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程
对于晚清遗民而言,如果说清帝逊位是政治上无可奈何的易代之悲,那么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则直击其赖以生存与信仰的精神世界。在政治与文化的双重冲击下,大批士子文人甘以“文化遗民”自谓,退居时代的边缘。实际上,这种身份的认同与后退的行为并非完全隐逸或自甘遗弃,而是以守先待后之姿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与赓续。“晨风楼主”周庆云的诗词活动与诗词创作即是其中的典型。周庆云以“抗心希古”之坚韧态度,以“晨风庐”为中心交结多方雅士,修禊消寒、唱和雅集,诗书琴画无所不涉,赓续传统文化二十二年有余。当然时代的巨变与文化的转型也对其诗歌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文章首先勾勒出周庆云从从政经商到“晨风庐主”的人生历程,进而分析其在辛亥革命影响下创作风格的嬗变,深入挖掘其创作转折的动因,借此对遗民诗人群体的诗词创作进行重审与再评价。
周庆云(1864—1933),字景星,号湘龄,别号梦坡,浙江吴兴南浔人。1881年中秀才,后以附贡授永康教谕,例授直隶知州,均未就任。1884年始经营丝、盐、矿业,任苏、浙、沪属盐公堂总经理,并创立浙江兴业银行。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前往上海并寓居“晨风庐”,其间与吴昌硕、沈涛园、朱祖谋等人交往甚深。自本年起加入希社、沤社等社团,先后创建淞滨吟社、舂音词社、海上诗钟社、息园社,逐渐形成以其为中心的晨风庐唱和诗人群。新文化运动期间举办“晨风庐琴会”,规模较怡园琴会更盛。晚年致力于书画创作、金石收藏及修志补阙,1933年卒于上海。
从上述生平轨迹来看,周庆云经历了从湖州名商到文化名人再到诗人“晨风庐主”的转变。而1911年正是其人生重要的转折点。清政府于此年7月突然宣布严饬各省议员并强调不得干预朝政,周庆云深感时局动荡并作《八月十九日得汉皋警信感而有作》云:“频季苦兵甲,天堑更谁防。涛涌秋声劲,江昏日色黄。争流来万派,倒影已斜阳。未信金汤固,忧怀与岁长。”次月,他辞去浙省咨议局参议甲商一职,乔迁至上海“晨风庐”内。“晨风庐”即取桓范《与管幼安书》中“请见于蓬门之侧,承训诲于道德之门,厥途无由,托思晨风”①之意。“厥途无由”的周庆云在辛亥后开始转向借诗词文会来广求“贤人”以同声应气,同时排其岁暮不乐之感。此后,周庆云参与并创办了众多诗词社团与雅集,辑有唱酬集《淞滨吟社甲集》、《淞滨吟社乙集》、《壬癸消寒集》、《甲乙消寒集》、《春燕唱和集》、《晨风庐唱和诗存》(十卷)、《晨风庐唱和续集》(十二卷)、《逆旅同声集》(二卷)等;搜罗乡邦诗词文献《浔溪诗征》(四十卷)、《浔溪词征》(二卷);著有诗词集《之江涛声》、《东华尘梦》、《海岸梵音》、《梦坡诗存》(十二卷)、《梦坡词存》(二卷)等。晨风庐唱和诗人群也随着周庆云的文学活动孕育而生,后发展至“凡四方胜流游海上者,必归晨风庐”的盛况。可以说这既是周庆云对时代更迭的避世之举,也是对传统文化追寻的回归之路。
1912年,高翀、程讷于上海成立希社,“以豫园寿晖堂为社集,月凡一举,为文酒之会”②,先后有周庆云、邹弢、潘飞声、姚文栋等入社。民国成立之初,亟需对政治、思想、文化进行全方面改革,被视为“旧物”的传统文化与文学面临着被批判、否定甚至废黜的局面。而希社成员多为遗民,此时本就有身世濩落之感,当由传统文化建构的精神世界也将崩塌之际便毅然选择“翼卫圣教”以“昌明国学”。高翀在《希社小启》中有谓:“今者昊天不吊,厄我斯文,神州大地,将及陆沉之祸,中原文献,亦同板荡之忧。而或者犹以黜孔教为奇功,废国学为快事。……支一木而大厦或可幸存,援天下而匹夫亦尝负责,此同人之所以有希社之创也。”③这既是希社成立缘由也是当时绝大多数遗民的心理诉求,正所谓“希之云者,风雅久衰,声气难广,仰鲁殿之僅遗,叹秋星之可数,则于此有寥落之感焉,盖危之之词也……得孤诣之同昭,庶群迷之早返,则于此有望之思焉,又幸之之词也,是希也”④。1912年至1933年间,周庆云常与同人参与希社社集,高翀卒后,希社拟推刘承干、郁屏翰、陆云荪、邹酒丐及周庆云为社长,但终因互相推诿遂至社散。不过,希社为保国粹与兴文化所做的努力始终影响着周庆云。
希社成立同年,周庆云尝邀刘炳照、许溎祥、吴昌硕、日本长尾甲等27人于徐园双清别墅内作消寒会。所谓消寒会即旧时入冬后亲朋相聚宴饮作乐,亦称暖冬会。与会诗人与希社成员相同。此次双清别墅雅集是周庆云首次以主人身份在上海举办的雅集,同时也是晨风庐唱和诗人群形成的初端。周庆云后将1912年至1915年消寒会所得酬唱之作辑为《壬癸消寒集》《甲乙消寒集》,其中收录了希社消寒会的唱酬诗作。周庆云对举办消寒会之缘由说道:
时世有兴衰之判断,诗格有正变之殊,生逢盛世,人心得春夏和温之气,其诗宫声居多;生当乱世,人心感秋冬肃杀之气,其诗征声居多,大抵士人节操以屯而著,诗家格律以穷而工,故孔子曰:‘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余于辛亥避地淞滨,一廛风雪,意境索寞,爰与刘子语石倡消寒雅集,始于壬子立冬,至春而毕。明年癸丑亦如其例。每当朔风撼树,彤云蔽空,弥望一白,雪大如掌,雀有罗网之虞,鹊有无枝之叹。而余辈则颓然而醉,然而歌,取极一时之欢,若忘身外之事。余尝举杯而语曰:‘消寒之集,耐寒之侣也。’举座开颜,相与浮一大白……⑤
“晨风庐”遗老借诗酒逃避现实不假,借文会寻友朋之欢也不假,但更多的是面对“烽火漫天地”时的悲观与“朔风撼树”却无力相抗的无奈。除组织消寒会外,周庆云又于1916年至1931年间同恽毓龄、潘飞声、陈三立等人作贞元会、登高会、淞社与舂音词社等社团雅集。至此,周庆云也逐渐完成了由参与者的“客位”身份向组织者的“主位”身份转变。
淞滨原是地名,辛亥后诸多东南文士避地淞滨,周庆云仿照月泉吟社成立淞滨吟社并与刘承干共任主席。1913年上巳,周庆云、刘锦藻、吴昌硕等人于徐园内修禊,标志着淞社正式成立。据《淞滨吟社甲乙集》所载名录,先后入社成员共49人:“嘉兴沈守廉、番禺潘飞声、太仓钱溯耆、阳湖刘炳照、海宁许溎祥、乌程周庆云、安吉吴俊卿、乌程刘承干、石门沈焜、临川李瑞清、江阴金武祥、贵池刘世珩、秀水陶葆廉、安吴朱锟、太仓钱绥槃、宁海章梫、乌程张钧衡、归安陆树藩、海宁费寅、阳湖汪洵、江阴缪荃孙、宝山施赞唐、阳湖恽毓龄、钱塘吴庆坻、常熟潘蠖、阳湖恽毓珂、沈阳唐晏、建德胡念修、阳湖吕景瑞、余杭禇德彝、丹徒戴启文、北通白曾麟、丹徒戴振声、北通白曾然、任和徐珂、归安杨兆鋆、元和孙德谦、日本长尾甲、阳湖赵汤、长沙程颂万、嘉兴吴昌言、黄岩喻长霖、兴化李详、铁岭杨钟羲、无锡汪煦、闽县郑孝胥、无锡王蕴章、咸阳李岳瑞、镇阳缪朝荃。”⑥但《梦坡年谱》中所载人数达86人。淞社人员多为清朝遗老,但也有进步人士及书画名流,另有超社、南社成员。淞社活动一直持续到1925年,基于成员众多、活动频繁、前后跨度久远,南社、淞社与沤社成为当时上海文坛“三足鼎立”的存在。
周庆云在《淞滨吟社集序》中写道:“当辛、壬之际,东南人士胥避地淞滨。余于暇日,仿月泉吟社之例,招引朋旧,月必一集,集必以诗,选胜携樽,命俦啸侣,或怀古咏物,或拈题分韵,各极其至。每当酒酣耳热,亦有悲黍离麦秀之歌,生去国离乡之感者。嗟乎!诸君子才皆匡济、学究天人,今乃仅托诸吟咏,抒其怀抱,其合于乐天知命之旨欤……”⑦淞社社团宗旨与当时超社“惟兹吟社,略仿月泉”的宗旨相同,与希社期借雅集结交友朋、昌明国学的愿景相似。所以,淞社在仿照月泉吟社的基础上多以拈题分韵为主,多作怀古咏史之作,多生去国离乡或悲黍离麦秀之歌。但淞社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遗民社团,虽然成员多为遗老,但也有政界、书画名流参与。此外,淞社成员的诗学观念、政治追求均呈现出多样化局面,因而只能说淞社成员在文化认同上是偏向传统文化或遗民文化思想。1913年到1925年间,淞社作为周庆云重要的文化阵地,其雅集活动轨迹与晨风庐唱和诗人群活动轨迹相重,同时淞社的成员大都也是晨风庐唱和诗人群的成员。不同的是,晨风庐唱和诗人群是具有社团性质的文人雅集团体,而淞社是完全以周庆云为主导、组织、运作的成熟社团。不过无论是哪种形式团体,淞社都在民初文坛中承担起坚守传统文化的任务,打破了“各自为营”的社团组织模式,推动了民初文坛多元化的发展。
1915年,周庆云又同王蕴章、陈匪石、庞树柏发起建立了以词学活动为主的舂音词社并推朱祖谋为社长,先后入社成员有周庆云、朱孝臧、庞树柏、恽毓龄、恽毓珂、夏敬观、袁伯夔、叶楚伧、吴梅、徐珂、陈匪石、王蕴章、白中垒等人。舂音词社成员不仅有淞社成员,还有南社成员余天遂和徐蕴华。这批寓居上海的词人既面临传统文化消亡的危机,还面临外来文化的挑战,因而舂音词社“欲以进复古之音,兴举世之废”⑧,推崇梦窗词以挽救清代词坛空疏之弊,从而达到转移词风并推进词学正统地位的目的。舂音词社活动止于1918年,共举办17次雅集,周庆云虽未任社长,但共计参加了11次雅集且多次值社,在《晨风庐唱和诗存》中亦收有舂音词社诗词。如第三次社集时周庆云携宋徽宗松风琴、赵孟頫风入松琴征题,第十一次社集时周庆云出示所藏汤贞愍《香雪草堂图》征题等。舂音词社活动时间虽不长,但为诸多词人提供了交流的平台,同时为朱祖谋等人提供了进一步宣扬常州词派理论的场地,推动了浙西词派与常州词派间的融合,更催发了沤社、午社等词社的成立,这就使其在民国词坛中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1930年,朱祖谋为续舂音词社遗风成立了沤社,此时周庆云已少从诗词社事,仅于1929年成立海上诗钟社,先后入社的有朱孝臧、夏敬观、陈方恪、程颂万、冒广生、王蕴章、潘飞声、黄孝纾、袁思亮共9位沤社词人,此为沤社成立前最大规模的同门集会。朱祖谋在沤社成立后曾向周庆云征稿,周庆云答:“自舂音社散,不恒倚声,是秋沤社成立,重理宫商,爰检故稿,乞加删订。”⑨此后三年内,周庆云共参加9次沤社雅集,其中两次均位于“晨风庐”内。只是自周庆云卒后,以其为核心的最后一个诗人群体即晨风庐唱和诗人群也彻底解散。至此,只余下周庆云生前著作以证当年坐客常满、尊酒不空的盛况。
周庆云旧体诗词被辑为《梦坡诗存》(四册)与《梦坡词存》(二卷)。其中,《梦坡诗存》第一册收录1882—1910年诗作378首,第二至四册收录1911—1933年诗作917首。由于周庆云自1911年始才填词,所以《梦坡词存》收录1911—1933年词作100首。从诗词数量及前文所述生平来看,辛亥革命是周庆云创作历程的转折时期,而从题材类型划分又可分为纪游抒情、感时纪事、交友唱酬、咏物抒怀。秦国璋曾谓:“吾友周君梦坡,固笃于伦类之情,而又博览名区之景者也。观其家室雍熙,戚族归附,宾朋翕集,多士景从,而君则油然蔼然,无所不用其情。至于游踪所及,若鹤渚汉皋、金焦惠麓、富春山色、西子湖光,均极中国之名胜,而君则一一领略其风景,故其发而为诗,缠绵恺恻,一往情深。月露风云,描景如画,有天然之诗料以供其挥洒,故能极笔歌墨舞之妙也。”⑩周庆云所作纪游诗词或咏风景无限好,或感时不往昔,或抒人生惆怅,虽题旨不同但亦是“无所不用其情”的。最早的纪游诗是作于1882年《湖上杂咏》(四首),其一《湖心亭》云:
湖心峙空亭,亭自何年造。仿佛西子眸,独翦秋波妙。水光与山色,并作明镜照。逸客此凭阑,欣然一长啸。
诗人仅用眉如青山黛、眼似秋波横便勾勒出湖心亭遗世独立之美,在山水间诉尽无限畅意,这般风华正茂的意气与逸客的洒脱恰是周庆云少年时代的精神体现。再看《十九日游南北山用〈雪泊武林道中〉韵》云:
风檐茅舍野人家,梅卧溪头欲吐花。诗兴方春吟即得,山行有市语多哗。雪欺古树连鸦压,岭借痴云作障遮。最胜觉场三笙路,梵王宫殿散琼华。
首联与颈联采用白描手法,通过风檐、茅舍、人家、雪、古树、连鸦等意象衬托冬日西湖的幽静,但“欲”和“吐”字表明春已悄然而至。山间的哗然与待放的梅花为幽静的场景注入了一丝生命力。“最胜觉场”是灵隐寺的匾额题字,诗人以古佛古寺的景色描写收尾,与其说是增添禅意,倒不如说是他在游览后的心境变化。由最初喧哗的尘世到寂静的山间再到超尘出俗的佛寺间,周庆云完成了一次心灵的超脱与放逐。
周庆云早年纪游诗主要追求表现闲情雅致的趣味及平和冲淡的心境,而在步入中晚年以后,诗中便增添了岁月沉淀后的韵味。周庆云晚年曾大力出资修缮古迹古物,其谓:“山水胜地非人力可攫而私有也,凡吾所营但当舍诸寺中,吾至且主,吾去则来游者尽主人也。是葺是保,则有赖于后之好事者耳,它又何望也。”历史古迹的衰颓常使他生出“邱墟渐见夷平地,感慨都从眼底生”的叹息。如《燕子矶》云:
试向空亭望,江分里外流。何季变沧海,隔岸起平畴。水曲波涛险,风惊篙橹收。至今传往事,铁索系孤舟。
当诗人眺望空亭企图寻找历史的痕迹时,只剩下滔滔江水诉说着往昔不可追。“隔岸起平畴”的现状也暗示燕子矶在鸦片战争后不复往日光景,让人倍感寂寥。再看《琴台歌》,诗云:
我登伯牙台,我怀子陵台。子陵与光武,知己梦中来。子期与伯牙,知音曲中该。钓竿一垂琴一鼓,遂令千古心胸开。假使子陵不遇光武帝,伯牙不因子期才。姓名寂寞谁复记,至今纶绝弦已灰,尚何流水高山山高水长之低徊。吁嗟!凡事偶然耳,纷纷筑台胡为哉!
周庆云借汉光武帝与严子陵、钟子期与伯牙的典故感叹知音难遇。虽然子陵归隐未肯出山,伯牙终究破琴绝弦,但他们是在时代洪流下不可多得的知音,他们的故事才成为了后世典范。因此,“姓名寂寞谁复记,至今纶绝弦已灰”是诗人借古喻今、由人推己,表明他作为遗民的怀才不遇与生不逢时的遗憾。又如作于1926年的《莫干谣》,诗略云:
我家苕水东,登高望山丘。曾识归来燕,言寻旧画楼。楼向层峦叠翠倚,中西裙屐争遨游。自昔干莫家曾傍,铸成双剑盛铺张。至今山腾切玉光,剑池之水匹练长。石峤嵌空同石梁,龙潭瀑布遥相望……我为莫干谣,兴因庐山发。入林宁密入山深,只有闲云任出没。十年物外淡忘情,懒登五岳望神京。手持谪仙绿玉杖,啸傲乾坤得气清。
此诗是仿李白《庐山谣》的体例,描绘莫干山恢宏壮丽的景色。诗人极力展现出放浪豁达的个人形象,期望在闲云野鹤间放逐自己的愤世之情。《庐山谣》原是李白在政治理想破灭后,想寄情山水以摆脱世俗羁绊时所作。周庆云创作此诗时亦年过花甲,虽说不问政事,但他无法做到面对国家动荡时熟视无睹。因此,与其说想要寄情山水以求逍遥解脱,倒不如说是他因政治失意而流露出对避世求仙的向往以及对时乖命蹇的无奈与落寞。
纪事诗词可分为因时感事类和因事感事类。古人常言时光易逝人易老,周庆云在《五十自述》中就以夹叙夹议的手法将生平娓娓道来。其中,有童年时“奚能辨麦菽”的欢乐,也有青年时“文坛争驰逐”的意气;有而立之年“忽遇张与角”的彷徨,亦有中年时“全局竟颠覆”的突变。诗人自嘲岁月“蹉跎不自知”,实际是控诉时光不等人的残酷,与其说是“不自知”,倒不如说是“不得已”。他还将“长歌当哭”中的“长”改为“狂”,更能显示其历经半生操劳后的酸楚与身处忧患中的悲愤。
周庆云所作针砭时弊的诗词数量虽不多,却最能显示其在辛亥前后的诗风变化。早年,他作有《科举变制感而有作》对废除八股文等措施表明支持,戊戌变法时期作有《政变纪言》云:
疏逖臣名列御屏,嘐嘐扰扰已盈廷。旧邦新命人闻骇,悚论危言主惑萦。政听懋勤方草制,狱兴党锢岂祥刑。虚传密诏留衣带,极目飞鸿到北溟。
“旧邦新命”出自《诗经·大雅·文王》中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指周作为历史悠久的邦国,不会在守旧中灭亡,其使命在于不断革新。此处是用以讽喻维新派人士妄想动摇清朝统治格局。诗中的“骇闻”“悚论”“危言”等词表明其对维新派变革的抵触情绪与态度。在1911年至1912年间,周庆云面对世纪之大变局时产生了更为强烈的情绪。其中,有因时代更迭感到落寞的诗作,如《二十九日避地沪渎途中有占》“无端清泪落,悲笳动地渔”;有对民国成立感到不安的诗作,如《改日历有感》“双眼怕看新日月,枯吟空自拂星镡”;有对局势动荡感到忧虑的诗作,如《元旦书怀》“翘首银河兵洗否?不知谁是太平民”等。
当然,在民国成立初年,有部分遗民发出“余于民国乃敌国也”的口号,周庆云亦有其政治局限性。如《愤时》云:
练丝可黄亦可黑,岐路可南亦可北。纤儿撞坏好家居,坐看浮云蔽白日。两京新赋奏兰台,剧孟隐然一敌国。南强北胜自纷纭,近来竖子都策勋。羽书昨夜下青雯,遂令礼乐废河汾。烦冤新鬼唱秋坟,天阴雨湿闻不闻。吁嗟乎!烦冤新鬼唱秋坟,天阴雨湿闻不闻。解作芜城肠断句,人闻空有鲍参军。
诗中表现出较为强烈的反革命情绪,周庆云更以“浮云、竖子”讽喻辛亥革命。“剧孟隐然一敌国”也体现了他对民国成立的抗拒。但在诗歌后半段,这种对革命的激愤情绪转向对生不逢时的愤懑。“烦冤新鬼唱秋坟,天阴雨湿闻不闻”化用杜甫《兵车行》中的“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此句的反复进一步增强了悲愤色彩。诗人又借鲍照报国无门的典故自拟,表现出国破家亡时的愤懑与壮志难酬的烦闷。不可否认,这类纪事诗说明了周庆云作为遗老在政治上的局限性,但也不能因此否认其忧国忧民的本性。1912年以后,周庆云诗中的激愤情绪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冲淡之风。例如,《重阳偶感》中虽有“浩浩乾坤一剧场”的感慨,但也只是化作“今日那能知异日,故乡回望当他乡”的叹息。这表明周庆云的创作开始转向,更追求表达对人生无常的惘然、对故国有所思的慨然,在其唱和诗词中尤为明显。
周庆云以诗会友,翰墨中自然也承载着他与友人的因缘,也最能体现他的为人本色。1917年,周庆云邀吴昌硕、潘飞声、恽毓龄、恽毓珂等人集于五松琴斋,崔永安作有《偶来淞北,晤梦坡老友,为赠一律》纪之。其中,“琴言蕴藉通清梦”后有小注“公雅善弹琴,能通其理”,“梅影参差记昔游”后有小注“前游公补梅庵,终日盘桓不忍去”,“诗篇时切乱离忧”后有小注“公精鉴金石,尤工诗,每多感慨之作”。崔永安在七言古诗中就作如此详注,正是对周庆云的为人品性与诗词才学最好的阐释与证明。“海上欣陪第一流”也说明在周庆云的引领下,晨风庐唱和诗人群才能成为极盛一时的诗词团体。又如,黄宾虹在1924年为潘飞声绘《剪淞阁图》,周庆云赋有《题兰史征君〈剪淞阁图〉》,诗略云:
…………
中朝变幻风云动,商岩未发明王梦。鲁今有豸政初更,秦岂无人谋不用。举目神州涕泪潸,乘槎博望倦思还。眼看红海经黄海,身隐丹山忆碧山。浮家爰指春申路,煮字充肠供餍飫。花外微吟点画义,竹间小隐安茶具。湘帘棐几袅炉薰,位置天然远俗氛。更有佳人呼月上,相依樊榭老征君。双飞蛱蝶神仙眷,略似罗浮前度见。艳说南朝韵事多,江湖载酒留行卷。我从汐社共琴樽,风雅交期与细论。听水听风都已惯,题襟可许浣秋痕。
全诗以潘飞声的斋寓即翦淞阁为引,交代了他早年留学柏林的背景。甲午战争爆发以后,潘飞声前往香港任《华字日报》《实报》主笔,直至1906年因抵制日货事件被遣至广东,后于次年隐居上海。潘飞声曾在《梦坡诗存》题序中忆及两人初识场景:“辛亥冬,予识梦坡于双清别墅,时海上同人举消寒会,分韵赋诗、拥鑪印琖,致足之乐也。独梦坡促膝席间鼓大琴,清音泠泠,有悠然物外之想,四座听者,怡魂涤滤,余深契之。顾梦坡诗人也而谙琴趣……昔人之以琴喻诗者,邓牧心名其集曰《伯牙琴》,林惠常署其论诗之作曰《海天琴》,思琴之趣固通诗之旨也,是在人之善于变耳质之,梦坡以余为知音否?”可以说,时代之不幸反而成为诗人之幸。诗中表达了他们作为好友间的相知恨晚、隐士间的志趣相投、知音间的千载难逢。在诗酒文乐间,他们的相遇不仅是彼此心灵上的慰藉更是精神上的互通。此外,周庆云还作有大量贺寿哀悼诗词,如《夫妇百四十龄合寿》中“万竿竹醉临风舞,千尺潭深印月圆”表达对妻子的敬爱之情、《寿常州王紫峰八十》(二首)中“江东处士耀星文,幕府清秋早策勋。九折征人频叱驭,六朝才子例从军”赞扬友人的才情与气节、《挽钱听邠社长》(二首)中“今日忍从池馆过,生存零落感凄凉”表达对友人辞世的痛惜之情,以上都是周庆云真情流露的例证。
旧时文物既是诗人借以抒发风雅情趣的载体,亦是勾连古今的精神纽带。“梦坡室”内藏品众多,周庆云常以此为题,如《题〈松石画幅〉》(二首),其一:
老干槎枒岱岳巅,挺生柱石欲擎天。霜毫落纸生麟甲,写出云龙际会年。
《松石画幅》是咸丰年间由汤雨生等人所绘,画毕,汤雨生便投池殉国而亡。首联取丘逢甲《岭南春词》中“老干槎枒花满身,冰霜丰骨玉精神”之意,而“挺生柱石欲擎天”出自郑板桥题《柱石图》中“一卷柱石欲擎天,体自尊崇势自偏”。“岱岳巅”与“欲擎天”既是诗人以夸张的笔法描绘出松石的样貌,也是赞扬松石不惧天地的品格与气节。第三句即赞汤雨生化笔为干戈,虽未亲征沙场却能以画为甲。“直节森森不屈盘”的汤雨生就是“欲擎天”的松石,当太平天国攻破金陵时,他不畏强权并毅然赴死。可以说,周庆云不单是为图题诗更是被其中蕴含的民族精神打动,这亦是对历史文化的记载与传承。
从周庆云的诗词创作历程来看,其诗风在辛亥前后有明显转变。辛亥前,周庆云多作山水游记诗,虽然也有纪事感事类,但他更追求一种内在私人化的情感表达,因而诗作内容多是言情的。秦国璋对周庆云前期的诗作风格评价道:“作诗之道,五花八门,不一其法,然约而言之,不外言情、写景而已。诗之妙境,千奇万变,不一其态,然综而论之,不外善于言情、工于写景而已。或寓景于情,或融情入景,极其笔歌墨舞之妙,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灿云霞而光日月,诗之可贵者在此,诗之可传者亦在此。上自《诗》三百篇,下逮唐宋以来诸名家之作,未有能越乎此者也。顾或欲言情而情无可言,欲写景而景无可写,虽有精思妙笔,未由供其挥洒,则亦扼腕而无如何耳。”周庆云本就是风雅之人,或图牡丹于账额,或锡水仙以嘉名,或放莲灯于七夕之湖,或补梅花于灵峰之麓,“情”是他前期诗歌创作的核心,清新典雅、明丽俊朗是其前期诗歌创作的显著特点。
辛亥期间,周庆云所作纪事诗大都是激愤的,直至1912年以后,其诗作转向幽思隽理、恬吟密咏之风,整体呈现出对温柔敦厚之风的追求。当然,这也是当时遗民诗人及团体共通的诗风。他们期望复兴传统,所以在诗歌创作上表现为咏史、咏物以抒怀古之情,在诗学观念上表现为推崇性灵派、复古派等具有遗民性质的学派。传统儒家的温柔敦厚是从道德规范出发,使人与社会在诗歌的教化下形成温文尔雅的品性及从容深厚的民俗风气,但周庆云却是从性情的角度出发。他在《闻妙香斋诗草》题序中说道:“《乐记》有言:温柔敦厚,《诗》之教也。诗以言志,人而和平中正,则其偶托于音必温柔而敦厚。是故,见其人而诗可知矣……坦易近情,诚所谓和平而中正者。”周庆云认为如果人的性情是“和平中正”,那么他的诗歌必有“温柔敦厚”之风,这与《礼记·经解》中强调人应“温柔敦厚而不愚”的性情观点相当。因此,周庆云一转辛亥时期的激愤情绪,不再刻意营造深远的意境,而是多用白描的手法以形成平和冲淡的韵味。如此,诗的意境便与人的心境相融,从而产生清逸隽永之感,可谓是“浓淡清奇,不可方物”!潘飞声以周庆云的琴风比拟他的诗风,将周庆云后期诗风概括为“幽思隽理,趋步四灵”,并谓:“顾梦坡诗人也而谙琴趣若此,其元亮、叔夜之怀抱乎!琴之为趣也。静穆清越,散为天籁,触而变征,可泣羁人、可悲壮士,羡里雍门,其状不一,天风海涛之观,浮云飞絮之幻,昌黎赠款,师一诗言琴之变备矣。间尝披梦坡之诗,幽思隽理,趋步四灵,时当易世则感愤而念邦国,迁徙而眷室家,骚首问天,苍凉欲绝,长歌当哭,行卷编年……”当然,这并非说周庆云完全沉浸在诗酒文会之中,相反他在民国以后还开采长兴铁矿、成立苏五属盐商公会,这都说明周庆云始终心系国计民生。在他的纪游诗、感事诗、唱和诗中也能看到大量壮志难酬、忧国忧民的主题。
周庆云的填词活动始于1914年,受其诗学观念与诗作风格的影响,他的词作风格也以冲和澹雅见长。周庆云以词为尊且以宋词为宗,其谓:“词导源于汉魏乐府,滥觞于唐五代,而流畅于南北宋,有清艺苑集历代大成,倚声之学亦多能踪南渡,蔚为词宗。”《梦坡词存》中也有大量仿梦窗词、清真词之词作。如《西子妆慢·西溪芦花,用梦窗自度腔韵》云:
寒影黏天,淡痕点水,万片非花非雾。缓冲双桨白烟开,飏晴波、画桥西堍。迎霜自舞。总不化、浮萍寄往。雁眠迟,任苇湾风起,晶光如许。
秋期误。菊琖椒桨,暗趁斜阳去。鹤黄云素邈溪山,亲碧龛、晚鸦红树。沧浪韵句。问何处、芦洲凄赋。更萧萧、笛外飞泉度雨。
上阕写其置身芦花中,“非花非雾”化用吴文英《东风第一枝·黄钟商》中“倾国倾城,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之意,虚写芦花有似花妖艳但非花、似雾朦胧但非雾的情境,实则是烘托西溪傍晚的朦胧美。“总不化”看似是在怨芦花,实则是说自己的愁绪如芦花般难消散、如浮萍般无处依托。所以,“雁眠迟”中的“雁”是诗人自喻,并非大雁眠迟而是诗人眠迟。往事不能化为浮萍,便任由愁绪四起,诗人也在风雨潇潇的景色中黯然怆伤。这既是仿梦窗的自度曲,也是周庆云抒发内心愁苦与苍凉的自度曲。整首词均用仄声韵并使用去声、上声通押法,如“雾、堍、误、去、树、赋”都是去声韵,“舞、许、雨”都是上声韵。由此可见,周庆云虽不追求词藻华丽,但十分讲究音律的拗怒与和谐,词中的意象虽浅显通俗但意境却清丽淡远,可以说是“坑缠流美,用意良美,所作亦清拨殊俗”。无论是仿梦窗词或清真词,大体词风均如此。不立异以求新,不夸多以斗富,却能做到清新脱俗,达到“每一篇出,朋辈传唱殆遍”的程度。朱祖谋赞道:“梦坡抗心希古、按拍厉清,裒所作以示予并乞一言,读其词,言情则萦纡善达,体物则婉约多姿、不泥雕琢,而能律谐吕协,真清真之贤裔也!”
宋室南渡以后,文化发展重心随之南移,得益于良好的经济基础与优良的地理位置,两浙地区逐渐成为文人士大夫们争鸣斗艳之地。“词学托始唐之开天,盛于北宋,极其盛于南宋。当宋之世,若闽若赣,号称词苑多才,顾犹不逮两浙,何耶?盖自南渡,首都临安,湖山灵閟,风雅所兴,高孝右文,有宣政流风余韵。赵昂以赋拒霜邀眷赉,甄龙友以才华见赏,虽清狂牾俗不为嫌。是时东南士大夫响风竞爽,浙士近光辇毂,尤宜家擅倚声。重以开其先者,若烟波钓徒,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襟抱神韵之间,妙造不可一世。乃至清真一集,深美闳约,兼赅众长,为两宋关键。”这一时期涌现了诸多诗人流派,如陆游、周邦彦、吴文英、永嘉四灵等。周庆云的词学观念与创作尤受两浙词人影响,其在辑录《历代两浙词人小传》时发现,词虽多以吟咏性情为主,但也能作为“考其邑居氏族与其家世之盛衰”的重要史料。这是由于在宋以后,词的境界与主旨逐渐开阔,词人不再局限于吟咏而是以词纪事、以词载史。因而,周庆云的诗词创作中也多借咏物、纪游、题赠寄托家国之情,实际上也是继承以词叙事、以词为史的传统。无论是对梦窗词、清真词的偏好,还是风格上多崇两宋,又或是社团宗旨多推南宋遗民社团,都足以表明浙江历代文人遗风与诗词遗作是周庆云学诗学词的重要源泉。
从诗学思想来看,周庆云的诗学思想虽承于宋却源于儒。晚清之际,中国传统文化面临着革新与废黜的双重危机,为复兴传统文化,以学术界为首开展了“由王返朱、崇尚实学”的思潮,其本质就是以复古的形式回归传统。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周庆云自然也显示出复兴儒家诗教传统的倾向。前文说到,周庆云自辛亥以后追求温柔敦厚之风,在诗学观念上表现为对和平中正之风的推崇,但他认同的诗教观是在“诗言志”的基础上从“诗传情”的角度出发。诗能言志也能体现人的心性和秉性,因而有人如其诗、诗如其人之说。周庆云曾以“性情”论及诗与人的关系,他对宋培初评价道:“宋丈子鹤丈吾乡人也,莅官数载,壹以裕国恤商而不病民为旨,遇事不挠,力持大体,虽综覆精密而坦易近情,诚所谓和平而中正者。年届大董,强固如壮,时窃意丈之得天独厚,其渊源必有自也,继而谂先德鹤访公由幕迁官为闽循吏,积德累仁,以昌以炽,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观于丈而知和平中正,更有合于温柔敦厚之诗教者,丈虽不以诗鸣而过庭雅训宜闻之熟矣。”周庆云强调的“和平中正”就是指人的性情。倘若人有和平宽广的性情,那么诗作中亦有和平中正之风,反之亦然。周庆云反复强调“和平中正”,就是希望通过对温柔敦厚的诗风与心性追求,使人的性情达到和平。只有在这一基础上,人的心境与诗的意境才能和谐统一,进而实现对传统文化的皈依与复兴。
除地域文化影响和诗学渊源外,周庆云的诗词创作也受家族文化的熏陶。周氏家族历来积学爱文,如周良苗著有《听香楼尺牍稿》、周昌大著有《类记稿》、周昌富著有《怡园剩稿》并筑怡园以藏书等。周昌大曾对周氏三兄弟教诲道:“余不以家事累汝,汝辈尽读书,有善本富藏之,余废书早,望汝辈勤学,其他无所望也。”正是在家族环境的熏陶下,周庆云七岁便与昆仲同入私塾,自然也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
周庆贤为周庆云长兄,字普生,号芹轩、群仙。光绪壬午举人,江苏候补知县,壬寅补行庚子江南乡试同考官,著有《晚菘斋遗著》(周庆云辑)。周庆贤少时便拥有藏书数千卷,不仅提出“汉宋学硕可互证,而不可互废”的观点,还编录先贤经解千余篇。潘任希赞道:“周先生所著说经诸作,不尚门户,于汉宋两家平心折中,实事求是。”自丙申入南学以后,周庆贤共参加六次科举未中,遂绝意仕途并致力著书。周庆贤尤喜李商隐诗作,尝集李商隐诗句百数十章,他的咏景抒情诗也颇具李商隐“深情绵邈”之风。如《春雨》云:
江南二月雨丝丝,又是轻寒薄暖时。五两屐声村外路,半肩簑影画中诗。梨花寂寞窥妆镜,杨柳低垂湿酒旗。院落沉沉人悄悄,梦魂隔断费相思。
“雨丝”“屐声”“簑影”等意象衬托出江南烟雨的朦胧美与诗意美,而寂寞的梨花与低垂的杨柳均是诗人愁绪的物象化体现。尾联中的“沉沉”是指孤单寂寞的氛围,“悄悄”是指凄清幽静的心境。叠词既能使诗歌产生缠绵顿挫的音律美,也能衬出诗人忧郁的形象。整首诗虽是表达相思之愁,却哀而不伤。诗人将江南烟雨的朦胧与心境的哀伤相结合,以白描的手法描景,反而突出别样的风雅与韵味。
周庆贤作诗并不囿于一家而是转益多师,既有拟东坡体例诗作,如《拟东坡舟中夜起诗》《拟东坡祷晴诗》;又有拟杜甫体例诗作,如《如樱桃用少陵韵》《拟杜少陵白丝行》等。周庆云曾言:“伯兄少好聚书,博览邱愤,研精训诂,所录诸家说经之文多至千余篇。”足以可见周庆贤的诗书才华。周庆贤所作经解、赋论往往是折衷群言、独申古意,只是诸多佳作均已散佚。周庆云多次求稿而不可得,仅获经解10篇、说文2篇、书后1篇、论1篇、赋21篇、诗39首,后被他辑成《晚菘斋遗稿》以慰脊令之痛。
周庆森为周庆云仲兄,字郁文,号蓉史,别号占城。官平阳教谕,著有《敝帚集》(周庆云辑)。周庆森早年致力于科举,任平阳校官不久后假归,后以业盐为主,闲暇之余必作诗词且所作必示周庆云、周庆贤。“互相唱和,率以为常。”周庆云曾作《寿蓉史仲兄五十》(四首),其一云:
已阅塵氛五十霜,筹添海屋合飞觞。中季洗尽豪华习,早岁声驰翰墨场。薄宦横阳桃李灿,闲游海岱姓名藏。大苏有子青箱绍,晚境悬知未可量。
周庆云在诗中赞扬了仲兄少年便“声驰翰墨场”的才气,又赞其兄于衡阳为官时的建树。周庆森和有《十一月十五日为予五十生辰,湘舲赋诗为寿,作此以答》(四首),其一云:
荀家群从愧中郎,揽镜年来鬓已苍。少值乱离黄浦住,老更世变陆庄荒。倚楼王粲登高倦,赁庑梁鸿避热忙。岁月蹉跎忽半百,向平有愿尚难偿。
诗中有对岁月蹉跎的感叹、有忧国忧民的情怀、有无奈归隐的感慨,虽言语质朴但情感恳切。在这唱和往来中,既可见周庆森的诗学才情也展现了昆仲间的深厚情谊。周庆森在弥留之际时对周庆云说道:“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足以显示周氏昆仲间的手足情深。
除作近体诗,周庆森也作古体诗。刘炳照赞其“近体似从梅村入手,五七律颇多名句,于大历十子为近;古体如《游凤山》《游普陀》诸作酷摹昌黎”。如《宣统元年闰二月,偕定海汤尔规暨侄聘儒同游普陀,往返七日,归而成此》略云:
普陀即磐陀,磐陀是磐石。石顽能点头,头陀尽燃额。我发自蓬莱,夜半驰海舶。晓起觅精蓝,悦岭饭香积。随喜法雨寺,徒步行杖策。珠宫碧琉璃,绀宇红琥珀。宝相大地金,珠珞连城璧……仰窥逾数仞,俯瞰尚百尺。中空起怒雷,惊悸失魂魄。南瞻紫竹林,湖音翕潮汐。洞门缭而曲,疑似巨灵擎。飞沫溅衣襦,激荡声崩湱。沙步璨金黄,浪花卷银白。东尽日本洋,海岸成孤僻。奇境险且幽,攀跻屡扶掖。胜游携胜侣,疗吾爱山癖。
诗人先以远景视角描写法雨寺的辉煌,用琉璃、琥珀、大地金、连城璧等极具夸张的词语摹绘出日照法雨寺的壮观。诗人继以环绕式视角描写,东有青鼓岩,南有紫竹林,仰天有数尺,俯地高百丈,洞口有雾气,瀑布飞千丈,近处有海浪,远处天水相接,将普陀山的“险”与“幽”表现得淋漓尽致。整首诗气势磅礴、景象雄奇。周庆森从各个方位、不同视角描写普陀山,表现出广阔的景象与豁达的心境,同韩愈《南山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崔适赞道:“陶冶风景则藻思绮合,抒写物情则细腻熨贴!”周氏昆仲笃学好问、诗思敏捷,虽诗作大都散佚,但在残留的诗作中也能窥到他们的才情与风雅品性。当周氏兄弟相继离世后,周庆云每忆及同窗学诗时怅然慨曰:“往事不堪回首问,同胞骨肉剩三人!”
无论是从诗学成就还是文人风骨的角度,遗民大都象征着“忠贞”。直至清民代际之时,这种评价风尚却截然相反,更多是将遗民视为腐朽文人或政治上的“贰臣”。造成这种评价差异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民初以前的易代只是封建专制下的内部政治局势变革,遗民无需面对文化的选择危机,而从中国开眼看世界以后,传统文化面临被废黜的局势。如果说晚清以前的遗民需要面临的是忠君问题,那么清末民初的遗民还需面临文化甚至种族问题。在如此尖锐的矛盾下,晚清遗民认为由清入民是亡国问题,而西学与新文化的旗帜则真正触及亡族问题,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对新文化与民国成立的态度如此坚决。以周庆云为代表的遗民是从文化视角上看待新旧之争与政治变革,从而错误地将晚清复辟视为光复文化的唯一手段。但从文学史角度来说,周庆云始终将旧体诗词作为复兴手段与生活方式,延续着文以载道的文学传统,将“晨风庐”作为文化阵地积极创办诗词活动,不断挖掘和发扬文人风骨精神及爱国之心,可以说,周庆云以对传统的坚守态度为古典诗词与文化的传承作了最大努力。
注释:
①吴京华、浙江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浙江文史资料第70辑:民国轶事摭拾》,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9页。
②周延祁著,沈云龙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八十二辑:吴兴周梦坡先生年谱》,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50页。
③高翀:《希社小启》,《希社丛编》第一册,见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82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页。
④高翀:《希社小启》,《希社丛编》第一册,见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82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页。
⑤周庆云:《壬癸消寒集》序,1914年。
⑥周庆云:《淞滨吟社集甲乙集》,1915年。
⑦周庆云:《淞滨吟社集甲乙集》,1915年。
⑧周庆云著,朱惠国编:《民国名家词集选刊第五册:梦坡词存二卷》,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版,第60页。
⑨周延祁著,沈云龙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八十二辑:吴兴周梦坡先生年谱》,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17页。
⑩周庆云著,汪梦川编:《民国诗集选刊第七十一册:梦坡诗存》,广陵书社出版社2017年版,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