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
丘陵最高处有座古塔,据说它的倾斜度超过意大利的比萨斜塔,不过它毕竟不是比萨塔,知它的人少,来览胜的人更少。
在这么个小地方,一座塔光靠倾斜度没法捞到现成好处。
有个中年人近来却常买景区门票,踏着途经古塔的石子路一步步上丘陵。他像对古塔有兴趣,每每走到塔前仰头,嘴唇翕动,像数塔的层数。
塔尖之上只有白云蓝天。
中年人从塔边踽踽走过,一般游客顺着游览路径走下去,他却朝右拐,消失在看塔人居住的红漆木楼后……
看塔人最近并不在丘陵上,他请假回去服侍重病的老娘了。景区临时雇了唐唐来代班。
唐唐是十公里外大学城里一个正写毕业论文的大学生,他想一边写论文一边挣点零花钱。唐唐透过木楼窗缝盯着走到塔下的中年人:这人来得勤了些。
不过,唐唐倒不担心此人蓄意破坏古塔,此人感兴趣的另有一景:丘陵上荒草丛中那个大水坑。
唐唐没向景区管理部门报告这位孤客的怪行径,唐唐有自己的目的:他努力着的论文研究的是人类异常行为的持续性及可纠性,他素日苦恼找不到实体对象。
此君送上门来,确有异常行为。
丘陵上的大水坑是怎么回事?唐唐可用科研家的笔法描述其形态:
丘上积水成大水坑,实属少见。水不渗入泥土砂岩而常年蓄积,恐与此地多硬石相关(例证:距此丘陵十多公里另有高丘名佘山,其局部丘脉在日据时期曾被日军采石,采石遗留深坑,即如今地标建筑深坑酒店所在地)。初步推测雨水积累在丘陵中层的石质坑洞中。石体深坑究竟深几许?未有文字记载,其成因亦未经研究。
大水坑经黄梅雨季,目前仍处满坑状态,水质较为清洁,水面能见度达水下十来米,水为淡水(雨水)常见的透明色。
水坑周围多女贞树,女贞细小的黑色种子落入水坑,坑边亦多有树苗浮生,成为特别风景。
水坑呈不标准的圆形,非标准直径约为十五米(于十三米至十五米间变化)。据丘上多位原住民言,历来有人到大水坑中野泳,水质尚可,未发生过溺亡事故,但泳者亦未探明水坑深度,最善于扎猛子者也未摸到水底。
土人们称此大水坑為古眼水。谓此坑天生,历来就有。丘民代代相守。
据老法传讲,大水坑也曾在最旱的一些年头失水。因是僻乡野地,乡人也只好奇地探头往失水的坑里看看,看不到底,坑下仍积浊水,露出来的部分至少有十几米深,因无法上下,无人入水试探,云云。
唐唐爬到红漆木楼楼顶青瓦上,用望远镜观察那个奇怪的中年人。
中年人不是来大水坑边冥思或读书,他的举止显示他对大水坑怀有目的。
他除了到处丈量,拿本子记录,还打量水坑边的植被,甚至脱掉衣裤,光身子跳进水坑里游来游去……
大约同一个月里第五次来大水坑时此人身负重物,是个奇形怪状的合金绳架。他在选定的一方花岗岩上固定那架子,搬运堆积石头来稳固架子底部,然后他将可伸缩的架子延展,一个金属臂就此伸到大水坑的水体上方,垂下绳子。
收回金属臂,中年人将一块大青石用绳子牢牢拴住,金属臂重新携重物伸展,慢慢放下绳索,石头拉着绳索,一起没入水面,绳子越放越长……
哦!唐唐心里一喜,原来这个聪明人是来丈量大水坑深度的!
唐唐带上几个煮鸡蛋当见面礼,打开木楼后门就往坑边跑。
他满腔热忱。
赵蝌蚪本名不叫蝌蚪,叫啥不重要,大家已不由分说当他是蝌蚪。
他从小喜欢游泳,不像别人那样学正规泳姿,他喜欢钻水,潜泳玩得花里胡哨。本是他水性好,城里小孩却看不懂,说他是蛤蟆精,后来讽刺他有尾巴,又修正说他是蝌蚪精。见他老往游泳池深水里潜下去,身影跟着水波一荡一荡地变形,大家觉得赵蝌蚪这绰号传神,就再也不肯唤他本名。
高中毕业他当了印刷厂工人,没啥社会地位,大家更懒得尊重他,就喊死他蝌蚪。蝌蚪长,蝌蚪短,喊得他沉默不语。他曾跟人吵架,说自己不是蝌蚪,但也不想“再同你们这些旱鸭子、岸上的蠢东西来往”,云云。
一旦骂了人家是“岸上的蠢东西”,赵蝌蚪心里有什么蛰伏许久的东西动了动。他竟去想自己前世是不是水中的活物。
他想起高中时去金山海滨游泳,正当该年第三号台风登陆前夕,海滨浴场关闭。他从浴场边的石滩偷偷往海里走,周边也有人像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决心冒险游野泳。
他钻入海波,在将他推来推去的海浪里潜泳,看见浪花打下来,碎成无数迷人的玉石。
他抬头看见那个身材姣好的姑娘,姑娘也瞥他一眼,朝他一笑。然后就是猝不及防的巨浪,高墙般竖立,弯腰拍打下来。
他下意识一个猛子扎下去,感到有无数双手死命压他背脊,像要封他进密闭的液体。他在海下睁眼,身外全是变形的淡黄或褐色的模糊色块,有沙地,有小鱼群,有散乱石块,当然没珊瑚,然后他隐约看见那女生像美人鱼一样在远处海底飞速漂过……
他近岸时狂风大作,浪涛像疯子一般拍打一切,砸中他,令他头疼。他终于手脚血淋淋上了岸,被当地警察带走。
听说一共有两男一女失踪,尸体捞不到。
那个下午他永不能忘。之后十多年,他毫无预感地反复做潜海寻人的梦。他拥有并珍藏那位姑娘在失踪前给人类的最后一笑。他在梦里想打捞那金色笑容,不过,梦里的海永是灰黑色,空洞洞,啥也没有,而且很浅,越来越浅。浅这一点致命,最后变成了施展不开的游泳池。
“我想扎猛子呀!”醒来后他总想叫一声。他寻找的姑娘不在海的浅层,他必须深入海体,深潜下去。
她无法浮起,是的,他相信她一定丧失了浮力。浮力解释一切,她仍活着,姣好如初,只是她没浮力,需要他助她一臂之力。
赵蝌蚪不再留恋城市里的泳池,他闻到那股漂白粉气味就沮丧。
他蓄了一只挺大的水族箱,里头有一条来自亚马孙河的进口宠物鱼——龙鱼。这鱼有史前生物的氣派:一只呆滞的缺少现代性的鱼头,溜溜得像从牛肛门滑落的粪团般势不可当的鱼身,附着短而简陋的鱼尾。
赵蝌蚪向往纯自然的水域,而且要深。对没深度的河流或湖泊,他感到厌烦。他想象自己浮在深渊最高处,离大水的底部至少有东方明珠塔身的距离。那样他的心才被喂养、被填实。别人家心大,他的心日益变深。
他找到了合适的水域,他逢周五便将龙鱼喂一顿,看它逐一吞食他用纱网捕捉的黄蜻蜓。然后开车去千岛湖。
他没参加什么潜水俱乐部,他从农家租一条破旧小船,到湖中水深处练习扎猛子。他买了一只芬兰产的SUUNTO潜水电脑,像腕表般佩戴,可同步显现他空身下潜的深度。他最深那回快速下潜到湖面之下四十米,一口气返回湖面。
后来赵蝌蚪听人家说海水浮力大,更难下潜,他就打了潜海的主意。有人告诉他这属于自由潜水范畴,有别于时髦人士背着气瓶的水肺潜水。世上各国各地皆有人疯狂比赛自由潜水,看谁能到达最深的深度,也就是谁含住一口气能潜最深,并安全返回水面。
人家也提醒赵蝌蚪这是风险很大的极限运动,每次专业性的国际比赛都有人重伤,甚至有选手为此送命。
赵蝌蚪并没照人家的思路去理解自身问题,他听闻有国际大赛,第一时间生发的情绪是浓重的温暖感:原来自己在世上并不孤独,有那么多人,男男女女,都和自己一样对陆地生活缺乏兴致,心心念念要冲入更深更深的海底或水底。他证实自己不是个“神经病”,这点很重要,心病十去其七。
赵蝌蚪用一百元押金和自己的身份证办了一张上海图书馆读者证,他学会了使用上海图书馆的资料和图书,不紧不慢系统研究潜水(自由潜水和水肺潜水)的方方面面。蝌蚪知识渐渐丰富,心却有点凉,原因有两条:
第一他觉得自己身体素质不行,和国外那些搞自由潜水的人没法比。
第二害怕自己已过黄金年龄,连耳压平衡也难做到完美了。
大学生唐唐突然出现在习惯了孤独的赵蝌蚪面前。蝌蚪抬头看见朝自己微笑的眼镜男,不但没回以人类的礼貌,反而吃惊地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到黄泥上。
唐唐不安了:“我打扰您了吧?我是这里的临时看塔人,也许也兼带看管这大水坑。我注意到您已来了好几回!”
“哦。”赵蝌蚪摸摸招风耳朵,困惑地望唐唐,“不让人碰水坑?”
唐唐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您自便。我猜您是来测水坑深度的吧?这事谁也没干过,您太老卵了!”说着他摸出熟鸡蛋递给蝌蚪,满脸堆笑。
赵蝌蚪受惯人家冷眼,唐唐这热情他反而不习惯。不过,他还是接过两枚鸡蛋,对敲一下,轻轻揭掉蛋壳,接连吞了下去。
掏出水瓶喝一口,蝌蚪对唐唐说:“我带了三十米绳子,现在全放下去啦。你看这架子!”
唐唐仔细看,架子中间有个金属杆弯着,绳子顺杆滑动,绷紧,微微颤抖。赵蝌蚪说:“石块没沉底,还在水中央,我拉又拉不上它来。”
他对唐唐上看下看:“你来得正好,我想下一回水,可以吗?”
唐唐迟疑:“请问您贵姓,您这是要下到哪里去?我没法保证您安全,我也没学过急救。”
蝌蚪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解释,也不肯多解释:“没事的,水里有绳子。我不离开绳子,很安全。”
唐唐能有什么办法?他毕竟和这事没直接关系,他还只是个没主见的学生呢。唐唐想如果这人下到水坑里迟迟不上来,那该怎么办?
“你钻到水里要多久?”他问眼前的怪人。
蝌蚪认真想了想,像要尽可能精确地回答:“我最长一次水下静态闭气时间是十五分钟,这次,我不准备做没把握的事,我顶多四分半钟就回水面。”
“啊?”唐唐大喊,“我水下憋气连二十秒都受不了!”
太阳方才移到古塔顶尖,又往西南边不露声色地动了动,正好直射大水坑。唐唐和蝌蚪一起往水坑里看,这角度恰能看到坑中央纵深处露出的纹理。大水坑此刻是一只布满暗斑纹的瞳孔,眼色黄褐,含意不明。
太阳又一晃,大瞳孔倏然消失,他俩窥见的深处登时又不见了。
蝌蚪慢慢下水,游到被石块拉紧的绳边,他看看唐唐,刚才他吞过唐唐两枚鸡蛋,这让他回忆起社交的规程,他眯缝眼睛:“大家都叫我赵蝌蚪,都忘了我的大名。”
他举起手摸摸绳子高处,最后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等我摸到绳子系着的石头,我会睁开眼,再往下看看。”
另一只手从水里举起,滴下水滴,他紧握着一管潜水手电。
赵蝌蚪吸气吐气,吐气吸气,头在水面仰起,嘴巴像刚被拉上岸的鱼那样大张,发出猛吸空气的嘶嘶声。唐唐两只手都捏成了拳头,等蝌蚪吸完最后一口长气,他不由得也跟着猛吸,吸得胸部胀痛。
蝌蚪一个入水式,两脚丫弹出水,在水上打了个花,人便消失了。
唐唐仰头,努力维持喉咙里这一口富含氧气的丘陵香风。他憋呀憋,憋气憋到走投无路,才长长吐出浊气,吸入新鲜空气。他看看手机,竟努力维持了四十秒。
唐唐无聊地看看空净的大水坑水面,一只白鹭从林中飞起,投影在波心。
唐唐转头看近处古塔塔尖,一朵厚厚白云挂牵塔的飞檐。他再次看手机,赵蝌蚪入水已一分钟二十秒。
唐唐摸索自己胸部,想人的肺到底能展开多大。他现在怀疑起来,他不信有人憋气能长达一分半钟。即便能,那口气也该被消耗殆尽成了废气。难道人能像鲸鱼般躲水下好久才上来换气?不可能!
他绕着大水坑快走,心乱如麻。这怪人会不会是来寻短见的,见自己关心,就施放了最后的烟幕弹?
他飞快看看大水坑的水面,绳子还直直绷在那里,没被拉动。
太诡异了,唐唐害怕了,他自问在刚刚这场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感到压力像一条草丛深处的蚂蟥爬到背上,吸他的血,因吸血而变沉重,压住他,叫他透不过气来。
他必须马上作决定:是坐下等,相信这自称能奇迹般屏息的人,还是打电话给急救中心,然后报警。
他拿手机的手抖个不停,他看手机。自称蝌蚪的男人已从水面消失三分半钟了。大水坑毫无动静,就像无花果树镇定自若地容下了一条钻心虫。
唐唐忍不住了,他太孤立无援。他拨通了电话,但不是急救中心,也不是报警热线,他拨通的是学校游泳队的一个校友:“喂,你在水下能屏气多久?”
听了对方的回答,唐唐又问:“如果有人说他能屏气十五分钟,你信吗?”
这次对方回答得不够实在:“那基本是打破或维持全国纪录的狠人。能见到就开眼界了。”
挂了电话,唐唐手心沁汗,他宽慰自己,事已至此,只有面对。
他不由得想尸体不会马上浮起来,自己够不到那根绳,更无力用绳子把石头扯上来。如果人挂在绳子上,拉上来更是妄想。
他想明白他实在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到那人的下水时间超过五分钟,拨打报警电话。
他一看手机,四分钟都超过了。
他想此人如何做到生死看淡的呢?他一点没情绪呀,像只是去上一下洗手间,平静又随意。
他看时间到达了四分半钟,绳子动了一下,像被扯得更重,架子上的金属杆子弹了弹,水面下露出一抹白色,越来越白,是一张脸。
啊,他浮上来了!水泡彌漫了水面,人头从水下冒出……
“嘶……”被人家叫成蝌蚪的男人先嘴里喷水,然后大大地吸了口气,落回水面下;又浮出脑袋,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唐唐笑开颜:“五分钟!你真厉害,我要喊你大师!”
赵蝌蚪连续吸气吐气,慢慢调整。他抹掉眉心挂的水,以中庸而平板的语气说:“我摸到了石块,解开了绳扣。”
手从水里举起,捏着绳子的一头;绳子松了,金属架子仿佛变大。赵蝌蚪又说:“我解绳子前往下打手电看了。”
唐唐张开嘴,崇拜地看这中年男人。他现在是全湿动物。
赵蝌蚪说:“你不敢相信的,底下应该还很深很深。”
“那你看见什么,水坑里有宝吗?”唐唐幻想过坑里有奇怪的动物。
“无底洞,也许通海!”赵蝌蚪说。
蝌蚪感到自己的声音发颤了,他确实也有点怕,他知道自己对水坑有奢望。
唐唐都快大学毕业了还没谈过恋爱。系里至少有一半同学在中学就体验过那相互逗引的游戏,绝大部分同学在大学里有了真实经验。唐唐可算是个异数。
他对此快绝望了,他思前想后很多回,认为问题出在“没有人可爱”。
她们都长得漂亮,让他几乎一见倾心。可唐唐疑虑那只是皮囊,他渴望皮囊之中有他欣赏的气质。是的,别用大词,仅说气质就好。
无论怎样寻找或等待,都没遇到将他一把拽住不放的那种对他起化学作用的气质。
事情不太复杂,寥寥数语便已阐明。唐唐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他送走深潜大水坑的赵蝌蚪之后有点兴奋,思绪飞越了毕业论文和毕业本身,仿佛看见更辽远的未来。
未来本在他潜意识里呈现线状,一根藤段结一个瓜,然后再扯起下一段。可今天他心里的未来变混沌,完全违反了线状结构,有点像宇宙发生爆炸,无法描述无法定性,让他今夜毫无打磨论文的心绪。
一个人独守看塔的木楼,虽不害怕,却肯定寂寞。唐唐从小冰箱取出自己冰好的大瓶啤酒,就着盐水毛豆,喝了挺多。心里像春雪融化,淌很多湿漉漉的记忆和情绪。憧憬则如最初的春风,在雪和水上低旋……
他有想不透的沮丧,躺倒在单人行军床,伸手拉了一下原始的灯绳。如果有人一直站在塔下看这透出灯火的木楼,他会看见木楼倏然消失于夜空和密林组成的暗调背景中……
唐唐回了父母家,他没搭飞机也没坐高铁,倏然就回了父母家。
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他推开窗,海边红树林生动地剔透着玲珑枝叶,海风吹拂,浅滩有圈圈波纹。
唐唐感到疲劳,放下行李就推开自己房间去睡觉。
他梦见一个长方形的明亮房间,有木衣橱有小圆桌。推开窗探出头,楼下便是红树林的淡色海水。唐唐取出钓竿,从窗户甩钩,钓起了红红绿绿的海鱼。有个天真活泼的女孩站在红树的枝杈上,高兴地鼓掌欢呼……唐唐看不清那女孩,唐唐感到开心……
唐唐醒来,走出自己房间,他推了一下父母房间的衣橱,衣橱便滑开了,露出墙上一个木门。唐唐推开那被隐藏的木门走入去,随手从潮湿衣架上取下悬挂的潜水服,努力往身上穿。他又找到长长的坚硬的树脂材料的脚蹼,固定到脚上。
这潮湿的暗房间中央有口井,井盖打开着,他低头往里看,粼粼的液体反射灯光。唐唐下了重大决心,他背对井,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然后深深吸入一口气,胸部明显鼓起来。他一仰身,后翻入井,疾速拍打脚蹼,用尽力气往井下潜去……
唐唐再也分不清主梦境和次梦境:他在校园里走动,嘴里嚼着刚买的食物;他从校园的荷花池里浮起,方才经历了难忘的深潜,只凭一口气,游过井下重重区隔,来到较为明亮的水底,浮起,便是自己的校园;唐唐在两座教学楼之间的天桥企鹅般漫步,远处天空有异乎寻常的鸟类在飞翔,它们庞大而丑陋;唐唐在荷花池里舒舒服服地漂浮,他的潜衣产生了巨大浮力,几乎要让他在荷叶间低飞;唐唐又开始思考哲学性问题,他觉得在地面上任何人都缺乏有意义的视角,最好的观察点是水下深处,如一条鲸鱼,打量海岸上的人类。所谓人类,不过是陆地上的沙丁鱼吧?
从重重梦境中一层层解脱,唐唐其实是被一种声音吵醒。
他睡眼惺忪看了看时间,宿醉已让他睡过了头。他撩开窗帘,斜塔的东半部分沐浴在夏日阳光里,安宁而和平。
他走到另一侧撩开窗帘,便看见了赵蝌蚪,蝌蚪又在大水坑边布局,这次除了木架和绳索,还带来装备照明灯的水下摄影机。
唐唐给蝌蚪带去他自己煮的玉米棒子,这玉米在本地被人叫成珍珠米,就在这丘陵上长的,特点是嫩和糯。蝌蚪接过还温热的珍珠米,羞涩地笑了:“小伙子你真好。”
小伙子却直愣愣说:“夜里我梦见潜水了,我家在海边,我也下水捞过海参。”
蝌蚪点点头,开始吃珍珠米,他没说什么,跟年轻人搭话要谨慎,免得给人家不好的影响。蝌蚪晓得大家都看他是怪人甚至怪物,他平素不和人交往。
吃完珍珠米,蝌蚪解释说:“我今天下去拍一段看看。”
唐唐很冒失地问:“我能跟着你潜下去看看吗?我潜不深,也屏不住气,我就看一眼,马上上来。”
蝌蚪想了想,微笑了:“这样吧,你先潜。我等你上来了,我再下去。”
唐唐晓得这人不想和自己同时在水坑里。唐唐借过蝌蚪的潜镜,在水里洗洗,脱掉衣裤,光着身子跳进水池,戴上潜镜。
你不要说,风景是相对于位置而言的,唐唐此刻置身大水坑水面,周围风景美得非比寻常:斜塔的塔身映在水面上,他像能立即钻进斜塔里。甚至连自己居住着的木楼此刻望去也颇有乡间风味,引人入胜。
唐唐伏脸水下,视力良好的眼往水的深处看,能看见隐约的石壁和沉没积年的树枝烂木,没甚趣味。他抬头看岸上瞧着他的蝌蚪,挥挥手,一个猛子扎下去,连续甩腿往深里扎。他睁开眼,见几条小鱼和一群半透明的虾。他努力到再也没法往下,就朝深处多看了一眼:他看见了一切,却什么也没看清。
上浮的过程非常快,他自然地慢慢吐气,到底从小在海里玩,淡水依稀只是浮力小了点,水质嫌浑浊,气泡还是一样往上直冒。他呼啦探出水面,抹了臉上的水。
“水坑里的水不要喝,免得拉肚子。”蝌蚪和气地说。他伸手把唐唐扯出水坑。
蝌蚪带着摄影机潜下水坑去了。唐唐今天定定心坐在水坑边阳光里,想象摄影机的投射光能照亮水坑更深处。现在好奇心已收敛,下水的感觉真好,仿佛是对昨晚之梦的酬答。
水坑下不会有什么惊奇,这是个乏人问津的山丘水坑,从来也没奇特传说,没听说有什么奇怪生物出没此地。
就如乏味的庸常生活,人们企图将周围的树丛想象成有童话的森林,其实只是种无聊消遣。
唐唐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毕业论文,假使不出意料,再过十来天,请假的看塔人就会回到木楼,唐唐的临时工做到头,回到学校,把初稿交给导师过目。再次投入寻找专业对口工作的迷茫,唐唐不信自己会比别人幸运。其实离开象牙塔就是结束学业,开始为现实的生存奋力挣扎。
不久后,若无意外,会有一个同自己差不多迷茫和饱尝失望的姑娘出现,经过一小段磨合,合租一个小公寓房间,就像山丘上一对对的珠颈斑鸠,建立平庸而天经地义的巢穴,朝九晚五,加入都市人的洪流。
岂止唐唐,所有的毕业生都无以幸免此等生活体制。
唐唐看手机时间,蝌蚪潜入水中已三分钟。他嘲笑自己:未来也许有个周末,他和一个女生一起回到山丘上这水坑边,对她摆弄玄虚,摆摆手,往水下潜入,努力维持三分钟不出水,给她一次担忧的机会……
但唐唐没信心学到水底下这位爷叔的功夫,唐唐觉得自己多半潜不下去,也没法在水底下怡然自得地长待。将来离开校园后要过的日子他同样没信心,也是潜不进去的感觉。其实不止他一人,大多数已毕业的学长都浮在水面上,热热闹闹折腾,就是抗不过浮力。
蝌蚪爷叔已在水下四分钟了。唐唐这回定心,止不住还浮想自己的将来:那些学长,有的如愿进了大公司,如今常在朋友圈吐苦水,让大家看他们被迫超时工作的惨况;有的没公司可去,自己在创业,很多是搞创意设计(成天被客户毙稿,就是没客户肯爽气付钱),倒好像业余干了讨债公司,还不是逼债的,是真在乞讨般讨债;有些学长干不了几天就逃回象牙塔里,吵吵嚷嚷读新学位,像集邮的人那样子集学科证书……
唐唐觉得这伙人被浮力毫不留情地托举在水面,根本下不了水中,看不见水下的宝藏。自己大约也就是这命。谁不想潜?又有几个潜下去了最终还活着出水?也许能活着就算不错,可那样谁还敢探宝?
嗤的一大声,蝌蚪爷叔出水,像鱼跃龙门般往上纵,然后怡然落回水面,噗噗从嘴和鼻子里朝外喷水。唐唐见他手里除了摄像机还有活物在蹦跳,有抓不住的势头。唐唐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扑进水坑,游过去帮蝌蚪按住手里一条奇形怪状的鱼。鱼不大但也不小,黄绿色,鱼身长满触须。
“拍到了坑底了吗?”唐唐帮着把鱼扔到少土的石坡上。鱼充满活力地旋转着蹦跳,想回水里去。
“没到底。”蝌蚪闷声答,“我已经潜到五十六米深了,朝下打光,还是深不见底!”
“啊?”唐唐虽不惊喜不失望,仍是诧异,“那得有多深?这么个平淡无奇的水坑,需要那么深么!”
蝌蚪拿陈旧浴巾擦着自己细瘦身子,他摇摇头,有点犹豫,欲言又止,不过他还是一抿嘴,对唐唐说:“深是深的,但这水坑并不平淡无奇。我感觉坑底有古怪!”
古怪?唐唐从没这么去想这水坑,这水坑又不是英国人用来吹牛的尼斯湖。
“你来看看这条鱼,这条鱼待在五十米深度,有个洞穴的。”蝌蚪指指安静下来不再大喘气的鱼。
鱼的身上有奇怪的畸形,猛一看像被人按住白色肚皮盖了朱红印章,仔细抚摸琢磨,却似乎是一种特殊伤口留下的疤痕……
一开始唐唐以为蝌蚪舒舒服服躺在水坑边晒日光浴,可没多久就看出这中年爷叔正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痛苦。唐唐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在水下受了伤,要不要紧?蝌蚪摸摸自己苍白瘦弱的脸颊,低声答:“不要紧,我有点失控,潜下去太深,上来时有一段缺了气,我会熬过去的。”唐唐想喊救护车,蝌蚪却阻止他:“来了也没用,我都是靠自己顶住。”
后来蝌蚪果真好起来了,坐起身朝唐唐笑。不过,唐唐却忧心忡忡,蝌蚪的脸灰白,嘴唇发紫,不由自主还哆嗦。
唐唐替他背着摄像机,搀扶他慢慢走进看塔楼,让他躺床上,盖上被子保暖。唐唐取出地里挖的生姜,削了皮,放进锅,还放了点红糖,慢火熬煮。他看蝌蚪,蝌蚪闭着眼像睡过去了,鼻翼动弹,呼吸还算均匀。
他大概年纪大了,没法潜到大水坑的坑底了。唐唐暗想。
那么谁能潜到大水坑的坑底看一眼呢?那可是一种很厉害的挑战,一定能给人浓厚的成功感。
唐唐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心里想:这里有个年轻人呢!
姜汤在煤气炉上慢慢沸腾,有股温暖的气息旋绕。唐唐也昏昏欲睡,他并没睡过去,只在半梦半醒之间。
唐唐想象自己跨坐在阿拉伯人的飞毯上,飞过倾斜的古塔腰部,抬头看古塔的青砖和斜挑的青瓦檐角,他抓住毯角像抓住马的缰绳,可飞毯并不听从他指挥,飞毯早自行设定了方向和目的地。
唐唐觉得这倒挺客观的:哪怕自己拥有青春可以飞,但毫无能力和见识来制定方向与目标。
蝌蚪睁开眼推开被子,一条腿跨下了床。唐唐倒了一大碗姜汤,扶蝌蚪喝。蝌蚪喝了姜汤就精神起来,额头渗出一排晶莹的汗珠子。
蝌蚪说:“坑底定有阴气,我怕是中了阴气了。如果你小伙子下去,阳气旺盛,就没问题。”
这么说着,蝌蚪上下打量唐唐,像伸手摸捏他浑身的肌肉。
唐唐觉得自己会意了,唐唐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么,蝌蚪爷叔,你教我潜吧!我一直在梦里潜水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过给出重赏,勇者免不了要面对危险和难处。
唐唐裹着一床肮脏、散发腥气的破被子,竭力想忘却眼前的困苦,尽可能多休息一会儿。他从清晨到中午,已在涠洲岛的暗流里下潜了十来次,奉命寻找一样失物。
五万元是事先打到他账户里的,他到达涠洲岛时对方用现金报销了他的机票和其他交通费,又当面再给了他五万现金。如果如期打捞到失物,他们凭信用还会往唐唐账户里汇入五万元。这么件事,假使运气好碰上定位准确气候适宜,倒是笔好买卖。
但对方也可能失约,拿到失物就不再理睬他。唐唐对薄情寡义不守言诺的陌生人已见怪不怪。一旦自己不慎出了潜水事故,对方也不太可能对他负责。唐唐觉得他们至多会将他送往拥有高压氧舱的医院,然后扔他在那里,反正他手里有点现钞。
大海捞针,世上有人真在做这类荒唐事,而他们拍板后,下海去捞针的那个人就是他唐唐。现在他要捞的是一只据推测装载着要物的皮包,皮包落水时有人及时记录了经纬度。如果皮包自重足够,没被洋流带走,那么他唐唐或许是件最廉价而有效的工具,能将人家渴望的东西带回水面。
船是一艘普通渔轮,和广西海岸所有的渔輪相似,看来也是被租用的。特殊的船客是一位细瘦的香港人和一位沉默寡言的“老板”。香港人年纪有点大了,半白粗硬的头发像旧布盖在头颅上,眼睛在镜片后不安地眨动。他负责选定唐唐的下潜点,一旦选定,船工就用小小的机械臂将一头拴有大铅块的导绳垂直放入海里,唐唐跃入海中,将身上安全绳与导绳相扣,顺着导绳潜下去察看,期待看见任何类似于皮包或皮箱的物体。他几次下潜其实都不太深,在40米左右,这里算是近海。
船上没人对唐唐表达好意,他们知道若万事顺利,船上挣钱最多的将是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他们供给他吃的喝的,像他是个付过钱的船客;他们不想同他交换信息,更不想联谊。唐唐猜中了这些人的忌讳,他明白自己是船上这些天里最容易送命或遭殃的那个人,船工们不愿同他这种人亲近,免得沾上什么晦气。
唐唐也明白自己在船上的身份类似人形机器,他被需要被使用,大家希望他一切顺利,达到目的后人人有钱赚,花好桃好。
不过,他已下潜了十来次仍一无所获,能明显感觉船上的人们焦虑起来,仿佛在心里诘问:到底是计算潜点的香港人不可靠,还是这个深潜的家伙眼神不好?
香港老头工作时常戴上草编哈瓦那小礼帽,这嫌大的礼帽遮住他小小的前额,帽檐的作用是将旁人推开,掩藏他于固定范围内。不过,老头找了个机会推开唐唐休息舱的门,探头看唐唐一眼:“我很抱歉,让你下潜了这么多次。从前我也同样计算,可能这次运气不太好。”
唐唐马上从铺位上起来,彬彬有礼回答老人:“没关系的,大家都知道是在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是您的错。我还好,我还年轻。”
唐唐说自己年轻,意思是自己体力充沛挺得住。
他说完这些又下潜了两次,第二次他本准备到50米左右深度返回,不过往下一看,看见有东西在大约60米深度。他的肺部已被压缩得很小,他基本已吐掉了肺里的空气。他感到在50米深度已摆脱浮力,身体像在太空那样轻盈,于是他没思索就朝那皮包的影子潜下去,然后带着它回到了水面。
皆大欢喜,满船都是开香槟的飞塞子声,香槟是那位沉默寡言的“老板”带来的。“老板”亲自给唐唐端来一杯哧哧作响冒气泡的酒,拍他肩膀,给他看手机屏幕:已经把剩下的款子全打进了唐唐账户:“下次再合作!注意接我的邮件。”
香港老头过来同唐唐握手,唐唐手心感觉到一个纸团,他下意识握住纸团,预感又有什么人生的诀窍要主动向自己袒露。
那纸团上只写着电话号码和一个邮箱地址。
回到上海,从虹桥机场出来,灰色的巨大而平庸的母亲城又将唐唐吞噬。他回到了庸常之中,他毕业后没进任何公司,和其他校友一样他不想被巨大的结构性的资本世界捕获,他愿做任何自己的才学或才能胜任的事,好在如今的互联网是他这种人的护身符和资金池。
“干点轻松愉快的事怎么样?”有人@他。
“到海洋公园和白鲸一起潜水表演如何?”是商业性的提议。
唐唐去了,报酬不高,不过,他可以和白鲸相处。那条白鲸明显患上了抑郁症,他想尽力安慰这头可怜的囚物。
玻璃墙里是配制的“海水”,唐唐跃入充满液体的囚室,让白鲸靠近自己,他怜惜地抚摩白鲸的头颅,白鲸完全明白这个敢于跃入水池的单体人对自己的善意。他和白鲸一起向下直潜,玻璃墙外是密密的游客群,所有人都咧开了嘴巴露出长得参差不齐的坏牙。唐唐想即便合同期满,那些投资家愿将精神失常的白鲸放归北欧海湾,白鲸的噩梦也无法再离它而去,那种梦里不但有愚蠢的人群,也有他,一个无可奈何的安慰者,因无能而显得虚伪。
香港老头不久出现在上海滩,他请唐唐喝咖啡。老头子用镶满粤调的国语警示唐唐:“年纪轻轻,不要再去搏命啦!那次让你打捞的不是有放射性的东西,算你命大啦!没人会可憐我们的,没人给我们买保险,我们只是零售技能的机器人。”
那么,唐唐将如何挣钱维生呢?香港老头笑得像朵干瘪的菊花:“男人要么挣钱给女人花,要么就从女人身上揩点油。”
老头可不是到上海来吃喝享受的,他喜欢唐唐的实在,他已老得不能靠体能挣钱,但他可以当经纪人呀。
香港老头在新锦江酒店请唐唐吃饭,告诉他如今时兴美人鱼摄影,各路靓女都跑来海里拍魅照。她们既想出风头当美人鱼又怕死,唐唐可给这些女人当水下保镖,不但有合同款进账,还能吃软饭拿小费:“不要犹豫啦,我只拿你十五个点中介费,生意我来抓,你就下水,轻轻松松。”
试图阻止唐唐的是他那温文尔雅的父亲。唐唐的母亲为儿子的前途失眠已有好几年,她苦于无法逼迫以开明态度著称的老公规劝儿子而日益憔悴。不过,唐唐拿到菲律宾签证要到外岛当潜水导游,让他父亲终于放弃了矜持。
这位曾在城市电视台广告部当了十几年主任、做事八面玲珑的男人请儿子吃了顿高档西餐。等酒足饭饱,父亲问儿子可不可以改主意,“别再做事体野豁豁”。父亲说,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们已供给了你二十五年人生资源,我们对你不是无所谓无期待的。
唐唐不懂如何与常常歇斯底里的母亲交谈,但他知道父亲是理性主义者。唐唐说:“爸爸,你看这时代和你们的时代不一样呢。你们浮在水面的时候,天上掉很多馅饼下来,怎么都够吃,还有储蓄。现在水面已浮满人,像浮萍已把池塘变成了草地。天上掉下来的,有无数双手抢,你们想让儿子也当一朵抢不到食物的浮萍吗?”
父亲沉吟无语,唐唐又说:“我独辟蹊径,我潜到深处去,那里没人同我抢。你跟我妈讲,给我五年时间,我要是玩不转自己的命运,我就回来城里当个职员。讨老婆生孩子。”
他临行前去看了自己的出道师傅赵蝌蚪。蝌蚪爷叔住在市中心很安静的小马路上一栋老洋房二楼。他平素不和邻居说话,一个人隐身在他房间。周围没人知道蝌蚪竟有自由潜水的本事,他们只隐约记得这个孤独的男人喜欢游泳,常去河里湖里,弄得浑身精湿,骑着破自行车回来。
蝌蚪爷叔也婉拒唐唐进他房间,他的房间关闭着他竭力维护了一辈子的隐私,不容任何他人入内。蝌蚪只在门外瞥了一眼,看见那像一个孤僻的技工或科研者的巢穴,堆满凌乱的器械和莫名其妙的物件,像一切皆在忙乱的进行时态中。不过,窗边有个惹眼的水族箱……
蝌蚪听唐唐说要到菲律宾给时髦女人们当拍照的助手,负责她们的潜水安全,咧嘴笑了:“女人是时间的蜉蝣。你本身也需要一只蜉蝣。”
薄荷岛上,当唐唐迎来第一位“美人鱼”顾客时他想起蝌蚪师傅的话,他和女子接触太少。
这些年轻女人太过招摇,她们衣着狂放,曲线毕露,希望靠别出心裁的美人鱼套装,在海里催生摄影师们的灵感。
水下摄影师们本是些水肺潜水的老手,背着气瓶咬着呼吸器,拼命想拍出些BBC风格的相片。他们固然也赚这些山鸡舞镜女人们的钱,不过,他们吭哧吭哧的身体里都藏着一颗大大的心,好比鳄梨。他们真正的期待是获得各种摄影大赛的奖金和荣誉。
唐唐起先同摄影师们混得不错,他对女子们羞涩,和摄影师们相处却颇轻松,也能和他们开玩笑。后来唐唐觉得不对,自己的职责是保证女郎们的安全,可摄影师正是威胁到她们安全的最大隐患。他们一味追求镜头里画面的价值,对女郎们鲁莽地触碰海洋生物视若无睹或变相鼓励。有些女郎本是些有钱人家的废材,蠢得惊天动地,伸手敢拉扯剧毒的环纹海蛇或随意去逮毒性很强的海螺。唐唐若保护她们,会让自己暴露到危险中。
唐唐成了摄影师们的公敌,若满足这位护花使者的保安要求,那些照片将绝对失去出彩的可能性。
摄影师谁愿冒着生命危险吃辛吃苦地为几个傻丫头拍写真?他们把这些傻女人当成不出钱自来的模特儿呢!本有腾挪的空间各取所需,真正遇险的概率对这些女子而言并不高,况且这般疯女子若非不珍惜自己才不会来干这蠢事呢!什么美人鱼?全是博眼球抢流量的花招罢了。
摄影师们想让唐唐消停,别傻乎乎挡人家的发达路。
姗姗来迟的露西娅·冯起先没惹起唐唐任何好感,她太颐指气使,那态度像有钱就能支付一切。
被她骚扰过的老外们背后嘀咕:这个来历不明的露西娅怕是个自恋狂。
她不但带了水下摄影师,还带了陆上的。她一路走菲律宾的椰林小道,一边扭捏作态,让个子矮小的男摄影师趴地为她留影。她走进下榻的五星级酒店,要求酒店将大堂里的客人清场,给她十分钟私人时间拍照。她亲自下场,酒店人员一开口解释,她就给每个人美金现钞,请他们到大堂外呼吸十分钟新鲜空气。她走进PADI潜店也是这作派,无论老板娘愿意与否,她的美金对所有人发生即刻的强制力。而露西娅,一副硕大墨镜占她半张脸,嘴角挂起傲娇微笑,她明白自己的美貌也是让人服从的一种力量,仅次于她的钱。
“是吗,唐唐先生,由你负责我的水下安全?”她戏谑地扬起脸,墨镜遮不住眼神,嘴角有嘲讽笑纹,“记住,你无论如何不能拿你的手碰我,哪怕我溺水,你也没这资格!”
唐唐想说自己没任何触碰她的欲念,不过,他的心还相当柔和,他只是笑了笑,默不作声。
菲律宾的夏季太过炎热,骄阳当空,跃入碧色海水自然是愉快之举。不过,要拍出合乎露西娅心意的美照没那么容易,何况美人鱼裙装一上身,人在潜水船上只能被太阳暴晒,心都要焦掉。
两个不声不响其貌不扬的水下摄影师绷着脸玩弄自己的装备,心里计算着机会成本。露西娅极端不耐烦地睨唐唐:“潜导先生,我需要大片硬珊瑚,就像海底的灵芝群,当照片背景用,你倒是给我找来呀!”
连忙换了个潜点,唐唐先吸口气钻到海下30米,抬头看拖拖沓沓的“美人鱼”像一床被子被抛入海水。当然,露西娅还是有天赋的,她似乎天生有耳压平衡的高超能力,一个猛子流畅地扎下来,炫耀地朝唐唐招手。居高臨下一旋身,她漂往珊瑚群上方。满身挂满拍摄和灯光装备的摄影师如两只丑陋的铁龙虾,吐出凌乱气泡,追逐露西娅的倩影……
“喂,我说潜导,我想和鲨鱼一起拍几张,你把我带到鲨鱼那儿去!”露西娅当着大家的面脱掉美人鱼裙装,露出雪白匀称的大腿和小蛮腰,“我要换上墨绿色的条纹美人鱼尾巴。”
她确实带来了备用的美人鱼裙装,还戴上她雇人特制的潜水帽,是一只丑陋的树胶鳄鱼脑袋。她想扮演闯入鲨鱼群的鳄鱼小姐。
水下摄影师们非常兴奋,他们的照片可能会有观赏价值!不过,他们惦记着先给自己套上橙色的“防鲨帽”。
露西娅咬着牙齿兴致勃勃地看眼前这些男人,她挑衅地看唐唐:“你会保护我?鲨鱼如果咬我,难道你扯它尾巴?”
唐唐摇摇头,笑了:“我向你保证鲨鱼对你不感兴趣。”
“鲨鱼对我不感兴趣?”露西娅迟钝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你根本不在鲨鱼的食物链上。再者,在鲨鱼眼里,也许没有比这种美人鱼更丑陋的海洋生物呢!”唐唐半开玩笑半认真。其实,他觉得海洋不是时装秀舞台。海洋从总体意义上是不容亵渎的。
他把露西娅带到了长尾鲨出没的海域,长尾鲨性格温和且不喜欢接近人类。能不能拍到鲨鱼,看露西娅的造化。不过,露西娅这女人运气真好,鲨鱼围绕她打转,她带来的摄影师一阵狂拍,他们庆幸有了拿得出手的图片。
回程时除了船工,搭乘的客人都昏昏欲睡,两个在海水里拼尽全力的摄影师伏着头,发出了鼾声。露西娅脸上慢慢浮现一个魅惑人的笑,她对唐唐招手:“你不觉得我当美人鱼好看,是吧?”
唐唐面色尴尬,小心翼翼地回答:“如果在游泳池或在池塘,也许挺漂亮的,不过,这是大海,完全荒蛮自然的大海。你若能潜下去,潜到更深的地方,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没期望美人鱼女郎听懂他。他合上眼皮,对着阳光,眼皮光亮而橙红。他想,对于自由潜水者,唯一的意义就是深度。美人鱼女郎之类都是漂在海面的喧嚣,而真理般的世界在深度30米以下的海体里。
唐唐每天送走客人后自己单独去潜,他越过30米深度就任凭自己顺导绳往下坠落。
他的胸腔感到海水的压力,但更多是体验一种孤独的幸福。
他在钢蓝色海水里懒洋洋地眺望巨大无垠的海体,有时见大鱼匆匆游过。他好奇自己没什么恐惧,他对深度有一种瘾君子般的迷恋。
他相信自己不属于表面而属于纵深。甚至,他不相信自己留恋陆地。他是要回到陆地的,不过他不明确他爱的是陆地。
他这年龄,仍旧不由自主地暗恋女人,但他晓得她们如同露珠,如同霞光,如珊瑚丛中的五彩小鱼,如人潜入水中邂逅的一切生物那样有自己的路径和方向,与他仅是万世一遇,最终会擦肩而过……
然而,并没女子向他靠近,假如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主动向他靠近,他对女子的成见也许就像遇到烙铁的水珠,嗤一声便消失无踪。那时,生活就有了光。
周末终于到了,唐唐松口气。周末是他自己的,他是自己的主人,无须为挣钱听命他人。他可以睡懒觉,然后像所有度假的年轻人那样,懒懒走到街头去吃早午饭。
前个星期,虽然服务的对象弄得他狼狈劳累,但这个露西娅出手大方,给了不少小费,让唐唐有发小财的暗暗愉悦,只不愿表现出来。如可以选择,他倒宁愿天天遇到露西娅这样的客户,缩短他积累本金的时间。他心里有个固定数字,一旦到达,他就辞工回家。
他感觉自己的健康稳定可靠,睡了一个好觉身体就跃跃欲试,很想下午出海去尝试一下深度。于是他走进商街尽头的西式简餐馆子,要了加强份的欧陆早餐,有淡金色炒蛋、德国肉肠、英国烟熏肉、烤土豆以及番茄酱炖长圆豆,还点缀上绿油油的生菜叶和紫色洋葱圈。不过他最喜欢的是那一大陶壶“黑茶”,是用浓郁的印尼茶叶泡的红茶,每次都向他体内注入热量和活力。
他坐在鸡蛋花树下,正喝得满头大汗,一个婀娜的白裙女走来,笑吟吟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这是个华人姑娘,唐唐见她鹅蛋脸丹凤眼,眸子如明珠般闪耀,瞬间就惊艳了。可是,女子还没开口,他已倏然醒悟这就是换了妆容的露西娅·冯!
露西娅此日一点也没傲娇之色,她和和气气说这份早餐看上去不错。
她举手,对跑来的侍者说,照样给我来一份,不过,不要红茶,要美式咖啡。
唐唐感觉对面这位女郎今天是个正常女子,他顺水推舟:“你的摄影师呢?我是不是让开,让他们拍你?”
露西娅厌倦地摆摆手:“他们飞走了。现在想起他们就讨厌!”
她跟个淑女一样从手袋里掏出一本小开本的书,打开,低头读了几句。
唐唐发现她皮肤很白嫩,和潜水女郎们的不同:“你平时不运动的吧,只为拍照来潜水?”
露西娅并不回答,她看看唐唐,眼里却没刺:“我潜得还行吗?你是专业的,你说说。”
唐唐为她接过有点烫的餐盘,放到她面前。他喝口红茶,看露西娅满足地喝上了咖啡,露出怡然神情。
“你潜得很好。你的耳压平衡做得很高超哦!”他由衷地说。
“你看出来了?”露西娅露出快活的神色,像人家正把她夸成天仙,“你果然是高手!”
“是天生的本事吗?一个猛子就扎下去十来米,那是真不错!矫若惊鸿!”唐唐谀词如潮,还稍稍有点不习惯。
“我曾经有个好教练。”露西娅却大大方方,“不过他也只有这么两下子,我后来把他炒了。”
唐唐笑看露西娅吃东西,她的刀叉磨磨蹭蹭,像鸡蛋里还能挑出骨头来。唐唐把盘子都舔干净了,她还没怎么动嘴。
咖啡喝空了,唐唐主动为她斟了杯热茶,她尝一口,觉得茶还不错。
她的刀叉在餐盘里横挑竖拣,就是不吃,茶倒又喝去一杯。
“带我到更深的海下去看看,怎么样?”露西娅扬起眼梢看唐唐,问得清晰。
唐唐愣住了,一种感动击中他,让他像烟花似的骤然绽开,虽说他马上收拢,但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海里那些好看的你都看了,珊瑚呀海葵呀海扇呀,还有鱼和玳瑁,再往下潜挺危险的,不下去才好呢。”他微笑,体贴女生。
“喂,何必那样子虚伪呢?”露西娅用餐刀把肉肠一割两段,“你说过我下到深处才会明白!”
唐唐的心骤然又成了误燃的烟花,忍不住绽在日光下,可惜没人能看到。
“美人鱼那种游戏,是在表面玩的,没什么意思。”露西娅放下刀叉,凝神看唐唐,“你以为我真喜欢那种平庸的游戏?”
唐唐闭上了眼睛,他已不想掩饰自己心中的焰火。他忘了露西娅昨天还是个蛮气十足的富小姐,眼前女子有了种气质,不,说气质并不准确,眼前女子显示出某种深度。
“可你不适合。”他笑了,认真告诉她,“你细皮嫩肉,潜水会让你变得,也许变得英武些,可皮肤一定就变粗糙。我不信任何女生愿意牺牲自己的美貌。”
“你说什么呢?”露西娅打断唐唐,“我打量你是在给自己选个潜伴什么的吧?别想得美了,我才不会干这行呢!拜托,我只想你带我到更深的地方,从底下往海面看一眼!放心,我会付你好价钱的!”
唐唐面红耳赤,露西娅说出了他潜意识的荒唐处。他无语可辩,喝茶掩饰。他想,也许带她潜到40米?不超过40米还是可行的,没有大风险。
斜塔的投影落在大水坑的水面上,不是阔大的水面,只是一个合抱的圆。
有一阵西北风吹过树梢,树梢上不牢靠的积雪就簌簌掉下。水坑的冰面近乎透明,有些地方有冰花纹路,但够不上松花蛋的花纹那样清晰和美丽。
赵蝌蚪穿着厚厚的从前工厂发给工人们的老棉袄和棉裤,倒是脚上的高帮运动鞋显出点现代感。他坐在一只香樟树桩上,慈眉善目,看上去心情不错。
一男一女都赶着他叫师傅。唐唐直接坐到刚抹开积雪的石块上;露西娅伸直牛仔裤裹紧的长腿,轻轻坐到唐唐膝盖上。
唐唐捧起露西娅的双肩包,露西娅从里头掏出茅台酒,替师傅斟上。蝌蚪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咂咂嘴:“水坑就在你我面前,谁也没摸过它的底。我不说水坑,我给你俩说说其他事情。”
蝌蚪借酒打开了话匣子,他素常是沉默寡言的男人,深居简出,活在自己的硬壳里,像是贝壳里苟活的脆弱肉身。
蝌蚪说起了他父亲的身份和母亲的家世。
蝌蚪的父亲曾是一名空军地勤人员,当美制飞机一架架从杭州附近起飞去同日机作战时,他父亲明白那些由小伙子们驾驶的战斗机不可能全体飞回机场。
战争结束十多年后,他父亲遇到了他母亲。他母亲当年是个要强的商家女,生了蝌蚪之后坚持要出去工作。为此,她考进会计专科学校,边带孩子边上课,毕业后如愿当上了大型工厂的会计。
蝌蚪在水坑边雪地里喝徒弟们孝敬的茅台,他不停地抓起积雪擦拭他的脸庞,再也擦不掉深刻的皱纹。
蝌蚪说:“我爸和我妈过不到一块儿去,我知道是那些小飞机还在我爸心尖上飞来飞去。他其实并没太受罪,他只是‘不得重用的一群人中的一个。可我妈妈受不了,因为婚前他没告诉她这段经历。”
“我家被分配住在洋房里,条件还是很好的。”蝌蚪特意说给露西娅听,“我们厨房的墙壁上有烟道,你知道从前这地方是有壁炉的,烟道上有个方孔。我总是偷偷打开封孔的木盖。我想往上看,又想往下看,两头都看不见尽头,只有封锁住的黑暗。”
蝌蚪说他母亲见儿子为他父亲的历史问题抬不起头,她后来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弟弟也因為姐夫的问题而被上司冷眼相看。她并没当即做什么,她像其他女人一样吞咽属于她的苦果。
人是环境动物。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能适应环境的人生存,不适应者慢慢会从看不见的藤蔓上脱落。
蝌蚪的父亲证明自己能适应环境,他在指定他工作的大公司里干得不错,被派驻到内地当某小城分公司的业务经理。然后,慢慢地,他在内地建立并开展了新的个人生活。
蝌蚪的母亲将他父亲的东西全部扔到大街上,宣布将他扫地出门。
她的壮烈之举得到了普遍同情,也给了奸情败露的丈夫致命一击。
蝌蚪放下酒杯:“我之后就没在家里见过我父亲。我妈禁止我们见他。我在他老死养老院之前去看过他一次。可那是一具我不认识的干瘪躯体。”
两个徒弟低着头,听蝌蚪讲故事,蝌蚪第一次拥有听众,他不知道自己倾诉之后的感觉是舒畅还是惊恐,他惴惴不安地抬头看天上乌云。
露西娅伸手握住了蝌蚪师傅的手,她又怜惜地抚摩师傅的肩膀:“师傅,想开点。那些只是浮在表面的生活,我们可以抵达深度,从那里观看,一切就不一样了。”
蝌蚪点点头,他还没让这个女弟子下过大水坑。她老喜欢对他提起“深度深度”,对某个虚拟的水平线充满迷恋。
蝌蚪看看唐唐,唐唐却像没进入他的故事。唐唐说:“蝌蚪爷叔,开春不要再等了。我要在新年里摸到大水坑的底。如果超过一百米还没到底,我就放弃,否则,我告诉你底部是淤泥还是砂砾。”
露西娅笑起来,她的笑在冬天的城市郊区显得无力和平淡无奇,既无金钱力量也无美貌的力量。露西娅说:“如果你摸到底,我们就去尤卡坦半岛;如果你没摸到底,我们就去塞班岛。反正你把我带到水下70米。”
“蝌蚪爷叔,她希望体验氮醉。”唐唐搂住露西娅笑,“我和她,等她对氮醉失去兴趣,那时就该分手了。”
“不是这样说,”露西娅掩住唐唐嘴,“跟氮醉没关系,只和深度有关。我们到达那个深度,彼此互相看一看,再往陆地上看。我可不晓得结局是什么。”
蝌蚪笑着摇摇头,他没和女人共同生活的经验,他现在已超然物外了。蝌蚪说:“你们两个小孩子,不要总说什么深度,倒要注意安全。”
唐唐换上7毫米厚的潜衣,他是这天唯一要下水坑去的人。蝌蚪摇头说:“小伙子火力壮,也得省着点用。这可不是冬泳。”
露西娅看唐唐特意往头颈上加了个装满砂粒的配重圈,胸前挂着她送的鼻夹,晓得他想潜得深。不过她皱了皱眉,天气实在太冷,他何必定要下水!
唐唐用的仍是双脚蹼,他安慰有点不安的师傅和女友:“放心,我有分寸的。给我四分钟就好。”
他敏捷地滑入砸开的冰窟窿,打蹼搅动,在水面往头上泼冷水,大口吸气呼气。不等岸上人再嘱咐什么,他慢慢鸭立,双脚蹼耸在水面。他拉住导绳,往下一个猛子,消失了。
露西娅看一眼神态自若的蝌蚪师傅,低声咕哝:“有时候我不得不担心他。”
蝌蚪微笑摇头:“不用。他不傻。”
唐唐不间断地吐出胸腹间的空气,剩一点气集聚在喉头和口腔。他打脚蹼,感到导绳在虎口滑动。他意识到自己忘记戴潜镜,如此一来,冰凉的水带着阴森的压力,让他睁眼也看不见什么。
还好,他并不需要观看,今天潜下来,他有掩藏不言的动机。
他并不需要观看水下景色。他需要接近他认可的某一深度,只有到达那深度才能理智地思想有关自身的事。
7毫米厚的潜衣毫无悬念地增添了他的浮力,他用力打蹼,甚至拉了几回导绳,现在接近那种失重状态了,浮力在一定的深度终于被抵消。要非常谨慎并有理智,因为接下去很容易往下滑落,不知不觉就可能超过安全限度。
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陆地再次从他意识里消失。
他现在是一条鱼,赶往地球的内部。
他想象自己人头鱼身,有点像露西娅曾扮过的美人鱼,不过其实更像波塞冬的塑像,手里拿着鱼叉,满头发丝如浪。
“要不要再回去水面呢?”一个稚气但有力的问题出现在他脑际。
他蓦然觉得自己氮醉了,就像正在观看的电视频道倏然更换,眼前出现陌生视野,身体开始品尝熟悉的焦虑。
其实水的深处比水面暖和,这就像一个人往一床巨大的被子里沉落,有不可否认的惬意,还难免是一种逃脱。
他微微睁开眼,因为是冬天,也因为没携带任何光源,还因为此处是超级静水,他身周一片漆黑,连一个微弱的闪光点也没有。这与在海里夜潜不同,海里夜间还有能发出磷光的些许浮游生物。
纯净的黑,如宇宙黑洞,他正浸没其中。如同,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唐唐蓄积的悲伤像终于呕出来的胃液,离开他身体出去,这难受又感到渐渐缓和的过程,给他一种安慰。
他警觉再往下潜不妥当了。他用意志力止住了自己,缓慢地转身,准备踢蹼上升。
这时他微微觉得脚蹼碰到了什么,下方发生不坚硬的撞击……
他的手没离开过导绳,这提示他一切正常。偶尔想到放弃和不返回,怕是每个自由潜水者都会经历的吧?人世,陆地上的人生,并没有绝对和巨大的吸引力,有时候人间一疏忽,就释放了它的囚徒。
他觉得被压缩到极致的肺部正在恢复体积,那些残存的气体膨胀开来,让他肺部的焦灼有少许缓解。他还没到非恢复呼吸不可的程度,他正在向上,7毫米潜服带来的超常浮力加剧了上升的势头。他下意识拽了拽导绳,不让自己上升过快。
大水坑边蝌蚪闭着眼什么话也不说,如同老僧入定。
他和露西娅之间的授受一直以来都是以唐唐为中介的。蝌蚪不习惯和女人独处,并不是怕受诱惑,是怕自己的空淡冷漠得罪人。
露西娅注视着水面,又脱口而出:“师傅,如果他不肯再上来,我该怎么办?”
她瘦削的脸上如今绝无骄横之色,像一个牵挂着井下人的矿工家属。
蝌蚪似乎没听见她问话。露西娅双手蒙住自己脸,不顾一切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下潜?为什么他总拒绝和我一起下到深度?为什么他不再进一步接纳我?”
她温热的泪水从指缝泌出;蝌蚪张开眼,并不看露西娅:“不要多愁善感,姑娘,他只是为了保证安全。你的安全和他的。”
“是吗?我也这样告诉自己,告诉了很多遍。”露西娅放开手掌,露出被泪水沾湿的脸颊,“可我疑心事实并不是这样。”
噗的一大声,水面升起了一只沾满水珠的头颅。
“嘶……”贪婪的吸气声。
笑容如火焰从余烬里回升,露西娅跳起来,朝水边跑去……
从小就听见人家各种怪谈,唐唐走路特别当心,远离苏州河道八只腳,看见池塘也宁愿绕道走。
人家讲,青天白日的,溺死的人变成鬼魂就像看不见的鱼,总一心一念希望活人跟着掉下水。溺死鬼不怕落水人,他们会一拥而上,把活人扯住,拖下去,就是不让他逃回岸上。
唐唐因为很爱听故事,听故事往心里去,所以特别敏感。
不过有些经历却是成长的代价,躲不过的。小学两年级上游泳课,那时唐唐还没对水起戒心,浑浑噩噩走到池边,突然就扑来一个同班的阿戆,将他推下池子。
唐唐猝不及防,眼看阳光在头上化作一摊蛋糊,他浸没水中。他感到憋闷,张开嘴喝了两三口水,焦虑骤强,手脚乱挣,无意间恢复头上脚下的体位,他的额头露出了水面。
然后整张脸露了出来,拼命呼吸,脚踩到了浅水池底。
唐唐没报复那个阿戆,他只是从游泳课上逃走了。体育老师怕唐唐投诉他疏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就是冗长的干燥的少年期,唐唐始终固守于陆上,呼吸那没有穷竭的混合空气。
从乡下来的舅舅无意中触发唐唐的义勇并将他拖入危局。
说来也就是那么一种俗套故事。唐唐陪农田里来的舅舅去动物园长见识,而舅舅却自认是带着外甥出门玩。
在公园,他俩又上演了一出英雄主义的反转戏。
动物园有一片荷塘,荷花开得正好,莲蓬也饱满了,如画一般。舅舅想摘几只莲蓬送给外甥当顺水人情,唐唐已觉得危险,连声喝止。
可舅舅毕竟是长辈,长辈对小辈的劝阻常似笑非笑我行我素。
主要事件寥寥数语便可勾勒:舅舅不懂公园的池塘不是乡下池塘,他一脚浅之后没料到一脚深,整个人便扑翻下去。
怎么回去跟妈妈交代?舅舅是妈妈的弟弟,妈妈已是常常歇斯底里的了。
唐唐没什么可多想,他已经长得高过舅舅,于是他奋勇跳下池塘,去救没见识的乡下人。
他扯住了舅舅,舅舅很灵活地扯住岸上的美人蕉借力,身子上去了。
淤泥是种躲在暗处害人的东西,估计就是由从前淹死鬼的身体变化而来。淤泥吸住唐唐的皮鞋,唐唐想把系了鞋带的皮鞋踢掉,却更陷落去。咕噜一声他头颅入水,浮萍漂荡着合拢,遮住阳光,好比拉上了房间的窗帘。
唐唐被关在注满池水的房间里。房间里倒是满满登登的,到处有滑腻腻的叶片,刺毛毛的荷花茎干,以及从泥浆里翻腾出来的藕段。他的胸腔憋闷得要爆炸,他想这次在劫难逃。
舅舅终究是乡下来的种植户,只要呼吸一顺畅,他对大地的态度就比唐唐高明。
舅舅两只脚丫勾住岸边一棵木芙蓉的根部,他扑下来,伸手在塘水里捞,捞到唐唐的头颈,把他拔出来……
甥舅两个淋淋漓漓回家,舅舅打三棍子也不吐一句实情;唐唐亦无解说事实的兴致。
他觉得这天终究还是出了事,只回来一个半人。他自己有一半舅舅没能捞上来,就陷在圆滚滚的藕段间,被无数细密的浮萍封闭了去路:半个人掉了,另外半个跟着舅舅摸回家。
和露西娅相处过一段日子,唐唐忆起前事,更觉得当年被愚蠢的舅舅送掉自己半条命。这半条命和留下的半条命并不同质,像正是负责同他人接洽或勾连的那半条命。
剩下活着的是不愿意说话也不太愿意有表情的那一半,寂寞和孤独才是这半条命的本色。
露西娅·冯的身份证名字是冯溪兰,她觉得父亲起的这名不好不坏,可以接受,但不适合日用。
自从在海下打量唐唐,她觉得他是个符合自己设想的人物:不为长相英俊,而是他流露的那种不属于陆地的感觉。这男郎在岸上有点萎靡不振,一入水却像鱼回海中,精气神全长起来。看见他在她底下十几米深处神采奕奕地给自己当安保,她心里不但踏实,且有点飘飘然。
从前她也过过没钱的日子。
还好那段日子不长,像是人生中一个体验项目。父亲做房地产而发达,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富家女。
花钱的日子虽不长,但她天性善于花钱,能花得叫旁人的心尖一颤一颤的。
她倒能明白钱害了她而不是扶助她,但她无力违抗,只能随波逐流。
唐唐能买吗?她想了想,觉得没把握。又试了试,提出给他二十万,让他陪着去澳大利亚大堡礁潜海。唐唐微笑着摇头说,钱太多,不明不白的,不合适。
她能做的就是留下来,留在菲律宾,付唐唐一笔不起眼的教学费,跟他学自由潜。这也不错,她本就嫌自己潜不深,像一只仅在花盘上飞来飞去的蝴蝶。
不过,她发现唐唐像一块冰,不,不准确,不能说是冰,冰会被热融化,他像是潜水中遇到的冷水层。你的热投入去,只会消弭于无形,总让你打哆嗦。
唐唐说,你要潜深干什么呢?这不是你这种嗲小姐干的事。你拍拍美人鱼其实蛮出彩的,你耳压平衡技术高,下水姿势实在漂亮,摄影师都把宝押你身上呢。
这话把露西娅气得不轻,不过,她又没啥好说,她说唐唐你废话少点,开始训练吧。
唐唐说那好,要从基础开始,首先静态闭气。
静态闭气,就是跳进泳池憋住气,看能坚持多久。
憋气就憋气,露西娅还从没干巴巴地试过这个。在海上,她永远是一个猛子扎下去,自得其乐。等实在憋不住了,打蹼赶回水面吸气。
她跟着一小群人跳进游泳池,唐唐解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吹一只叫鞭,大家便猛吸口气,把头埋进水里。
露西娅也吸气埋头,她在水里生气:这像什么,一点风度也没有。
一群人像浮尸似的不声不响漂在水面,简直有碍观瞻。
殊不知,唐唐正站在水里打量她的后背,他哆嗦了一下。
露西娅很快就憋不住了,她很想呼吸,不过她认为得给唐唐点厉害看,决心再坚持半分钟。
她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因為肺太胀,她已慢慢吐掉了肺里的空气,现在全靠身体、凭实力扛。她听唐唐教练时说过憋气有极点,如果豁出去扛过极点,倒还能消消停停多憋上一会儿。
她猛地从水里抬头,几乎跳将起来,大口吸气,抹着脸上的水。只听背后唐唐戏谑:“大小姐真厉害,硬是憋气超过一分钟呢!”
其他人全还死尸般在水里伏着,没炸窝。后来统计,时间最长的那家伙竟然憋了六分多钟,并没昏过去。
“你还潜什么呢?打道回府吧!”唐唐得意扬扬蹲在池边轻声讲,“我静态闭气的记录是十分钟另四十多秒!”
这实在给露西娅出了个难题:本小姐自从当上富家女,有讨好过哪个男生呢?唐唐话里有话,一点也不黏糊,我还留?可就这么铩羽而归也不是选项呀。
何况,何况露西婭现在多见唐唐一次,就多晕乎一次。
她一狠心,深呼吸一番后把头再次埋进水,她心想反正按规定每半分钟教练都要让静态闭气的学员伸手做OK手势以策安全,就算熬到晕厥,估计也不会死。
露西娅闭气超过三分钟时唐唐已肃然起敬,觉得眼前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他当年开始静态闭气,表现比她糟糕得多。
等露西娅闭气超过了五分钟还伸手作OK手势,他对她彻底另眼相看。
他立马将她扯出了水,不让她接触极限。他从此换了一种态度同她相处。
露西娅跟着他下潜,她第一次潜到了35米深。她从25米起就感受了氮醉,她有点兴奋地告诉唐唐,她看见她的前男友在那深度蹦出来,对她手舞足蹈。
说到前男友,前男友就到。她可以一句话把人家说成前男友,人家可还在现在进行时里呢。
一个模样精悍手脚利索的三十来岁男子带着两个跟班的,来菲律宾寻找露西娅。一见露西娅,那男人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当然他盯上了唐唐,可唐唐却光明正大心里没事。
这就有点不好办,那男人阴沉着脸做露西娅的工作,无非是要她同他一起飞回上海。露西娅一开始还克制,后来当着唐唐和其他人的面对那男人喊叫,甩开他手。无非请他做男人堂皇点,别纠缠女人。
她这么喊喊自然干脆利落,可惜对方并不是善人。
唐唐那天上午正在替潜店清洗游客用过的潜衣和呼吸器,走来两个男人,指指海边。唐唐见露西娅和三十岁男人推推扯扯,被拖上了一艘螃蟹船。
两个男人说他们是来报信的,他俩不想事情弄糟,否则都要吃官司。如果爷们儿你上心那个女的,就同我们一起去劝劝。若真无所谓,就算我俩来放屁。
唐唐放下手里活计,穿上自己的分体式潜衣,潜衣有3毫米厚。
他又挑了一套5毫米厚的小号潜衣,拿上自己的脚蹼,点头说走。
到了螃蟹船上,男人和露西娅都板着脸,各自站在船一侧。唐唐跟露西娅使个眼色:“海上风大,有话好好说,先穿上潜服,免得着凉。”
船往外海驶,要做个了断的男人不敢惹他心里还在乎的露西娅,来找唐唐使劲:“我把她扔下海,出了事我抵命。如果你真的与她无染,倒不关你事。”
唐唐看看露西娅,露西娅正死命看他,她眼里的神色说明了一切,也难怪那男人无法不嫉妒。
唐唐不说话,像无动于衷。那男人暴怒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开始低吼,扯自己头发。他逼近露西娅,两个马仔看住唐唐。
露西娅退到船舷,突然就跳下海去。还好,海面无风无浪,她穿着唐唐给的潜衣。那个男人是外行,他不懂潜衣提供的浮力。
男人像露西娅就要死了一样哭叫起来,可却拦着不让人动船上的救生圈。唐唐望望隐约可见的岛岸线,讽刺地问:“假使我下去救她,不代表就是同她有什么私情吧?我是帮她,也是帮你呢。”
男人狠狠说他的船就此开走,你俩是自己跳海,死活是你们自己的事,从此一刀两断。你俩活着的话,也不和我有任何瓜葛。
唐唐说声好,走到船舷看露西娅,露西娅正在海里哭呢,有只冒失的玳瑁绕着她游。唐唐见那男人别转脸伤心,就从容地套上了自己的脚蹼,又顺手捞起船舷边的一副脚蹼。
船在视野里渐行渐远,唐唐一边替露西娅穿戴脚蹼,一边说:“还没到正午呢,我们有一天的光亮。岛岸线就在那里,不过五六海里。你若同我一道游回去,我和你都有功德了,能救你的傻瓜前男友。”
露西娅破涕为笑,但她害怕鲨鱼。唐唐说鲨鱼才不会像人那样卑鄙,不用担心。
等下午三点漂游到近岸海域时,唐唐看露西娅一切正常,问她要不要来一次深潜。露西娅说自己潜不动了,不过愿在海面俯视他。
唐唐做了做准备工作,一个猛子扎下去,大腿不断带动脚蹼,瞬间便到了二十米深度。他没再往下,他在海体中旋游,向海面上的露西娅比了个心。
那次漂流从此成了两人共同的深刻记忆。唐唐想,既然露西娅肯跳海跟那男人断交,自己就不能再把她看成玩世不恭的女子。
从这天上岸后起,露西娅便把自己的行李拖进了唐唐的小套间。
没过几个星期,她已能使用潜镜、鼻夹和配重,迅速下潜到四十多米,唐唐在那个深度接应她,接过她的配重,伴随她回到海面。
也就从那时起,露西娅在他和她共同的事情上大手大脚地花钱,唐唐不再拒绝。他们有了自己的潜水船,还雇用了菲律宾当地人。唐唐正儿八经训练自己和露西娅,还定下了深潜目标。他说自己的愿望是潜到水下一百米,虽不能同世界顶级选手相提并论,但就此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深点,再深点!”露西娅却迷失了自由潜的方向,变得沉溺于男女私情,她缠住唐唐一味地索要,她发现自己是个欲女。
“我不要钱,你不要看不起我,我真的不爱钱。”露西娅急切地要唐唐信她,“我把我的钱全给你,我只要你的爱。”
“不要给我钱。”唐唐依旧说得冷若冰霜,“我是自由人。”
唐唐回上海必要宴请赵蝌蚪,不过,他俩的话题总是狭窄:
“师傅,那天我似乎踩到了大水坑的底,就在转身一刹那。不过我不能确定,也可能是什么活动的物体?没踩实感。”唐唐给赵蝌蚪斟茶。
蝌蚪有点病恹恹,他用热茶润喉:“我是想跟你说说我知道的一些事,关于这水坑的旧闻,以及我为啥去探坑。”
这?唐唐从未细究过这问题。坑就在那里,蝌蚪师傅去了坑里;他在看塔,遇见了师傅。可不就如此简单?
“我是因为塔,才去关心水坑。”蝌蚪的头微微颤动,像患了帕金森综合征,“我想弄明白塔身倾斜的原因。”
关于那座塔,很多年来唐唐并没听闻什么传说。也没听说有人花时间精力研究这偏僻乡野里不受重视的老塔。蝌蚪师傅难道在做独立研究?
“关于历朝历代建造塔基用活龟扛奠基石的做法你略知一二?”蝌蚪脸上闪过不忍之色,“有些龟类被埋在塔下苦熬很多年才慢慢死去。”
唐唐倒没听说过这番“古话”,一种残忍的意味从中漫溢出来。
“龟类很能忍,也能熬,是人类不可理解的。”蝌蚪喝茶,咂咂苦味,“不过,我总怀疑并非它们被长久活埋于塔下,而是凭着过人的耐力和努力找到了脱逃之计。你看,这塔身斜得神秘,兴许就是底下被奠基的大龟逃掉了一只呢!”
唐唐感兴趣了,他脑里浮现看守过的那座塔,塔周围是参天大松树,寒鸦总落在松树梢上呱呱大叫。
塔镇不住大龟?好一章《新西游记》!蝌蚪师傅年纪大了,思路不守规矩了。
“当然一般情况下不太可能,可你知道那塔最初的古名字是啥?”蝌蚪推开茶杯,露出研究家卖弄的神色,“它曾名有源塔。源泉的源,不是緣分的缘!”
“地下河?”唐唐恍然。
“可不是嘛,紧边上就有大水坑。水坑的水和塔下的源很可能是一体的。那样,水流过塔基的可能大大增加,而龟富耐力,精神又不会像人类崩溃,它就有可能利用奠基石被水侵蚀的机会。”
这种假设太出乎意料而又令人兴奋,唐唐的思绪飞跃到细节:“所以,那天我脚蹼踩到的可能是一只千年老龟?”
在厨房里忙活的露西娅探出头快活地喊了声:“师傅,马上开饭啦!”
蝌蚪笑着摇手:“我不是这么个意思,唐唐,我只是好奇。有些东西是习惯生活在暗处和深处的,不要忽视它们的存在。”
唐唐觉得自己已忘怀了刚相识时的那个露西娅,现在的露西娅还不如叫冯溪兰更合适,因为她正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同居女友。
她每天都花时间在网上精选蔬菜水果和各种蛋白质,研究食谱,做出丰盛可口又安全的餐食。同时,她花钱添置各种居家用品和电子设备,让家居生活尽可能舒适方便。只要唐唐不出发去潜水,她并没兴趣潜水,她潜水早已成为伴他而潜。冯溪兰已满足了深度上的好奇心,她已从水下多次张望过水面上的世界,她觉得够了。
她明白自己归根到底是陆居生物,当美人鱼拍照,玩自由潜水,只是人类一种求偶的过程和方式,正如孔雀不厌其烦地开屏。现在有唐唐,她很满足。
她喜欢在家里对唐唐表示出一种支配权,让他搬东西,要他擦桌子,规定他洗碗碟,他只要乖乖配合做了这点小事,她就快快乐乐承揽其他所有的繁重家务,放任他在底楼特设的工作间里摆弄他自由潜水的行头(新近还添了水肺潜水的装备),上电脑查询研究。
她容忍他一年数次背上行囊孤身一人(偶尔与她一起)去与海亲近。唐唐慈悲心发作,收留了四五只流浪猫和一只不知从何处逃逸、饿得呱呱叫的金刚鹦鹉。他独自出门时,就由她来照料这些小东西。
她从没设想过唐唐的以往,她不知道唐唐会不会设想她的以往。
唐唐在城里时有发胖的倾向,他常睡懒觉却没有梦境。
他一旦到达海边,几次自由潜之后,心里就翻腾且不踏实。也许这和露西娅无关,也许露西娅只是被某种力量扯进来的:他梦见她,不是同他在一起时的露西娅,而是从前的、他不晓得的、颐指气使不受世俗约束的、有一个“老男友”的那个露西娅。打个比方说,今天的她是驯顺的家猫,而家猫却有野猫的前史。
唐唐虽控制自己不去想从前的露西娅,但那岂不就是她的深处?
对深处渴望张望的习惯令他苦恼。
他加大了自由潜追求的深度,现在,在其他自由潜人士协助之下,他尝试冲击水下八九十米。他开始带重物下潜,然后把重物留给协助者,自己空身返回。
他有了一次近水昏迷的经历了,在浮升到海面时失去知觉,不严重,就像是喝酒断篇。虽经别人救助才没发生事故,但这并没令他不安。
他明白只是时间问题了,他该很快就可以征服水下一百米。
一百米大约就是33层高楼的高度,倾覆到水面之下。
唐唐相信,一旦达到水下一百米,他就会豁然开朗,甚至可能从此结束作为一项运动的自由潜,转变成生活中一种不再重要的爱好。
关键是他相信到达水下一百米那深度,他能发现长期寻找的宝藏,对自己的人生得出真理性认识,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整好自己的现状。
每下潜十米,人体表面就增加一个大气压力。到达水下一百米,人体就会体验到十一个大气压的重压。唐唐相信这种压力是把人推向真理和智慧的必要力量。
我潜为我思,我思故我在。
唐唐和露西娅并没举行过婚礼,至今两人的关系仍是同居。双方家长都已见过了儿子或女儿的同居者,不过,他们的态度也相当暧昧,并不催促法定关系的建立。
露西娅的父亲对独女一向放纵,他允许女儿在一定范围内做得出格,即便惊世骇俗都不怕,只要她别败家。男人么,他自然是理解的,男人全都一样。不是要选择女婿,而是看何时出现心智上成熟到恰好程度的候选人。凡适龄男人,原则上只要女儿喜欢都可以相处,要是吃了亏,老爸会出手的。
唐唐不喜欢露西娅的父亲,这无须否认。至于为什么,他不想总结,有些事无须总结。他知道那是个腰缠万贯的老板,可又和他唐唐有什么关系呢!千万别让人说唐唐要靠露西娅家里给钱。他能挣钱养活自己和露西娅,他在意这点。
有件事发生得突然,叫唐唐从不知所措直到火冒三丈,但他忍住了,没叫露西亚看在眼里抓住把柄。
那是个星期天,唐唐和露西娅从公寓出来吃早午餐,有个穿亚麻布白色休闲服、很有点个人风格的男人,站在马路对面喜笑颜开地对他们做出拥抱的手势。
露西娅显然吃了一惊,她看看唐唐,又看看那个男人,竟然没解释就穿过马路去同那男人相见。虽然她犹犹豫豫没让男人拥抱她,不过,唐唐已敏感到他俩的身体语言。
他立刻想起那座古塔边的大水坑。大水坑的深度仍未探明,正如露西娅的以往。
男人顺着露西娅的手势朝马路对面张望,看了唐唐两眼。唐唐视力极佳,他看到了那男人眼里不耐烦和轻视的神色。即便男人随着露西娅穿过马路来同他客套,他也没法显示友好态度。他这时可没体谅露西娅,他意识到她的过去若不是活火山,至少是间歇喷泉,可想而知不会空乏无物。
亚麻布套装男年纪比唐唐大,号称刚从塞浦路斯回国。塞浦路斯?唐唐想那是什么个背景地,他只记得这岛屿落在希腊和土耳其之间。一个中国人到那里如果不是旅游,能干啥好事?他希望打过招呼,这位“华侨”可以识相地离开。
露西娅一定看出了唐唐的心思,她显得从未有过的为难。
亚麻布套装男大大咧咧且有点儿厚颜无耻地表示要和他俩一起午餐。他们三个一起走到附近的兴国宾馆西餐厅,一路上别别扭扭。露西娅说话都不敢大声,彻底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当然,就像她已在唐唐面前诉说过多次的,她被唐唐强硬的性格“压制”了。可谁叫她自己愿意呢?
坐到餐桌边之后,唐唐勉强拿出了一点餐桌礼仪,请问那男人喝什么。男人首先伸手过来一握,自我介绍名叫王捷。王捷采取主动,点了一瓶昂贵的法国红酒,替自己点牛排,问了唐唐,也点了同样的牛排给他,然后朝露西娅一笑:“你不喜欢牛排的,还是吃鱼?”露西娅点点头,想让这一幕平静地“溜”过去。不过,唐唐已在猜测王捷和露西娅一起吃过多少片牛排和多少条鱼,以及其他……
这顿饭其实也无奇可叙,坐下来时三个人都已给自己嘴巴派了守门员。不过,唐唐特别恼火露西娅介绍他是自由潜水天才。
自由潜水天才?露西娅难道没其他可说?难道不能简单又简单说这位是唐唐?
王捷的反应不出唐唐的意料,他那胡茬刮得发青的瘦削显势利的下颚托起一丝笑纹,什么也没说,像浮云飞过眼。他贪婪地、从一开始就很贪婪地打量着露西娅的一切,忘记了他要牛排五分熟,而厨房送来的已是没了任何血色的全熟肉。
唐唐破天荒感觉自己缺一条胳膊,他两只手都好好地运用着刀叉,可就是有一种缺胳膊少腿的感觉,很奇怪。
是不是自己没气度?露西娅的旧朋友有权来见她,也可按照他们旧日的情谊自由打量她,难道这不可容忍?
唐唐越吃越快,他放下刀叉,彬彬有礼地说:“我想起来要到苹果店找个配件,你们多聊会儿。”
唐唐才从草坪那头消失,露西娅就勃然变色:“你怎么事先不打个招呼?”
王捷闭了闭眼,竖起右手掌,和气地说:“这可不怪我,我好多年没回来,一回来就先打听你。”
露西娅盘里的烤鱼几乎没动过,她躁动不安,连连向远处眺望,摸着手机。
王捷摇摇头,用白餐布抹着嘴:“你状态不好,恕我直言,这个男的不太适合你。”
“你晓得个屁!”露西娅怒目而视。
王捷再次举起手,这次双掌齐出,好似投降,不过他的话还是硬的,他说,我是这样子的过来人和老江湖了,说句第三方客观的话,露西娅呀,你的自我被压制得太厉害了,就像,就像……
“就像自由潜水到深处时人的肺!”露西娅吃一惊,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脱口而出。
王捷也惊讶地瞪着她,他耸肩:“我们之间何必装?我只是关心你,来看你一眼。依我看,你没太大的牵扯,别太委屈自己。女人是水这话虽不错,也要看装在什么瓶里更舒适大方。”
没同露西娅打招呼,唐唐就独自跑去启东。许家印在启东海边投资了一个海滨住宅区,里头造起一座亚特兰蒂斯式样的高级度假宾馆。在海边围起新堤,净化海堤内的水,投放珊瑚和小鱼,从海南运来白沙,想在长江入海口仿制出南海气质的海滩。唐唐应专业潜店之邀来看看,这里能否建立自由潜水的训练基地。
初看被净化之后的蓝色海水还是挺让人兴奋的,海堤内最深处有十来米,如用以培训水肺潜水蛮符合理想。自由潜需要深度,十来米远远不够。
邀请他来的朋友竭力推销这片度假海域,说许老板手笔之大天下皆知,这里开辟水肺潜水基地的同时,也能设立自由潜项目的话,你想象一下,单单海面每天漂浮着上海和苏州过来的时髦美人鱼女郎们,能给这里带来多少人气?许老板一高兴,直接砸金子过来都不是不可能!
唐唐报之以冷笑,他听到钱和金子就是这表情。
不过,他是感兴趣的。邀请方说虽目前给不了多少钱,但会为他在酒店开一间常住房,来了就能住,然后有笔钱用来勘探海堤之外何处合适自由潜。
他庆幸如此一来,不用天天面对露西娅、面对她藏在心里不說的话、面对她平静的脸容遮掩住的汹涌情绪。当然他不是要离开她,只是让自己有个独处空间和练习场所。她随时可来找他,他不用天天听见她的尖细的嗓音了。
汽艇驶出海堤,海水变得浑浊,这本是长江口嘛,泥沙之于这片海域,如同积雪之于喜马拉雅山脊。唐唐惊诧许家印真去净化如此大面积的海水,更惊诧被分离了泥沙的海水能显得如此澄澈,对它,你不再有任何有关深度的疑虑或幻想。
露西娅听到唐唐要去启东开辟项目时没作声,她一只手搁在肚腹上。
她的手好像一只巨大的耳朵,探听着肚腹里的声息。
启东这片海域的堤外部分并没得到过任何有效的勘探,今天风平浪静,唐唐潜下去时也没设置导绳。要知道在属于荒野的混沌海域,讨论导绳和水下水肺人员接应是文雅的也是荒诞不经的。这是还没人走过的路,需要走得多才会成为路。
唐唐觉得小心点潜下去,随时留意海底地形就行了。毕竟是头一回,他带了潜水手电,也戴好了大视野的潜镜,应该不会有危险。
危险来时人觉察不到,唐唐潜下去就陷入了棕黄色泥沙流的包围,如同一个人跳进了巨型奶茶罐。
他艺高人胆大,慢慢吐出肺部空气,像反向的升空火箭一样缓缓而坚定地扎往海水深处。大约在海下25米左右,他触碰到了什么,他感到周围有动静,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碰到了渔民遗弃的拖网。
他堪堪反身向上,没上升几米,手碰到了一片渔网,心里一惊。
周围能见度太差了,他看不清这片渔网的大小和形状,不晓得渔网罩住的区域。如果平游,在这种没导绳也没同伴的情况下很容易迷失方向。在一片黄汤中,有时潜水者觉得自己在上浮其实却弄错了方向。任何失误的容错时间都以秒为单位,运动状态中,他无法像静态闭气那样长时间保持神志清醒。
唐唐立刻顺着头顶的渔网仰泳,眼睛观察渔网的边缘,只要有足够大的破洞,他必须立刻摆脱网的纠缠。他的心思已自动进入人的弥留状态,忍不住想到自己该留什么遗言。
发生得太突然,若出事,其实没机会留下任何遗言。
唐唐拍动脚蹼快速移动,头上的渔网还真不小,因为废弃久了,上面挂满了各种垃圾,甚至有一个假发套,不祥地从泥沙中显现。唐唐的心跳终于平缓下来,他想到自己短暂的岁月,他想了想父母,然后使劲地想露西娅。
露西娅是那样亲切,对他纯然地怀着爱意,并总能让他感到愉悦。他最留恋的是露西娅,怎么上帝连一个道别的机会也不给他呢!
这种憾意太伤人,他拍动脚蹼的频率放缓了。这片渔网一直躲在这里等待他,他的时辰到了。
再见了,人世。他心里喟叹。
可是,他悚然一惊,他竟然没法说“露西娅我爱你”!
他没真正爱过她?是的,此刻不用再回避。那不是爱,那不知算什么,但不是咽气之前无限留恋的爱情。
唐唐悲伤地想,自己的人生从未品尝过爱的真味……
倏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头上的网不见了,他游出了破网罩盖的范围!他挺起身,吐了最后一点气,看气泡上升的方向,跟着死命打蹼。
他再次在水面上失去了知觉,幸好出水点就在船的附近,立即有人下海对他施行急救……
赶到高压氧舱守着唐唐,露西娅想到这已不是第一回。将来还会有多少回,他会不会死在自由潜水的时间里?她很久以来保持着尊重的姿势,不过现在这个姿势有点僵硬,撑不住了,她想对他吐露藏了很久的一些难听话。
唐唐觉得自己在恢复,这无疑是一次死里逃生,却并非自由潜水引发,严格来讲,他都没必要进高压氧舱。他看见露西娅时的情绪混杂了感激和抱歉,他说:“我以为没和你告别就要见不到你了呢!”
泪水肆意地流淌在脸颊,露西娅哽咽说:“我肚子里有了小孩,你不要再潜水了!”
那个成功的高高在上的房产商也带着女助理来了医院,不过他请助理把他女儿带出了唐唐的病房。
他关上门,居高临下看唐唐,看唐唐嘴角那虚弱的微笑。
“你欠兰兰一个盛大的婚礼。”他严肃地说,“既然她有了你的孩子,我准备接受你。婚礼你不必担心,都由我安排。”
他拦住唐唐摆动的手,脸上并没笑容:“男人之间讲清楚为好。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应该也玩够了。我现在有权对你提一个起码的要求,请你找一份和其他人相似的固定工作,挣钱养家,陪伴你的老婆小孩。如果你有假期,我不反对你度假时潜潜水。”
唐唐的双手无力地放在胸口,他感到非常歉疚,歉疚感几乎让他流泪。他点点头。
未来的富豪岳父口气缓和了些,他拿起女助理捧来的花,特意把花束放在唐唐床上:“我只有一个女儿,是我的掌上明珠。你若让她过得开心,我不会亏待你的。”等一等,他又说:“你安心养好身体,等一切正常,你就来我公司上班吧。各个部门轮流去待一下,熟悉情况。”
好话不用多,唐唐明白自己的运气够多么好,鬼门关上走一遭,醒来就拿到天堂的直达票。他现在就像退役的运动名将,华丽转身,不需要再去和混沌不明、危机重重的海水底部打交道,将上升到充满氧气和阳光的高度。
好好珍惜你的生活,准备好有朝一日接过岳父的企业,或至少搭着这艘收益丰润的大船,过优裕的日子。
他的明亮起来的眸子在露西娅父亲看来符合预想,富豪先生点到为止,恰到好处,转身离开了病房。
过了一会儿露西娅满脸笑容进了病房,她搂住唐唐,连声道谢,反倒像唐唐给了她和她家什么恩惠似的。
唐唐哑声说:“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带他一起去看海。”
他俩的婚礼奢华又惹人非议,露西娅觉得有荣光,唐唐看见自己亲戚在婚礼上很拘束,就感觉无所適从。但他终于接受了岳父岳母这份好意。
婚礼后夫妻俩去日本游览了一个月,回到上海,唐唐就到岳父的房产公司报到。岳父待他更亲热了些,喜欢拍打他的肩膀同他说话,立马安排他到昆山在建的项目上当售楼部副经理。
“我看看你的商业天赋如何!”岳父哈哈大笑,“也许你能把楼花炒得风生水起,也未可知!”
关键倒不在于能不能炒起楼花,关键是唐唐惊讶地发现露西娅气色好得出乎意料。
她怀着孩子,但比从前更娇艳,而且快乐温柔。这和他当初见到的颐指气使的富家女不同,她像个对世界充满好感和柔情的画中女郎。
那个王捷又不识相地上门探望过露西娅一回,露西娅事先告诉了唐唐,坚持要唐唐在场。王捷看见肚腹隆起的露西娅时表情奇怪得很,就像个急着要去赶飞机的人。他自顾自说了些大概有什么典故而唐唐不确知的话,露西娅冷冷地不给他笑脸,反是唐唐显出一点殷勤,给王捷倒茶递烟。此人倏然告辞,临走连客套话都说不囫囵。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由岳父大人起名,名为敏卉。其小名却是唐唐起的,叫她小丑鱼。
小丑鱼长到五岁之前,唐唐一家的生活平稳而和畅。他不但是自由潜的好手,也是公司里得体得力的干才,得到上下一致的认可。同僚认定他在本公司体系里潜力无穷前途广大,都愿意跟他攀交情,讨他的好。唐唐做梦梦见自己在海里潜行,那海水是温水,和浴缸里的水一样宜人。他很久很久没真正潜水,反而,谁对他说起潜水,他都扯开话题。
只有去看望蝌蚪师傅,他才和师傅谈潜水,谈那个古塔边依旧无人问津的大水坑。
“很遗憾还没探出水坑的底。”唐唐说。
他确有一种怅然,但现在的怅然没裹挟苦痛,现在的怅然里倒像镶嵌了奶糖块,有慵然的近似于甜蜜困倦的舒服。
蝌蚪没说话,他在唐唐和露西娅的婚礼上也始终没说话。蝌蚪看唐唐,又看唐唐,像在观察一种水下生物。
唐唐也没什么话好跟师傅说,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只好笑笑,最后又笑笑。
师徒两人笑来望去的结果是唐唐怕再去看蝌蚪,面对蝌蚪,他有压力。
女儿长得飞快,很快会咿呀说话,会扮演各种童话书和动画电影里的角色,然后就到了进幼儿园的年龄。
有一天唐唐上班时并不觉得会发生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工资一月月领,经验一年年积累,这岂不是蛮正常?不过,下午三点多他在岳父出席的会议上响亮地哼了一声,让正在发言的女副总吃了一惊。
下午四点半他接听了岳父的来电,青着脸整理自己的抽屉和桌面。五点半公司例会,他找了个空当和女副总当众摊牌,主要是把历年累积的怨毒和不满呕吐出来。六点时大家瞠目结舌,唐唐站起来有点滞重地走出了会议室,他把电脑和钥匙交给公司前台。
他毫无预谋地制造了不大不小的新闻,有些人觉得他帮他们出了口恶气,但唐唐真不是为这个。
他回家,露西娅已知道父亲公司里发生了什么。露西娅抢先说:“别干了,不一定要在那里干。我们有的是机会,我们换个跑道。”
唐唐的眼睛显得大而湿润。唐唐抱起女儿,亲她脸蛋:“我们长大了,要上学了。我们去看看大海吧!”
他央求露西娅给他三年,让他心无旁骛地自由潜水。
“只要三年,真的,再过三年,我也没力气潜了。看在我乖乖干了这么久的公司份上!”
唐唐解释了很多,解释得真诚:如果再不让他刺向阔别已久的深度,他就要干死在陆地上了。
在陆地上、在公司里干熬的岁月改变了他的思维习惯。如今唐唐喜欢水底下有结构,他爱到水底琢磨那里的结构。
他潜到巴厘岛图蓝本有名的美軍沉船残骸上,水肺潜水员们绕着沉船观光,他则几乎光溜溜地从天而降,笔直往下落到破裂的舱底,老实不客气地惊走了始终盘踞在那里的一对鹦鹉鱼,自己坐到锈蚀的铁板上,抱住膝盖低头沉思。然后蛟龙般旋转着升上海面。
他去地中海的马耳他岛,那是圣经上提到过的常有大风浪的岛,海水晶莹剔透却很凉,他潜下去到石灰石的岩层空洞里待着,蜷缩全身,直到无法抵抗寒凉才升水。
有种海底结构令他入迷,就是珊瑚礁底下的小隧道。那些珊瑚礁体积不算大,底下有空洞形成鱼可以游过的通道。唐唐有一次大胆游过了一个这样的小隧道,觉得几乎重温渔网下寻找出口的刺激感,他便心心念念想尝试更多的隧道。隧道里经常有栖息的鲨鱼,不耐烦地给他让路,这让刺激感更足。
没人知道他如此在隐秘的深度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拿自己的福祉开玩笑。
唐唐开始在书店寻找经典的哲学著作,这和他水底的冒险有直接联系。他觉得自己不仅身在海底,也许事实上同时存在于外太空。海下和云层之上如此相似,逼迫他开动笨拙的早已历经万年退化的人脑,思想那看不见的本原。
露西娅看着成了旅行家的唐唐,不掩饰脸上苦涩的笑:“你忘记了小丑鱼的生日!”
啊,他还拥有小丑鱼,他感到抱歉,他给女儿买成堆的礼物。
露西娅说:“你忘记了我们的纪念日!”
唐唐疲惫地笑了,这次他说得有点儿冷酷:“亲爱的,我们总要忘记的。有一天会忘记一切,甚至忘记太阳和月亮。”
露西娅看过了吕克·贝松那著名的电影《碧海蓝天》,她愁绪满怀:“你总不是雅克·马约第二吧?你不是要去死在深度吧?”
唐唐抚摩露西娅,他的手如海波,令露西娅想起自己潜水时接近极限的感觉。唐唐说:“我不是要去深度死,我必须去到那些深度。只有在那里,我的脑子才开始工作。我在想我自己、想世界和宇宙。”
唐唐的岳父自告奋勇帮女儿解决女婿的问题,他说他要去给唐唐劈头盖脸一巴掌,把这个可恶的“范进”打醒。他说他要对着唐唐的脸大喊:“醒醒,你不是一条他妈的鱼!”
露西娅禁止父亲插手,露西娅对父亲说命运难以抗拒。她自从迷上唐唐就没准备将来过上安稳日子。露西娅说:“爸爸,也许这要怪你。你赚了太多钱了,我们不需要为口粮而努力,所以我们都疯了。”
“也许,我还有一个法子救他。”露西娅说,“爸爸,请你和妈妈帮我带小孩,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她翻出了王捷的手机……
唐唐在五六十米深度冥想,他在那深度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成了身体的习惯。他想得越来越犀利越来越集中,他想知道驻留自己身体内部的魔鬼长什么模样。
“撒旦,你出来,你不要躲躲闪闪!”唐唐在水下叫喊,他以中国功夫的姿势,面对虚空中狞笑着看他的魔鬼。
唐唐想自己从小被蒙上一层透明而紧致的荫翳,使自己同人的世界隔开。
他看周围的人间不那么真切,他也不那么打得开全部的感官。
他和人间隔着一段距离,大概五六十米。人家喧嚣地浮在水面,而他沉在他固定的深度。他仿佛透过浮萍苍白的底面才能看见阳光……
其实他看见小丑鱼降生,一阵欣喜之后,抱着那团带气味的肉体,看那皱乎乎的皮肤和张开的小嘴,他已看出小丑鱼属于人的世界,她注定是要在浮萍之上的陆地生活。他没觉得自己和女儿有血肉联系,他的爱蒙着一层薄膜,无法传递给小丑鱼……
唐唐觉得自己快速沉下去,他想呼救,却又懒得呼救。沉没有一种肉体快感,就是放弃的舒适!
他接受中介的安排,替一个收集旧东西的人去潜千岛湖:有个中式石头建筑浸在60米深的淡水之下,在水草和淤泥间有任何当年丢弃的器皿家什,唐唐就捞上来。
他潜下水,淡水的浮力比海水小,能见度更差,就像小鱼潜入一杯酽茶。石头建筑半埋在淤泥里,露出水面的石牌上刻着蝌蚪虚文。唐唐一见这阴森建筑就浑身发冷,他机械地工作,把摸到的曾属于人类的东西运送上岸……
他觉得这工作一天天带走他身体的元阳,将阴气注入体内。但他无法收手不干,深度在呼唤他。只有到达那个深度,他才感到捆绑着自己的绳索徐徐松开。
那个下午他下水后格外难受,耳鸣,听见水中窃窃私语,说的是他听不懂却很熟悉的话。他一阵阵发冷,身上的暖气如鲜血被从血管里抽走。他四肢僵硬,人非常疲乏,他有了明确的放弃的欲望。他觉得水下阴森的建筑有种邪恶吸引力,他想钻入它去休息。
他抬头,想再看一眼湖面。下水时艳阳在天,这天阳光灿烂。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幻觉,他看见一条美丽不可方物的美人鱼在湖面游弋。
唐唐的泪水涌入眼眶,温热的泪水瞬间变凉。
“再见了露西娅。”他喃喃自语。
他摊开双手,张开腿,像一个朝后仰的“大”字。
美人鱼变成了一根针,朝他刺下来。他看见露西娅苍白的脸,脸上皱纹已那样明显,生活摧毁了她的容颜。
露西娅离他剩下十来米,再也潜不下来。是啊,她到达不了他的深度,这早就命中注定!
她向他伸出手,她的热泪溢出眼眶,像洪流那样流下来,包裹了他。
他感到自己躺进滚烫的浴缸,浸泡在岩浆之中,她是他人世间全部热量的源泉。
他活动手脚,麻痹感消失了。她凝视他,他回望。
唐唐无法躲开妻子的目光,她表情太凄苦,他必须要给她一个拥抱来抚慰她。
他向上浮去,他拉住了露西娅的手。那么,要么一起下沉,要么一起回到水面。
王捷驾驶着游艇,他向下俯视。他拉住露西娅的手拖她上船,虹彩色的美人鱼尾巴淌着水,搁在船舷。
王捷嘲諷地俯视唐唐,他咧开嘴清晰地对他讲:“喂,我巴不得你留在那下面呢!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有病就得治!”
自由潜水的国际赛事上经常有人伤亡,一旦潜水员决意挑战前人创下的纪录,他们就处在高风险中。有人执意要打破自己创下的世界纪录,更危险。
唐唐并不回应王捷,王捷这种人会要求所有自由潜水者都去看病。他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旱鸭子,从外表到他的内在都是旱鸭子。
露西娅拜见了师傅赵蝌蚪,她抱着女儿小丑鱼去的,师傅竟让她们母女进了自己常年紧闭的巢穴,任由露西娅的眼光落在他零乱的杂物上,审视他的鱼缸。他是那样喜爱小丑鱼,而小丑鱼也被他逗得喜笑颜开。
赵蝌蚪以师傅身份召见唐唐,他也让唐唐进了他栖身的房间。
又是很久未见,蝌蚪精神好转,显得落落大方:“你看,这里就是我一辈子的堆积。我丢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名字。但我是赵蝌蚪,潜不深,努力扎猛子。”
蝌蚪说,唐唐你千万不要变成又一个蝌蚪。你是有福之人,不该被我带入歧途。
唐唐并不寄望蝌蚪能给他什么新的启迪,师徒时代早已经过去,他也只是跟蝌蚪爷叔学了潜水的基本功,其他蝌蚪未必给得了他。唐唐每年都和露西娅一起照料师傅的生活,要知道露西娅是个有钱的、也很会花钱的女人。她喜欢蝌蚪师傅。
蝌蚪叹口气,唐唐假装看房里的鱼缸,时间在两个男人之间僵住了。
蝌蚪站起来,一连串动作有一种气势,他干了件叫唐唐受惊吓的事:
蝌蚪拿起抄网,从硕大鱼缸里捞起那条年龄已成谜的老龙鱼,龙鱼在网里蹦跳扭动,像一条暴雨中的亚马孙河小支流正在决堤。
蝌蚪奋力抬着网,扑到小洋房靠马路的窗边,用力一甩,把龙鱼甩到了窗外。他转过身,喘着粗气注视唐唐。
“师傅你这是发什么疯呀!”唐唐凑到窗边,正看见一个骑手来不及刹车,车轮撞到了龙鱼,龙鱼如妖怪般扭动,引发人群的叫声……
“我告诉你,我养了这条鱼几十年!今天为了你,我不要它了!”蝌蚪眼角流下一行泪,“我还想对你承认,有件事我是骗你的!”
骗我?唐唐觉得莫名其妙,师傅大概是年纪大了,镇压不住自己的心魔了,才这样失态。
蝌蚪说:“我想对你坦白一切,只为你不变成第二个我。”
他俩终于坐下来,面对面放缓呼吸。蝌蚪拍拍唐唐手背:“如果你潜水是为逃避,你就会一点点变得和我一样,会病。”
蝌蚪吞吞吐吐地告诉唐唐,那斜塔和大水坑没任何瓜葛,也没什么被活埋的大龟和地下河。说那些纯粹扯淡,只为了不说真相。
“师傅我一辈子孤孤单单朝水的深处钻是另有原因的。我是一种病。我想我被一次意外摄走了魂魄,想到水下去找一个姑娘。
“我不认识她,但她下水时对我笑了笑,那是她对人类的最后一笑。她的笑容腐蚀了我。
“我到深处去寻她,你到深处寻找你自己,唐唐,我们师徒实际上同病相怜。但你还有希望把自己治好。朝你微笑的女人不在水的深处,在你家里。”
唐唐听见远处隐约的宏大的歌声。
蝌蚪说:“抓住你最后的机会呀,唐唐,不要放任自己的心烂掉。”
“妈妈,爸爸去哪里了?”穿着粉红衣服的小丑鱼坐在木马上,她摇晃着自己,转过脸来问露西娅。
“爸爸不管去了哪里,他反正在回家路上。”露西娅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语调对小丑鱼说。
露西娅自作主张清理了唐唐的工作室,她请王捷动手,把所有同潜水相关的物件、装备和书籍彻底扫除。王捷说,我和你一起放把火吧,只有火才能驱逐魔鬼。
露西娅把车开进郊区垃圾场,王捷兴高采烈往唐唐的东西上洒汽油,他把烟蒂扔了上去……
王捷在火焰熊熊时偷偷喝了点酒,他乘着烟火升腾周围不太正常,对露西娅说:“别担心,如果他执迷不悟,你就回头!”
唐唐告辞了蝌蚪,觉得自己可能再不会见到这个老头儿了。
很多年前,古塔和水坑之间曾布下过魔法的网罗,也许自己就是被网罗网住的那个血气旺盛的年轻傻瓜,只是一个祭品。
唐唐想蝌蚪爷叔其实是崩溃了,他并非为了开导别人说出心底的秘密。
是他唐唐的现实处境触动了蝌蚪爷叔内心的魔界,他老了、弱了、撑不住了、崩了。
那条老龙鱼在街头翻滚,发出人类听不见的悲鸣,这非常刺激唐唐。
唐唐回到家,露西娅和小丑鱼在等他。饭菜已经温在暖炉里,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的庸常夜晚。唐唐意识到这场面的温馨,但并没感到真实的快乐。
他犹疑不定。
小丑鱼怯生生望着父亲,她历来总是这样怯生生望他。
唐唐苦恼地甩着头,对露西娅说:“不要逼我,给我点时间,我还不知道。”
露西娅抱住自己的脑袋,她那么憔悴,不再是美人。她不想当着小丑鱼的面流泪,她再次被抑制了。她摇晃脑袋,失神地瞧着自己奋力经营的窝。
唐唐狠下心:“露西娅,帮人帮到底。我只需要再潜一回。就潜大水坑,如果我潜到一百米深还摸不到底,我从此死了这条心!”
五月的一个正午,丘陵上的古塔沐浴在阳光里,嫩叶在塔边波动成空中的湖面。
有支队伍以肃然的态度络绎走上丘陵。这是一支携带了充足设备的潜水队,有两位携带气瓶的潜水员要事先下到60米深度,作为自由潜者的中途接应。而露西娅本人要在湖面等待,然后到浅水中当潜水安全员。
唐唐一直没说话,保持着完美的沉默。他前一晚休息得不错,没做任何稀奇古怪的梦。他回想了自己关于潜水的那些旧梦,他想梦境也是深度,穿过梦境他业已潜得很深。
水肺潜水的两位已下到大水坑深处去了,大家都屏息看换上了潜衣的这对夫妇。唐唐不停地深呼吸,他跳到水坑里,游到中央导绳边,露西娅跟着游到他身边,握住他手。
“露西娅,你等着我。”唐唐说,他忍不住别离的情绪,紧紧拥抱了她。
露西娅什么也不说,仰着脸,给了他一个纯净甜美的笑。
水面清空,唐唐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周围人发出一阵惊叹。
他闭着眼打动脚蹼,一连串细密而有力的摆腿;他睁开眼,手电往下照耀,已看见了中途的水肺潜水员。
他经过水肺潜水员身边时握了其中一个的手,他放开那只手,觉得自己很可能放开了人类的手。他快速向下,浮力已奈何不了他,他直线向下滑落。
他想迅速接近水下一百米,甚至越过一百米,只要自己有那能力,他要摸到大水坑的底,然后快速返回。
他眯缝眼睛,觉得身体受到的挤压越来越大,但作为一个放弃一切的人,这压力仍是可以承当的。或者说自己并没被即刻压扁压爆的可能。
他感到自己慢慢失去了速度,他看腕子上的潜水电脑,已经是水下88米。
其实氮醉感早就降临,他是有经验的潜水员,没把它当回事。耳边想起了怪异的歌声,像一個甜蜜的女人正摆动翅膀歌唱蜜蜂的8字舞轨迹。
他知道自己已越过了水下一百米,他的手电忽然灭了,咔嚓碰到了硬物。他以手抚摩,是光滑的平面。
有点光亮在平面的那一侧,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时间几乎已没剩余,还是忍不住往下再潜几寸,把脸贴到那光滑的平面上。
透过这面玻璃或天然水晶,他看见了深处。
那里有活物!
在隐约轻微的光线里,他首先看到一条真正的美人鱼,除了鱼身,是姣好的女人的上身和面目,脸上笑容令人沉醉。他又看到了波塞冬,除了满脸的胡须,这个波塞冬和师傅蝌蚪长得一模一样。他拥着美人鱼正在畅饮美酒,一群小美人鱼和小波塞冬游来游去……
唐唐恍然大悟扭身上浮,他使尽吃奶力气摆动自己的脚蹼。
然而,他必定是被人置换了肉身,如今的肉身沉重无比,重量仿佛是从前的许多倍。他的上升太缓慢了……
唐唐明白自己将长眠在大水坑里,长眠于自己的迷梦中。
他想到露西娅和小丑鱼,获得了最后的能量。他挣扎着扭动,向上方浮起。
一个水肺潜水员犹豫再三,冒险离开自己的深度向他潜来,递给他黄色软管的备用呼吸器。
他咬住那呼吸器,一股人间的清甜涌入焦灼的肺部。田野上所有的花朵都绽开,天空中太阳月亮和星辰全都熠熠闪光……
露西娅在水面上失声痛哭,她放弃了同自己的宿命抗争,她再也没力量和勇气了。
这时候,连串的气泡从水下冒出,在水面嗤嗤作响,令她周身腾起气雾……
责任编辑 侯 磊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十月》《山花》《人民文学》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