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远
以色列10月7日遭受加沙哈马斯组织“前所未有”的恐怖袭击,画面和新闻情节给人巨大的冲击,加上后来加沙浸信会医院被炸的“罗生门”,令西方舆论场经历了从同情以色列到谴责防卫过当再到指责哈马斯炮制假新闻的一连串反转。
在美国,从学术圈到好莱坞再到媒体和网站,支持以方或巴方的立场尖锐对立,加剧了美国社会的撕裂。这种撕裂蔓延到民主党党内的一个迹象,就是“民主党(激进派)四朵金花”之一的巴勒斯坦裔众议员拉什达·特莱布称哈马斯是“抵抗者”,遭到党内同僚抨击。不过,美国政坛的主流还是力挺以色列,国会众议院10月25日选举共和党保守派麦克·约翰逊担任议长后,就迅速通过决议支持以色列对哈马斯的战争。
相比美国,欧洲受穆斯林势力的影响更大。从英国到意大利,从西班牙到希腊,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示威此起彼伏。
示威群众追打以色列支持者的现象,乃至欧洲某些组织针对本地犹太人的新一轮“排犹浪潮”,可谓沉渣泛起。中东局势的动荡,甚至可能引发针对欧美国家的新一轮恐怖袭击,而这也加深了欧盟多国关于收容中东难民的疑虑。在西欧国家,一些对欧盟移民政策抱有怀疑态度的右翼政党,可能得到壮大的机会。
“我们必须大量遣返那些在德国无权居留却依然身在德国的人。”德国总理朔尔茨10月20日在接受《明镜》周刊采访时,说出这样一番让外界颇为震惊的话。作为德国温和左翼政党(社民党)的领导人,朔尔茨这番话意味着在他的领导下,德国政府的难民政策将会发生重大转向。
德国政府在难民政策上的重要一步,是简化了遣返无居留权难民的程序。用朔尔茨的话说,就是“政府现在要做的,是让无权居留的人士更大量而且更快地离开”。而德国最大的反对党基民盟的主席默茨则建议,今后归化入籍德国者,必须公开承认以色列国家的生存权、支持捍卫以色列的安全。“任何不签署此协议的人,都无权入籍德国。”
朔尔茨政府转变难民政策的节点,是在德国GDP比重最大的联邦州—巴伐利亚州的州议会选举结束后。由于巴伐利亚州在德国经济和政治中具有相当大的分量,这次州选举可以说是当前德国的一次“中期选举”。而这次州议会选举的结果,对于联邦三党执政联盟而言,却传达出一个非常不利的信号: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的得票率惨不忍睹。
在巴伐利亚的州议会选举中,绿党只拿到了14%的得票率,社民党的得票率降到了8%的历史低位,自民党的得票率甚至塌缩到不足3%。相比之下,长期在巴伐利亚执政的基督教社会联盟(CSU)拿到了37%的得票率,保住了绝对多数席位;而被认为是立场亲俄且反对移民的极右翼政党“德国选项党”,则拿到约15%的得票率。
“德国选项党”在巴伐利亚的壮大,也是整个德国政党面貌的缩影。好像基社盟和基民盟这些传统右翼政党,日益被“德国选项党”从极右翼方向挤压,导致主流政党在整体上出现萎缩的情形。政治网站Politico的调查显示,今年6月“德国选项党”的全国支持率开始超过社民党,到了10月已达到22%,仅次于基民盟+基社盟的30%。如果马上举行联邦议会选举的话,朔尔茨领导的三党执政联盟将会失去组阁权,而“德国选项党”将成为国会第二大党。
这样的民意走向,对于二战后一直对极右势力保持警惕的德国来说,可谓一场政治地震。
德国政府在难民政策上的重要一步,是简化了遣返无居留权难民的程序。用朔尔茨的话说,就是“政府现在要做的,是让无权居留的人士更大量而且更快地离开”。
另外,在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后,一些伊斯兰极端组织发出“圣战”号召,欧盟国家的安全形势也变得严峻起来。在10月7日哈马斯血洗以色列后,一些西方人士担心,此举可能刺激一些潜伏在西方的极端人士相继效仿。10月16日,欧盟多个机构的所在地布鲁塞尔发生恐袭事件,两名瑞典人被开枪打死;袭击者在作案前通过社交媒体发布了宣言,声称自己将对境内发生焚烧《古兰经》事件的瑞典展开报复。
恐袭概率的增加和安保压力的上升,讓民粹右翼政党获得更多话柄,这对于欧洲国家的主流政党来说肯定不是好事。多国政府为了预防8年前的难民危机重演,被迫一反过往相对宽松的难民政策,出台更加严厉的难民限制政策。
相比起因有二战屠犹历史原罪而对以色列有所顾忌的德国,英美国家民间支持巴勒斯坦的声音要高调得多。在10月7日的恐怖画面冲击过后,随着以色列“铁剑”军事行动所附带的巴方平民伤亡增加,以色列在西方舆论场上的支持度开始下滑。10月20日,伦敦出现了人数多达10万的支持巴勒斯坦游行;次日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反以色列集会,也有数千人参加。
不过,美国拜登政府明确支持以色列,德英法首脑接连访问以色列,使得西方政坛主流还是站在以色列一边。此前闯入美国国会大厦圆形大厅的数百名“亲巴勒斯坦分子”和“反以色列抗议者”当中,也有100多人因大声喧哗被逮捕。而美国的顶级律所Davis Polk,甚至撤销了与“反以色列公开信”有关的哈佛、哥伦比亚大学共3名学生的工作机会。
根据美国公共广播电台的调查数据,眼下支持以色列的共和党人达到77%,而民主党内则只有69%。美国公众对巴以冲突的态度也形成代际落差:45岁以上的美国人有78%支持以色列,而45岁以下的人群只有48%认为应该支持以色列。非白人族群的美国人是支持以色列比率最低的群体,认为美国应该采取亲以色列立场的受访者只占一半。
由于身份的多元性,在欧洲俱乐部服务过的一些阿拉伯裔球星,也陷入舆论是非。埃及足球巨星穆罕默德·萨拉赫(英国利物浦队)因未公开支持巴勒斯坦人,而在祖国埃及受到批评。摩洛哥球员马兹拉维,则因发帖支持巴勒斯坦,引发德国议员直言要拜仁解雇该球员,拜仁则发声明保证马兹拉维反对恐怖主义。目前效力于吉达联合的法国前锋本泽马(阿尔及利亚裔),被法国内政部长直指与穆斯林兄弟会(哈马斯源出穆兄会)有众所周知的联系,还有法国议员要求取消其法国国籍和金球奖。
左翼知识分子和不少演艺界名流,以反对以色列“占领”的旗号支持巴勒斯坦人,把当下以色列比作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但随着双方争议激化,反对以色列阵营出现了排犹主义的苗头。反对以色列可以理解,但是演变成排犹风潮,则逾越了西方社会的共识。
譬如,在华沙的支持巴勒斯坦示威中,就出现了把“大卫之星”扔进垃圾桶并且扬言要“净化地球”的图片标语牌。又如,瑞典著名的“环保少女”在社交媒体上亮出支持加沙标语之时,身旁的一只八爪鱼毛娃娃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要知道,八爪鱼是纳粹德国时期用来丑化犹太人的形象标志:在纳粹海报里,犹太人的六芒星标志化作一只八爪鱼,其触手伸进了地球的各个角落,寓意着犹太人掌控了世界的财富。
反对以色列,还是反对犹太人?支持巴勒斯坦,还是支持哈马斯?这些争议,也许是撕裂英国左翼政党的一道潜在裂缝。
自从前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在疫情期间闹出“派对门”事件以来,英国工党在民调上似乎节节领先,可以说很可能在2024年的国会选举中重挫保守党,重新夺得相位。但巴以冲突再次爆发后,工党可能又再次被党内激进左翼的“排犹主义”阴影笼罩。
当下英国工党的领导层,特别希望在大选前摆脱过于激进、过于偏左的“永远反对党”形象。党魁基尔·斯塔默好比当年的托尼·布莱尔,希望把工党包装成一个淡化意识形态而且能够被中间选民接受的温和左翼政党。在外交政策方面,斯塔默既希望避免得罪以色列,也希望能从支持巴勒斯坦建国的左翼年轻群体中得到选票。
巴以冲突爆发后,斯塔默的这种平衡策略也许会遭到重大考验:工党主流派拒绝对以色列发出在加沙地带“停火”的建议;但工党内部的偏左派系,特别是有穆斯林背景的议员,却希望斯塔默发出类似“停火”的倡议。据统计,希望让斯塔默表态支持“停火”的下议院工党议员,数量达到45名,是工党下院议员总数的近1/4。
瑞典著名的“环保少女”在社交媒体上亮出支持加沙标语之时,身旁的一只八爪鱼毛娃娃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要知道,八爪鱼是纳粹德国时期用来丑化犹太人的形象标志。
英国《卫报》在10月23日报道,以雅斯敏·庫雷西为首的工党穆斯林议员在巴以冲突爆发后,跟工党领导层进行了一次“气氛紧张”的会议。在斯塔默接受伦敦广播电台的采访,表示“以色列有权捍卫自身安全”后,有相当一部分工党基层党员和数百名分布在英国各地市政厅的市议员宣布退出工党。工党内部面对巴以问题时的撕裂,让人联想起斯塔默的前任,也就是激进左翼领袖科尔宾的“排犹言论”风波。
在科尔宾领导的2019年12月的那场选举中,工党遭遇了历史性溃败,只赢得了202席,是建党以来最惨淡的一次结果。让工党主流派避之则吉的,是科尔宾身上那一堆“排犹主义”“支持哈马斯”之类标签。英国平等和人权协会曾经指控科尔宾在担任工党领袖期间,“在工党各级组织中鼓励排犹主义成员,并且让工党犹太成员感到压迫和歧视”,譬如在各类工党宣传物中突出“犹太人控制世界金融和经济命脉”等言论。
“排犹人士”“亲恐怖分子”等标签一直跟着科尔宾,也被不少英国舆论拿来跟工党激进派画等号,因而被相当一部分工党领导层成员视为票房毒药。也难怪亲保守党的《每日电讯报》在社论中不怀好意地“忠告”斯塔默,小心让以色列问题再次“成为工党败选的陷阱”。
巴以冲突爆发后引发的激烈争论,不仅让西方社会撕裂,也让那个处于风暴中心的国家—以色列,陷入难以抽身的朝野撕裂。
在很多情况下,当一个国家遭遇袭击或者进入战争状态,大部分选民在“同仇敌忾”的气氛渲染下会放下分歧,支持现政府的领导人对抗外敌。然而,在这次以色列政府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后,内塔尼亚胡的支持率却一直下滑,甚至比袭击前的民意支持率(27%左右)还要低。在袭击后的一期民调中,有2/3的以色列受访者认为,内塔尼亚胡再也不应该领导以色列政府;大部分受访者认为,前国防部长、温和中间派政党蓝白党的领袖本尼·甘茨,是最适合接任总理的人选。
冲突爆发后以色列国会各个党派的表态,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内塔尼亚胡表示,在战争期间,所有国会政党都“能在战争内阁中找到一席之地”。但立场中间偏左的“拥有未来”党领导人亚伊尔·拉皮德,却拒绝入阁。
“我可以配合政府在战争问题上通过一些法案,但要是跟(内塔尼亚胡内阁的)一些极右翼成员共处一个政府,将有损我的人格。”拉皮德的这份声明,道破了以色列朝野的一道裂缝:2022年12月内塔尼亚胡组建的内阁中,包含了多个立场极端的犹太右翼小党,包括曾经把犹太极端暴力分子肖像挂在办公室的伊塔马尔·本-格维尔(Itamar Ben-Gvir)。
以色列政府罔顾国际社会压力,重新在约旦河西岸修建犹太人定居点,并且从加沙地带抽调相当一部分的安保资源去保护非法定居点,终于让哈马斯看到了加沙地带的安保破绽。
讽刺的是,内塔尼亚胡把“国家安全部部长”这样的岗位,交给了这样一个崇尚暴力和极端民族主义的政客。这位以色列历史上首任国安部长,是被称为“犹太人的哈马斯”的奥兹玛·耶胡迪特党的领袖。在上任后不久,本-格维尔就登上被认为是穆斯林圣地的耶路撒冷圣殿山,点燃了地区民族冲突,也遭到了国际社会的谴责。
更加重要的是,本-格维尔的这个挑衅行动,给哈马斯抓到了话柄,成为了哈马斯发动这次袭击的借口。在袭击爆发后,本-格维尔非但没丝毫悔意,还在拉皮德拒绝入阁后,继续对内塔尼亚胡施压,让后者把更多立场激进的右翼分子拉入战时内阁。
《耶路撒冷邮报》在一则社论中认为,内塔尼亚胡应该清楚,50年前“赎罪日战争”爆发后,担任战时总理的梅厄夫人,在战后很快就下台并遭到司法机构的传讯,而内塔尼亚胡自己的命运也许会很相似。对于以色列历史上的好几任总理来说,一场时间不长的战争,足以耗尽其生理能量,并且最终断送其政治生命:“六日战争”后心脏病突发身亡的列维·艾希科尔、“赎罪日战争”后被谴责的梅厄夫人和“黎巴嫩战争”后下半身瘫痪的贝京,多数身心俱疲,在战争结束后很快便交出权力。
除开10月7日以色列情报机关的失算和整个决策层上下的疏忽等技术细节之外,内塔尼亚胡在“以色列史上最右翼的一届政府”执行的路线,是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在以色列引起争议和批判的对象。在2022年12月本-格维尔和一众右翼政党入阁后,以色列政府罔顾国际社会压力,重新在约旦河西岸修建犹太人定居点,并且从加沙地带抽调相当一部分的安保资源去保护非法定居点,终于让哈马斯看到了加沙地带的安保破绽。可以说,在本-格维尔的压力下,内塔尼亚胡走错了一步重要的棋。
“赎罪日战争”过去50年后,不少以色列历史学家谈起梅厄夫人,依然批判她当初强硬地拒绝把西奈半岛交还以色列,导致了战争爆发。也就是经过血流成河之后,以色列和埃及才终于学会了和平相处。在若干年后,也许针对内塔尼亚胡同样性质的责备,也会写在犹太人的历史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