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无所事事辩护

2023-11-11 12:41黄积鑫
南风窗 2023年23期
关键词:阿多逻辑维度

黄积鑫

《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

乔纳森·克拉里曾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一书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当代社会的一个显著特点。他指出,借助先进的网络技术、生物技术等,资本主义已经实现了全天候运行。全天候运行的资本主义体制,打造出效率至上的“机器世界”,人类主体也被其裹挟,愈来愈成为其中的环节与零件。他发现,北美成年人的平均睡眠越来越少,睡眠时间遭到了无情的榨取。当不停歇地工作成了律令,睡眠就必然遭到了放逐,变得无足轻重。

睡眠原本是人必需的休憩,在甜美酣畅的睡眠中,人类身心得到了恢复。然而,如今睡眠却被视为多余的浪费。这种对睡眠的态度,是海德格尔所批判的“技术座架”逻辑的延伸。技术座架将一切事物视为可支配的客体,将一切事物视为可供利用的资源。睡眠在此种逻辑下显得多余而无用,是有待克服的问题。同样有待克服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闲暇、无所事事、发呆与沉思,因为它们似乎无助于机器世界的永恒运行,它们表面上不生产任何价值。

同乔纳森·克拉里将梦与睡眠视为对晚期资本主义的抵抗一样,韩炳哲也将沉思与无所事事视为一种抵抗。他为此专门写下一本《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以礼赞沉思与无所事事。在沉思与无所事事不断被贬低与敌视时,他却致力于为之辩护,重新肯定其不容抹杀的价值。

这本书的德语原版,是于2022年出版的哲学随笔小册子,很快就被译成中文。韩炳哲随和的文风,与许多晦涩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当代大师迥异,同时却依旧严肃地思考与诊断时代困局。

在当下高速运转的社会,大多数人已丧失了悠闲的状态,被拖着进入无限追求生产价值的功利主义漩涡。在韩炳哲看来,悠闲与休息沦为了被利用的“休闲”,而休闲不过是消费主义的囊中之物。它的价值仅仅是为了让人从倦怠中恢复,仍然属于绩效社会中工作逻辑的一部分。

休闲丧失了属于自身的价值,它并不为了什么,而是为了接下来更迅速地投身工作。休闲纯粹成为附属物,而工作仍占据绝对统治地位。他认为,这是一种冷酷的机械逻辑:倘若生命唯有工作的面向,则已经与机器无异,人也将变异为实实在在的“人型机器”。

休息可能的确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但工作却绝非生命唯一的价值来源。尤其是在异化劳动、“狗屁工作”横行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只顺从工作逻辑,生命的价值会枯萎为生存,而毫无自身的意义。因此,韩炳哲十分看重沉思,看重无所事事的维度,它是对生命经验的反刍、提炼与升华。它将我们抽离出热火朝天的生存牢笼,走向一种静观与冥思。

一开始,他就注意到托腮沉思这一古老动作散发着谜一样的魅力。这是一个许多人会不由自主就做起来的动作,从少儿到老者,古今中西,概莫能外。经韩炳哲的提示,我立即联想到相关艺术作品中的这一经典动作的反复出现。大师罗丹的雕像《思想者》就曾将这一动作永恒地捕捉下来。而在巴黎圣母院北塔上,也立著一尊托腮沉思的怪兽喀迈拉石雕,这尊雕像尤为英年早逝的天才艺术史学者迈克尔·卡米尔所注意,他特地在此处模仿这一托腮动作拍照留影。韩炳哲引用巴什拉,揭示这一动作的深意。这个动作意味着思想的姿态,它是一种指令,指令我们从匆忙之中抽离出来,陷入独处的状态,展开与自身存在的对话。他认为,盲目的行动无法触及存在,唯有沉思才能打开接近存在的通道。

沉思才能有助于我们的倾听,让我们倾听自我,倾听存在的私语,而不被泛滥成灾的信息窒息。沉思打开了无所事事的维度,它并非令人获得即时满足的消费。它常常是迂回的游荡,让思绪自由流淌,而不是锁定具体目标的急切抵达。生命在沉思中休憩、游弋,抚摸、回顾时间之流的沉淀。它阻止我们盲目冲刺,而是回味“来时路”,玩赏沿途的风光。只有这样,我们的生命才拥有更多可以回味的东西,才能体会到幸福。

在冰冷的绩效社会中,看似不断地进行热火朝天的“自我实现”,其实不过是水深火热的自我剥削。在自我剥削的过程中,最大化地榨取自我的剩余价值,还美其名曰开发潜能。为了完成源源不断的绩效目标,人们已经频繁地借助药物来提神,尽情地压缩睡眠时间。熬夜已成为上班族的家常便饭。因此,无独有偶,韩炳哲也看到了绩效主义的过度,将入侵、挤压睡眠。“未来的人们很可能将睡眠和梦统统取消,因为睡眠和梦在他们看来不再有效率。”

但是,一个睡眠被榨取的社会,人人仿佛心神不宁,会迅速陷入倦怠,生命的节奏将被彻底颠倒。当然,对睡眠的压缩甚至取消,显然是绩效社会的强制生产逻辑的极端。但绩效社会对沉思与无所事事的废黜,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这个自动化社会,我们已无暇思考,更没有时间“无所事事”,因为沉思是一种停顿,似乎毫无价值,没有产出。当下,我们显然已经站在苏格拉底所说“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之反面,走向了“过多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状态,而直奔着行动而去。正如上文所说,睡眠与沉思是人类生理与精神的补养,而如今资本主义技术装置却想毁灭睡眠与沉思,让人成为无所庇护的“赤裸生命”,完全配合机器运作的节奏。赤裸生命徒有动物意义上的肉体,却与行尸走肉无异,而毫无生命的尊严与光辉。

要重获生命的光辉,韩炳哲认为必须给生命沉思的时间,必须敞开无所事事的维度。他反复强调:“不事生产的无所事事才是生命的强度形式和光辉形式。人有必要以无所事事的政治学对抗工作和绩效带来的强制。无所事事能够创造真正的自由时间。唯有无所事事让生命富有光辉。”

这段话非常容易让人联想到庄子的无为思想。庄子有大量对无用之用的描述,那些看似无用的人与物,却获得了存在的力量,迎来了自由自在的状态,因而动人心魄。“逍遥”,恰恰是东方生命哲学中极为赞扬的状态。韩炳哲吸收了庄子的思想,将沉思与无所事事的游戏结合起来。《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一书中最短的篇章《〈庄子〉旁注》只有寥寥三页,但并非可有可无,而是以插曲的形式,巧妙地透露出韩炳哲思想里东方哲学的维度。他在这篇文章里特别提到《养生主·庖丁解牛》的故事,这一引用寓意极深,因为正是无为滋养着生命,而过度的劳作适得其反,损耗生命。

他提醒我们,必须理解无所事事的辩证法,无所事事看似没有目标与行动,却是行动最珍贵的滋养。

韩炳哲始终思考行动与沉思的关系。书中的不少篇幅里,汉娜·阿伦特成为他批评的标靶。阿伦特将行动与自由看成其哲学目标,而没有为沉思留下空间,相反她将不行动的沉思视为动物意义的“生命感”。这点为韩炳哲所无法认同。他援引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等传统思想家的观点,认为静观、沉思才能让我们不与生命疏远,走向更高层次的幸福与善,而不被盲目的行动激情绑架。

所以,韩炳哲不同意汉娜·阿伦特对行动的推崇,相反,他大声疾呼道:“人类的未来并不取决于行动者的权力,而是取决于沉思能力的重新激活。沉思的能力即不行动的能力。如果再不接纳沉思的生活,那么行动的生活就会沦为一种亢奋,终至精疲力竭。这不仅是心理的疾病,也是整个星球的疾病。”

皮埃尔·阿多《哲学的生活方式》里有个感人至深的片段。阿多描述他有个夜晚独自走在路上,突然被夜色彻底震撼。他感觉自身沉浸在宇宙的夜晚里,与星辰凝视。在黑暗中,他忍不住追问自我与世界的意义。显然,阿多进入了生命的沉思状态,展开了与存在共舞的游戏。这种体验彻底刷新了他。从那晚起,阿多察觉到有两种生活状态:“一方面是对生活毫无觉悟的状态,听由自动的机制与习惯引导着我们,对我们的存在以及在世界之中的存在毫无意识;另一方面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特殊状态,在其中,我们以强烈的方式生活,对我们的在世方式有所觉悟。”

同样,《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也让我们返回沉思的生活,反抗只是按照惯例条件反射一样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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