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
有时候距离带来的,恰恰是亲密和深入。特雷弗说,“只有离开爱尔兰,你才能真正了解它”。如何在当下的生活、眼前的风景、日常的悲喜中提炼、拆解、去中心,朝向一种他异、一种可能、不被此时此刻束缚、不趋同最终结局、不受经验影响、不构成焦虑的大多数,如此,来处理我们的日常。当我们缩小自我之后,会与另一个瞬间的我、未知的我、变化着的我相遇,写诗是一次赋予生命的过程,是创造自我的一次冒险。
赋予、揭示生命的过程就是诗的生成,诗人每时每刻都在创造自己。“我在灶前读《呼啸山庄》 刚劈开的/柴禾,冒出排箫一样的火焰/在静极了的夜晚,听雨听火焰,也听见/从书页间传来的大雪。”(望秦《大年初一》)
诗是永恒的另一个,是经一种神秘的力量把外部世界从古老的秩序与呆板的定律中解救出来,诗歌产生于诗人而属于世界,诗是一种心的启示。福楼拜说,“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必须像上帝在宇宙中,既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某些时候,它们盖过了经文里的般若波罗/微火中,豆油熬尽岁月/这些虚拟的光影似掉落的松针/而我,也在雨后雾岚中彻底还俗”(风舞《西天寺的松》)。诗歌是有所得,也是有所失。
生活在季节更替,春耕秋收和鸟类迁徙的时间里,我们与星辰和神明之间一无阻隔。诗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同时具备强大的变形能力。如果我们仅仅去书写一种特定的、一成不变、俗套的经验与情感,那么语言的创造性就消失了,诗的意义便不复存在。
诗是一门极为开放的语言,在语言的密林中,它因为得以穿越有限的时空而成为无限。空间在扩张在解构,时间在繁殖也在趋于消亡。确切说来,诗歌是一种理解的艺术,它不是同质平面也不是线性运动,而是一种具有多重结构无数种可能的能量体,一如暗夜的星云,我们享受着它带给我们的不确定性,它存在于永无止境的时间里,是永恒的谜和最纯粹的存在。“灰烬中/会有一种爱的定见通达你我/师承旧年的雪光,彼此陈设/不躲避枝丫堪称重负的凋零/在野蛮的乌雀身上亮起琉璃般的烟气”(俞湘萍《爱的定见》)。
庚子初,在海拔两千五百多米的苍山上行走,途经无为寺、天竺寺,路过旧年掉落的松针,我总觉得有另一个我曾经过来这里,曾走过这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山道,再转身已是此时此地。这大致就是诗人热衷的一种游戏:总是与神秘的一切缠绕在一起,这种游戏有趣的地方是它能穿透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不是那一夜相遇/我们或许不会谈及铁的内部/暮色里,两颗烟火一明一灭/像一对绝望的反义词”(昙花《与风舞夜谈》)。
诗总是试图与自身分离,又总在寻找自身,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存在,都在场。
诗是一个时代的态度,一种被少数人选中的自我意识和自由的力量,一次语言的重生,是神秘主义和现实主义新的平衡与协调。
词语总在寻找它的意义,而一个成熟的诗人并不总是配合,大多数时候他们无法忍受词语一本正经地解释生活,庸常的细节、道德的判定、陈腐的偏见,或者只是道听途说、夹杂着不可冒犯的规矩。诗人总是在更新着大多数人对世界的看法,“时间是一种晦涩的/语言,被翻译,误读,篡改/直到枝头果实落地,一条蛇混入自身的/斑斓之中”(望秦《等待》)。
总是忠诚地将“存在”进行多维的艺术的探寻,诗是一种行动,在一般意义上,去开始,去发动某一种事。这就像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第一首里所写的:我们在相爱中相互解放,震颤地经受:/就像箭经受弦,以便满蓄的离弦之箭/比自身更多地存在。因为留驻毫无指望。(林克译)去构建敞开的、生成中的关系,去构建一种可能的自由的关系,把权力法则、个体价值、生活定义、伦理情感带到一条开放的边界上。毫无抵挡,细微地感受着某种温暖的波浪直抵内心,并汹涌澎湃、四下扩散,带来罕见的愉悦,这种扩展与迸涌的强力,使整个胸膛都变得开阔起来,一个灿烂辉煌的时刻从心中冉冉升起。
诗是生命最本质的核心。某一瞬间,形象化的细胞被箭镞穿透,一切生长的本原都从这细胞里迸出,它们经历了数以亿计的分秒,但是始终只有一秒,绝无仅有一秒钟——交融的这一秒——使整个内在世界翻腾起来,就像创世纪的那一秒钟,隐藏在生命温暖的内部,没有一种精神代数能够算出它来。
仿佛一种天赋的本能,是“无限”的有力的要求,是一种冒险的极乐之境,有人从背后把我们推向了未知的世界。“我走过的是歧路百出的大地/是悲声阵阵的河流/青草的呼吸紧贴鲫鱼的脊背……/关于黑夜的传说我听得太多/无非是草莽野夫的口口相传/无非是街市上演的人间悲欢”(风舞 《悲欢》)。
每一天,我们路过万物,它们就是另一个我们,它们生长或者死亡,就是我们的生与死,它们在四季轮回里,我们就是它们的感受力,帮助它们成为自己或自己的神。“那是在雨崩。我们喝一壶青稞酒/宁静和奔腾在血管交汇,没有人在意时间/的不同流速。炉子里烧着火/火苗舔舐着我们”(望秦《安静的芽苞》)。诗人就这样挣脱束缚,无所不在,长着千只眼睛,并坚信所有深刻的东西都与时间有关,在历史的有限时间里找到无限而永恒的自己。
每一天都会发现另一个我,不断蓄积着力量向远方走去。永远是更远的地方,永远是更近的自己。
我们出生、死亡,经受着苦难和衰老,受制于凡夫俗子的命运,或者有幸成为一位英雄,他身体中有两个相互斗争着的世界,他理性地思考又敏感多疑,他叛逆又自我牺牲,他带着现代精神改變着这个时代。现代诗歌从诞生起就表现为一项自主而反潮流的事业。“一切都是愉悦的,一切都是永恒的诗,而照耀我们的太阳则是上帝痛苦的面庞”。“还有社会工程学:一种/违抗不可能的艺术。我们吃着苹果/切开了梨,我们舔舐梨的伤口/这回甘的凌厉如同举起白旗的/吻”(童鹿《中东咖啡馆》)。周期性的时间、不被信任的历史、自我更新的自然万物,如帕斯在《未来的骚动》中所言,“不同,分享,异质,多样,新鲜,演变,发展,革命,历史,所有这些名词都浓缩成一个:未来。不是过去也不是永恒,不是现在存在的时间,而是尚未存在的时间,永远即将诞生的时间。”
当我们取出线性时间和同质维度腹中的利剑,打开时间的牢笼和自给自足的法则,接受未来时间的投射与审判。
当我们写诗,当我们开始自我否定、自我更迭,重回到天空、山川和火焰的内部,回到一切显性和隐性的时间内部,在具有魔法的镜中,我们吞噬自己,消解掉一切的界限。一次冒险、一种隐喻,这是我们的第二生活,从浪漫主义到今天,热情的空想也能够像冷静的思维一样深刻揭露秘密。
我们在城市在乡村,我们忠于我们的思想,有时又背离我们的经验,我们脑袋中总有怪东西,它时而投下阴影,时而投来一束亮光,一个流动、复杂的意识世界,它总是随随便便在记忆的装置中构建出另一个陌生的自己,诗人长着一双内视的眼睛,内心充斥着历史和记忆的碎片、错综复杂的世界观、未确定之事和未曾达到的地方。
但只有遇到边界时我们才如临深渊,在时间的锋刃上我们目睹了自身的局限,如在一个巨大的幽闭的空间,我们热烈的野心和激烈的反叛从壁垒上弹射回来,一一打在我们身上,徒劳的激情和白白牺牲,一如爱情与生俱来的凶猛,诗人的痛苦一样与生俱来。
这个下午,我们一起喝茶聊天/在猫的虹膜上留下倒影——/八岁的猫不惑——似龙卷风/它睡——世界就在它体内/我们无法分辨,瞳孔内的幻影/孔外的人影哪个更为真实,正如我/无法分辨对称失焦的图形如何互为/因果(童鹿《记忆简史》)
事实上,局限源于无限,诗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一种安分的激情,我们在其中认出自我,是承认、辨认再认识,是变形、是被一拳击中的震颤,是真正的抛头露面与颠覆。阿波利奈尔的同时主义也濒临反讽,在《星期一在克里斯汀街上》这首诗里,诗是个小小的回声盒,其中可以听到在一个饭店里听到的一个个会话片段,我们无时无刻地说话、听话,话却没有意义。
边界很容易让我们走向愚蠢的极端,意识附在语言的洪流中,何尝不是一种选择一种命运。在边界处,语言有了形状、秩序、合法的认同、客观的不幸,边界即诗的喜剧和冲突。
仿佛从不确定的未来陷入一个狭隘的自己,一只鸟从结界的空中坠落。
当我们陷入无穷无尽之时,言说者与聆听者的界限消失。奥登在《谕教子书》写道:“不过,你或许会认为,诗歌就像大多数诗人/那么愚蠢,因此宁愿在康托尔的逻辑乐园里嬉闹/来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要么就急切地想求解//某些棘手难题,诸如‘我们能否绞死一个/并不存在的强盗’或‘数字三是什么颜色’之类。/有何不可?所有的愉悦感受/都源自于上帝。既然我是你的教父(马鸣谦译)”。
是的,有何不可呢?人類的思想表达无处不在,语言也仅仅是一种度量、一个小小的世界形象。诗人小小的企图像时间的滴答声响在胸膛的左侧,投身于一切的冒险行动之中,既神秘又深刻,既混沌又光辉,甚至成为超越语言的语言,超越行动的行动,超越时间的时间,无可辩驳地成为所有人的先导和每个人的伴侣。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