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秋会 张元平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武汉 430072)
文华图专档案管理科成立于1940 年,为近代中国培养了最早一批档案专业人才,在中国档案教育史和档案事业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档案管理科从1940 年到1949 年共计招生6 届,51人毕业。其中,首届毕业生王世芳在毛坤老师的指导下,于1942 年撰写了毕业论文《论我国过去档案情形及今后国家档案馆之建立》(手稿),系统论述了国家档案馆建设构想,是研究文华图专档案教育史和中国近代档案学史的重要史料。该手稿现藏于武汉大学文华特藏室,本人转录、整理了论文原稿(约1 万余字),以下对其主要内容和基本观点进行分析和述评。
王世芳在1940 年春通过招生考试进入文华图专档案管理训练班学习,同年10 月,因教学方案调整,从档案管理训练班改入档案管理科学习,于1942 年春季毕业。毕业以后,王世芳又在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图书博物系学习四年,之后长期在西南地区从事图书馆工作,曾担任西康省图书馆馆长、四川省图书馆协会理事等职务,著有《参考工具书利用法》《基层图书馆业务知识讲话》等。
王世芳以国家档案馆建设为毕业论文的研究选题,有其特定的国内外环境。国际上,欧美各国自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后,建立起高度结构化的现代官僚组织[1],政府业务增长和部门扩张,档案数量随之激增,需要专门机构进行保管,国家档案馆建设热潮随之兴起。20 世纪上半叶,全球有近30 个国家新建或重组了国家级档案馆[2]。从国内来看,随着明清档案整理和行政效率运动的开展,以及南京国民政府机关档案室的建立,国民政府的档案工作初具规模。而国际上兴起的国家档案馆建设热潮,尤其是美国于1934 年建成国家档案馆,促使张继、傅振伦、毛坤等政府官员和学者发起了“国家档案馆运动”,推动了该领域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3]。因此,20 世纪30-40 年代,国家档案馆建设问题成为文华图专档案管理科师生所关注的重要研究议题之一。
《论我国过去档案情形及今后国家档案馆之建立》分析了中国档案整理的历史、英美国家档案馆建设概况,在此基础上,系统论述了国家档案馆建设构想。全文由“我国过去档案的整理”“英美国家档案馆的建设历程”“我国国家档案馆的建立”三个部分组成。
第一章:“我国过去档案的整理”,作者将我国过去档案分为“清代以前的档案”“清代档案”和“民国档案”三个部分。“清代以前的档案”主要为敦煌遗书档案和殷墟甲骨档案。“清代档案”主要为军机处档案和内阁大库档案,作者以八千麻袋事件为例,阐述了其对档案安全的深切担忧。“民国档案”主要包括北洋政府时期、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以及迁都重庆时期的档案。作者认为,北洋政府时期的档案和南京国民政府形成的早期档案可合并作为旧档,之后形成的为新档,旧档和新档应采取不同的分类标准和管理方法。
第二章:“英美国家档案馆的建设历程”,由“英国国家档案馆建设历程”和“美国国家档案馆建设历程”两个部分组成。英国国家档案管理起步较早,始于18 世纪初,1703 年英国成立档案委员会,着手调查政府机关的档案保管现状,1838 年英国议会通过《公共档案馆法》(王世芳原文是1837 年,疑为笔误,本文做了修改),同年英国国家档案馆正式成立。美国国会于1810 年成立档案整理委员会,开始着手联邦档案整理与保管,1934 年美国国会通过《国家档案馆法》,同年美国国家档案馆正式成立。英美两国的国家档案馆建设都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历程,二者都通过立法方式确认了国家档案馆的职能和独立地位。
第三章:“我国国家档案馆的建立”,作者将其分为“先前的努力”和“未来的设想”两部分。前者分析了先前学者和官员在筹设国家档案馆中的种种努力,包括重设国史馆提案、建立国立档案库和档案总库等设想,但因为时局动荡、战争影响和人员经费的不足而未能实现。后者是王世芳毕业论文的重点,他提出了国家档案馆的基本建制,并设计了层级化的国家档案馆体系结构。此外,他对馆藏资源建设以及制度建设也颇有见解。在本文的第三部分,本文将进行更详细的梳理。
此外,该文的参考文献值得关注。该文共有16 篇参考文献,中文11 篇,英文5 篇,大多引自中外档案学家的著作和论文,以及史学、考古学和行政学领域的著述。包括文华图专的师生和校友如毛坤、蔡国铭、程长源、周连宽等人在20 世纪30 年代关于旧档管理、国家档案馆建设以及行政效率运动经验总结的相关著作、讲义和论文,章学诚、金毓黻、卫聚贤关于地方方志馆建设、史料整理以及中国历代考古发现的著述,以及美国早期的档案工作者斯铁氏(C.C.Stiles)、历史档案学者皮斯(Theodore C.Pease)、英国著名档案学家詹金逊(H.Jenkinson)等人在20 世纪初关于地方档案和战争档案管理的著述,其中皮斯在1915 年对美国伊利诺伊州102 个县所做的档案调查及评估,对王世芳的县级档案管理思路有很大启发。从参考文献类型分布来看,作者涉猎较广,参阅了当时最新的中外文献以及经典古代文献,以档案学为核心,兼涉史学、考古学和行政学,中英文参考文献的比例接近2 比1,反映了文华图专在档案专业教育及档案学研究领域的开放性、国际性及多学科基础。
王世芳认为,档案保管机构可以分成“独立之档案馆”和“附属各机关之档案室”。“独立之档案馆”即各级国家档案馆,它们独立于各机关团体,接受各机关团体形成的老档;“附属各机关之档案室”即机关档案室,它们附属于政府机关或社会团体内部,负责保存本机构形成的新档。王世芳从维护档案的历史价值为出发点,明确指出:“国家档案馆之目的,在储藏国家现行政府不用之老档,以及各机关之有永久保存价值及非常价值性之档案也”,“档案之为物,大抵时间愈远者,历史上之功用愈大,时间愈近者,行政上之功用愈大。”因此,老档、有永久保存价值和特殊价值的档案是国家档案馆的重点收藏和保管利用对象。王世芳对国家档案馆的建制、结构、资源建设及制度保障等进行了系统论述,集中反映了民国时期档案界对国家档案馆的详细规划和理想期许,具有时代的先进性。
王世芳在其毕业论文第三章提出了《国家档案委员会组织法》和《国立档案馆内部组织》这两个国家档案馆建设“蓝图”,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国家档案委员会组织法》详细规定了各级档案行政管理机构——国家档案委员会的隶属、制度、职能和人员构成。《国立档案馆内部组织》明确了国家档案馆的职责权限,详细规定了档案馆内部各个职能部门及其分工。
关于国家档案馆的行政管理和隶属,王世芳参考了德、奥、瑞士以及美国1934 年颁布的《国家档案馆法》[4],建议设立各级国家档案委员会,作为国家档案馆的行政监管和业务指导机构,各级“独立之档案馆”应该“各设一档案委员会”。国家档案委员会由国民政府设置,由会长、名誉会长、专门委员构成。会长由国民政府特派,名誉会长由国民政府聘任,专门委员是国家档案委员会的核心,其成员来自政府机关和文化机构,通过定期召开会议对档案委员会的事务进行集体决策。国家档案委员会的职责在于“除一方面监督馆长外,一方面更须帮助馆长处理馆内外之一切重要问题”。国家档案馆馆长和各部主任由国民政府任免,接受国家档案委员会监督。
关于国家档案馆的内部组织,王世芳参考了图书馆的内部职能机构布局,设置了总务、登记、目录、典藏、出纳、采编及研究七个部门,与档案的收集、整理、保管和利用等业务相对应。各部门下还设若干股室,负责档案馆日常事务的处理。值得关注的是,在上述七个部门中,研究部负责“掌理档案之研究、调查、特藏事项”,由此得知,王世芳所设想的国家档案馆不仅集中管理旧档,还具有一定的研究性质。
王世芳对地方国家档案馆(省、市、县级档案馆)的设置尤其是县级档案馆的建设有其独到见解。在县级档案馆的设置上,王世芳明确否定了当时“不设置县级档案馆”或“不独立设置县级档案馆”的主流观点,认为我国民众安土重迁,人口流动性小,普通民众与县级档案馆联系最为密切,对县级档案馆资源的利用需求也最为强烈,因此需要独立设置县级档案馆,以满足一般民众的档案利用需要。此外,他结合地方实际,认为地方国家档案馆如果缺乏经费和人才,可暂时附属于图书馆,或借鉴美国伊利诺伊州等地的做法[5],附属于地方历史协会,待条件成熟后再独立设置档案馆。他还强调应提高机关档案室的地位,建议各机关档案室直属于机关最高行政长官,以“避免一般人士对档案管理人员之轻视”。
王世芳提出建立“自上而下”、层级式的国家档案馆体系,形成覆盖全国各地区、各机关的国家档案馆网。他设计了“国立档案馆-省立或特别市立档案馆-普通市立档案馆-县立档案馆”四级档案馆体系,国家、省、市、县档案馆分别保管“全国各地分藏之档案,及各机关不用之老档”,并接受各级档案委员会的监督指导。国家档案馆网的层级结构与南京国民政府“中央-省-市-县”的四级行政区划相契合,同时考虑了特别市的特殊情况。各级档案馆的馆藏目录需要向上一级国家档案馆提交,以保障国家对档案资源的掌控。此外,出于对档案安全性的考虑,下级档案馆中如果存在着对上级国家档案馆具有保存价值的档案,可以协商向上级国家档案馆移交。
王世芳认为,国家档案馆的馆藏资源应该具有综合性和多样性,既要保管一般的文书档案,又要保管具有特殊价值的珍藏档案和抗战档案等专题档案,以及部分私人档案。王世芳对珍藏档案做出了较为准确的界定,所谓珍藏档案,即“最神圣的档案”,是指对国家有重大意义的档案,“如临时约法、宪法草案、辛亥革命重要文献、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总理遗嘱、共产党抗战宣言、抗战建国纲领,以及此次国民政府对日德意之宣战书等”,“且凡足以创造我国之历史家、革命家、政治家以及历次革命者的名字,均放置于我们历史文化的宝库——国家档案馆,此乃国家灵魂之表示,乃国性之表扬也”。王世芳借鉴了英国档案学家詹金逊的战争档案管理思想[6],主张全面收集抗战档案,认为“抗战中之军事、政治、经济、外交、以及文化教育诸档,均系他日大好史料”。此外,王世芳认为私人档案是公共档案资源的补充,官员的私人档案如果涉及国家事务、国计民生和典章制度,应该收归国家档案馆保存,政府甚至可以在需要时强制征收这样的私人档案。
制度是维系国家档案馆正常运行的基本保障,王世芳对国家档案馆的业务工作制度、馆员资格认定制度和人事任免制度等进行了论述。在档案馆的收集范围、接收时间以及档案开放类型及期限等业务工作制度方面,应“规定何者属于档案,何者入于档案范围,规定各机关或法团若干年后之档案,必须送归国家档案馆保管,若干年后之档案,始可公开展览,何种性质之档案,不得公开阅览”。在馆员资格认定方面,档案馆员必须受过专门训练,至少应具备档案管理经验或专门学识,“至管理人员之资格,余意曾受专门训练者,最低限度须有管档经验或专门学识者”。在人事任免方面,国家档案馆馆长必须由档案委员会提名,其余人员均由馆长挑选,并提请国民政府任命。馆长被赋予了较大的人事权利,可以自主挑选馆员,便于档案馆迅速组建一支人才队伍,开展各项档案业务工作。
从国内来看,傅振伦和毛坤等在当时都提出了国家档案馆建设构想。毛坤是我国最早从事国家档案馆研究的学者之一,其观点在《档案处理中之重要问题》《国家档案馆规程》以及《档案行政学》讲义等著述中均有论述。傅振伦是近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档案学家,他于1941 年为国史馆筹备委员会草拟了《全国档案馆组织条例》,提出了较为完备的国家档案馆组织及制度框架。在国际上,利兰(Waldo G.Leland)是美国国家档案馆运动的主要推动者,师从美国著名历史学家詹姆士(John F.Jameson),曾担任美国档案工作者协会(SAA)第二任主席[8]。 王世芳的国家档案馆建设观点与上述三位中外档案学者的档案馆思想具有一定的可比性,因此本文将王世芳与三位档案学者的国家档案馆建设观点进行比较,见表1。
表1 王世芳与中外档案学者的档案馆思想比较异同表
王世芳的毕业论文立足于当时的国家档案馆建设需求,参考了英美国家档案馆建设的经验,体现了其扎实的档案学基础和对现实的洞察力。他所提出的四级国家档案馆网体系以及拟定的《国家档案委员会组织法》和《国立档案馆内部组织》,具有时代的进步性,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存在时代局限性。
该毕业论文存在三个方面的局限性:一是在国家档案馆的资源建设和组织管理等方面,缺乏对来源原则的深入思考和运用,忽略了尊重来源对于馆藏档案资源的收集整理及保管利用的价值。这是因为我国近代以机关档案工作为主,国家档案馆的理论研究比较滞后。虽然有学者引入了西方的来源原则和尊重全宗理论[12],但对于正在形成中的中国近代档案学来说,还缺乏系统性研究和普遍应用。二是在国家档案馆的制度建设中,缺乏对档案鉴定及销毁制度的科学研究。国家档案馆作为档案保管的终极机构,需要制定严格审慎的档案鉴定和销毁制度以决定档案的最终命运。由于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不久,档案处置销毁的需求尚不明显,王世芳在其研究中未涉及此内容。三是国家档案馆内部职能部门的设置,直接搬用了图书馆的一般做法,忽略了档案馆与图书馆业务工作的差异性,这一现象在当时比较普遍,反映了20 世纪40 年代的中国档案学和档案教育在形成和开办之初带有明显的图书馆学、图书馆专业教育的烙印,至少在术语方面没有充分体现档案学和档案工作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