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孙频:人能在何处安身立命

2023-11-11 05:00祝越
南风窗 2023年23期
关键词:孙频山林故乡

祝越

“80后”作家孙频,与她长期稳定且高产的文字相比,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她说话很克制。一个问题对应一段回答,话到结尾就停,几乎不会有一句多的,就好像她早已精确计算过。我特意留出来供对方思考的几秒钟,在我们的对话里就成了斩钉截铁的沉默。

本人“少言”的风格,与她的小说带给人的印象不同。孙频的文字有时就像河流,还得是汹涌的,哗啦一下从山壁上泄下来。

港口的日出日落,她用大火来比喻—“日出的时候东边烧一把大火,日落的时候西边烧一把大火。”天空被烧得通红,小镇被焚烧殆尽,海里的飞鱼和海豚也被烧成了金色,直到世界被烧成灰烬,万物熄灭在银河里。文字的洪流中,满满流淌着她丰富的观察与感受。

虽然时代上属于“80后”,她的作品却不太符合这一代“青春文学”的风格,反而有“70后”“60后”的质朴、深蕴。自2008年开始写作以来,她曾获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第十五届百花奖,2021年出版的《以鸟兽之名》不仅斩获《收获》2021中篇小说榜榜首,也入围了当年的宝珀文学奖决选名单。

阎连科说,她的作品是“对永恒生存困境的不竭追问,从黑暗中萃取光明”。苏童给她的评价很高:“孙频的写作从容大气,在新一代的作家群中,她早已脱颖而出。”韩少功则更好奇孙频未来的写作方向:“对人性的独到侦测,对经验的鲜活释放,对语言的精准控制,使孙频在文学上高开高走。我既惊讶又好奇,她将要写到哪里去?”

近年来,孙频的写作经历了较为明显的转型。从原本“痛感三部曲”的残酷书写,到如今走向自然空间,走向蛮荒之地后的平静、安宁,让人眼前一亮。

如今,孙频的小说中有了一个明显的方向—回归。孙频笔下的人,在回归故里,其中有怀抱文学梦想却只能写不入流小说的作家,有工厂倒闭后成了无业游民的技校毕业生,有离开家乡读书打拼却看不到扎根希望的年轻人。他们带着出人头地的抱负,去大城市追逐现代文明,却最终迫于现实压力回到家乡。他们身上都带着疲惫,又总有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情绪,一种足以引起广泛共鸣的失落感。

在她的小说中,那些被现代文明遗忘在角落里的世界也在回归,并逐渐展现出现代文明所没有的安宁。这些角落只是一个小小的海岛,一片无人村,一个小镇,甚至一座小木屋、一块古玉,它们也许在物理意义上狭小,但却在精神意义上广大。

从城市退回故乡,从文明退回自然,回归之后,更本质的问题浮现在眼前:一个人该如何寻找自己安身立命之处?這是孙频写作的命题,也是每一个普通人生存的母题。

始于“陌生感”

2023年5月,孙频的中篇小说集《海边魔术师》出版。其中呈现的三个故事皆来自海边小镇“木瓜镇”,因此,这部小说集也被称为“海边三部曲”。它与2021年出版的《以鸟兽之名》中的“山林三部曲”相并列,在文学风格、主题内核等方面有着内在联系。

创作海边三部曲,孙频直言是因为对海边生活的陌生感。作为山西人,她从小生长于华北的平原,少有见到大海的机会。而一个偶然的契机,孙频来到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南北地域的差异,以一种更为直观的方式给她带来了冲击。

震撼与陌生夹杂,她如此形容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感受:“道路、椰子树、小镇,忽然间齐齐消失了,眼前猛然开阔起来,是那种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开阔,却又庞大得令人恐惧。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疑心前面是一片沙漠或戈壁滩,灰蒙蒙的,辽阔荒凉,寸草不生。但闪着银光的鳞片提醒了我,这就是大海。”

他们带着出人头地的抱负,去大城市追逐现代文明,却最终迫于现实压力回到家乡。他们身上都带着疲惫。他们总有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情绪,一种足以引起广泛共鸣的失落感。

“南方”,在近距离的观察下变得具象。大海很大,树木的叶片同样很大,亚热带气候炎热潮湿,一年中没有明显的四季分野,还有随处可见的千奇百怪的植物,都让孙频对这里产生了探索之心。

山林三部曲同样起于陌生感,但这种陌生却来自熟悉之地—作者的故乡。山林三部曲中虚构的阳关山,实则来自孙频故乡交城旁的吕梁山。交城是一个小县城,92%都是山,而孙频自小就生活在那8%的平原上,直到离家多年后一次偶然的进山,才惊觉自己不曾领略过的山林的魅力。

在一篇自述文中,她将山林三部曲的创作归为一次“故乡的重新发现”。

但其实“故乡的重新发现”作为一个主题,似乎贯穿了孙频前后两个三部曲。不论故事的背景舞台是否与作者本人的故乡有关,在小说中,“海边”和“山林”确实成为了故乡的代表。

这些作品里的主人公“我”,几乎都因不同的动机而重返故乡。《以鸟兽之名》中,“我”想要回家乡寻找写作素材;《天物墟》中,“我”为了安葬父亲回到老家的村庄;《骑白马者》《海鸥骑士》《落日珊瑚》里的“我”,则都是外出求学、打工、赚钱无果,最终回到家乡寻找出路的人。

与大多数围绕故乡的作品不同,孙频书写的“故乡”走得更为边缘,走到了远离文明的角落。山林三部曲中的阳关山,山民大多迁居到了平原,很多村子已无人居住,成为“鸟兽草木”的世界。而海边的木瓜镇,“是一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地方……栖息着无数植物精灵和众多神灵”。它们不仅仅是故乡,更是城市、现代化和文明的反面。

“孙频小说里的一个通常的情境是,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谈到她的这种写法,“人少了,万物生,这个情境特别好。”

万物生,生长起来的是一个极富魔幻色彩的世界。在木瓜镇上,菠萝蜜是一种最喜欢热闹的植物,龙眼树上挂着一串串鱼干,像是结满了鱼的鱼树,海麻树结实得如同刀枪不入的金属,面包树的叶子巨大如伞,像从巨人国里跑出来的。而人呢,挂一张吊床在树枝上,便躺在树下晃晃悠悠,像鱼一般怡然自得。

魔幻的不只是植物,孙频也常常写到人,尤其是老人。木瓜镇上的老人们已经长寿到超出了人的范畴,摆脱了时间和年龄的束缚,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空间。作家的笔下,他们逐渐接近动植物,比如古树,或是一只灵巧的猫。不同生命,甚至生与灵的界限,在这个世界都越发模糊。

边缘之地的魔幻,本质上是蓬勃的生命力。远离城市和现代文明,原始的大地却能养育出城市中没有的奇异、多样的生命。不仅如此,蓬勃的世间万物还呈现出和谐共生的状态,人会把后院的猫当自己的孩子養,把菠萝蜜当成家里的亲人对待,菠萝蜜也会格外地需要人气,似乎真的能与人共鸣。

在这些被文明遗忘的角落里,孙频寄托了她对“天人合一”的想象,正如她在小说中所写:“越是边缘地带,越是有着一种近于魔幻的四通八达。”

寻找出路

孙频的写作,并非一开始就走上这个方向。

在她早期的小说中,“山林”“海边”这样的环境要素并未成为主角。她笔下最为突出的是人,被女人纠缠的男人、生存边缘挣扎的盲女、因贫困而备受尊严煎熬的学生……每一个人,都被裹挟在一种富有张力的关系里。

孙频总是将故事里的人物逼入绝境。陪酒女、打手、穷学生,这类活在边缘和底层的小人物,时常在孙频的小说中出现。不仅如此,她还要为他们设置新的困境和矛盾,再将笔墨聚焦于人物矛盾中挣扎的心理状态。

例如《乩身》里的盲女常勇与流浪汉杨德清,为了摆脱自己堪比蝼蚁的生活,主动以自伤的方式成为“马裨”(在迎神赛社活动中代表神来驱鬼辟邪的角色),让周围人相信他们真的被神灵附体,以此来换取做人的尊严。但迎神赛社之后,常勇仍未能成为真正的“人”,“她成了人、神临界处的一个优伶,在灯火辉煌处供众生赏玩”。她无法获得真正的尊严,只能在表演与被观看中获得暂时的安顿。

但往往到了最后,人物就被她写死了。孙频逐渐意识到,照这样写下去,“其实是没有出路的”。

从十余年前开始写作至今,孙频始终在小说里叩问着“出路”。不只是为人物,更是为自己的内心。她想要知道,一个人要怎样找到自己身心的安顿,找到最适合自己、最自在的生存方式?

过去,她在人群中追问出路。作家笔下的人物在人群里寻找“身份”,比如在大城市与小县城游走的青年,在男女两种性别认知与规约中挣扎的女人。还有的人物在人群里寻找爱,他们偏执地纠缠上一个男人或女人,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祈求爱意。不论是身份还是爱,最终指向的都是个人的安全感,以及更为根本的尊严。

在这些被文明遗忘的角落里,孙频寄托了她对“天人合一”的想象,正如她在小说中所写:“越是边缘地带,越是有着一种近于魔幻的四通八达。”

孙频自己也在与笔下的人物一同挣扎。她说,小说里的疼痛感是相互的,在写作中自己也常常疼得要落泪。

她逐渐学会更善意地对待自己。过去,她将人与人的关系塑造得充满紧张与冲突,但现在,孙频不再如此“用力”地书写,人物身上仍然有纠结,有挣扎,但痛感在减弱。她说:“这其实也是我在用一种和解的方式与自我对话,与世界对话。”

因为对自己更慈悲,孙频也允许自己“逃避”。在人群中找不到出路。她的小说中因此出现了一种隐逸倾向,人物逃向山林、海岛、文明的边缘,但仍未逃出“为自己寻找安身之处”的主旨。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逃,也许冠之以“寻找”更为契合。在海边与山林三部曲中,主人公们无一不是在寻找着什么,寻找素材、寻找某个人、寻找合适的活路。但他们真正在找的都是一个答案,回应他们人生焦虑与迷惘的答案。

这个答案就是孙频所说的“安身之处”。作家本人自然也与人物有类似的感受。当我们聊到城市文明和小县城,孙频打断我的问题,有点急切地反问一句:“你难道不觉得大城市的人很冷漠吗?”

在她的创作自述里,孙频写到自己一直很难真正去书写城市。她自我总结,觉得自己的根不在城市里,始终难以让城市成为连心之地。因此,她和城市的关系就像“油难以融入水”,即使她曾在城市里学习、工作、生活,但很难在城市中找到自己的安身、安心之地。

与城市背道而驰,还因为孙频对现代文明的审视。她自小生长于县城,生活在熟悉亲切的氛围中间,来到小时候向往的大城市后,却发现在这里,孤独、冷漠、疏离与不信任成为了人们的常态,疲惫的人们在大城市中无处藏身。孙频因此开始反思,她书中的人物,也开始在故乡与大城市之间,如候鸟一般迁徙。

“回到自然万物之间,本质上还是对现代文明的不信任。”孙频说,“我觉得它没有给我们的内心带来更丰盈、更平静、更踏实的东西,反而带来了孤独、浮躁,无法填满的欲望。”

逆行走向幽深边缘之处,反而获得了更广大的空间。这种广大在于文明的厚重。她写阳关山山民们的方言,原以为是最土最笨的语言,实际上它却残留着几千年的远古文明。她写山上的无人村,那里鲜有人居,但地上随处可见的碎瓷片,都有可能来自顺治、永乐年间。年轻人们想要离开的大山,却藏着追溯人类文明的蛛丝马迹。

“这些开阔宏大的东西能带给人真正的心灵安慰。”在退隐之处,孙频寻找一条出路,重返内心的丰盈与愉悦。

破旧的县城老街

在一篇论述“80后”作家乡土叙事的论文中,批评家韩松刚提到,孙频小说中作为乡土的山林,“其实已经成为一种预设的美学经验”。

之所以称之为“预设的”,与孙频所说的“重新发现”有相通之处。作家身处故乡之中时,并未对故乡的美,故乡历史底蕴的厚重有所感知,而是在离开故乡又重新返回时,才发现了故乡之于个体的意义。这种意义是情感上人与家的联结,也是在美学上人对故乡的塑造。

孙频与她写下的人物,都同样经历了渴望离开故乡,又重新发现美学故乡的过程。

她也因此注意到过去不曾发现的故乡风景。小时候,她经常经过县城里的一条老街,因为建筑破敗,她每次路过都恨不得加快脚步。等到她真正了解了什么是文化,才知道那条街上的建筑,都是明清时期,甚至唐朝留下来的。重返故乡后,看到那些建筑仍旧破败,甚至更破败了,但孙频已经能明白破败背后的文化厚度。

重返故乡的情境下,作家书写的故乡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客观存在”,而成为了“自然的想象”,甚至是“后天形成的艺术经验”。在韩松刚看来,这种经验的书写与传统乡土文学中的故乡不同,成为一种关于生活、生命和世界的理性概念。

作为乌托邦的故乡,并非客观现实,而是一种理想生活与安身之处的寄托。

孙频自己也在与笔下的人物一同挣扎。她说,小说里的疼痛感是相互的,在写作中自己也常常疼得要落泪。

在这个意义上,孙频的山林三部曲确实如不少评论家所言,塑造了一个“当代桃花源”。它不只是为读者呈现自然风物,梳理文化记忆,更超越了这些现实存在,代表了一种安宁、充盈的精神状态。

精神故乡的回归,也让孙频自然地走向中国传统文化,在其中为现代人的精神充盈发掘新的可能。

她的小说中因此出现了一个“精神名士”谱系。《以鸟兽之名》中的游小龙,《天物墟》里的老元,《海鸥骑士》里的船长,他们身居陋室,生活普通甚至清贫、狭窄,但他们都是风雅之士,读书、品茶、饮酒、研究文物。行为与环境的看似不匹配,让他们在小说中尤为突出。

孙频渴望能看到这样一群稀有物种的出现。在她眼中,精神名士并非完美无缺,比如游小龙总是刻意用一种文绉绉的普通话,船长天天待在海上,却要穿着隆重西装喝茶,但这些并不影响他们成为精神名士。

即使不够完美,他们从来没有放弃去追求更完美的人格和更高的精神境界,这才是精神名士的内核。

孙频的小说并非只是塑造一种空中楼阁,而是在现代人的精神失落背景下,试图给出的一个答案。

小说中同样写到不同经济发展阶段下人们对利益的追逐。在《落日珊瑚》中,小镇上的人在不同时代忙于追逐不同的利益,伴随着前往海南岛淘金、炒房和旅游的三波浪潮,小镇上的渔民们每次都蜂拥而上,想方设法地赚到外地人的钱。而在主人公返乡开了一家独特的珊瑚民宿后,众人争相模仿,又在镇上掀起一波民宿浪潮。

但最终,这些热情高涨的追逐都会归于沉寂,人们无法回避精神世界的反思。2021年11月,一个思考海德格尔的农民工引发广泛关注,而在典型的个体之外,更多的年轻人厌倦了“内卷”,开始寻找“躺平”的可行方法,他们奔向大理、鹤岗,或是回到自己当初想要离开的家乡县城。

人们与孙频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如何找到自己真正的安身之处,如何找回内心的充盈与愉悦?而在这些问题背后,故乡、田野、森林,一次次被重构,成为精神安宁的代名词。

所以,并不只是孙频在塑造“当代桃花源”。扎根于传统文化基因中的“桃花源”,已经跨越了陶渊明的东晋年间,再次成为现代人的共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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