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海尘
在首尔瑞二小学的大门前,摆放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花圈,它们倚靠着的学校墙壁上,还贴着人们表达哀悼的话语,其中一条写着:“很抱歉,我竟不知道和我一起工作的老师如此痛苦。”
今年7月,年仅23岁的韩国小学老师李敏素(化名)在学校的储藏室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作出这一决定之前,她曾因学生家长的恶意投诉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据媒体报道,当她的表弟事后去李敏素公寓中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堆关于如何面对抑郁症的书。而在李敏素的日记本中,他人得以窥见她之前曾體会过的绝望情绪—“我的胸口感觉好紧绷,我觉得我要倒下了。”“我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了,真的好想放弃。”
想要放弃的老师不只有李敏素。在她自杀后,又有3名韩国教师接连自杀。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的老师因为心理问题选择去看精神科医生。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李敏素的去世彻底点燃了韩国教师群体的愤怒情绪,数以万计的教师选择走上街头,控诉对韩国教育行业的不满。在9月2日的集会上,共有20万名的抗议者参与其中。
虽然这股抗议潮的爆发促使首尔教育厅颁布了维护教育权的相关方案,韩国国会也因此通过了旨在恢复教师教育权的四部法律修正案,但很难说这是否能带来显著的改变。
在这个教育极度“内卷”与社会阶层垂直流动愈发受限的国家,整个社会的精神状态犹如一根绷紧的弦,无法排解的自我郁结转变成暴戾的情绪甚至是暴力的行为,在不同群体内来回冲撞。
在如今的韩国社会,做老师变成了一份如履薄冰的工作。
李敏素工作的小学位于首尔的瑞草区,也是韩国著名的富人区。对于在韩国公立学校教课的普通教师来说,工作一年不吃不喝也买不起瑞草区一平方米的房子。
当李敏素来到瑞二小学接手号称是“最调皮”的班级时,她不仅要处理繁重的授课任务,还需要面对掌握更强话语权的家长,以及善于敷衍塞责的学校。
压垮李敏素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发生在7月的一场意外事件。当时,李敏素班上一女生的恶作剧行为,导致坐在前排的男生额头被铅笔划伤。为此,李敏素不得不与两家长沟通协调这一问题如何解决,并被男生家长多次投诉。
根据韩国教育部副部长8月宣布的调查结果,李敏素曾接到过一位家长的“多个电话”,并“对这位家长如何发现自己的个人手机号码感到不舒服和焦虑”,但尚不清楚李敏素是否面临过来自家长的“言语暴力”。
在韩国,许多教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他们害怕被愤怒的家长举报。即便是学生在课堂上做出逾矩的行为,他们也不敢轻易进行哪怕只是轻微程度的斥责。
更令教师们恐惧的是,针对他们的暴力行为变得愈发严重。韩国教师协会联合会的数据显示,2017年至2022年间,共发生了1249起教师被袭击或受伤的案件。
根据韩国教师和教育工作者联盟(KTU)最近发布的一项调查,在韩国,近十分之四的教师存在较高的抑郁风险,六分之一的人有过自杀念头。
调查还表示,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与学生和家长的虐待行为存在直接相关性。在经历过言语虐待的受访者中,63.1%的人表示虐待行为来自学生父母,54.9%的人表示来自学生本人。针对身体虐待的问题,由于允许受访者选取多个答案,有高达96.5%的人选择了学生是施暴者的选项。
与此同时,教师自杀现象开始变得显著。韩国政府数据显示,2018年1月至2023年6月,韩国有100名公立学校教师自杀,其中大部分是小学教师。虽然相关统计并没给出具体的自杀原因,但多位接受采访的教育界人士,将问题归咎于几年前出台的一项有争议的法律。
2014年通过的《儿童福利法》规定,虐待儿童行为包括对儿童造成性骚扰的性虐待行为、危害儿童精神健康及发展的情绪虐待行为等。
在韩国,许多教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他们害怕被愤怒的家长举报。即便是学生在课堂上做出逾矩的行为,他们也不敢轻易进行哪怕只是轻微程度的斥责。
在韩国教员团体总联合会看来,该法律条款没有特别说明和例外事项,“情绪虐待行为”的标准也不具体,容易成为诬告性举报的借口。
这项法律还规定,任何怀疑虐待儿童案件的人都可以向当局报告,而无需提供证据,被指控虐待儿童的教师将会被自动停职,并受到法律惩罚。
有韩国教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家长训斥老师的讯息通常都带有情绪勒索的性质,因为家长知道自己手中握有的“权力”。
从表面上看,家长是造成教师心理健康受损,甚至是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罪魁祸首”。但如若只将这些视为个体行为,看成一种不幸的意外,那对于问题的解决没有任何裨益。有些韩国家长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偏激的行为,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
在传统的韩国文化中,家庭成员之间有着强大且联系紧密的纽带关系,并构成了共同的家庭身份。在这一套文化体系下,后代的成就被认为是家庭成功的必要条件。
自上世纪60年代起,韩国进入经济高速发展期,韩国传统文化受到较大冲击,个人主义文化开始以一种充满张力的交融姿态进入韩国社会。
根据美国当代文化社会学学派代表学者安·斯威德勒(Ann Swidler)的观点,所有真实的文化都包含着多样,甚至是相互冲突的符合、叙事和行动指南,这使文化更像是一个工具箱,而不是将行动推向一个方向的统一系统。
在斯威德勒看来,在社会转型期,当新旧两种文化背景之间存在不连续性时,人们可能会发现自己的行为和价值观之间存在冲突。这一观点经常被用来研究跨文化移民家庭的适应性问题。
目前,韩国社会文化也呈现出一种相似的状态。韩国传统文化强调父母的权力和对孩子的控制,韩国新文化强调尊重孩子的需求和意见,当二者碰撞时,强大的集体主义叙事通过影响新文化,将兴起的个人主义“本土化”,使其变成一种具有较强社会指向的个人评价标准,即你的个人成就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转换为较高的社会认可度与社会地位。
因此,即便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很多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韩国父母希望以更加健康的方式培养自己的下一代,但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将孩子推入高强度竞争的环境,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诸多研究韩国社会的学者表示,韩国教育的特点是父母高度参与,并愿意在教育问题上进行高投资。
即便受新冠疫情影响,韩国经济下行压力加大,韩国课外补习产业依旧热度不减。根据韩国教育部的数据,2022年韩国学生课外补习率高达78.3%,韩国家庭在补习班上的花费接近26万亿韩元(约200亿美元)。这几乎相当于海地(210亿美元)和冰岛(250亿美元)等国家的GDP。
在一定程度上讲,部分韩国家长之所以频繁做出这种近乎偏激的行为,是因为他们需要获取一种掌控感,避免自己前期投入变成沉没成本。
在韩国,家长们之所以会这么焦虑,是因为韩国社会长期存在高校金字塔结构问题与劳动力市场二元结构问题。
韩国最著名的三所大学“SKY”(被称为“天空之城”)—首尔大学(S)、高丽大学(K)、延世大学(Y),是大企业招聘的“后花园”。对于韩国的学生来说,进入什么样的大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自己能否在毕业后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
在韩国,财阀企业或公务员、国企以及事业单位工作主导了第一劳动力市场,中小企业或劳务派遣、打零工等非正规雇佣工作构成了第二劳动力市场。两者之间的流动性极其有限,在工资待遇与发展前景上存在巨大差距。
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2022年出具的报告,即使韩国小企业存在严重的用工短缺问题,但劳动力市场二元结构的存在迫使年轻人不停地在进入大企业或是公共部门的激烈赛道中打转,这也导致韩国年轻人的就业率远低于经合组织的平均水平。
对社会现状有着更深刻体悟的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光明的未来,特别是考虑到韩国独生子女家庭越来越多,很多家庭的危机感变得更加强烈。
至于这会对老师造成什么样的负担,多位韩国教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随着韩国经济高速发展,越来越多的韩国家长倾向于将自己与老师的关系视为一种交易关系,认为自己缴税支付了教师的工资,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以一种处于上位的消费者姿态对待老师。
发生在韩国教师身上的多起悲剧性事件给韩国政府敲响了警钟。虽然积重难返的社会弊病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解决,但有些改变可以从更为具体的举措开始。
韩国传统文化强调父母的权力和对孩子的控制,韩国新文化强调尊重孩子的需求和意见,当二者碰撞时,强大的集体主义叙事通过影响新文化,将兴起的个人主义“本土化”,使其变成一种具有较强社会指向的个人评价标准。
一方面,韩国社会需要围绕保护教师权益建立起更加完善的制度保障。
据韩联社报道,韩国国会于9月21日召开全体会议,表决通过了旨在恢复教师教育权的四部法律修正案,它们分别是《初等、中等教育法》《教员地位法》《幼儿教育法》《教育基本法》。
教育部表示:“通过此次修订,为从制度上完成今年8月制定的《恢复及保护教师权威强化综合方案》的后续措施提供了法律依据。”
然而,一项有争议的条款,即是否将学生严重侵犯教师教育权的行为记入学生档案,在审议过程中被“遗漏”了。此前据韩媒报道,韩国朝野双方在这一问题上存在分歧,共同民主党担忧此举会给学生打上影响终身的烙印。
除了法律制度的更新,韩国教育部也出台了相应举措。
8月23日,韩国教育部公布了一项计划,称将引入一个新的学校申诉响应系统,以保护教师免受家长的恶意投诉。
9月19日,韩国教育部表示将投入30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650万元),在首尔辖区所有小学设置具备录音功能的电话,并将从今年12月起在部分学校的咨询室试点运行基于人工智能的视频监控体系,并逐步扩大其覆盖范围。
此外,教育部还将投入36亿韩元同首尔地方律师会签署工作合作协议,在每一所学校安排一名专门律师,在教师被家长起诉时提供法律咨询。
从一定程度上讲,这些措施将有助于在处于弱势地位的教师与愤怒的家长之间建立一个缓冲带,但针对教师的心理健康服务仍是必要的。当教师需要频繁面对有情绪管理问题的家长与承受过多心理压力的学生时,学校应该发展起覆盖面更广的心理支持体系。
9月15日,韩国教育部和卫生福利部公布了“教师心理健康恢复支持方案”。韩国政府决定从9月第四周开始,为高风险群体、小学一二年级和特殊教师提供心理检查和治疗服务。
与此同时,对于在学校承担授课任务的老师来說,他们并不具备处理心理问题的专业能力。如何进一步加强对学生心理状态的关注,完善学校的咨询服务也是韩国政府需要思考的问题。
毕竟,当此类悲剧不停发生时,它折射出的是整个社会的心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