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研究的回顾、反思与展望

2023-11-10 23:48段玉亭
新文学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俞平伯旧体诗整理

段玉亭

新时期以来,学界关于俞平伯的研究不断推动、发展,相关成果逐步丰富,研究视野与关注内容也渐趋多元,其中,围绕俞氏旧体诗词创作展开的研究取得较大突破。尤其是1986年俞平伯获得平反以后,以他为对象的研究也随之得以恢复,学界对其旧体诗词创作真正意义上的关注即始于这一时段。在俞平伯诸多已为世人所熟知的新文学家、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大家等多重身份之外,关注他作为旧体诗人的身份与创作,无疑为我们了解俞氏文学创作的丰富性、还原其作为文学家的立体性、窥探其亦新亦旧复杂的文化选择提供了重要视角。1990年俞平伯逝世,迄今已逾30载,有关俞氏的研究也在不断深入。站在新时代的潮头,梳理有关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研究的脉络、总结既往研究特点、回顾历史研究经验是我们寻找新时代研究方向、推动相关发展的重要基础。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由于白话文学始终占据主流地位,旧体诗词创作长期被遮蔽于新文学话语空间下,所以学界对旧体诗人及其诗词创作鲜有关注,诗词创作在许多旧体诗人那里更像是一种“私人化写作”。尽管俞平伯一生创作了大量旧体诗词,但他生前公开发表或出版的诗词作品却是寥寥,因此,收集、整理、出版其旧体诗词作品,使其作品被阅读、传播,是推动相关研究基础而关键的一步。学界对俞平伯旧体诗词的真正关注,便肇始于对其诗词作品集中而全面的整理与出版。

早在他人整理俞氏旧体诗词作品之前,俞平伯本人就曾专门整理并结集、出版过。他曾将所作旧体词结集为《古槐书屋词》于1936年刊行,长诗《遥夜闺思引》也曾于1948年由北平彩华印刷局影印出版。进入新时期后,俞氏旧体诗词作品的整理工作方才取得较大进展。首先面世的是1980年香港书谱出版社刊行的《古槐书屋词》,是集在此前版本的基础上加以增补,共收俞词73首。1989年,由乐齐编选的《俞平伯》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此书涉及面较广,既涵盖俞平伯新诗、旧体诗词、小说、散文、文论等各类文体创作,又包括相关评论、著作年表、生活照、手稿等俞氏相关资料。尽管并非专门的旧体诗词作品集,但从内收的33首旧体诗词来看,不难见出编者对俞氏多种文体创作的全面关注。事实上,俞平伯还曾自辑旧体诗手稿为《古槐书屋诗》8卷,“不幸的是,尚未付印,就在十年浩劫中遭劫焚毁。他看到五十年来的作品毁于一旦,非常痛惜,以后遂无兴致重新再整理”①。

此番情形直至20世纪80年代后期孙玉蓉编选《俞平伯旧体诗钞》时方才出现转机。这部诗集出版于1989年,即俞平伯逝世的前一年,由孙玉蓉积极促成、俞平伯亲自参与编订而成,尽管内收诗作仅限于1916至1959年的二百余首,却为后来诗词文本的整理研究奠定了扎实基础。以此为契机,俞平伯重拾整理旧作的兴致,又将60岁以后所作旧体诗裒为一集,名曰《寒涧诗存》,后被收入乐齐、孙玉蓉合编的《俞平伯诗全编》一书中。《俞平伯诗全编》一书于1992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入俞平伯所作新诗、旧体诗、诗论、曲、赋、小调等,旧体诗词部分除囊括《古槐书屋词》《俞平伯旧体诗钞》《寒涧诗存》外,另收《零篇诗草》与集外词。此后,1997年花山文艺出版社推出十卷本《俞平伯全集》并于次年3月专门召开出版座谈会。《俞平伯全集》首卷为诗歌卷,所收旧体诗词即是以《俞平伯诗全编》为基础加以校订、增补而成。

《俞平伯诗全编》《俞平伯全集》的出版对俞氏诗词的传播与研究意义重大。前者第一次比较全面且系统地整理、收纳了俞平伯的旧体诗词作品,为读者全面阅读俞平伯的旧体诗词作品提供了便利,至今仍是了解俞氏诗词作品的权威版本;后者内收俞平伯诗歌(含新体、旧体)、散文、诗文论、词曲论、红楼梦著述(三集)、书信、家书、日记、年谱等,基本涵盖俞平伯全部的创作与研究类别,为读者全面了解俞平伯其人、其诗、其文、其学术研究提供了有力支撑,对深入理解俞氏旧体诗词创作大有裨益。尽管如此,由于许多资料曾遭焚毁,俞平伯的许多作品也随之覆水难收,另有作品或被民间收藏,或陆续出现在拍卖市场,或由于某些原因未曾公开,无不加剧了资料搜集的琐碎与困难。因此,若想求全自然不易,俞平伯诗词作品的整理研究仍难免有遗珠之憾。诚如《俞平伯诗全编》书前序言所云:“流传在外的俞平伯旧体诗词可能还有不少,本书编者经多方搜求,难免仍有漏阙。”②不仅“诗全编”如此,“全集难全”也是同理。正因如此,进入21世纪以后,研究者对俞平伯作品的发掘显得尤为珍贵。

2010年俞平伯诞辰110年之际,《中国社会科学报》刊发陆永品的纪念文章《红学泰斗俞平伯》③,并随文刊发俞氏的长诗力作《寒夕凤城行》。俞平伯的这首长诗作于1949年,诗歌内容跨越北平和平解放前后,将历史与现实、家国与个人、时间与空间纵横交错,情感上将个人喜忧、国家兴衰、历史沧桑之感皆入诗中,兼具重要的历史价值与美学价值。然而,此诗曾在20世纪60年代遭遇焚毁,《俞平伯诗全编》和《俞平伯全集》中收录版本均为俞平伯忆录残稿,不禁令人扼腕。2010年陆永品在《中国社会科学报》所发表的《寒夕凤城行》长诗全文是由1949年4月俞平伯写赠叶丁易的手稿整理而得,叶丁易的爱人白鸿于2006年将该手稿复印件寄予陆永品,后被发表,这首长诗方才第一次完整地进入大众视野。

无独有偶,2014年,供职于苏州博物馆的李军发表《俞平伯致柳亚子书札十通考释》,为我们提供了俞氏诗词创作的新发现。此文源于李军在苏州博物馆整理馆藏时的一次发现:“检得柳亚子夫人所捐存的《俞平伯诗简》一册,为1949年柳氏入京后,俞氏与之往来唱和的诗稿、书信,内容为《全集》所未收,相关事迹《年谱》亦语焉不详,更重要的是,这部分诗简反映了俞平伯思想、诗风的转变。”“共计十八开,其中诗计四题九开,书信十通九开。”④此文不仅提供了新发现的俞氏诗作、书信等珍贵史料,还对史料内容进行了细致考证与阐释。需要提到的是,文中新发现的几首未收入俞氏此前集中的诗作,有二首并非全然未被收入,即第二通信中谈到的作于1949年的《此后艰难未可知》及《鸡豚繁滋蔬菜绿》二诗。此二诗与收入俞氏集中的七律《新邦》似为同一版本,《新邦》落款日期为1951年,当是在二诗基础上修改而成。此外,这篇文章还提供了与叶丁易藏本有出入的柳亚子藏本《寒夕凤城行》全稿,使诗全稿得以再次面世。新世纪以来,陆永品、李军二人对俞平伯作品及相关史料的发现,是对20世纪俞氏诗词作品整理研究的重要补充与完善。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从中了解俞氏诗词传播及其与友人交往的诸多线索,为诗歌的传播与版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价值。

综上而言,关于俞平伯旧体诗词作品的整理研究始于新时期,在俞氏逝世前后的十年里最为集中,整理工作已经比较完善,可以说,俞氏诗词文本的整理研究大体上完成于这十年间,新发现的诗词作品更是锦上添花。尽管难免仍有遗漏,但从既有诗词作品中我们已不难窥探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特点、嬗变轨迹。文本整理研究看似简单、基础,实则从资料的搜集到整理、校对,无不艰难、繁琐,在研究中是最费时、费力却往往被忽视的环节。正是由于前辈研究者的不懈努力,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的真面目方能逐步浮出水面,显现全貌,后人得以以此为基础继续推动俞氏诗词创作相关研究。

如果说文本整理是推动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研究基础而关键的环节,那么文本阐释研究则是勾连文本内外、带领我们深入理解俞氏旧体诗词创作的必要路径,而从文本整理到文本阐释的实现,还离不开我们对诗人所生活的时代背景、人生经历、文化倾向、个人性情等多方面的认知。从这个角度而言,有关俞平伯生平资料的整理、出版与传记研究非常必要,尤其是诸多与俞氏旧体诗词创作直接关联的史料更是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背景资料,成为我们理解其诗词文本不可或缺的存在。

对俞平伯生平资料的系统整理,同样始于20世纪80年代,学者孙玉蓉在推动相关研究方面的成就尤为引人注目。早在1986年俞平伯生前,孙玉蓉便出版了《俞平伯研究资料》,此书第一辑专列俞平伯“生平资料”,既包含俞平伯个人创作中涉及自身生平的部分,亦收入其友人及晚辈的介绍或访谈文章。此后,孙玉蓉再次修订、丰富相关史料,于2010年由知识产权出版社重新出版了《俞平伯研究资料》(《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俞平伯研究资料》除方便我们了解俞氏生平、交往、创作、文学理念等,还为我们提供了大量俞氏旧体诗词创作、发表、传播的线索。书中的《俞平伯传略》及《俞平伯生平大事记》部分,将俞氏生平重要事件罗列而出,成为此后孙玉蓉编纂《俞平伯年谱》的重要基础。2001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俞平伯年谱》,“力求系统、全面、真实、准确,客观、公正地反映出俞平伯的道德、学问、事业以及他坎坷的人生经历,使读者能够全方位地了解和认识俞平伯”⑤。

通读《俞平伯年谱》,我们可以感受到孙玉蓉的编纂理念与追求在书中已然得到体现,她力避流水账式、平面化的罗列谱主生平,使得俞平伯的生平、交往、创作、研究等方面均在书中得到呈现,书中披露的大量史料细致、真实地为我们展现出丰富而鲜活的俞平伯。《俞平伯年谱》对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信息梳理非常细致,不妨举1970年5月1日为例。当日记录内容有云:“作《绩麻》诗一首,和李荒芜赠诗。诗曰:‘脱离劳动逾三世,回到农村学绩麻。鹅鸭塘边看新绿,依稀风景似归家。’此诗后略有修改,被收入《俞平伯诗全编》。”⑥只寥寥数语,便将诗歌题目、内容、创作时间、创作动机(“和荒芜赠诗”)、收录去处等一一交代。如此一来,读者只消对俞氏生平稍有了解,便很容易通晓诗中内涵。除孙玉蓉的此类研究外,1995年德清县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选的“德清文史资料第5辑”《德清籍现代著名文学家俞平伯》一书,收录了俞平伯亲友所写文章多篇,不同身份者的不同口吻,对我们多视角、多方面了解俞平伯为人、创作、学问很有帮助,从而对我们阅读、研究其旧体诗词创作提供重要铺垫。

日记、书信作为记录生活与交往的重要形式,是我们走近俞平伯的又一路径,有关俞氏日记、书信的整理集中出现在俞平伯逝世以后的1990年代。1993年,俞平伯外孙韦柰编选的《俞平伯日记选》经由上海书店出版,书中所选日记自1918年至1982年共跨越六十四载,虽非俞氏日记的全部,却采撷其中的精华。韦柰谈道:“我在摘选时,基于两点要求:(一)文学性、学术性较明显;(二)具有史料价值。”⑦1996年,俞平伯儿子俞润民编选的《俞平伯家书》由开明出版社出版。这些家书的时间从1969年12月14日俞平伯随文学研究所下放到河南信阳,至其逝世前一年的1989年5月19日,篇幅上多则几页,少则几句话。最后一封信内容为:“信收到,我近况粗安,能待至一九九○年就算不坏。安宁片再带些来,以所存不多了。问好!”这两部日记与家书中不仅包含着较高的史料价值,同时还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尤其是俞平伯在日记、家书中常谈诗论词。于书信汇总谈论自己所作诗词,带有浓厚的自我注解性质;谈论他人作品,又展示出个人的文学理念。

这些记录时代背景、个人境遇、心理活动的文字,为我们提供许多破解俞氏诗词作品谜底的线索。此处举俞平伯家书细节一处。在1970年11月5日俞平伯写给俞润民的家书中,展信便有:“近有二诗俱咏东岳居室者,姑写示你们一看,不足以示外人也。题曰《陋室》。唐人有《陋室铭》”,“这两诗看来虽佳,但你如不到这里来,尚不能领略其真实味,其所以为佳也。次章第二句或稍夸张,但西墙有无数小孔,西阳映之如金却是事实”⑧。《陋室》(二首)是俞平伯下放期间所创诗作的重要代表,若读者在不知情下品读此诗,可以感受到田园气息洋溢全诗,意境淳朴自然又颇具美感。而当我们读罢这封家书,再反观原诗,则可以见出俞平伯当时生活境况之艰难,窥见其另一番心境。

此外,1991年河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由孙玉蓉编选的《俞平伯周颖南通信集》《俞平伯书信集》,2002年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由叶至善、俞润民、陈煦编选的《暮年上娱——叶圣陶、俞平伯通信集》,2013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孙玉蓉编注的《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等几部书信集,专列俞平伯与周颖南、叶圣陶、周作人等师友的书信往来。这些书信内容涉及文学创作、学术研究、历史、时事、民俗等各方面及文化、教育界的人际交往,等等,无论从涉及面的广度还是所呈现的历史细节,这些第一手资料的整理、出版既为我们提供了大量史料线索,同时还带领着我们重回历史“现场”,感受当时文人间的交往状貌。以《暮年上娱——叶圣陶、俞平伯通信集》为例,此书收录叶、俞二人自1974年到1985年的通信,尽管时间跨度不大,但史料相当丰富,尤其两人常于书信中讨论诗词,甚至细微到诗中某一个字的使用是否得当,生动展现了俞平伯的诗词理念、创作过程及其晚年依然不减的诗词热情。在他与周作人的通信中,亦不乏有谈论诗词的内容,甚至还于书信后附录旧体诗词。可见,旧体诗词是俞平伯与师友交往通信的一项重要内容。

除生平资料、日记、书信等史料的整理、出版外,传记写作对推动俞平伯旧体诗词研究的作用同样不容忽略。俞氏生前并无自传,故而其传记均为他传。自1900年俞平伯逝世后,已出版其传记多种:韦柰的《我的外祖父俞平伯》(1993)、《旧时月色:俞平伯身边的人和事》(2012)、《布衣本色——俞平伯身边的人和事》(2017),王湜华的《俞平伯的后半生》(2001)、《红学才子俞平伯》(2006),箫悄的《古槐树下的学者——俞平伯传》(2005),陈武的《俞平伯的诗书人生》(2015),俞氏家族传记中俞润民、陈煦的《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1999),李风宇的《花落春仍在——德清俞氏家族文化评传》(2013),等等。其中,韦柰的《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主体部分记录了他所亲历的俞平伯的晚年生活,在不长的篇幅里,除记录许多在外祖父身边亲历的史实外,还引入了许多俞平伯的旧体诗词作品,为我们了解俞氏晚年的创作心境、诗词特点及其经历的亲情、友情提供了许多细节,使得诗与史在互证中更加生动、真实。尽管由于身份原因,韦柰难免投入深厚的私人情感,也正因如此,书中内容可以更真实地触动读者,使读者以更近距离的视角了解不同于其他史料中的俞平伯。

王湜华撰写的《俞平伯的后半生》时间跨越1954年对俞平伯及其《红楼梦》研究的批判至俞氏逝世,另由王湜华执笔的《红学才子俞平伯》则是一部完整的俞平伯传记,为我们呈现了不同时期的俞平伯。这两本传记同样引入了诸多俞平伯创作的诗词作品,并将这些诗词作品置于俞氏相关的人生经历中,彼此印证。1999年,由俞平伯的儿子俞润民、儿媳陈煦执笔的《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是以俞家影响较大的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为核心,并远溯俞氏先人、近涉家族后代,是系统的俞氏家族传记。尽管家族成员较多,但传记中涉及俞平伯的部分占据了最大篇幅,对其生平经历、学术研究、新旧文学创作等多个方面皆有细致讲述。这部传记虽由俞家后人执笔,但两位作者能挣脱亲人身份的桎梏,以比较冷静、客观的口吻叙说家族历史故事,是难能可贵的。此外,张立群、白婉宁合作的文章《“俞平伯传”的现状与价值》还就俞氏传记进行专门研究,从写作类型上将上述传记分为“正传”“阶段性传记”“关系式传记”加以评述,是俞氏传记研究之研究。这些传记式的研究,虽然写作视角不同,关注阶段有别,但都在梳理大量史料基础上,比较全面地反映了俞平伯的为人、创作与思想,为我们解读俞平伯诗词作品提供重要参考。

基于以上有关俞平伯日记、书信、传记等史料整理与研究状貌的梳理,可见相关研究在近三十年间成果显著且已比较成熟。而近些年散见于期刊与报端的文章与重要史料,如2008年《新文学史料》载孙玉蓉《俞平伯集外日记》、2018年《文艺报》载邱俊平《俞平伯致李治华书信六通》、2019年《新文学史料》载邵燕祥《俞平伯书信、诗文一束》等的披露,更是为俞平伯史料整理与研究增砖添瓦。俞平伯90岁的人生几乎贯穿波谲云诡的20世纪,个人依附于社会历史大潮中的沉浮经历,正是对他所生活的时代真实且细微的注脚,因此,对俞平伯生平资料的整理与研究,既是我们走近这一人物、了解其性情修养、窥探其文学与文化思想的重要途径,也是透过其个人际遇窥探文学史及时代变幻的重要窗口。即便仅从旧体诗词研究的角度而言,诸多与俞氏诗词创作直接关联的史料无疑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背景资料,成为我们理解其诗词文本不可或缺的存在。

若将围绕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的研究喻为造楼,那么近三十年来对俞氏资料的整理与研究则是为造楼夯实地基,而以此为基础展开的对俞氏旧体诗词文本内外的关注与研究无疑推动着这座建筑在层层往上。尽管对俞平伯旧体诗词作品的整理、传记史料的挖掘研究工作庞杂且费力,但经过前人的不断努力,已经打好了坚实牢靠的地基,因此,有关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文本的阐释、解读及其他相关研究得以顺利展开,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相关研究取得了较大进展。

自“五四”时期至新时期初,有关俞平伯旧体诗词的评论散乱不成系统。如唐弢在1980年出版的《晦庵书话》中,借助书话这一灵活自由的形式跳脱了文学史、思潮、流派的诸多限制,对俞平伯的新诗、旧诗、散文皆有所评。赵元礼早在其《藏斋诗话》中,就对俞平伯旧体诗有关注。这种沿用中国古代话体批评所进行的评论,注重感性的阅读体验,且三言两语难成系统,难以从整体呈现出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特点。尽管如此,当孙玉蓉在编纂整理《俞平伯研究资料》时,还是将这些零散的评论悉心收录,积少成多,有利于我们了解早期以俞氏诗词创作为对象的研究概貌。值得学习的是,孙玉蓉在《俞平伯研究资料》中编选他人评论俞氏的文章时,能在内容翔实的基础上,持以比较客观的态度,既选编叶圣陶、朱自清等人对俞氏的褒扬话语,也注意保留胡适、闻一多等对俞氏的批评言论。这一点,尽管研究者在谈论研究时可以信手拈来,但真正实践起来并非易事,事实往往是,我们很容易陷入维护自己研究对象的境地,而对他人的指摘持以反感态度,失掉理性与客观判断。孙玉蓉在相关研究中,能够将研究对象置入广阔天地中,呈现各家立场,使得研究在思想的碰撞交锋中得到推动,这种研究态度与精神值得我们借鉴。

新世纪以来,关于俞平伯旧体诗词的研究成果有了新的突破。胡迎建的专著《民国旧体诗史稿》(2005)中《新旧体诗兼工者的旧体诗(下)》一节,在论述俞平伯时,评价虽简短但很中肯:“他的诗往往不是直接叙写国乱家亡,而是采取侧面借物或借他人之口的方式来诉说苦难尘世惨况;以小幅画卷展示历史与现实的丰富内蕴,以批判现实为风骨,以辞藻华美为羽翼。有的诗好用佛典,如《西关砖塔藏宝箧印陀罗尼经歌》,以学问为诗,有同光体浙派沈曾植之遗风。”⑨刘梦芙在其专著《近百年名家旧体诗词及其流变研究》(2013)中,对俞平伯的旧体诗有专门论述。他将俞平伯置于现代文学的语境中,从俞氏的感时之作、恋情之作及诗论三方面展开论述,并选取重要代表作品深入分析。徐雁平在专著《清代世家与文学传承》(2012)列《从春在堂到秋荔亭:俞樾和俞平伯诗中的家族史》专章考察俞氏家族旧体诗,并将俞樾、俞平伯二人诗列表对读。就俞平伯研究而言,家族角度切入是非常必要的视角,徐雁平对诗歌文本的解读方式,为俞平伯诗词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

这一时期,期刊杂志上也陆续发表有俞平伯旧体诗词研究文章。吴小如的《俞平伯先生的新旧体诗》从整体上论述俞氏新诗、旧诗创作。他将俞氏新诗创作渊源归于“更多的还是受中国古典传统诗词的影响”,并总结出俞氏新旧体诗的共同特点,即“诗中感情真实”“一诗有一诗肫挚之内容”“无论新旧体诗都体现了先生独特的精神面貌与艺术风格”“体无分新旧,都是直接用诗的思维(主要是形象思维)和诗的语言去创作他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⑩。文章最后对俞氏诗论也有论及。吴小如此文是为《俞平伯诗全编》而写,后作为序言收入《俞平伯诗全编》中,虽为俞氏高足,但他的此番总结仍可谓客观贴切。在这里,吴小如将俞平伯的新诗、旧体诗词并而论之,看到了俞平伯新诗、旧体诗创作的相通之处,以新旧交融互通的视野打破了新诗、旧体诗间的壁垒,具有重要突破性。近年,学院派也出现了专门研究俞氏诗词的成果。前有硕士学位论文《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心理研究》,后有李遇春、段玉亭合作的《新酿·孤寂·隐逸——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2期)、《俞平伯的旧体诗词创作与中国古代诗歌传统》(《人文杂志》2021年第3期)等,这几篇文章均以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的流变为经,较为系统地论述了俞氏一生的旧体诗词,并在呈现各个阶段诗词创作特点及诗艺取向时,逐步勾勒出俞氏诗词在不同时期发生的变化,是对俞平伯旧体诗词较为系统的研究,在研究视野上亦有所突破。

此外,俞平伯次女俞欣在《留得诗情在人间——回忆父亲俞平伯》(《群言》1991年第1期)一文中,多处引用俞平伯的旧体诗词,并对其创作背景、创作心理、艺术技巧均有提及。李剑亮在《俞平伯与民国词坛》(《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1期)一文从俞平伯的词学研究与创作方面探讨他在词领域的主要活动及成果。在具体诗词文本解读方面,袁一丹的《俞平伯〈遥夜闺思引〉表微》(《汉语言文学研究》2012年第3期)一文重点分析俞平伯在抗战胜利后的长篇五古《遥夜闺思引》,着眼于长诗本事的考索、典故系统的梳理及文类传统的建构。沈文慧的《俞平伯“干校之诗”与“诗中干校”》[《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则选取大量俞平伯干校期间所作旧体诗,分别从其生命哲学、对豫南农村社会生活和民俗风情的审美观照、人性的真醇与美好等维度剖析,揭示特殊时期俞平伯的精神面貌与心胸。

新世纪以来,有关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文本的阐释研究取得较多成果,这既离不开前人对俞平伯作品与资料整理的研究,也得益于学界对现当代旧体诗词创作关注度的提高。这些成果围绕俞平伯的旧体诗词创作,从文本内容阐释、背景考察、文体特点等方面展开,对俞氏诗词创作进行细微观照,同时不乏宏观的研究视野。但由于俞平伯创作诗词的时间跨度较长、作品数量较大、题材风格多样,尽管目前研究成果比较丰富,但关注度仍有不足,研究仍有局限。学界在俞平伯旧体诗词文本的阐释、传播、接受、经典化及诗词入史等方面仍有许多待补充、完善的空间。

结语

回顾新时期以来有关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的研究动态,从诗词文本的整理研究到诗人生平史料的挖掘研究,再到勾连起诗词文本与史料而开展的诗词阐释研究,已经取得诸多比较可观的成果。然而,若将这些成果与诗人的创作实绩相比,仍显得不足。事实上,这种研究现象并非仅仅出现在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的研究领域,放眼观之,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研究仍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个中原因不是我们这里所要谈论的重点,姑且不论。通过梳理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研究状貌,我们不难从个案研究中对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研究的整体窥探一二。在新时代文艺的大历史环境下,我们的学术研究也应立足于新时代,研究者应当有突破学科体制限制、打破新旧文学间壁垒的勇气,重视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与文学,深入开掘中国古代文学传统、诗歌传统在当下的影响力、渗透力。面对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研究中存在的不足、反思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创作研究所面临的困境可知,拓展现当代旧体诗词研究路径、推动现当代旧体诗词经典化仍是我们要不懈努力的方向。

注释:

①俞润民、陈煦:《德清俞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页。

②《〈俞平伯诗全编〉出版说明》,选自乐齐、孙玉蓉编:《俞平伯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5页。

③陆永品:《红学泰斗俞平伯》,《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2月25日。

④李军:《俞平伯致柳亚子书札十通考释》,《文献》(双月刊) 2014年第5期。

⑤孙玉蓉:《〈俞平伯年谱〉编纂说明》,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⑥孙玉蓉:《俞平伯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57页。

⑦韦柰:《俞平伯日记选》前言,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

⑧俞平伯:《俞平伯家书》,开明出版社1996年版,第45页。

⑨胡迎建:《民国旧体诗史稿》,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11页。

⑩吴小如:《俞平伯先生的新旧体诗》,《读书》1991年第5期,第15、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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