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
珍·古道尔博士89岁了。皱纹如刀痕,刻在老者的脸庞,但当你望向她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时,仍能清晰辨认出其中的平和与坚定,一如60年前她在非洲丛林中与黑猩猩在一起时的样子—就像那张被印刷在生物课本上的经典照片。
当下,她的个人纪录片《珍·古道尔的传奇一生》正在院线上映。不如商业大片浓烈,它沉静而舒缓,却给予观者前所未有的力量。这种力量感的来源,正是珍·古道尔本人。
自10岁起,珍就有一个疯狂的梦想。这个生于伦敦的女孩决心到非洲去,与野生动物一起生活。26岁,她与母亲一起前往丛林,一待就是38年。
再后来,52岁、头发花白的珍从野生动物研究者转型成一名旅行演讲家。她奔走、呼喊和召唤,为了伤痕累累的大自然,为了濒临灭绝的黑猩猩。
这位中学课本上的传奇人物曾多次访问中国,去高校演讲,与年轻人交流。1994年,珍所主导的环境教育项目“根与芽”在北京落地,随后几十年,500余个“根与芽”的实践小组在中国各地生根发芽。
世界在加速变化,珍却安静而振奋。亲眼见过一个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历史变迁,见过太多自然栖息地的损毁、野生动物保护项目的失败,见过战争与和平,年过耄耋的珍仍然没有放弃希望。
有人问,你是如何坚持下去的?“因为我在做我相信的事情。”珍回答。
坦噶尼喀湖宽阔无边,像海。非洲板块和印度洋板块撕扯拉伸,地壳断裂、积水汇集,诞生了这片深邃且狭长的湖泊。
1960年7月16日,26岁的珍·古道尔和母亲乘着一艘汽艇,摇摇晃晃驶过坦噶尼喀湖郁热的水面,驶向对岸繁芜的森林。
丛林比想象中更危险和诡谲。科里登博物馆的植物学家伯纳德·福德科特,开着一辆超载的越野车将母女二人送往距离贡贝最近的城镇。他后来承认,“把她们放下时就没指望能见到两人活着回来”。觅食的猎豹、游走的毒蛇,或是经由蚊虫叮咬传播的烈性病毒,都足以构成致命威胁。
但珍不害怕。
她前来,怀着一项艰巨的任务:找到黑猩猩,观察并研究它们。
早在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中,生物学家达尔文就曾明确地将人类起源与进化论联系在一起。但彼时,20世纪50年代,“人猿同祖论”的假说几乎已经被世人忘却,或遭受着宗教力量的强势镇压。
古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是这一理论残存的信徒。他穷极一生在非洲研究早期人类祖先的化石遗迹,且坚信,如果能对黑猩猩的生活习性进行系统严谨的研究,就一定能从中发现人类演化的线索。
利基需要一位研究者,到黑猩猩身边。这个人必须头脑灵活开放、对研究充满热情,热爱动物,且极有耐心。
有着一双安静而专注的眼睛的珍,引起他的注意。
珍是利基团队一名新来的秘书。她没读过大学,从未接受过专业的学术训练。但在做秘书的三个月中,女孩每天黎明起床,然后花上数个小时匍匐在地上,用镐头清理泥土和石块,协助利基团队发掘坦桑尼亚奥杜瓦伊峡谷早期人类遗迹。对于单调而艰苦的工作,珍·古道尔拥有足够的耐心与能力。
更重要的是,她对野生动物与丛林冒险怀着极大的激情。利基与她说起黑猩猩栖息地,“偏远崎岖,沿途很多危险的动物出没,黑猩猩的力气可能比人要大四倍之多”,年轻的珍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对这种冒险简直向往得不得了”。
终于,这股热忱,将珍的小船吹向了布满卵石的坦噶尼喀湖东岸。
珍是幸运的。
在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方兴未艾的20世纪60年代,导师利基早早相信,女性可能是更好的野外调查研究人员。“她们可能更有耐心,对被研究的动物有更多的共情。”
负担不起高昂的学费,没有读过大学,珍的“劣势”,却也成为被利基选中的原因之一:利基认为,当一个人的思维还没有被太多的学术偏见或先入为主的观念裹挟,她可以更公允和准确地进行观察。
事实证明,的确是珍的坚韧与纯真,成就了贡贝森林黑猩猩研究的奇迹。
“偏远崎岖,沿途很多危险的动物出没,黑猩猩的力气可能比人要大四倍之多”,年轻的珍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对这种冒险简直向往得不得了”。
三个月的失落和徒劳匆匆流過,就在珍来到贡贝森林的第四个月,举世震惊的一幕呈现在她眼前。山脊上,一只下巴上长着白色毛发的雄性黑猩猩—珍给他起名“灰胡子大卫”—先是用手将一根草茎上的叶子全部捋去,然后把草茎插进白蚁用泥土构筑的巢穴,将白蚁从洞穴中钓出来,送进嘴里,饱餐一顿。
这丛林中的稀松一幕,在人类社会被报道出来后,引起轩然大波。
“灰胡子大卫”钓白蚁的举动,对人类的独特性构成了挑战。
一度,西方科学界恪守“只有人类可以制造工具”的准则,且将“工具制造者”视作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的主要特征。但在珍观察到这一幕后,“现在我们必须重新定义人类和工具了,要么就接受黑猩猩也算人类”,利基博士激动地在电报中写道。
惊人的发现纷至沓来。
黑猩猩会食肉,且会捕杀动物—这颠覆了传统动物行为学认为黑猩猩是纯素食动物的认知;黑猩猩群体内部会发生有针对性的暴力攻击;黑猩猩拥有复杂的情感,还会展现出与人类相似的社交行为。
起初,珍坐在山顶上,用望远镜俯瞰山谷。三个月后,她得以坐在黑猩猩栖息地旁的草丛中,用眼睛和纸笔记录其生活。15个月过去,珍与黑猩猩一同起居,一起分享食物,握手、拥抱、给彼此梳理毛发。
黑猩猩完全接纳了她。
一位研究者与野生动物族群如此近距离地和睦相处,在人类历史上几乎前所未有,更不要说这壮举来自一位年轻女性—在学术界的传统偏见中,这两个身份坐标与“权威”二字背道而驰。
当珍带着她的发现回到剑桥大学时,她遭遇了来自一众学者的质疑。
她给黑猩猩们起了名字,而不是用数字标号指代,这一点极大程度上违背了科学研究的规范。批评者还认为,古道尔用个性与情感去解释动物的种种行为,属于“拟人论”的研究范畴,与动物行为学毫不相干。
与黑猩猩近距离接触、给其带去具备高度营养价值的香蕉,改变了黑猩猩的饮食结构和野外觅食的习性,同样违反了观察者应避免对观察对象造成干扰的原则。
珍在剑桥大学的博士生导师,甚至拒绝相信她的观察结果,亲自前往贡贝察看。
在起步阶段,珍的黑猩猩研究确乎违反了个别科学规范,但就如利基博士所预见的,如果必须心怀“规范”地前往丛林,人们或许来不及在黑猩猩濒临灭绝之前观察到珍所发现的一切。
而就在贡贝实地调研两周后,剑桥教授认可了珍。亲自漫步在丛林中,他承认,自己在贡贝这两个星期的收获,“比在剑桥几十年还要多”。
1934年,珍·古道尔生于伦敦。5岁时,她和家人搬去英国南部的伯恩茅斯,那里有一片绵延7英里长的新月形沙滩,波光粼粼、水天一色。
珍常去海边玩耍,再长大一点,她还学会了爬树。她对家中花园的一棵山毛榉树情有独钟,她常常躲进它枝繁叶茂的怀抱中读书,头顶就是飞鸟和天空。
珍童年最爱的书是《杜立德医生》和《人猿泰山》。前者的主人公是一位可以与野兽对话的神奇兽医,后者则讲述了一位少女迷失在原始丛林中,与一位野人相爱的故事。
幻想中的浪漫与绮丽,在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一颗种子。珍说:“正是由于对人猿泰山丛林生活的美好向往,我才决定到非洲去,去和野生动物生活在一起。”
童年埋下的种子,扎下深深的根,发出坚韧的芽。很久以后,功成名就的珍·古道尔自我介绍时,不愿意自称是一名“科学家”,而自称是一名“自然学家”。
“自然学家,是追寻自然的奥秘的人—他们在尝试理解自然的过程中,倾听自然的声音并向自然学习。科学家更专注于事实以及如何去量化。科学家会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适应性?它如何帮助物种存续?”
“而作为一名自然学家,需要有共情、直觉—还有爱。”珍说。
这壮举来自一位年轻女性—在学术界的传统偏见中,这两个身份坐标与“权威”二字背道而驰。
怀着爱,珍执拗地在学术论文中以“他,她”而非“它”来代称黑猩猩。她相信,黑猩猩不仅与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具有相似性,其也拥有自己的个性、头脑和情感—无论这符不符合“学术正统”。
怀着爱,珍无法对黑猩猩族群遭遇的灾难坐视不理。1966年,贡贝的黑猩猩族群中爆发了一场脊髓灰质炎。珍果断选择给黑猩猩注射疫苗,阻止疫情继续蔓延。尽管这在当时被一些人谴责是“干扰了自然的自我运作”。
《灵猿回忆录》的作者,斯坦福大学灵长类学家罗伯特·萨伯尔斯基曾花数年与狒狒起居同住。对于这位在纽约长大的学者来说,“从事野生生物学需要极大的耐心,对重复和枯燥的忍耐力—这些可能听起来不甚浪漫”。
但对于珍,在野外与黑猩猩相伴的日子,无需忍耐,天然就是她人生中最美好而宝贵的时光。
珍说,森林让她感到一种平静和永恒。如果可以,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永远如此生活下去。
后来的她说,关于动物保护的问题,自己其实逃避了很久。此时是1986年,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52岁的珍·古道尔博士已经发丝渐白,但仍然和年轻时一样将其束在脑后。她站起身,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说:“我不喜欢引起关注,我很想坐在贡贝的森林里继续观察黑猩猩。但显然,我不得不发挥我的影响力,呼吁人们向黑猩猩伸出援手。”
这场会议上,6个非洲国家研究黑猩猩的专家学者聚在一起,探讨黑猩猩的保育。
他们分享彼此的数据,结果令人震惊。20世纪初,野生黑猩猩的数量大约200万只,到了20世纪80年代,仅剩下原来的1/10。
短短数十年,非洲的原始森林遭遇了严峻的破坏,非洲人口急剧增长,人类活动范围逐渐向黑猩猩栖息地侵袭。与此同时,活体动物市场的利益驱使下,猎人去丛林射杀黑猩猩母亲,然后夺走它们的孩子。
黑猩猩研究领域的科学家将希望寄予在珍·古道尔的身上。他们希望珍可以利用自己的名气站出来,发表公开声明。
珍·古道尔的个人命运,在这场会议上发生了转向。
而她下定决心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阻止人们将黑猩猩用于医学研究。
“珍,”《希望之书》的合著者道格拉斯·艾布拉姆斯,在对谈中问,“你当时真的觉得你能和整个医学研究体制作对吗?”
珍笑了。“如果我真的把这个问题考虑透了,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去尝试。”她说,“但看了那些实验室里的黑猩猩的视频后,我极度沮丧和愤怒,我必须去试一试。”
“为了黑猩猩。”
这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役。珍给医学研究者们播放贡贝黑猩猩的影片,描述其智慧、个性与情感。很多残忍行径其实是源于无知,珍如此相信。
而她动人的宣讲,似乎真的奏效了。
一次晚宴上,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院长弗兰西斯·柯林斯正巧坐在珍的旁邊,她抓住这个机会,向他阐述应当禁止在黑猩猩身上开展医学实验的理由。柯林斯仔细斟酌了她的建议,回去后询问了其他机构的意见,最终认定圈养360只黑猩猩“对人类健康的确贡献甚微”,并于2013年将医学实验使用的黑猩猩数量削减至50只。
从1986年开始,直至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之前,过去34年当中,珍一年中有超过300天的时间在路上奔波。她从未在一个地方待上超过三个星期。每天早上从床上醒来,她常常会困惑于今天的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我很想坐在贡贝的森林里继续观察黑猩猩。但显然,我不得不发挥我的影响力,呼吁人们向黑猩猩伸出援手。
“我到现在还是难以想象,竟然有一个人成天四处跑着做这些事情,”78岁时,珍忽然对随行记者抱怨,“而这个人就是我!这一点也不像是我干的。”
曾经的珍将孤独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乐在其中。后来,她以曾经蹲守在丛林中的耐心与专注,去与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们周旋,游说美国参议院,与世界银行谈判,说服贸易组织和公司高管采取有助于野生动物保护的行业准则。
珍奔走,却不激愤。她的平和一如往日。
她知道一些主张会伤害某些人的潜在利益,就努力表达得温和。如果与一位参议员在走廊中只有个把分钟谈话,她也会关切地询问对方一位亲戚身体是否安康,“尽量寻找共同的话题,绝不会贸然跑来咄咄逼人”。
与人争论是无用的,她说。向利益集团兜售自己的主张,就好像一位人类研究者寻求被黑猩猩族群接纳一样,“与他们对话,触及他们的内心”。
她与一切潜在的支持者达成合作。为了给困守动物园的黑猩猩建造一个舒适的收容所,她曾与石油公司合力行动—尽管这些公司赖以发展壮大的产品正是构成气候变化的元凶之一,在一些人看来,这种合作构成一种背叛,难以饶恕。
但珍不在意。就像曾经在剑桥大学,其他学者对她使用人类的名字和情感描述黑猩猩抛来种种质疑时,她曾说:“我只是静静地继续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89岁的珍,仍然怀有希望。
世界好像愈来愈糟,冰川融化、海水上升,野火在各地蔓延,尽管人与人的仇恨从未止歇,这位走过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却始终平静、笃定。珍有一颗执拗的决心,生命的旅途即将暮色四合,但她还在说话,还在倡导,还在呼吁和鼓励。
她仍然相信不可思议的人类智识,相信自然的韧性,相信青年的力量和人类的不屈精神。
珍说:“虽然渺小,但如果我尽了微薄之力,我就能问心无愧地离开。就算徒劳无功,我也会努力到底。”
就如63年前,26岁的珍刚刚踏进贡贝丛林。失败和绝望是家常便饭,一次次錯过和扑空后,下一个清晨,女孩还是会在天亮之前出发,爬上陡峭的山崖,去寻找隐蔽在枝叶后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