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王芳老师是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她在一档音频里讲解人格心理学的节目,曾拯救了失眠的我。这档音频节目成书为《我们何以不同》,豆瓣评分9.4,很为读者喜欢。而如今各种心理学知识受到的广泛欢迎,正显示了一种人们渴望认识自我、与他人连结的迫切需要。
这次同王芳老师的对谈,意在为当下我们正普遍感受到的、但还没有被清楚解释的痛苦与困惑,寻求心理学的回应。在对谈中,她也提醒,如今的心理学热,还只限于个体的心理健康。心理学需要走出去,与公众交流,与政策制定者交流,更有效地为大众生活和公共政策提供信息,促进人类的福祉。
南风窗:“快乐的导向”是你书中一个有趣的提法,如今社会流行的这种对正向、积极、阳光心态的执着,对消极、痛苦、悲伤等负面情绪的压抑,正在对我们的心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王芳:我也在思考它的由来。这种“快乐的导向”,或许来自我们现代人对幸福的普遍向往和追求。一个小朋友出生,绝大多数父母都不会说希望他活着就好,而是会希望他幸福。追求幸福当然没问题,但是我们对于幸福的理解和定义却可能是局限的。比如把幸福简单等同于快乐,也就是积极情绪,既然快乐是目标,那快乐的反面就会被厌弃。
但事實上幸福只是个目标,而不应该是命令,甚至可能连目标也不是,它是我们真实体验生活、获得自我成长时的附带所得。如果我们把快乐作为生活状态的标准,就意味着一旦偏离标准,可能付出社会性代价,比如不被别人喜欢,引发焦虑和压力。这种思维方式,尤其会对正在经历困难的人造成双重打击:一方面本来就在体验痛苦,而这种痛苦是不被接受的,当事人可能因此拒绝它或将它压抑起来;另一方面,还要在承受痛苦之余,再因为自己居然没能看到逆境中积极的那一面或者在困难下保持乐观,而感到沮丧、内疚、自责甚至羞耻。
在“快乐的导向”之下,人不能悲伤、不能愤怒、不能痛苦,但痛苦又不会消失,人只好通过把消极情绪病理化,来获得表达消极情绪的合法性。比如,说自己经历了创伤,所以感到痛苦是合理的。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情绪没有好坏,所谓的正面或负面,只代表情感效价,不等同于价值和道德的高下。各种情绪都具有重要的进化意义,一个人的情绪体验应该具有多样性,这才是正常和自然的。
情绪还有着重要的信号功能,它提供我们内在和外在的种种信息。当一个情绪出现,它一定是想告诉我们些什么。比如,我们在阅读某则新闻时感到愤怒,这种愤怒可能就是一个标识,表明我们重视公平公正。如果我们在某个环境中感到强烈的不适,它可能是在提醒我们,某个重要的心理需求没有被满足。这就是情绪的意义所在,它是一种反馈性的指标,提示我们与内外环境相处的状况,尤其是消极情绪,格外能告诉我们哪里出问题了。
南风窗:你有没有注意到现在很流行年轻人“发疯”?我之前去看一场脱口秀的线下演出,场下有几个年轻女孩表现得很嗨,与场上很积极地互动。她们解释自己的行为时会说,我们是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我们正在吃药,在接受治疗。整场下来,大家也都热衷于围绕着精神病、吃药、住院这些梗来调侃,似乎这样就真的可以尽情“发疯”了。
王芳:在脱口秀以及演唱会的现场,大家表现出很“疯”很强烈的情绪,或许就是在寻求表达的合法性吧。在这里不会有人觉得你有问题,也不用担心会被如何评价,于是可以没有约束地把情绪释放出来。那反过来,为什么在日常生活当中很少有这样的场景,又或者我们为什么在日常生活里就不敢这么尽情地表达?这就是一个问题,导致现在好像只有情绪稳定(也不一定是真的稳定)和发疯这两个极端,而没有中间状态。
南风窗:今年的演唱会很火爆,这和我们刚才聊到的有关联吗?大家需要一个情境来释放。
王芳:我觉得有关联,但又不完全。最近好像从整体上看大家都在消费降级,年轻人尤其“抠”,特别舍不得花钱,但与此同时,一些消费又异常火爆,大家格外舍得在某些地方花钱,比如旅游、餐饮、演唱会。
在“快乐的导向”之下,人不能悲伤、不能愤怒、不能痛苦,但痛苦又不会消失,人只好通过把消极情绪病理化,来获得表达消极情绪的合法性。
看起来很矛盾,其实又可以解释。过去三年除了让大家憋坏了,需要有一个情绪释放的出口以外,也是一次强烈的心理提醒,提醒着高度现代化的生活一样充满风险和不确定性,这种焦虑和隐忧足以在短时间内扭转社会心态。
我的观察是,人们开始不那么相信延迟满足—这是我们从小到大被教育的,要牺牲当下的快乐去追求长远的幸福,但现在大家突然觉得,生命如此脆弱,长期规划可能也没什么用,一切变化得太快了。那既然钱买不到期待的未来,就不如买眼前的快乐。
还有一个趋势是,大家越来越倾向于自我关怀,重视自己的感受和情绪健康。这些看起来只是“吃喝玩乐”的事情,其实都指向体验,指向陪伴,指向情感抚慰。因此,能够满足各种情感需要的消费形式,应该还会持续火爆。
南风窗: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席卷了社会,它似乎与一种被动和失控的生活感受有关。我们好像都进入了不停工作的螺旋,没办法按下暂停键,而是持续损耗。你有没有看韩炳哲的书?他对倦怠社会的分析在心理层面很精准,但他的写作是基于西方社会,这种分析能用来解释我们身处的现实吗?
王芳:韩炳哲的分析,的确是基于对西方社会的观察得到的,但我们社会的状况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阎云翔老师在《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中写道,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个人从原有的社会网络中脱嵌,集体从诸多领域中撤出,开始鼓励个人自我依赖、自我负责、主动付出努力、积极参与竞争,这些都是和新自由主义的理念一致的。
不过,这些分析主要是从成就目标对人的拉动作用来说的—当社会对个体价值的定义单一到就是成功,那么通过无止境的工作来追求成功,就带来了深深的疲惫感。但我觉得,我们现在感受到的疲惫还存在另一个方向上的来源,就是极度害怕落入某个不想要的境地的“回避的力量”。换言之,无休止地努力和工作不一定都是来自对成功和上升的渴望,也可能来自对失败和掉落的恐惧,以当下的社会心态来看,似乎后者的强度已经高于前者。
原因可能是,一方面整个社会的不确定性升高,人们想要竭力规避风险;另一方面,对未来自己还能继续上升的信心不够,害怕一旦掉落,就万劫不复。所以,这时避免向下流动的动机大大凸显,大家感到要非常努力才能停在原地,或者即便很不愉快,也不敢脱离现在的工作或生活环境,去尝试其他可能性。
由于防御和回避不是指向希望和期待的,不是让美好的事情发生,而只是不让糟糕的事情发生,所以即便防御成功了,也不会带来多少喜悦,只是如释重负的安全感而已,就会像你描述的,好像大家只是很被动、很无奈地在努力,在付出,在自我鞭策,像个陀螺一样不停打转,那就会身心俱疲。
如果我们想从整体上改善,除了增进人们对于社会发展的信心之外,也要有完善的社会保障和福利机制。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可以起到给予基本的安全感的托底作用,保护人们不会因为跌落而遭受灭顶之灾。
南风窗:如何在公共空间上发言现在困扰很多人,到底要拉黑,还是耐心地解释?似乎现在人的自我变得愈发坚硬了。这是否和身份政治在如今的流行有某种关联?
王芳: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我们参与讨论和表达观点,背后掺杂着很多其他的心理功能,并不只是为了厘清事实、探究真相、达成共识、解决问题。换言之,如果本来就不是奔着沟通去的,沟通的难度当然会很大。
社会心理学里有社会认同理论,它从心理动机的层面去解释,一旦我们进入某个观点群体,就可能会形成特别强烈的认同。这个实验用的方法叫“最小群体范式”,特别有意思。研究者找一些人到实验室来,用完全没有意义的方式,比如扔硬币来分组,字的一组,花的一组。结果发现,一旦建立了群体,人们就会倾向于认同本群体,支持和偏爱本群体的成员,同时贬低外群体的成员。即便本群体的成员是一些完全没有互动的陌生人,甚至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研究者编造出来的,即便本群体和外群体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也没有任何个人利益卷入其中,这种内群体的偏好和对外群体的贬损都会发生。
社会认同理论对此的解释是,人类是社会性动物,群体隶属关系对于建立和维系自我意识至关重要。于是人们会不自觉地根据各种属性,将自己划归到各个群体中去,并将群体身份视作个体自尊的来源。出于提升自尊这一人类基本动机,人们就会想要积极地评价自己所在的群体,以便积极地评价自己。那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有人批评自己所在的群体,就像是在批评自己,进而激起捍卫内群体并和外群体战斗的动机。
而在各个群体身份当中,与道德有关的有着最强的动力性。当前几乎所有的主张都是道德化的,于是也最为牵动着社会认同的过程,认同越强烈,与自我的勾连就越深,也就越紧缩,越难以撼动,对于外群体特别是对立观点群体的抗拒也就越强。
无休止地努力和工作不一定都是来自对成功和上升的渴望,也可能来自对失败和掉落的恐惧,以当下的社会心态来看,似乎后者的强度已经高于前者。
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些人如此热衷于“我们”与“他们”的战争,可能是在满足一系列的心理功能,比如彰显自身的积极形象,再比如将个人价值建立在群体价值之上,以此来弥补个人心理上的缺失。
南风窗:脱口秀这门冒犯的艺术,近些年在中国发展得很快,但一些演员表演的段子也引发种种争议,比如杨笠的性别笑话。你怎么看待脱口秀的实践,冒犯的边界在哪里?
王芳:心理学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贬损型幽默”,特点是包含有贬低某个对象的信息,同时又能令人发笑,很多脱口秀就属于这种幽默形式。贬损型幽默的发出者和被贬损的对象,常常处于不同的社会群体,而且曾经多是由优势群体通过贬低弱势群体来取乐,比如高阶层对低阶层,多数种族对少数种族,异性恋者对同性恋者,女性在性别笑话里也经常是被贬损的对象。
从心理意义上说,这种幽默形式的娱乐性,就来自贬低外群体时会产生一种内群体的优越感或胜利感,进而强化和维系了本群体的优势地位。而且,幽默创造了一种合法的玩笑式的语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严肃性,所以这种贬损型幽默起到了一种以微妙的方式释放偏见的作用。当然了,内群体成员会觉得贬损外群体的笑话好笑,而不会觉得贬损内群体的笑话好笑。
但是近年来,随着弱势群体成员开始登上脱口秀等舞台,掌握了一定话语权之后,他们开始在幽默当中加入对社会不公平的质疑、对处于社会支配地位的强势群体的挑战等信息。这类由弱势群体成员向优势群体成员发出的贬损型幽默,被称为“逆转型幽默”,也就是弱势群体成了贬损者,优势群体成了被贬损的对象。这种权力的反转,当然可能会令优势群体的成员感到不适,也可能会让发出逆转型幽默的人遭到优势群体的厌恶。
但总体来看,幽默所圈定的玩笑性,还是可以起到相对安全地表达的效果。所以从实践上来看,逆转型幽默可以起到鼓励弱势群体发声的作用。
南风窗:《敏感与自我》一书梳理了从中世纪早期到现代的人类敏感发展史。以前人們滥用暴力,现代之后,暴力被禁止,人和人之间更礼貌有度。但在这样一个进程中,人也变得越来越敏感,容易被冒犯。
王芳:这本书很多观点都很有意思。它讲到社会日益敏感化的两面性,一方面我们对现有社会不平等现象的敏感性,推动了文明的进步,帮助了弱势群体争取权利,也就是说,原来觉得不是个事儿的,现在觉得它是个事儿了,这有助于减少不平等;另一方面,当敏感被绝对化,也让我们蜷缩在自我保护的壳子里,像豌豆公主一样,缺乏韧性。而且,对立的群体会利用敏感,把它作为武器相互攻击,加大社会分裂。这种消极的敏感会让人们更容易被冒犯。
这本书更多基于哲学的角度,我想下降到更微观的角度来谈。前阵子有个新闻是,一位小学老师一学期被家长投诉十几次,被投诉的点让人哭笑不得,比如在学生面前点外卖,穿的衣服不够庄重。
老师们道歉得多了,久而久之疲于自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可能引发不同理解的教育就不做了,这样最终其实是孩子蒙受损失。此外令人担忧的是,现在孩子们也在学习这样的方法,遇到我不想看、不想听的东西,不是我就不去看、不去听了,而是可能在社交媒体上发起诉求,要求严厉惩罚,或者通过举报借助公权力让其消失。
这种抵制文化的盛行,不也是一种消极的敏感性?它背后的预设是,只要有冒犯,我就会受到伤害。
这种脆弱预设在家庭教育里也广泛存在。前几年有个词叫 “直升机父母”,意思是孩子你自己走,我在上面盘旋看着你。后来又有“除草机父母”,你跟着我走,我替你扫除一切障碍。甚至还有“扫雪车父母”,我直接给你开一条道。但结果是越保护越脆弱,动辄视自己为受害者。
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以及社会教育,目标应该是让孩子准备好自己上路,就像免疫系统需要得到锻炼,才能真正起到防护作用。接种疫苗之所以有用,并不是隔绝了现实世界的威胁,而恰恰是因为接触了威胁,只不过是小剂量,从而让免疫系统有机会去学习和实践,并且在未来有可能防范类似的威胁,心理意义上的韧性就是由此而来的。
南风窗:心理学这些年越来越热,有一种说法是,很多本应由其他社会科学思考和解决的问题,被挤压到了心理学领域,变成了一种个体化的解决方式。你怎么看心理学这门学科的功能和限制?
王芳:的确,心理学学科整体的视角是比较微观的,心理咨询实践也主要是以个体为单位来进行处理,有的时候个体承受的是一种系统性、结构性的痛苦,如果只是从个体角度去进行调适,可能就会力有不逮,治标不治本。
随着弱势群体成员开始登上脱口秀等舞台,掌握了一定话语权之后,他们开始在幽默当中加入对社会不公平的质疑、对处于社会支配地位的强势群体的挑战等信息。
但另一方面也可以问:为什么大家都去寻求心理学?确实有很多社会性的、结构性的问题,很难一时解决,而个体已经在承受痛苦,并且寻找解决方案的重担很多时候还是压在个体头上,而我们又普遍缺乏解决问题的必要方法、工具和资源,只能转而求助于所谓专家或者自助读物、心理咨询来帮助自己应对危机。这也暴露我们整个社会能够提供的心理支持资源严重不足。
近几年国家在倡导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这个体系除了现有的微观层面上的个体心理健康服务,还应该包含中观层面上涉及家庭、学校、组织、社区等的社会性支持系统,以及更宏观的相关社会政策的制定,去看到很多时候个体的悲剧也是群体的困境。
对于科学心理学来说,一个巨大的挑战是怎么走出去,一方面跟公众交流,一方面跟政策制定者交流,真正让心理学研究成果更有效地为大众生活和公共政策提供信息,促进人类的福祉。
其实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研究,心理学科积累了大量对于人性、人类思维、行为、动机、情感等方面的知识,但是这些知识很少被展示在大众面前。这种沟通上的差距是亟待弥合的。
另一方面则是怎么把这些知识应用到公共政策的制定和决策中去。社会政策的出台能够引发系统性的改变,也会影响人们的心理和行为,这一定比针对单一个体的心理干预更有效。在发达国家,心理学家已经非常广泛地参与到教育、司法、公共卫生、环境保护、社会保障等方面的政策制定、实施、效果评估等环节中,做了大量的工作。我想這也是未来我们的心理学者特别需要努力的地方。
所以当大家说心理学是显学,我反而觉得还远远没有,可能只是在心理健康这个领域,大家意识到了自己遇到了情绪困扰和心理困惑可以去寻求专业的帮助。除此之外,在更普遍的促进人们日常福祉的层面,在参与更高位和更宏观的政策制定的层面,心理学科还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