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智库：面对中美科技竞争的欧洲

■文/黄宁燕（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

在法国总统马克龙与欧盟主席冯德莱恩2023年4月访华之际，法国著名智库法国国际关系学院（IFRI）发布《中国/美国：欧洲失衡》研究报告，全面解读美国/中国/欧洲战略三角利害关系：作为中美竞争的第三方，欧盟在半导体、数字技术和太空等科技领域受到极大影响，欧盟可选择的战略余地很小。报告向欧盟提出对策建议：在半导体领域加强欧洲层面的分析和协调能力；在数字领域投资人工智能、云计算、边缘计算等关键技术；在太空领域保持并加强太空进入、监测、跟踪、地球观测和天基电信方面的能力和自主权。

一、欧洲半导体行业发展受到约束

中美战略技术竞争愈演愈烈，首当其冲是半导体。半导体行业曾经也是1980年代美日竞争的核心，而今天比之前更为激烈。欧洲半导体行业发展受到来自中美竞争的双重束缚。

（一）中美竞争导致代价高昂的补贴竞赛

新冠大流行、气候危害和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等风险越来越多地影响半导体行业的全球价值链，因此中美都尽力采取措施保护自身的供应链。政府直接补贴成为首选。过去十年来中国一直在向半导体行业提供巨额补贴，并出台各种政策激励措施发展国家能力。中国的补贴行动使美国感到压力，并对自身芯片制造能力的下降感到担忧，近期也选择了对半导体行业进行大规模补贴：2022年通过《芯片与科学法案》，五年内投入520亿美元加强其研发和国内半导体制造能力。之前韩国、日本等也相继宣布对半导体行业进行大规模补贴，欧盟委员会也于2022年出台了对半导体行业的一揽子补贴支持计划——《欧盟芯片法案》。全球补贴竞赛已然展开。

（二）美国为冻结中国半导体产能处处设限

由于美国及其盟国在供应链关键环节处于主导地位，半导体行业成为中国的“阿喀琉斯之踵”，因而是美国遏制中国战略的重中之重。美国决心对中国“保持尽可能大的领先优势”。在以往对华出口限制之上，美国专门针对半导体领域升级了限制措施。标志为2022年底和2023年初发生的两个体现政策转变的重要事件：一是，2022年10月，美国商务部对向中国出口的高端半导体以及制造这些半导体所需的设备和软件实施新的管制规定。美国因此背离了其在冷战结束二十多年来奉行的原则——即出口管制只针对与军事目的有关的技术和产品。现在针对的不但是一个特定国家，而且集中于商业技术。二是，2023年1月，为扩大上述新管制措施的实施范围，拜登政府与日本和荷兰达成协议：同意限制向中国出口这些尖端设备。显然，美国的目的是遏制中国在半导体领域的进步，而不仅仅是削弱其国防工业，甚至是降低中国的现有能力。与日本和荷兰的协议尽管对美国来说是一项重要成果，但对欧盟来说则五味杂陈，引发人们对其重要性的质疑。

中美竞争给欧洲芯片发展带来了双重束缚：一是对中国出口限制产生对欧洲的制约，二是代价极大的补贴竞赛。美国为实现遏制中国的目标在手段上无所不用：一方面通过欧盟-美国贸易和技术委员会（TTC）与欧盟进行谈判，另一方面却单方面诉诸美国的治外法权直接与荷兰等欧盟成员国进行双边谈判。尽管不愿看到，但美国的出口限制措施无疑将对整个欧洲产生重大影响，而欧盟与美国谈判的筹码却极为有限。对于新的限制，中国极可能实施报复，这又将极大影响欧洲。美国未来又很可能对中国出台更新的限制措施。因此，未来几年，欧洲芯片发展面临的束缚或将更为严重。

对欧盟的应对建议：（1）加强欧洲层面的分析和协调能力，确定与某些技术（特别是对中国）出口相关的风险，并研判与新出口管制的相关性。（2）为避免代价高昂的补贴竞赛，需要在TTC框架内就这一问题加强跨大西洋讨论，并确定2022年12月制定的提高半导体补贴“互惠透明度”的承诺范围。

二、中美数字技术对欧洲日益渗透带来风险

（一）中美数字领域竞争白热化

最近十年，中国在数字技术领域急剧崛起，挑战了美国的长期主导地位，使美国感到不安。2011—2021年间，中国软件出口几乎翻了一番：从346亿美元增加到630亿美元。虽然按总市值计算，美国互联网公司仍占据明显优势，但按单个企业市值计算，目前全球十大公司中有五家是中国公司。2023年初出现的另一个指标更使美国忧虑：在美国Google Play和苹果应用商店下载排名中，中国应用程序Temu、TikTok、CapCut和Shein占据了前四名。

中美政府相互遏制和对抗。中国在全球数字生态系统中表现突出，而中美技术竞争日益加剧，这之间产生越来越多的矛盾。主要体现为民间和政府部门之间愿望的不一致。2010年至2021年间，中美两国在人工智能领域联合研究出版物居于主导地位，翻了五倍。中美的企业部门也都表现出对两国数字部门保持开放的渴望。例如，腾讯和Meta正在讨论在虚拟现实领域建立合作伙伴关系。而政府部门想法则不同：中国希望实现技术独立，而面对挑战美国近些年来越来越多地对中国实施遏制政策。十多年来，中国一直在试图阻止微软、苹果和谷歌产品在中国的使用，担心被集成的后门监视。美国对中国数字领域进行限制是从特朗普政府禁止华为设备用于美国5G技术开始的。现在拜登政府限制向中国出售用于人工智能和超级计算机的半导体设计软件和计算机芯片，并决心进一步驱逐中国科技公司：2023年2月决定在美国政府设备中禁止安装中国应用程序TikTok。

（二）欧盟发展疲软急需积极应对

欧洲数字企业市值一直不高，显示出欧洲数字行业持续相对疲软。一方面反映了欧盟竞争力不强。开源加速了美国和中国巨头的技术发展，开源也加速了全球技术的发展和传播，然而欧洲公司却对此利用不足。这导致中国和美国都在从欧盟的弱点中受益：占据欧洲市场，收购欧洲公司。另一方面还反映了欧洲严格的数据保护确实阻滞了数字行业的快速发展。很长时期以来，欧盟一直特别担心美国公司的主要数字平台收集欧洲数据。对此，欧盟采取了措施进行对抗，如一直监管这些外国大型平台。现在欧盟对中国也开始担忧，并也明确表达出来：欧盟委员会也决定禁止员工在手机上安装TikTok。

然而，欧洲可以对抗的力量极为不足：一是在“数字主权”方面，欧盟希望实现的目标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在这些外国公司手中。二是欧盟极易受到中国和美国在政治经济对抗中施加的贸易限制和市场准入决定的影响。

对欧盟的应对建议：（1）欧洲必须明确自身相对中美数字技术的地位，并要对这些数字技术在欧洲的日益渗透给自身带来的经济和安全威胁给出应对策略。（2）欧洲企业和政府必须大力投资人工智能、云计算、边缘计算等关键数字领域。

三、欧盟在太空领域面临重大挑战

太空项目之所以成为所有大国发展的重要部分，是因为它能通过民用和军事加强国力。因此，中国将太空视为必须追赶的领域，美国则渴望保持优势。中美太空竞赛中有三个领域特别重要：登月竞赛、近地轨道空间站和卫星互联网星座。

登月竞赛：1960年代的登月竞赛导致美苏对立。今天美中成为主要对手。在该领域美国优势明显：一是经验丰富，二是掌握技术优势，尤其拥有最强大的超重型运载火箭“太空发射系统”。而中国登月的长征九号最早到2030年才能准备就绪。

近地轨道空间站：中国凭借天宫三号空间站在该领域居于领先地位。其规模仅为国际空间站（ISS）的四分之一。由于ISS存在不确定性（未来几年可能会脱离轨道或委托给私营部门），天宫三号可能成为近地轨道上唯一的实验室。中国的领先前景是相对的，因为美国未来的目标是月球空间站。

低轨卫星互联网星座：美国凭借马斯克的“星链”星座计划在商业太空领域显著领先。通过成功为乌克兰提供了弹性电信系统，在冲突战场上证明了其强大能力。尽管有些落后，但中国正在建立自己的产业，找准市场定位，以最终与“星链”进行竞争。

欧洲虽然仍是国际太空领域重要的参与者，却面临重大挑战：一是资源有限，二是竞争激烈，三是目标不明确，四是中美竞争导致的日益严重的地缘政治两极分化。本来欧洲一直非常愿意与所有国家的空间部门进行合作，然而在两极分化的背景下，也只能开始审查其伙伴关系。目前，美国已经成为欧洲青睐的合作伙伴，尽管其推行的单边主义太空治理方式与欧洲捍卫的多边模式相矛盾。

对欧盟的应对建议：（1）为保持其作为太空大国的地位和影响力，以及提升实现太空治理愿景的能力，欧盟必须加强在太空进入、监测、跟踪、地球观测和天基电信方面的能力和自主权。（2）欧盟必须明确其太空雄心，以便在资源分配和项目实施方面实现更高的效率。

四、欧盟的困境：努力在中美关系之间取得平衡

欧盟成为中美竞争的附带受害者。从美国《芯片与科学法案》和《通胀削减法案》可看出美国为维护超级大国地位正在转变其政策：即采取绝对保护政策确保其产业领先，并不惜违反多边规则和疏远合作伙伴和盟友。“脱钩”并非不可能，但代价会十分昂贵。西方以外的地区对集团地缘政治十分排斥，更倾向采取“务实”的外交政策。对于欧盟来说，处境则十分微妙：虽然欧洲属于西方阵营，但与中国断绝关系将对经济造成毁灭性打击。从2022年来看，中国占到欧盟进口贸易额达20%以上，而美国仅占12%左右。预计到2030年，欧盟GDP可增至20.5万亿美元，美国会增至30.5万亿美元，而中国将增至33.7万亿美元。

若欧盟希望在中美关系之间取得平衡，首先要面对以下现实：一是欧洲在自己领土上面临俄乌冲突，二是欧洲无法逃避中美竞争带来的负面影响，三是欧洲自己还没有形成一个整体。尽管欧盟希望实现“战略自主”，但实际上战略选择余地很小。中国对此表现出支持，因为在中国理解来看，欧盟的“战略自主”意味着欧洲想脱离美国。

面对中美竞争，欧盟有三种选择：一是与美中进行补贴战，但这将代价高昂。二是努力发展欧洲生产能力，但由于受到西方阵营依存重要性的阻碍，特别是在高端半导体领域，欧盟几乎不可能达到有效自主。三是如果多边争端解决机制不能使用，应对目前问题最现实的做法是——与美国进行对话。对话的目的并非要脱离中国或完全孤立中国，而是寻求如何减少对中国的依赖，降低欧洲潜在的脆弱性。对此，欧盟-美国贸易和技术理事会可以发挥重大作用。不过，欧盟应努力使其转向发展合作领域，例如着重于与数字化转型相关的问题。此外，欧洲必须开展重大创新和投资项目，并在欧盟层面进行全面的反思，重点是提高欧洲工业竞争力，扩大资金来源，寻求手段保护其免受不公平或掠夺性竞争行为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