“你继续和他玩吧,长大也去守厕所、拉板车。”
小孩儿的心理真是很难揣测,大人越是明确反对的事,越是会尝试着去做。我妈不让我和张果搅在一起,我偏偏找机会和他玩,但是不敢将他带到我家。我将家里的玩具拿出去,和张果一道分享,有时也带两颗糖、一块蛋糕什么的给他,但是他坚决不吃我送的东西。
“你是看不起我?”我气呼呼地问。
他低下头,盯住脚下的鞋,小声说:“我爸说了,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别人。”显然我理解的“别人”和他说的不一样,我想我对于他已经不是“别人”,或者说不是外人。这么一说,他犹犹豫豫地接过吃的东西,躲到一旁,三下两下就吃完了,伸手抹抹嘴,又朝四周看了看,笑笑说:“走吧,玩去。”
那次张果正躲在他家门口的旧办公桌旁,吃着我送给他的一块鸡蛋糕,不巧张板车回来了,见状一把拉过张果,拽到亮处,指着鼓起的腮帮问:“在吃什么?”
张果没有说话,迅速吞咽着。
他爸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我,明白了。他用力摇晃着张果的肩膀:“你吃他给你的东西?”张果没回答,在身子晃动中完成了吞咽的动作。
随着“啪”一声响,张果脸上挨了重重的一耳光,他爸揪住他的耳朵问:“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张果眼泪汪汪的,没有回答。他爸右手卡住他的脖子,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他的嘴里,狠命地抠着,口里骂着:“龟儿子,你给我吐出来。听到没有?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张果没叫唤,闭着眼随着他爸的动作和骂声急剧晃动,踮起脚尖,身子往上够着,伸直脑袋和颈子,像只鸭子似地被人捏着脖子高高提起。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很恶心,想打干呕,因为到我看到张板车伸进儿子口中的两个指头实在太脏,黑乎乎的,不停地在小嘴里搅动,那嘴似乎塞不下两根粗大的指头。
抠过一阵后,张果终于“吐出来”了,先是从嘴里冒出一股泛黄的口水,将他爸黑乎乎的手指打湿,他爸终于松开了手。只见张果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勾着头盯住地面,嘴里“哇哇”地呕着,掺和着奶黄色浆液的食物从嘴里吐出,落到过道的灰尘上,积了黏稠的一滩,发出刺鼻难闻的味道。
张果蹲在地上吐一会儿,站起身来,弯着腰,右手扶着旧办公桌的一条腿喘气。张板车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低声吼道:“不能要别人的东西,听见没有?再要,老子打死你。”
张果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点点头,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表情古怪,说不清是笑还是哭,嘴角和下巴沾着奶黄色的糊状物。
看到張果被他爸狠命地打过两次,加上平时听到的喝斥,我断定张板车不是个好人,以前在易家巷里最不怕的人是他,现在感觉到他是最让人害怕的,心想他对自己的儿子都那么凶暴,像揍贼一样打,对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远远看到他拉着板车过来,或者在打扫院子,我就悄悄地躲开,尽管谁都可以吩咐他搬运东西,或者干其他体力活。
张果还是很听张板车的话,他爸做事时,他少不了在旁边帮忙,有时他爸出去,他就一个人守着厕所,一小时两小时地守着,怎么叫他都不离开那里。直到他爸回来了,他才跑到院子里玩。
我们对张果说:“你爸太凶了,你怎么找这样一个爸?”张果没有说话。我接着说:“我要是你,他敢那么揍我,我就到派出所,向警察告他,大人打小孩是犯法的。”黄小龙说:“换上我,要是他这么凶,我就从家里偷两百块钱,从遵义坐火车去贵阳,或者重庆,一个人玩上几天,吓唬吓唬他。”
张果还是没有说话,我们觉得他胆子太小。
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后在家里看电视。六点钟之前,爸爸妈妈都还没有下班回到家,奶奶催我做作业,只是说几声而已,那段时间是我最惬意的。那天正看着动画片《红猫蓝兔七侠传》,忽然间听到有人在敲门,声音不大,开头我没在意,后来又听到“砰砰”声,声音大了些,还很急切。
我打开门,见张果站在门口,焦急得眉毛紧皱,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累得用手按住膝盖,他大概是一口气从一楼跑到五楼。
“爸,我爸。快,救,救救我爸。”他气喘吁吁,说话断断续续。
“你爸怎么啦?” 我边问边换鞋子。
张果说:“我爸,他,他被警察带走了。”
我对着厨房大声说:“奶奶,我出去一下。”奶奶正在厨房里说着什么,我已经带上门,和张果一道跑下楼。
张果说他和他爸正在厕所门口守着,忽然来了两个警察,问了几句之后,就亮出证件,要他爸跟他们去一趟。
“怎么办?我爸被警察叫去了。”张果急得都快哭了。
我想了想,倒是放慢脚步,对他说你爸被叫去也好,让警察好好收拾收拾他,谁让他平时对你这么凶。
张果掉下眼泪:“可他是我爸,你快带我去找警察吧。”
找警察我首先想到的是去派出所。派出所就在我每天去中华小学上学的路旁,街面上总是停放着两台警车,还有几台警用摩托,平常我们路过那里,都不敢大声吵闹。
我俩心急火燎地朝派出所跑去,跑进派出所值班室,张果仰着头问那位民警:“警察叔叔,我爸关在哪里?”
那位警察被问蒙了,他走过来,看了看我们,低下头对张果说:“小朋友,慢慢说,你爸是什么情况?”
张果却结结巴巴说不明白,说着说着低声哭了起来。
我只好对警察说:“他爸是张板车,守厕所的,被警察抓走了。”
这时张果却清楚地补一句:“不是抓,是叫着走的,没戴手拷。”
那位警察问过他爸的名字,打电话说着什么,说话间提到张果他爸的名字:“没有这个人,确定?”他放下电话,对抽泣着的张果说:“别着急小朋友,我再问问。”接着又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对我们说:“小朋友,你爸没来我们所呀?可能其他哪个单位的警察叔叔叫去的?没到这里,你们回去吧。”
张果急忙问:“叔叔,我爸他会不会坐牢。”
那位警察笑了:“我怎么知道?回去吧,如果你爸真有什么事,会通知你们家里的。”
我们走出派出所,回头看了看大门上方挂着的警徽,侧着身子走过那两台警车。张果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说,如果我爸坐牢去了?我怎么知道他关在哪里呀,要不要去给他送饭?”
我想起电视里看到探监的情景,对他说:“监狱里应该有人做饭吧?不过你可以去看他呀,隔着玻璃,你们打电话,他穿的衣服像住院的病人穿的。电视上你没看到过?”
大街上人来人往,张果强忍着没哭出声,小声地自言自语:“我到哪里去找我爸?到哪里去找?”
我想到有亲戚跟他们住一块,对张果说:“别怕,你幺爸和表哥不是和你们住吗?等他们回来,让他们去找,大人总比我们有办法。”
我们开始往回走,走过中华路一家家热热闹闹的店铺,拐进易家巷,张果看到卖烟的小摊,对我说能不能借他点钱,他想给他爸买一包烟,等打听到关哪里后去看他。我掏遍衣袋,翻出了三块钱给他,他手里攥着三张纸币,走上前指着一种烟正在问,我想起来了,上前拉住他大声说:“你们家不是也在卖烟吗?”
他醒悟过来,显得很不好意思,对卖烟的阿姨挤出很勉强的笑,转回身把三块钱还给我。我们并肩朝巷子里走去,张果忽然又问我:“你说我爸会不会坐牢,要关多久?”
我想了想回答说:“那要看法院判多少年,说不定你爸出来,你就上大学了,或者娶媳妇了。”
他又哭起来:“我爸去坐牢了,我哪有钱上大学、娶媳妇?我今后怎么办呀?”
我说:“别怕,我们大家会帮你的。你可以和你幺爸他们拉板车、守厕所,还可以打扫院子。”
我们边走边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那座小公厕旁。这时天已快黑了,一盏白炽灯支在竹竿上,发出昏黄的光,有人正在收摊,那人看上去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我们仔细一看,简直不敢相信,那人竟然是张板车。
“爸——”张果大叫一声,哭喊着扑向张板车。
张板车伸手推住他,板着脸说:“嚎什么嚎?老子死了还是咋的?”
张果放声大哭,边哭边说:“爸呀,我以为你。”
张板车摇着他的肩头问:“你龟儿子跑哪里去了?厕所不守,不晓得进去多少人,少收多少钱,你身上皮子又痒了是不是?”他好像不是特别生气。
张果哭声小些,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但一时说不清楚。
我见张板车听不明白,于是替张果说:“叔叔你错怪张果了,他看到你被警察带走,跑上楼去叫我,和他去派出所找你,我们以为你被关起来了。”
张板车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龟儿子,还真有孝心呀。老子要真是被關起来,你们两个小娃娃能找到?”他坐到那把破木椅上,点上一支烟,拍着张果的脑袋说:“不哭不哭,我不是好好的吗?”随后,他告诉我们,原来是那天中午他拉板车,在海风井碰到有贼抢女人的包,他和几个人跑上去,合伙将那贼逮住送到附近派出所。那边的派出所找他去,叫到派出所做个什么笔录。
他得意起来:“嘿嘿,老子是坐警车去的,完了他们又用警车送我回来。老子是第一回坐警车。”
我对张果说:“别哭了,你爸不会坐牢,他是帮助警察抓坏人。”
张果他爸帮警察抓坏人,这事迅速在小伙伴们中间传开,张果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似乎直线上升。大家认为既然张果他爸是英雄,他自然也是很厉害的,就好像在家属院里看到厂长家的儿子,就像看到厂长的那样。于是我们更频繁地去找张果:“走,和我们玩去。”
过去我们在玩游戏时,张果一般都充当恶魔、怪兽之类被打被抓被惩罚的角色,但是自从他爸成了英雄,他在游戏中自然而然就经常充当英雄的角色。张果当起那些正面的角色好像很有底气,有时他骑上我们的自行车,也显得心安理得。
不过一到上学期间,他就只能守在厕所旁边,或者跟着他爸打扫院子,看着我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了,不过从他眼里,也看不出他是不是羡慕我们。
我们那家属院不小,住的多半是在厂里上班有单位的人,居委会的大爷大妈格外重视,每天都要去巡察,社区搞个活动、宣传什么的,首先也会找到家属院来。
他们到院子里来,一般是首先找到胡爷爷商量。胡爷爷退休前是厂里的工会副主席,他经常用废报纸写毛笔字,或者在夜里拉二胡,最爱拉的一首是《北京的金山上太阳照四方》,他还教我们下象棋,去年他带着几个退休的大妈去区里参加一个什么合唱比赛,获得优秀奖,回来后逢人必讲,高兴了好久。
那天下午我们正在院里玩,张果扮演警察,手里拿着一把塑料手枪,黄小龙演坏人,四下逃窜。因为玩具手枪是黄小龙的,他演坏蛋没几分钟就不干了,于是角色马上反转,张果演坏人首先是躲避追捕,他刚转身开溜,就撞到胡爷爷身上。
胡爷爷戴着鸭舌帽,右手拿着两个搓来搓去的核桃,拉住张果问:“在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我们忙说胡爷爷好,他停下来,玩弄着手中的核桃,忽然想到了什么,俯下身子问我们:“孩子们,想不想唱歌呀?”
“不想。”我们拖长声音回答。
虽然我们真的不喜欢唱歌,但最终还是被胡爷爷说动了,他说要把我们组织起来,在家属院里排练,搞一个小合唱,过几天参加街道的比赛,那比赛也是汇演。我们问什么是汇演,胡爷爷说跟你们讲了也不懂,就是去展示你们的才艺。
他说既然是比赛,就会有竞争。讲了半天我们才听明白,原来是街道办事处组织合唱比赛,喜迎香港回归,居委会找到他,请他组织节目。以前每次都是大妈们上,这一回他想“改革改革”。
胡爷爷将核桃装进衣兜,打着拍子,教我们唱《东方之珠》:“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
那一年恰逢香港回归祖国,那首歌经常在电视里播放,谁不会唱呀?不一会儿我们就唱得溜熟。胡爷爷一个劲地夸我们,说孩子们真棒,咱们这个小合唱一定能得到区里、街道领导和评委的高度评价,一定能获一等奖。在一片童声中他特别看重张果,说他唱得非常好,并且将他的位置调到最前头,让他领唱,我们也觉得张果唱得很不错,由他领唱非常好。
演出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按胡爷爷的说法,我们那支合唱队排练也进入“实战”阶段,他开始找我们的父母,要他们为合唱的孩子们准备白衬衫、黑裤子、皮鞋,红领结他去找某个剧场借。
但是张果没有白衬衫、黑裤子、皮鞋。
张板车说:“唱个球啊,唱歌还要整那套行头?”
张果不敢来参加排练了。
胡爷爷着急了,去找张板车商量,请他给张果买一套。张板车当然不干,说既然是公家叫去唱歌的,那就让公家买一套吧。
张果的嗓音让胡爷爷很满意,不想撇下他,情急之下亲自出面为他借服装。我和张果个头差不多,于是胡爷爷找到我妈,刚开口我妈就打断说不行,借给谁都可以,借给张板车那小孩,穿过就得丢,还回来还能穿吗?胡爷爷说了不少很正式的话,什么重大庆祝活动,要顾全大局,比赛关系到全厂的名誉等等,并承诺张果就穿两三个小时,穿着演出后,由胡爷爷自己出钱,送干洗店洗干净才还回来。好说歹说,我妈终于答应。
衣服裤子好办,皮鞋却真的不合适,没办法,张果只有穿他那双有点破旧的运动鞋,无奈之下我们十来个小孩改穿运动鞋。张果非常高兴,穿运动鞋就运动鞋吧,终于能上场,还是领唱。我们也很高兴,毕竟张果能同我们同台演出。
“服装的事解决,你们好好上台唱吧,特别是你,张果,一定要领唱好,唱出我们家属院的水平和精神风貌。”胡爷爷兴高采烈地对大伙说。
但是张果还是没能上场。
“小演员”们需要登记就读的学校和家庭住址,育新小学、朝阳小学、新文小学,我们随口就报上去,但张果没有上学,户口也不在我们这一片。
胡爷爷费了不少劲,但主办方没答应对张果特殊照顾,因为他没在这一片区上学,还是外来人口,属于是参赛单位请的“外员”,不符合比赛规则,就这样被“拿下来”了。
胡爷爷很惋惜,对他说:“张果,你还是去看比赛吧,当啦啦队。”我们也说去吧去吧,可以帮着大家抱抱衣服、拿拿水杯。
张果一言不发,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合唱比赛的事使张果很伤心,可能也促使张板车考虑如何让儿子上学。有一段时间,张果没常和我们玩。
暑假就要结束,新学年快开学了,一天下午,张果在楼道口等着我,对我说他们要搬出家属院。
“搬家?搬到哪里去?”我瞪大眼睛。
张果说听他爸讲要搬去舟水桥那边,在那里可以找到学校上学。舟水桥那地名我听大人们说过,好像很远的,郊区去了。
“你们哪天走?”我问道。
“今天,吃过晚饭就走。”他说大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张果,”我低声问:“一定要走吗?”
他点点头:“在这里,上不了学呀。”
我看到张果眼里流出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转身朝楼上快步走去,眼前越来越模糊。
我没等吃过晚饭,就拿着一盒拼图、两本漫画书向楼下跑去。只见一楼楼道口停着一台板车,上面堆满了锅碗瓢盆、衣服被褥等,张果他爸和幺爸、表哥正在用绳子捆着板车上的东西。张果手里拿着那个缺一条胳膊的变形金钢,似乎在等着什么。
我对张板车说:“叔叔,张果要走了,我送他拼图和漫画,你别打他好吗?”
张板车摸摸我的头,朝板车走去。
大人们捆好车上的东西,张板车在车子前头,将高高抬起的前车杠压下来,拉起板车缓缓地走出去,在靠近院门处停下。
这时黄小龙和另外几名小伙伴跑来了,他们手里也拿着玩具,塞到张果手中。
张果显得难为情:“可是,我只有这一样东西,可以送给你们。”
我们都说不要紧的,有这一样就行,大家一起玩。
黄小龙问道:“张果,你还会来易家巷看我们吗?”
他低下头说:“不知道。”
我接着问:“那你们家是搬到舟水桥什么地方,今后我们去看你好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不知道。”
大家都没说话。板车的后尾又抬起,车身缓慢地向前移动,张果急忙看我们一眼,转身朝板车快步走去。他手里拿着我们送给他的玩具,一只手拿不稳,就用双手捧住,紧贴在胸前,跟着板车走出院门,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巷子中。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