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
当代世界已经被数字化了。人们已经习惯了通过屏幕去观看世界。人和世界的关系发生了巨变:对景观的体验变得虚拟化。人和人的关系也在发生巨变:伦理的他者逐渐退隐。在这样的语境中,重建人和世界、人和人关系显得那么迫切。
谢健健的诗善于细察我们时代的景观,地理、历史、生命和心灵的景观,然而,他的诗极少触及当代数字景观——这大概体现了他的写作立场。他对当下世界的现实不可能无动于衷,却讳莫如深,正如他在《雨中访中山陵》中写的:“无数新名词,/像此刻的暴雨席卷了这个古老国度。”他转身去关切属于自己的世界,选择了道路、山川、荒野、古迹。但正如他在《冬夜过宝石山下》中写过的那样,他对自身的处境有着坚定的反思和清醒:“我们生错了时代,过山门而不入。”“山门”是一道界限,隔开了过去和当下、自然和历史、整体和破碎。他知道,时代错置了一些诗人的位置,比如他自己。他的家乡是岛屿。而岛屿,是人类的界限体验的最佳隐喻。
在生存的界限上,他关照的经验具有地理和历史的纵深感,这些是由智性的沉思来触及的,因此沉思在他的诗里得到了清醒的控制。在这组诗里,他比较关注旅行和相遇。他在进行纪游书写时,通过复杂的修辞,延展了当代山水的内涵和外延,更新了传统诗歌的言志和抒情模式。他在诗中尽可能囊括景观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并拓开了经验的幅度。
传统的山水纪游书写中,感物是为了抒情和言志。情和志的交融往往生成时空缥缈催生出来的感伤,如曹植所写:“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或者,像陶渊明那样,抵达一种智性的彻悟:“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但当代的自然世界已经不纯然是山水了,工业和技术的渗入,使之转变为了景观。而景观中浸润着当代个体的彷徨、晕眩乃至精神分裂,又绵延着当代社会的迅疾、碎裂、无序和倦怠。谢健健诗中的自我敏感于时间的变迁,于是常常怀有失落感和漂泊感。但这种失落感和漂泊感却是独特的绵延,从时间跃入历史,穿过而非绕过当下,在“历史之海”中突破了封闭自我的边界。比如在《绍兴北站》中,他把自己体认为“客人”,凸显了时空的错位和迁移:“我与春风都是你三月的客人。”自我的绵延里多出了一些无能为力:“再来时你会如何,是否已完全/遗忘一个路过你身边数年的青年?”
谢健健偏爱混沌的叙述。在叙述中,将层次丰富的景观囊括到诗中,并完成个体与世界的关系重置。他的诗中,目光如影随行,包括向内探视的沉思目光。而且,他的目光并非静止,而是隨着旅行展开、变换、深入。他渴求的并不是路过,而是深入地内嵌到世界中去。《紫云湖夜游,兼赠诸友》中有一句诗“有什么让我们不止是路过?”这便是他对待旅行的态度。
交通工具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诗里:长途客车、火车、汽轮、舟船、观光车,等等。但,他会将旅行处理成一个个失落了期待的反讽事件。谢健健善于使用反讽,性、政治、历史的反讽时常闪现在他的诗里。反讽容易消解深度,因而造就了当代诗在广度上的突围。在《五四寻新青年社旧址不遇》,一场“近在咫尺的错过”被提炼:“可以寄希望的年轻人几乎被杀光了。”不过,谢健健用注释向我们表明,这句诗是对朱朱《伤感的提问》中的诗句的引用。这不仅透露出他对朱朱诗歌的偏爱,也可以让我们看到他的批评勇气。事实上,他有不少诗直接书写新闻事件,并从中揭示出我们时代的一些有关失落的困境。在旅行诗中,这样的困境不时流露。在《初夏访孤山》的结尾,他感叹:“钱塘风流,只剩下无数墓碑与卷帙……”我们会在《文溯阁即景》中看到一尾消隐的白鲟:“得益于我们茫然如儒艮眨动的目光,/入水的白鲟毅然消逝在卷帙浩渺的历史之海。”或者反过来,如在几首关于西藏的诗中那样,自然印证了人类的丰盈中内嵌着的失落。他在《入藏行》中写道:“(西藏)迎接我以贫瘠的绿和荒凉。”对他来说,旅行是为了恢复知觉,是让生命在可能性中保持潜能。
历史不断闯入谢健健的诗。借由历史,他撑开了诗歌的空间,也表达了不信任甚至质疑。《仁皇山读愤王》一诗就展现了他在思接千载中切入历史时的忧伤:“巨鹿,彭城,垓下,尸骨里睡满了梦里人。”与之异曲同工的诗作是《嘉峪关往事》。当然,在穿越历史的旅程中,如何将历史摄取为感性的生命实践,这是一个神秘的难题。杜甫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在语言的感性中,那神秘的一跃来自生命的深沉而丰盈的实践。在感性上,他的诗已踏了那条敏锐而审慎的求索之路。《五四寻新青年社旧址不遇》这首诗,代表着谢健健在处理历史经验时最为复杂、精密的语言追求,因此也超越了《仁皇山读愤王》这类诗的语言和结构。这首诗显示出他的诗歌语言,较之同龄诗人,更追求广度和纵深。行旅拓开了诗歌内部的经验空间和感受空间。但显然他也追求语言的有效性和切身性,因此,获得了难能可贵的清晰,,并远离了晕眩和分裂的自我,成就了一个绵延的自我。绵延的自我是艰难的,既是经验的,又是意识的,也是想象的,需多重敞开。一个诗人对想象力的挑战会让他-她走向两个诗的属性:戏剧性和沉思性。这两者并非冲突,但在具体的诗人身上,会因风力的催袭,而让诗歌的形态有所倾斜。谢健健的诗无疑倾向了沉思性。对历史的沉思,让他触及了一扇用来彷徨的暗门。但这首诗里彷徨的并不是那个晕眩、分裂的自我,而是对历史的意想、识别,让自我变得不安、犹疑和纵深,就这样触及了阴影和暗门,也让目光抵达了对“光阴”的沉思:
我们残喘于防火墙之后的阴影,/如同此刻为了不经受酷暑,/彷徨在历史的暗门之外。忐忑于/伸手后,触目所及的光阴会多么沉重?
显然,谢健健的目光是向内和向外同时延展、跃进的,而不是向着自我、情绪和语言的自由落体。可以想见,他今后会在“多”的丰盈中继续深入劳作,从而避开“空迟”的陷阱。
谢健健的诗证明了:在无能为力的地方恰恰会诞生可能。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