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千,原名刘锐,2006年生于云南昆明,现居云南昆明。
熔岩的宁静
火山将小镇环抱入怀,当地人从山间搬来熔岩的碎块,砌成街道与巷壁。
玄武岩的表面充滿气孔,形如吸满水的海绵,石道的跫音,比落叶更细小,动静似乎都已被吸附到熔岩深处,一路只听得风的回响、油烟机引擎的震动以及小贩的叫卖。
同行的友人,发觉巷道的铺石别致,仔细辨认,得知是自家花盂里的石种,用以蓄水、植苔,植株在岩块内部扎根,涵养矿物质与水分,要比别处盆景富于生命力,衬以精细养活的莓苔,滋味要余裕得多。
走得久远,在行道旁的茶室歇脚,唯觉双腿酸痛,足底却没有磨疼,砌平的石面,柔和如履草坪。
三两人影从门前晃过,脑海里闪过一个偈句:“践地唯恐地痛。”不觉间感动起来,兴许石底蕴生了一支支唱诗班。
人世隐退的声音在它们的喉咙里化成宁静的音乐,一如温驯的岩浆,在遍布花果的火山之下缓缓流动。
古祠,或银器
1
那只铜鼎孤立于祠堂前的空庭中央,百般侵蚀之下,少棱角而多斑驳。
炉灰间满是香炷,烟缕如山岚,浮现于头顶,隐约显出一个垂肩的慈悲形象。
在高处注视,世上的埃土如何化为一座须弥山。
2
古玩铺里的那些银器,无意间还原了旧年代的日常,一茶一饭,在银制、陶制或木制的器皿之中进行。
旧银圆,管它仿制还是孤品,堆在摊面,活像水货店刮下的一捧捧鱼鳞——
几块银锭,各有不同程度的变形、氧化,底部的镌字连轮廓都难以认出。
奇异的形状泛出锡箔似的光泽,状如珊瑚或鹿茸。
“四不像”的银锭,反倒容易触发无尽的遐想,磨损感的化石,不妨当作想象的原点,在虚构的象限绘制古怪的图像。
心灵的支点,撬开历史的旧匣子,记忆的螺丝自然生锈了,隐在的力量却再次将之拧紧。
3
时间是更好的炼金师,世界的坩埚里,银锭的变化已然微不足道。我们对生命之幻形愈发迷恋。
“静物其姿不变,动物其姿常变……若不抓住飘摇之瞬间,则归于死寂,使活物变为死物,销声匿迹”。
这种迷恋的本质,是生命微妙的感情,一帧画面便能抵消一部电影的情景。
4
云雾穿梭于黑色的空中,街上的客人有去有回。在薄翳的纱面间,看不清是圆月,还是残月。
偶然露出明亮的那部分,转瞬又缩回,仿佛云影背后有一件尚在打造的银器。
客栈楼上,我摇晃地仰卧在藤椅上,那晚景里劳动的匠人,继而为他的银壶淬火,溅射出星群般的火花。
尔后,梦见了所罗门王在指环上镂刻箴言,宣称“一切终将逝去”。
《奔马图》笔记
某条甬道的深处,又有几家古玩铺。本着闲逛的心意走入,却被一幅《奔马图》惊得瞠目驻足。
纸本立轴,纸色有包浆的蚕黄,并非做旧得来的成色。整幅画面,单是一匹马,“萧萧班马鸣”的那匹,其体形肥硕,可以联想韩斡心中的那些胡种马,而神态则与韩氏之马迥异,其瞳孔向上翻白,与友人打趣道:这样的冷眼,非八大山人不可驾驭。
马嘴半张开,似乎未能习惯脱离缰绳束缚的状态,弓曲的前蹄下,隐约有少许褪却的色斑,一凑近,竟是几瓣落花,淡得将要退出人们的视野,可千万不能忽略——落英的情态,是足以点睛的。
沿着花瓣钻入画里,那残花或是受马蹄疾响所惊而摇坠,或是骤风卷过,近乎隐形的色彩,预示了落红片片漂在微光荡漾的河面……
由于年代古远,题款墨迹断续漫漶,所幸考证出“春风”一词,料此画的作者有未泯的童心,似在言说得意之姿,也不失一种可能,只是肥马在追及迁徙的马群。
浪漫且多重的假定性,高于叙事兼抒情的直线逻辑与失焦手法的影像。
兹马之硕,决非筋骨软乏的臃肿态,今人难以骈句纾解此瞬的胸臆,只道是造境的精灵,那样自由地跳脱于各处的空白与墨块。
迈出门槛,那马颈后的一捋鬃须,却成了心灵的拂尘,久久未能忘却,清涤着所有遭遇和幽愁。
古宅和苍老的生活家
复寻旁侧的甬道,误撞见一座黛瓦屋顶的民居,是所谓窨子屋的结构,正房、耳房与门墙围绕,方整而紧凑,俚语称为“一颗印”。
要是将城镇的平面图摊开,无数方石印,钤在其上,于是把山河比作画卷的修辞,俨然形象起来。
闯进院里,老主人正搀着扶手下楼,一手拎起水壶,余光瞥了来客,讪讪地说:“进来,就转转。”
双侧耳房的木柱之间,拴有细绳,不只为了晾晒衣物而设。在房屋的阴影下,燕尾夹固定的浅绛山水画,悬在绳索间,据说悉数是老人自己的墨作,他的绘法,照例是正统的,设色纯熟。
画布背后,架着小黑板,上面仔细描着石灰粉的白色字迹,为客人们标明各幅画的价钱。同行感喟不绝,尽管生活家年已老迈,心力却尚未退步,犹可屡屡在纸面勾勒洇染,可敬畏可叹。
无数张画在阵阵晚风间翕动如翻飞的鸥鹭,也是他通向故乡的明信片,对于真正的生活家而言,回归的旅途才有去往处女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