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未均:论宋代民生诗中的社会分化*

2023-11-09 07:39:26
浙江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宋诗中华书局民生

刘 杰

提要:贫富分化历来都为论民生者所重视。自杜甫开创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写作程式之后,中晚唐民生诗普遍选择通过戏剧化的贫富对比来达到批判现实、关怀民生的写作目的。进入宋代,政治地位的提高促使士大夫不再以局外人的身份指点江山,而是站在上位者的立场表现出对民众的自觉趋近,将社会视作一个上下牵连的有机整体。同时,他们在政务实践中开拓了视野,对于民间疾苦的认知不再局限于单一的“悯农”,不同职业之间的利益冲突,乃至农人内部的需求分化都被纳入了观察范围。与这些转变相应,宋代民生诗逐渐突破了传统的怨刺模式,在写作内容、价值取向和情感基调方面都形成了自身特色。

民生疾苦一直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题材类型,也是儒家诗教的题中之义。进入宋代,政治地位的提高和思想文化的转型使得士大夫阶层普遍怀有高昂的政治热忱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有为而作”(1)苏轼:《凫绎先生诗集叙》,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一〇,中华书局,1986年,第313页。成了诗歌创作的共同追求,民生题材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同时,身份立场的转变也使得宋代士大夫的写作心态有所变化,作为“共治天下”(2)《续资治通鉴长编》载熙宁四年文彦博与神宗语:“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熙宁四年三月戊子,中华书局,2004年,第5370页。的参与者,他们不再一味地承袭前代的怨刺传统,而是更倾向于从上位者的角度重新审视国计民生中的复杂症结,从而造就了宋代民生诗特有的深刻周密。

宋诗多写民生疾苦早已是文学史叙述的常识,近年来,也有学者尝试在这一结论的基础上做出进一步的探索,(3)相关研究主要有谢琰:《北宋前期诗歌转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33—360页;王启玮:《论北宋庆历士大夫诗文中的“众乐”书写》,《文学遗产》2017年第3期;郭明:《身份嬗变与抒情回归:论元祐诗坛的民生抒写》,《中州学刊》2021年第9期。但整体而言,这些研究都聚焦于个别时段(北宋前、中期),对宋诗民生抒写的深细观照还存在着相当大的开拓空间。有鉴于此,本文将以民生诗中常见的贫富分化问题为切入点,探讨宋人针对这一问题展开的深入观察和多元思考,并反思宋诗民生书写对古典诗歌“怨刺”传统的超越。

一、悲欢难通:唐诗民生书写中的贫富对立

提到古典诗歌中的民生关怀,很多人都会想到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4)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四,中华书局,1979年,第270页。。老杜以惊人的笔力,将两个天差地别的极端场景浓缩为一联,宛如电影中的蒙太奇剪辑,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视觉震撼和情感冲击。如清人赵翼所言,这种贫富并置的写法并非杜甫独创,早在先秦时期,孟子便以“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5)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卷二,中华书局,1987年,第59、62页。“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6)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卷二,中华书局,1987年,第59、62页。的残酷现实来警示梁惠王;李同以“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余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穅不厌”(7)司马迁:《史记》卷七六《平原君虞卿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2369页。为由劝说平原君散财纾难;后来《淮南子》亦用“贫民糟糠不接于口,而虎狼熊罴猒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8)刘安编,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卷九,中华书局,2013年,第291页。来形容衰世之象。但这都还只是散文化的平铺直叙,真正将这种戏剧化的贫富对比吸收为一种文学修辞的还是杜甫,所谓“一入少陵手,便觉惊心动魄,似从古未经人道者”(9)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22页。。除了为人熟知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笔下还有“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10)杜甫:《驱竖子摘苍耳》,仇兆鰲注:《杜诗详注》卷一九,第1666页。“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11)杜甫:《岁宴行》,仇兆鰲注:《杜诗详注》卷二二,第1943页。等表述,皆是将民间百姓的贫病劳碌与达官贵人的穷奢极欲并置,通过戏剧化的强烈对比凸显社会的不公,以实现批判现实、关怀民生的写作目的。

中唐诗坛受杜甫影响颇深,杜诗关心时事、精于布置的特点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继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逐渐成为现实题材诗歌的一种写作范式:

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12)李约:《观祈雨》,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三〇九,中华书局,1960年,第3496页。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搥钟饮,到晓闻烹炮。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13)孟郊:《寒地百姓吟》,华忱之、喻学才校注:《孟郊诗集校注》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25页。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犂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14)张籍:《野老歌》,李冬生注:《张籍集注》,黄山书社,1989年,第31页。

值得一提的还有白居易,在“歌诗合为事而作”(15)白居易:《与元九书》,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八,中华书局,2011年,第324页。原则的引领下,白居易创作了一系列针砭时弊的讽喻诗,其中不少作品都涉及了贫富分化的社会痼疾。他尤其偏爱“曲终奏雅”型的结构,《杂兴三首》其二、《秦中吟·轻肥》、《秦中吟·歌舞》诸作皆是用诗歌的主体部分铺叙上层贵族的富贵悠闲,结尾处突然宕开一笔,以冷峻的笔调揭示出同时期百姓的苦难:“不念阊门外,千里稻苗死”(16)白居易:《杂兴三首》其二,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讽谕一,中华书局,2004年,第45—46页。按《杂兴三首》的题咏对象分别是先秦时的楚国、越国和吴国,内容都是讽刺其君主荒淫好色、宠幸奸佞。联系时代背景,作者实为借古讽今(参见顾学颉、周汝昌选注:《白居易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39—45页),故本文将其与《秦中吟》等诗歌一同讨论,不作特殊区别。,“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17)白居易:《秦中吟·轻肥》,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讽谕二,第174页。,“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18)白居易:《秦中吟·歌舞》,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讽谕二,第179页。。尽管篇幅有异,这些作品本质上依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翻版。在这些诗人笔下,人类社会分化成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一面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面是民不聊生、饿殍遍地。高大的“朱门”“阊门”将他们区隔开来,欢宴上的豪门权贵看不到千里之外的食人惨剧,郊外的祈雨队伍也无从想象朱门内“看歌舞”的惬意,套用鲁迅的名言,虽然处在同一片蓝天下,可他们的悲欢并不相通。(19)语出鲁迅《而已集·小杂感》,《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55页。

豪门和民间虽不相通,但诗人却像是打开了全知的上帝视角,将两个互不来往的世界尽收眼底。显然,作者没有将自己归于任何一个阵营,而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对这个荒诞的世界冷眼旁观。考虑到唐代整体上仍是一个世族门阀社会,而诗人群体多出身庶族,这种身份定位也无可厚非:身为庶族士人的诗人一般都具有一定的经济基础,选举制度的变革也赋予了他们一定的参政机会,故而不至于像底层贫民那样受尽盘剥,无以为生;但相较于那些世代相传的豪门望族,他们的仕途前程依然十分受限,经济实力更是望尘莫及。因此,面对贫富分化的社会现实,诗人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指点江山。至于晚唐,时局动荡,战火连绵,百姓的生计愈发艰难,中下层士人的生存空间亦日渐萎缩。在这种世道下,苦于没有进身之阶的士人对横行霸道的朱门权贵更为嫉恨,其注定无法实现的民政关怀也只能成为一种空洞而高亢的理想,因此,晚唐时期涌现出了一批嫉时骂世的诗人,其笔下充斥着“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20)贯休:《酷吏词》,胡大浚笺注:《贯休歌诗系年笺注》卷二,中华书局,2011年,第74页。“一粒红稻饭,几滴牛颔血。珊瑚枝下人,衔杯吐不歇”(21)郑遨:《伤农》,《全唐诗》卷八五五,第9671页。“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22)郑遨:《富贵曲》(一作杜光庭诗),《全唐诗》卷八五五,第9671页。等愤激之语。与中唐相比,这些诗歌普遍缺乏细腻的观察和冷峻的思考,只是用模式化的贫富对比来宣泄内心的怨愤情绪。在近乎谩骂的嘲讽背后,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来自末世的凄凉黯淡情绪。

二、“冻馁逼迫同民忧”:宋代诗人的身份处境与言说立场

至宋代,社会上的阶级分化当然仍旧存在,宋诗中也能看到为数不少的此类批判,例如邵雍《感雪吟》中的“旨酒佳肴与管弦,通宵鼎沸乐丰年。侯门深处还知否,百万流民在露天”(23)邵雍:《感雪吟》,郭彧整理:《邵雍集》卷一四,中华书局,2010年,第411页。,在结构上与白居易的《秦中吟·轻肥》如出一辙,都是从朱门内的饮酒欢宴写起,临近结尾处才宕开一笔,将视线转到高墙之外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而杨齐的《上元喜雪》(24)杨齐:《上元喜雪》,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897页。则与李约的《观祈雨》异曲同工,那些在瑞雪降下后担忧香膏冻坏、车轮打滑的王孙公子与“犹恐春阴咽管弦”的朱门贵人不谋而合。此外张俞《蚕妇》、梅尧臣《陶者》、郭祥正《前春雪》、苏过《小雪》、王炎《冬雪行》等民生诗也都沿用了唐诗的写作范式,通过对比豪门与底层生活的巨大差异来表达对贫富差距的不满。

不过与唐代诗人普遍性的冷眼旁观不同,宋代士大夫在这种阶级差异格局中不再一味地置身事外。历经五代的动乱,门阀世家彻底解体,科举士大夫走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位置,他们不仅享有丰厚的俸禄,还在纳税、服役等方面享有种种特权。(25)关于宋代官户的特权与田产状况,可参见王曾瑜:《宋朝阶级结构(增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7—228页。因此,科举出身的士大夫无论是在社会地位还是经济状况方面都是绝对的“人上人”,这种身份处境自然会影响到其观察社会问题的立场。一个有趣的案例是吕本中的《邮上祈雨》:

泥龙蜴蜥困追求,旱遍淮南二十州。寄语天公莫轻许,少留明月过中秋。(26)吕本中:《邮上祈雨》,韩酉山校注:《吕本中诗集校注》卷四,中华书局,2017年,第341页。

在“旱遍淮南”的背景下,诗人的第一反应却是希望天公不要轻易应允农民祈雨的请求,以免影响了中秋赏月。不难发现,这里的吕本中所扮演的角色正是李约在《观祈雨》中批判的“朱门”中人。吕本中为人刚直,其集中也不乏“农夫责催租,日夕困大杖”(27)吕本中:《高邮遇大热作》,韩酉山校注:《吕本中诗集校注》卷五,第388页。“良民虽在困须索,四海万里皆疮痍”(28)吕本中:《阳山道中遇大风雨暴寒有感》,韩酉山校注:《吕本中诗集校注》卷一二,第915页。等语,只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与其身份相应的真实想法。不过也并非所有的朱门中人都像吕本中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在经历了北宋中期的思想文化转型以后,士大夫通常都希望在诗歌中表现自己关心民瘼的一面。宋代不少咏雪诗都表现出自觉的“审美中断”,如郑獬《荆江大雪》、喻良能《大雪追和退之辛卯年雪韵》、韩淲《春雪再作冻甚》等。作为衣食无忧的有产阶层,诗人原本是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观赏雪景,然而当探索的目光扫过“冻儿赤立徒悲嗟”(29)郑獬:《荆江大雪》,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0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837页。“饥人冻欲死”(30)喻良能:《大雪追和退之辛卯年雪韵》,《全宋诗》第43册,第26927页。,他们便立刻意识到“赏玩理则非”(31)喻良能:《大雪追和退之辛卯年雪韵》,《全宋诗》第43册,第26927页。。遇到久旱得雨(雪)的情况,士人也都乐于在诗歌中表示自己愿意让渡宴饮、观景以及行路的便利,以换取农民丰收的喜悦:

不恨高楼空宴月,却欣丰泽入民天。且歌多稼将栖亩,莫赋嘉期动来年。(32)韩琦:《次韵和通判钱昌武郎中中秋遇雨》,韩琦撰,李之亮、徐正英笺注:《安阳集编年笺注》卷一五,巴蜀书社,2000年,第521页。

虽怜林篁有摧折,却喜陇苗就优渥。(33)刘攽:《和永叔春雪》,刘攽:《彭城集》卷八,“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04页。

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敢怨行役劳,助尔歌饭瓮。(34)苏轼:《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一五,中华书局,第714页。

但得来年春麦熟,暂困泥涂复何耻。农夫南亩未厌多,却入长安作泥滓。(35)张舜民:《大雪行》,《全宋诗》第14册,第9664页。

转折虚词的频繁出现向读者展现了其中的利益纠葛。作者承认与农民存在着利益分歧,但愿意牺牲自身一方,与望岁的农民共享喜悦。在这里,阶级之间的隔阂被打破了,身在上层的贵人不仅主动关切下层百姓的生活,还乐意与之同甘共苦。

如果说上文所列举的这种现象还有赖于士大夫的政治自觉,那么下面所要讨论的作品表明,宋代士大夫对于民生的关切其实也有一定的现实考虑。如前所述,多数士大夫自身也拥有田产,所以水旱螟蝗等灾害的发生也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例如熙宁七年(1074),孔氏兄弟在返乡丁忧途中遭遇了蝗灾,孔武仲作《蝗说》,孔平仲则有《长芦咏蝗》记其事:

飞蝗乎,飞蝗乎,谁使汝为飞蝗,而如此之孽也。……山林所过为一空,万口飒飒如雨风。稻粱黍稷复何有,田畴已尽腹未充。农夫去岁望得雪,千耦辈作乘春发。耕耘喜及苗已长,与汝何冤乃遭啮。忍见深冬瘦如腊,征赋繁兴蓄积缺。我有薄田在江州,五岁之中三不收。流灾得无及彼土,抟手安敢期高秋。阴阳调和非我事,冻馁逼迫同民忧。有生所往随有累,不及饮啄波中鸥。(36)孔平仲:《长芦咏蝗》,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著,孙永选校点:《清江三孔集》,齐鲁书社,2002年,第371页。

诗中所咏飞蝗经过的景象相当骇人,在描述了灾情后,诗人随之也对不幸遭灾、“深冬瘦如腊”的农夫表达了同情,然而接下来却话锋一转,提到了自家江州田地的收成,担忧眼下的蝗灾会波及彼处,使原本就“五岁之内三不收”的年景雪上加霜。乍看之下颇令人发粲,但诗人的目的则是说明正是因为有这几亩薄田在手,其本人方能更真切地体会到与民众的休戚相关,所谓“冻馁逼迫同民忧”。 退一步讲,即使诗人真的存有打小算盘之心,这份真率也值得肯定和尊重。

宋代士大夫普遍不避讳在诗歌中提及私家田产。例如刘敞就在《吴中大水有负郭田在常州云已漂溃作一首示公仪》中悲叹“我稼随颠沛”(37)刘敞:《吴中大水有负郭田在常州云已漂溃作一首示公仪》,刘敞:《公是集》卷一四,《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51页。;强至听闻杭州饥荒后第一反应便是家乡亲人的生活质量:“岁凶吾产薄,虑其苦粗淡”(38)强至:《闻杭饥》,《全宋诗》第10册,第6899页。;杨万里也在《悯旱》诗中提到自家“买田三岁两无秋”(39)杨万里:《悯旱》,杨万里著,辛更儒笺校:《杨万里集笺校》卷三,中华书局,2007年,第141页。,不得不为全家十几口人的生计发愁。即便没有田产收成上的直接影响,整体农业收成情况也会通过经济规律影响到士人的生活。宋代官员的俸禄以现钱为主,(40)关于宋代官员的薪俸构成,参见黄纯艳:《宋代财政史》,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20—654页;李垚:《宋代士大夫经济生活研究》第二章“宋代士大夫收入状况”,云南大学博士论文,2018年,第44—70页。故而物价(尤其是粮价)的变动会影响到其购买力和生活水平。王禹偁便在谪居期间诉苦:“商山水复旱,谷价方腾贵。更恐到前春,藜藿亦不继。”(41)王禹偁:《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祐》,王禹偁:《小畜集》卷三,《四部丛刊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7页。刘敞也在《苦雨》中担忧“街头红粟更腾踊,岁晏敝裘方缀缉”(42)刘敞:《苦雨》,《公是集》卷一六,第176页。。反之,雨雪应时,诗人也会为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感到欣喜,如黄庶《喜雪》:“幕府俸薄少,藜藿日满盘。明年麦定好,慰喜聊加餐。”(43)黄庶:《喜雪》,《全宋诗》第8册,第5491页。王炎《秋旱得雨》:“米价免翔贵,我亦怀抱开。”(44)王炎:《秋旱得雨》,《全宋诗》第48册,第29729页。正是有了这一层利益的联结,作为社会上层的士大夫群体才能够对农夫望岁之心感同身受,贫富双方的对立和隔膜被大大弱化乃至于消解了。

需要说明的是,宋代诗人并未否认阶级分化和贫富差距的客观存在,“冻馁逼迫同民忧”的表达实际上也彰显了自己与“民”的身份差异;但不同于前人笔下的隔绝乃至于对立,他们更愿意强调上位者与民众在利益诉求上的一致性,整个社会是一个上下牵连、彼此互动的有机整体。相应地,他们对于民众内部的贫富分化也持一种较为理性中立的态度,苏辙便不满王安石“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的立场,认为“贫富相恃,以为长久”(45)苏辙:《诗病五事》,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卷八,中华书局,1990年,第1230页。;持功利之学的叶适甚至提出“富人为天子养小民”(46)叶适著,刘公纯、王孝鱼、李哲夫点校:《叶适集》水心别集卷二《民事下》,中华书局,2010年,第657页。之说,富民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得到了肯定。(47)参见林文勋:《唐宋“富民”阶层概论》,《宋史研究论丛》第9辑,2008年;张邦炜:《宋代富民问题断想》,《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不过阶级对立的弱化并不意味着矛盾的消失。恰恰相反,宋代诗人通过观察发现,差异和矛盾不仅客观存在,而且情况远较单纯的贫富差距更为复杂。

三、“却笑天心似未均”:亲民官视野下生民内部的分化

其实上节提到士大夫让渡自身利益即说明,在很多情况下,同一种现象可能会对不同的群体带来完全不同的体验,那些被牺牲的私人需求未必都是无关紧要的享乐,例如苏轼和张舜民诗中提到的行路便利就是一种正当需要。黄庭坚《翌日阻雨次前韵》亦云:

愁云垂垂雨淫淫,野馆重赋思归吟。老农那问客心苦,但喜粟粒如黄金。(48)黄庭坚:《翌日阻雨次前韵》,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刘尚荣点校:《黄庭坚诗集注》别集卷上,中华书局,2003年,第1432页。

在铺叙了一番行路阻雨的苦闷后,诗人将话题引向了老农。一般情况下,如果发生了利益冲突,“老农”“田父”的态度几乎都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正确;而在这里,黄庭坚却对老农的欢喜略有微词:后者望岁之喜可以理解,但归程受阻的“客心”之苦也不应被忽视。

除了其他职业群体,宋代诗人还注意到了农民群体之间的利益分歧。同样的气候条件,不同的农人甚至会有截然相反的态度。张耒在《有感三首》其三中提到了田父和蚕妇对于降雨的不同反应:“山边夜半一犁雨,田父高歌待收获。雨多萧萧蚕簇寒,蚕妇低眉忧茧单。”(58)张耒:《有感三首》其三,李逸安点校:《张耒集》卷一二,中华书局,1990 年,第204页。同样的“一犁雨”,给田父带来的是丰收的希望,对蚕妇而言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即便都是从事耕种的农民,所种田地地理条件的不同也会影响到其对气候的感知。韩琦早年在《庚申相台闵稼》中提到了淫雨天气下当地“高田”和“卑地”之间的差别:

淫雨农畴害复收,彼何恩厚此何仇。高田谷穗拖牛尾,卑地庄窠没兽头。稔社彻宵喧鼓乐,灾居无日苦饥流。如云祸福关为政,安得丰凶在一州。(59)韩琦:《庚申相台闵稼》,李之亮、徐正英笺注:《安阳集编年笺注》卷八,第338页。

连日淫雨使得地势低洼的田地积水成灾,其主人因灾情而忍饥挨饿;而不远处的“高田”就没有这种烦恼,而且反而因恰到好处的雨水滋润而收成颇佳,于是便出现了“稔社彻宵喧鼓乐,灾居无日苦饥流”的奇异景象。南宋时范成大、张孝祥也曾作诗表达过对类似现象的痛心:“西堰颇闻江涨急,东山犹说雨来迟”(60)范成大:《秋老,四境雨已沛然,晚坐筹边楼,方议祈晴,楼下忽有东界农民数十人,诉山田却要雨,须长吏致祷,感之作诗》,范成大著,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卷一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37页。“圩田雨多水拍拍,山田政作龟兆拆”(61)张孝祥:《月之四日,至南陵,大雨,江边之圩已有没者,入鄱阳境中,山田乃以无雨为病,偶成一章,呈王龟龄》,张孝祥著,徐鹏点校:《于湖居士文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页。。二诗所描述的场景与韩琦在相台所见的情况正好相反,低地(“西堰”“圩田”)的雨水需求得到了满足,而高处的山田仍然干旱缺水,于是出现了“一处祈晴一祈雨”的矛盾现象。除了地势高低,距离水源的远近也会对旱涝情况产生巨大的影响:

瘦马扁舟迹已勤,三乡行尽独伤神。湖边围涨鱼龙富,野外田干燕雀贫。岂有异能裨此理,试留余泽遗斯民。东南步武丰凶别,却笑天心似未均。(彭汝砺《按涝》)(62)彭汝砺:《按涝》,《全宋诗》第16册,第10515页。

一边是富庶的围田,一边是贫瘠的野外,咫尺之间却丰凶有别,着实令人难以理解自然的用心。彭诗以“却笑天心似未均”收束,结合首联的“三乡行尽独伤神”来看,这里的“笑”也是无奈的苦笑:毕竟“湖边”与“野外”都是他的子民,任何一方受苦都让他感到于心未忍,只能转而对上天进行苦涩的调侃。

不难发现,这些诗歌所揭示的现象也堪称“悲欢难通”:一方面,农业生产对雨雪的需求与其他生产生活无法兼容,老农渴盼的甘霖瑞雪对其他群体而言可能是一场灾难,意味着泥泞的旅途(行人),冰冷的铠甲(戍卒),抑或是寂寥的元夜(市井),而令农人心焦的饥荒对商贾而言却是难得的商机;另一方面,即便是农业生产本身,不同的地理环境和生产条件也导致了不尽相同甚至对立冲突的利益需求。换言之,在贫富的二元对立被打破后,宋人笔下的社会不但没有“统一”,反而愈发多元分化。但与前代不同的是,财富和门第不再是隔绝悲欢的决定性因素,职业、地域、环境所造成的诉求偏差都有可能成为分化的诱因,社会结构从纵向的贫富对立转为横向的利益区隔。如此一来,利益冲突往往发生在地位平等的群体之间,造成冲突的原因也是客观存在的自然条件、经济规律等,而非一方对另一方的压迫或盘剥。因此,诗人无法站在道德至高点上对其中一方做出谴责,宋代民生诗也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的怨刺模式。

四、走出怨刺:宋诗民生书写的文学史意义

从古老的《伐檀》《硕鼠》到用以“观风俗,知厚薄”(63)班固:《汉书》卷三〇《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第1756页。的汉乐府,再到标举“风雅比兴”的元白新乐府,宋代以前的诗歌民生书写都表现出鲜明的怨刺色彩。 “怨”“刺”在先秦时期一般单独使用,班固在《汉书·礼乐志》中首次将二者连用:“周道始缺,怨刺之诗起。”(64)班固:《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42页。唐代以后,“怨刺”作为一个诗学概念被广泛使用,用以代指《诗经》所开创的政治讽刺诗传统,如“至若《诗》有怨刺之作,《骚》有愁思之文”(65)张九龄:《陪王司马宴王少府东阁序》,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卷一七,中华书局,2008年,第875页。“缘情无怨刺,却似反《离骚》”(66)钱起:《江行无题一百首》其八七,王定璋校注:《钱起集校注》卷一〇,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20页。。关于这一概念,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怨刺”特指“自下怨上”(67)孔颖达:“怨与刺皆自下怨上之辞。”《毛诗正义》卷第二(二之一),《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52页。,诗人希望通过书写所见所闻引起上位者的重视,进而对现状做出改变;其次,怨刺之作诞生于社会动荡、秩序崩坏之时,在这一意义上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背景下出现的“变风变雅”(68)《诗大序》:“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毛诗正义》卷第一(一之一),第16页。外延相当,在艺术风格上倾向于刻露激切。不难发现,唐诗中的民生书写便带有强烈的“怨刺”色彩,诗人希求用诗歌架起沟通的桥梁,“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69)白居易:《与元九书》,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八,第325、327页。,进而唤醒上位者的良知,复兴上古采诗之道。在警时补世之心的驱动下,这些诗歌在艺术表现上也偏向直白刻露,白居易讽喻诗之“意激而言质”(70)白居易:《与元九书》,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八,第325、327页。自不待言,就连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因直刺无婉而招致了“谩骂之祖”“风雅一厄”(71)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二,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4册,岳麓书社,1996 年,第 958 页。的批评。

进入宋代,这种“怨刺”模式不再适合民生诗的写作。一方面,诗人的自我定位已是手握权柄、肩负重任的一方父母官,已无须再将诗歌作为讽谏刺上的工具,而是可以较为从容地记录书写主体的观察和思考。如上节所述,社会的横向分化取代阶级对立成为他们关注的对象。另一方面,主流诗学观念更为推崇中正平和的美学风格,直白的怨怒讥刺遭到了广泛的诟病。黄庭坚便批评“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72)黄庭坚:《答洪驹父书》,刘琳等点校:《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一八,中华书局,2021年,第425页。,并明确指出:“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73)黄庭坚:《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刘琳等点校:《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二五,第600页。《诗人玉屑》在谈及“讽兴”类诗歌时也特意强调“兴与讪异”“戒讪谤”(74)魏庆之著,王仲闻点校:《诗人玉屑》卷九,中华书局,2007年,第275—276页。。因此,宋诗中的民生书写逐渐摆脱传统的既定范式,开始形成自身特色。

首先是写作对象的具象化。在贫富二元式的中古民生诗中,民众往往以触目惊心的“冻死骨”形象出现,这固然凝聚着诗人对社会现实的满腔悲愤,但在无形中也让原本应为“复数”形态的民众被简化为了一个被欺凌、被压迫的弱者符号。在民生书写日趋套路化的晚唐尤其如是。但对于宋代诗人而言,看到“冻死骨”只是行动的开始,作为亲民官的责任感驱使他们深入调查、了解各方民众的利益诉求,最终目的是对症下药,解决问题。因此,在同题材的宋诗中,民众的形象逐渐变得多元而生动,职业身份也不再局限于农夫,不耐严寒的戍卒、执着烧灯的市民、趋利而动的商贾等不同群体的利益诉求都得到了一定的关注和认可。这些诗歌或许缺少直面“冻死骨”“人食人”的情感冲击力,但贵在用丰富的细节和缜密的思考营造出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其次是价值取向的多元化。对民间认知的深化使得宋代诗人不再全盘接纳传统民生叙事中“一边倒”的弱者本位立场,也不再贸然对特定群体做出非黑即白的价值判断。站在亲民官的立场,比起“东风压倒西风”式的翻盘压制,诗人更希望实现各方利益的兼顾共赢。身为上位者的他们一再表示愿意与百姓休戚与共,未尝不是希望自身利益需求也能得到肯定。当“悲欢难通”的双方地位均等时,这种追求表现得尤为明显。诗人感叹观灯、得雨“二者不可以并时”,高田卑地“安得丰凶在一州”,潜台词都是希望能有办法兼顾各方。如果说唐诗致力于通过蒙太奇式的场景拼贴展现一个分裂的世界,宋诗便是着眼于弥合官与民之间,乃至于民间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裂缝,在不改变社会基本架构的基础上修补建设,最大程度地实现多方兼顾。

最后是情感基调的复归中和。在扬弃了“怨刺”之后,宋代民生诗中几乎看不出中晚唐讽刺诗中常见的那种怒目切齿的情绪宣泄,整体风格平和切实。但平和并不等于寡淡无味,背后隐藏着复杂深沉的情感波动。因为关怀对象更为广泛,宋代民生诗往往表现出一种普遍的忧虑心理。暖冬得雪原本是值得庆贺的佳兆,诗人却要为“铁甲冷彻骨”的屯边将士忧心;“丰凶在一州”“步武丰凶别”更是意味着加倍的忧虑,不论是下雨还是天晴,都会有农人的利益受损,几乎是“进亦忧退亦忧”,没有解脱的可能。表面的平和之下,“有为而作”的奋发精神和兼顾周全的职守人格构成了矛盾的两端,在互相牵制中形成了独特的张力,深沉蕴藉的盘桓忧思取代长歌当哭式的极致抒情,成为宋代民生诗的典型特征。

猜你喜欢
宋诗中华书局民生
宋诗五首(书法)
宋诗新解
中华诗词(2021年11期)2021-12-31 09:00:40
宋诗新解
中华诗词(2021年7期)2021-12-31 08:34:32
聚焦“三保障” 唱好“民生曲”
河北画报(2020年21期)2020-12-14 03:16:16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s Function in Daily Life
青年生活(2020年23期)2020-08-04 10:42:28
民生之问饱含为民之情
人大建设(2017年8期)2018-01-22 02:04:23
I Like Drawing
“钱随人走”饱含民生期盼
民生锐评
中国商界(2017年4期)2017-05-17 04:36:26
建筑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