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学武
10月7日巴勒斯坦反抗组织哈马斯从加沙地带对以色列发动的突然袭击,是21世纪国际地缘政治中的一次大地震。这次地震的震中虽然只是在中东地区,但它产生的后果将波及全球,欧洲对华关系也不例外。
一段时间以来,以冯德莱恩为首的欧盟委员会的对华政策主调变得越来越强硬,越来越带有美国对华政策的色彩,越来越忽视北京定义的中国“核心利益”。
换句话说,欧盟委员会在同中国打交道时,显得越来越肆无忌惮。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兼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博雷利10月13日在北京大学发表演讲时,所展现出的居高临下的姿势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博雷利俨然像一个教师爷,口无遮拦地“教导”中国政府应如何做才能争取欧洲的“信任”。他问道:“中国为什么不加强对乌克兰的人道主义援助?”这位欧盟的最高外交官还告诫北京,“乌克兰人民的历史和文化遗产正遭到俄罗斯无情的破坏,中国可以向乌克兰提出一个高调的文化倡议,以改善中国在欧洲和乌克兰的形象。”
随着巴以冲突的急剧升级,欧盟委员会的高级官员们能否继续以这种强硬和无所顾忌的态度来同中国打交道值得打一个大问号。理由很简单,巴以冲突的升级恶化了欧洲的国际环境,压缩了欧盟的战略空间,增加了布鲁塞尔与北京合作的压力。
首先,巴以冲突的升级意味着欧洲现在在自己的家门口必须同时面临两场破坏力极大的战争:俄乌战争和巴以战争。如果不及时阻止巴以战争外溢的话,欧洲可能经受更大的难民冲击。
如果说有一个最危险的潜在因素能导致欧盟27国分崩离析的话,那么这个因素就是日益涌入欧洲的难民。在很多问题上,欧盟成员国都能通过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妥协,但在难民问题上,欧盟几乎处于绝望的边缘。
为了防止巴以冲突制造出更多的难民涌入欧洲,欧洲国家的基本共识就是所谓的“两国方案”,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各自建立自己的国家并相互承认。这也是欧盟委员会的正式立场。10月23日发表的欧盟-美国峰会联合公报表明,欧洲人与美国人在这个问题上也达成一致。认为“两国解决方案仍然是实现持久和平的可行途径”。
10月25日欧盟首脑峰会的共同声明再次确认,欧盟将致力于避免冲突升级,为此将与包括巴勒斯坦在内的各方进行接触;欧盟愿为冲突各方在“两国解决方案”基础上恢复政治进程做出贡献;并支持尽快早开国际和平会议。
如不出意外,在可预见的未来,欧盟委员会会极力推动两国方案的重启并极力争取北京的支持。布鲁塞尔心里很清楚,用“两国方案”来解决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矛盾也是中国政府的一贯立场。
事实上,中国外交部长王毅10月14日在北京与博雷利联合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就以比以往更加坚定的语气向欧盟亮明了中方的这一立场。
他说:“中方认为,对巴勒斯坦的历史不公已延续了大半个世纪,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所有爱好和平、主持公道的国家都应起而发声,明确要求尽快落实‘两国方案。中方愿同沙特等阿拉伯国家一道,继续支持巴勒斯坦恢复民族权利的正义事业,推动巴勒斯坦问题重回‘两国方案的正确轨道,得到全面、公正、持久解决。”
对中国来讲,实现“两国方案”不仅是还巴勒斯坦人一个公道,而且还可实现对中国的能源安全和“一带一路”倡议越来越重要的中东地区的长治久安;对欧洲来讲,如果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能够相互承认并和平共处则如同解除了心头大患,至少从中东涌向欧洲的难民潮可能由此得到缓解。
但目前欧盟在阿拉伯国家之中的影响力远不及中国。争取北京的支持是欧盟在扮演“两国方案”的推动者角色时不得不做的功课。任何对北京的趾高气扬或态度强硬都将与这个十万火急的任务格格不入。布鲁塞尔收敛自己对北京的傲慢应是可預料的事情。
如果说有一个最危险的潜在因素能导致欧盟27国分崩离析的话,那么这个因素就是日益涌入欧洲的难民。
对欧盟来讲,争取伊朗的支持是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三个反对“两国方案”的急先锋的话,那么一个就是现在的以色列政府,另外一个是哈马斯,还有一个就是伊朗。
没有伊朗的支持就没有哈马斯的今天。这是两个与以色列势不两立的仇敌。然而,虽然他们绝不承认以色列以国家形态的生存权,但并不反对巴勒斯坦建立自己的国家,消灭以色列、建立巴勒斯坦国是他们的共同目标。
尤其是伊朗,一个新的独立的巴勒斯坦国家必将更有利于伊朗在中东的地位,更有利于伊朗同阿拉伯人的和解。对德黑兰来讲,反对以色列是一回事,争取巴勒斯坦的建国权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如果后者需要前者作出妥协,德黑兰还是会觉得划算的。
不排除伊朗在哈马斯遭到以色列报复性“绝杀”关键时刻会以它的保护者的面目出现,要求本雅明·内塔尼亚胡政府停止对哈马斯的追杀,并以不准在肉体上彻底消灭哈马斯或允许哈马斯流亡伊朗为条件同意或默许域外大国施压以色列,推动“两国方案”的谈判。
对于欧洲来讲,伊朗只要不公开破坏和反对召开落实“两国方案”的国际会议,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伊朗能否愿意迈出这一步,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这些都不是欧洲人能办得到的。
欧洲同伊朗的政治联系可以用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来描述,双方之间的经济联系也降低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程度。在德黑兰的眼里,欧洲无力驱动美国彻底解除对伊朗的制裁,更何况,在如何面对以色列对哈马斯的疯狂报复面前,欧洲自己也陷入分裂。
现在想要搬开伊朗这块“两国方案”的绊脚石,欧洲知道自己的分量远远不够。在欧洲人的眼中,世界上只有两个大国能在伊朗那边说得上话,一个是俄罗斯,另外一个是中国。
但俄罗斯因为“入侵乌克兰”已经被欧洲人自己打入了“冷宫”,成为了势不两立的“仇敌”。台面上的欧洲政客们今天谈起普京基本上是一个调,只要这个“独裁者”还在俄罗斯总统这个位置上并拒绝从乌克兰撤军,欧洲和俄罗斯无话可说。
显然,欧洲想要通过“两国方案”来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伊朗这个门槛是绕不过的,而要想让伊朗的立场有所软化,欧洲自己是做不到的,中国可能是域外唯一能帮上忙的大国。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向中国“撒脾气”,可能就不明智了。
其次,巴以冲突的升级对已经被俄乌战争拖得精疲力竭的欧洲来讲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欧洲人目前面临的窘况可能只能用中国古典名著《醒世恒言》中的一句话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屋漏偏逢连雨夜,船迟又遇打头风。”
哈马斯与以色列再次兵戎相见对欧洲带来的最大危险是,美国人很可能会被迫抽身,重返中东,把俄乌战争这个烂摊子甩给欧洲人去管,让欧盟和她的27个成员国单独挑起“援乌抗俄”的重担。
乌克兰可能不再是美国政治家和舆论界最关心的地区,这将是欧洲人的噩梦,而且这个噩梦似乎正在变成现实。美国欧亚集团创始人兼总裁岩·布雷默(Ian Bremmer)在接受德国《商报》专访时就毫不留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欧洲媒体。
布雷默不是等闲之辈,他对华盛顿的政坛结构和思想动态了如指掌,正是因为这个能力,他成了各国政府首脑和跨国企业老板的座上宾,以犀利的分析和精准的预测出名。
对德黑兰来讲,反对以色列是一回事,争取巴勒斯坦的建国权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如果后者需要前者作出妥协,德黑兰还是会觉得划算的。
他直率地告诉德国人,对于美国来说,支持乌克兰不再是最紧迫的外交政策任务,而是保护以色列。乌克兰问题的重要性滑到了巴以冲突和国会争斗之后,目前排名第三。所有这一切都只在几天之内发生。
这位美国战略精算大师自问自答道:“这对欧洲意味着什么?欧洲人未来必须单独支持乌克兰吗?我不认为欧洲人有能力填补美国人的援助空白。关于欧洲现在是否必须承担更多责任的整个讨论都是理论上的。”
理论归理论,欧洲人还是要把内心的焦虑说出来。慕尼黑安全会议前任主席、德国原驻美国大使伊辛格(Ischinger)就盘算道:巴以战火不可避免的后果是欧洲被迫为美国在乌克兰问题上分忧,欧洲国家必须大幅增加,甚至可能加倍增加对乌克兰的武器交付承诺。
面对看上去遥遥无期的俄乌冲突和美国决议抽身去中东以确保以色列安全的趋势,欧洲人对中国的期待必然上升。他们希望北京能对莫斯科施压,迫普京感到继续“占领乌克兰领土”毫无意义,主动撤军。
这个要求,博雷利在与王毅的会谈中就直接提出过。他说,“我们并不是说中国支持俄罗斯,但中国并没有利用其对俄罗斯的影响力来阻止其侵略。”言下之意,现在该是中国出手说服普京停止“侵略”的时候了。
这位欧盟外交与安全事务最高代表要求中国明确表示,“它不是俄罗斯在这场战争中的盟友”。欧盟外交官的可悲之处在于,在他们向中国提要求时,从来不问中国为什么会考虑满足他们的要求。
美国移师中东,无暇像以往那样支持乌克兰,这可能会让欧洲人慢慢觉醒:摆在欧洲面前的唯一理性选择就是动用一切外交资源探索出一条推动俄罗斯走向谈判撤军之路,而在这条艰难的路上,可能只有中国人才具有潇洒进入克里姆林宫、成为普京总统座上宾的能力。欧洲人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巴以冲突越激烈,美国抛弃乌克兰的速度将越快,欧洲寻求外交和解的压力会越大,与中国合作的必要性会越来越紧迫。
虽然美欧峰会联合公报再次确认了大西洋两岸对乌克兰的支持,但巴以冲突的加剧最终会迫使欧洲人更多地寻求同中国取得谅解以牵制欧洲目前最大的对手莫斯科。为此他们也定会做好准备付出一定的代价。这个代价有多高,现在作出判断还为时过早,但布鲁塞尔对北京逐渐放下身段应是可以预见的,否则欧洲就真是让人难以理解了。
最后,巴以冲突的加剧突然让华盛顿和北京都同时意识到,中东如果成为一片火海,对中美两国的战略利益都不利。10月7日哈马斯闪电袭击以色列之后,中美立即开始以各自的风格和叙事登场,试图阻止战火蔓延。
华盛顿和北京有可能在“中东止战”这个任务上相向而行、开展合作的前景,欧洲人应该也看得很清楚。就在博雷利还在北京的那一天,中国外长王毅和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就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电话。
中国外交部发布的消息表明,王毅是“应约”同布林肯通的電话。也就是说,布林肯在第一时间就主动向中方通报了他正在中东访问的情况并亮明了华盛顿的立场:威慑伊朗,安抚以色列,防止战火蔓延。
冲突发生后的第一时间,美方向东地中海部署福特号航空母舰(USS Gerald R. Ford)战斗群的动作可以视为华盛顿对德黑兰的警告:伊朗要好自为之,不可轻举妄动对哈马斯施以援手。
就在布林肯致电王毅后的第二天,美国总统拜登一方面坚定地承诺对以色列安全的保证,同时也反对以色列占领加沙,认为这将是一个“重大错误”,因为“哈马斯不代表巴勒斯坦”。
美国承认巴勒斯坦的合法代表是阿巴斯主席领导的法塔赫自治政府,而不是哈马斯,这一立场与中国的主张也趋于一致,为中美开展实质性的合作打下基础。
更重要的是,布林肯告诉王毅,美方支持以“两国方案”解决巴以问题,支持联合国为缓解局势、提供人道救援发挥作用,愿同中方加强沟通协调。
王毅10月26日起对美国的三天访问为中美两国政府面对面协调在中东的合作提供的一个绝佳的机会,按照美国方面透露出来的消息来看,中东局势是两国政府密切磋商的一个重要议题。
华盛顿和北京在巴以冲突升级之后表现出来的默契是罕见的,双方并没有对对方的外交努力提出公开质疑或抨击,而是给外界一种印象,中美似乎有兴趣以巴以冲突为契机,联手平衡各自在中东地区的利益并管控危机,防止事态恶化。
欧洲想要通过“两国方案”来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伊朗这个门槛是绕不过的,而要想让伊朗的立场有所软化,欧洲自己是做不到的,中国可能是域外唯一能帮上忙的大国。
从本质上讲,中美如果真能在推进“两国方案”上联手行动的话,这是欧洲乐见其成的事情。欧洲人的窘况在于,一旦华盛顿和北京在中东合作“灭火止战”时不小心忘记了这是欧洲的后院的话,欧洲被边缘化的风险将立马显现出来。
正是基于这一逻辑,欧洲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后院被他人左右。欧盟领导人似乎想通了这一点,美国欧盟峰会联合公报开宗明义强调“两国方案”是他们的“共同观点”凸显出布鲁塞尔让华盛顿记住了欧洲的存在。接下来,欧洲的头面人物也一定会加强同中方的沟通,提升欧洲对华关系与对美关系在解决中东问题上的对称性,防止中美之间的“越顶外交”。
在这一背景下,欧洲对华强硬的態度只有收敛的可能性,而无恶化的风险。这次巴以冲突的升级再次暴露了欧洲的软肋,一个没有独立的安全防务能力的地缘政治实体是无法保证自己真正的“战略自主”的。
虽说欧洲外交还没有到“仰人鼻息”那一步,但欧盟既缺乏说服以色列放弃对加沙地带“血腥报复”的能力,又没有威慑伊朗“不搅局”的资本,一切都显得那么被动和无力,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域外大国的身上了。
虽然无法证实,但中美之间的密集外交隐隐约约似乎有一种让欧洲人既欣慰也不安的默契和分工:美国胡萝卜加大棒,劝诱以色列停止或缩减地面攻势的强度;中国则以公允调节人的身份强化同伊朗、沙特阿拉伯以及巴勒斯坦的沟通,呼吁尽快实现停火,避免更大的人道主义灾难,为可能的“更有权威性和代表性”的国际会议的召开铺平道路。
欧洲人应该感到欣慰,因为这个默契的结果正是欧洲所需要、而靠其自身能力又无法企及的;欧洲人可能会感到有些失落和不安,因为这个结果看上去是“嗟来之食”,有失欧罗巴的体面。
然而,即使能实现停火,中东地区的和平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两国方案”哪天不实现,中东地区的长久治安都将是一句空话,这一点相信通过这次巴以冲突的升级再次得到了验证。
“两国方案”的反对者伊朗和哈马斯可能是不会被武力征服的,以色列也不会轻易放弃她的立场。所以,政治对话和外交斡旋可能是唯一的出路。欧洲要想走这条路离不开中国的配合,任何对北京的强硬在目前这个时刻和可预见的将来都将是欧洲外交的一个“乌龙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