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归一

2023-11-09 20:41黑铁
野草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爷

他走出小区的南门,左转,一路向东,直到急促的喇叭声响起,才发觉自己已身在路口。司机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路对面指示灯上由灯珠组成的绿色小人,在灯光明灭之间,迈动双腿行走着。可无论走了多少步,都没能前进分毫。时间渐渐胶着起来,吸收了大部分声音,只剩灯珠在闪动时发出的咔咔轻响。小人终于站住,灯珠不再闪动,变为红色。他看到小人的头部略暗,很伤感的样子。

就像他。

在这个仲秋之夜,他原本应该和从前一样,下班先去买菜。然后做三个小菜,一个热炒,一个炖,一个凉拌。米饭盛两碗,其中一碗照例盛一半,他那碗也不好盛得太多,尽管他并不需要靠节食来瘦身,但终究得表现出一些道义上的支援。热水兑洗涤剂,擦洗过炒勺、铲子、长勺,以及菜板菜刀,又用厨房用纸擦拭干爽,收拾妥当。

当餐桌上的饭菜到了可以入口的最佳温度,厨房中烟火气已经满溢,渐渐向客厅流散。此时只等她回来,换了衣服开饭。

可他等来的不是门铃声,而是一条微信消息:十一我带我妈去海南,提前走,今晚的飞机。

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他原本想和她商量商量,十一假期去趟丹东或者朝阳的,尽管这些地方她都不屑一去,可他却抱有极大的兴趣。一向不愿出门的他,忽然觉得自己该出去走走,也不必远行,先是本省及东四盟,而后吉林,最后是黑龙江。她或许会说他没出息,就知道在东北转悠,他则会用戏谑化解刻薄:东北那么大,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有山有水有河流,够咱们走的了。

不过这一切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很恼怒,想说点狠话,但在嘴边转了许久,还是没能出口。他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当着她的面,无论是真人还是头像,都没法说什么硬话,要么口气委婉,要么沉默不语。在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说了很多,但其实什么都没说,他已经习以为常。或者该抱怨两句,但现在家里尚在呼吸的活物,除他之外,只剩窗台上那些矮小的植物,说给谁听呢?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走到书房的窗台前。花盆摆满窗台,养的是多肉,是她开的头,之后因为心思淡了,多肉们都消瘦了许多,叶片蜕变为暗绿,直至枯黄。他出于不忍,将它们逐一挖出修根,再重新植入新土。静待几日后,白色的叶芽一点点出现,变为嫩绿,又在绿色中舒展开来,老桩上生出新枝,新枝生出嫩叶,嫩叶插进浅土又生出新根,移入新购置的花盆。生生不息中,窗台上的绿意日渐繁盛。他乐此不疲,甚至由此生出些许成就感。他对她说,或许自己是水命,五行相生,水能生木,要不然这些多肉不能长得这么好。她盯着电视屏幕中身著灰绿色旗袍的宠妃,目不转睛地说,我倒是希望你能是土命,土能生金,就生点花花草草有什么用?

他恍然回过神来,发觉多肉们周末刚浇过水,她又偷偷浇过,本已被他除尽的枯叶又被埋入土中。他说过多少次,枯叶要摘走,埋起来只能发霉,要长得好得用专门的缓释肥,而不是枯枝败叶,而且水不能天天浇,否则茎叶疯长,会很难看,但她压根就不听。他酝酿着,想郑重地提醒她,夫妻间应该有基本的互相尊重,事先商量是尊重,事先通知不是。他在酝酿措辞,但心里清楚,酝酿的其实是愤怒。可酝酿了许久,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依旧鼓动未果。他放弃了,给她发去一条消息:出门在外,自己多加小心,晚上我去送送你们吧。

回复当然是不用,她一向心思缜密且行动力强大,认准的事一定早已安排妥当。况且他并不会开车,去机场送行并不会带来什么实际上的帮助,只会在地铁和轻轨上引来一路的尴尬。

原谅过她的他,并不能原谅自己。屈从后的不甘,不甘后的恼怒,和恼怒后的委屈搅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于是他径直走了出去,对堆在门口的土豆芹菜五花肉视而不见,然后狠狠摔了一下门。

街上的风景和昨晚差不多,人行道的栏杆上不知何时起挂满花盆,里面长着一簇簇红花绿叶,路灯杆上红旗招展。就连过街天桥上也满是中国结,红色顺着蝴蝶结上弯曲的线条在暗夜里闪动,流转。

街上人很多,车更多。送快递的三轮车穿插其间,车厢上摞起许多装满期待的纸箱,用捆扎带扎着,摇摇欲坠。临街的商铺都早已备好时鲜水果、干果炒货、饮料牛奶以及啤酒白酒,依次摆在店门前。卖货的已顾不得吆喝,只顾低头出货收钱。而做餐饮生意的,无论卖的是包子素烩汤,还是花卷麻辣烫,抑或地三鲜锅包肉酱脊骨,全都因循起夏日以来的新模式,几近傍晚时,就在外面支起遮阳棚,摆好折叠桌塑料凳,烧好炭,一俟食客下单,就把穿好的牛肉羊肉生筋熟筋架在炉火上翻烤,不时溅起火星纷飞的焦香。

好像除了他,所有人都在忙着过节,享受难得的长假。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也是在过节。每有节假日,他和她都要例行回父母家看看。吃一顿丰盛却未必可口的午餐,聊一些已经不知聊过多少次的陈年往事。尽管这个十一他和她变成了他,但传统依旧保持着。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回来,所以席间气氛比较冷清,他明显能感到爸妈的热情下调了几度。他妈埋怨,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也能可着他爱吃的做点。他忙帮着打圆场,说小丽原打算跟他回家后再走的,但十一机票不好买,刚好抢到两张一号的。小丽要退,他没让。他说得绘声绘色,还补充了许多用app抢票的细节,连自己也有些信了。

他妈又问他最近忙不忙,他说,单位佯死不赖活的,这班上得有今天没明天,能忙到哪去。当初还不如进厂当工人了呢。饭桌上忽然沉默起来,他妈说锅里还炖着鱼,得去看看。他爸并不说话,只是夹着油炸花生米一粒粒往嘴里送,间或抿一口白酒。他没话找话,问他爸假期怎么过,是不是准备还和苏叔到蒲河边打窝子钓鱼。他爸头也不抬,盯着花生米说,还钓什么鱼,你苏叔现在可没那个空。他妈端着鱼从厨房转出来,接话说,你苏叔和苏婶现在帮着带孙女呢。上礼拜我跟你爸回厂里喝的满月酒,小伟家刚生了个闺女。他说,小伟不是五一才结的婚吗,这就生了?他妈说,小伟媳妇结婚的时候都显怀了,你看不出来?他说,有几个同学也去了,忙着跟他们喝酒呢,没注意。他爸把酒盅顿在桌上说,都啥岁数了,玩心还这么盛,一点正形都没有。他爸说完,转身回屋了,门一关,客厅里只剩他和他妈。

他虽然不知道他爸说的是他还是她,但隐约猜到了他爸的心思。他不愿说破,拿了根小葱,三折两折,又拿了根黄瓜条,用干豆腐卷在一起。

他妈说,你也别怪你爸,他从喝满月酒回来就一直不痛快,成天敲盆摔碗的。连小伟都有孩子了,你俩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他没搭茬,干豆腐卷在酱碗里蘸过就往嘴里送。或许是因为心虚,酱没蘸了多少,小葱辣了鼻子。

他妈说,早先你俩说不要孩子,我跟你爸只当你们是玩心大,想着玩两年,稳当稳当,也该张罗了,可没想到你们这都七八年了,还不要。跟你一边大的,人家孩子都上小学了。你们倒好,一点不着急。

他说,都奔四十了,还生什么生。

她妈说,你苏叔四十那年有的小伟,比你俩还大好几岁呢。

还是老调重弹,只是这次因为没有她在场,少了旁敲侧击和迂回穿插,直奔主题了。他想,她特意赶在十一去旅游,可能也是因为这事腻烦了。

他一向对外宣称自己要做丁克,言之凿凿,神情坚决。有感到惋惜者,不免要劝上几句,他则耐心等人家说完,再一一道来,说是首先他和妻子感情很好,有没有孩子都是;其次他觉得养育孩子责任重大,他一无所长,庸庸碌碌,很难肩负起生养孩子再把他培育成才的重任;最后,他的爱好很多,过得也很充实,并不觉得没有孩子会晚景凄凉。话说到这个份上,闻者也就只能说一句等后悔可就晚了,然后摇头离去。于是他心里也就暗暗松了口气,为自己又说服了一个好事者,也为又说服了一次自己。

关于孩子,她的态度一直很坚定,从未动摇。在她看来,生孩子痛,养孩子烦。她对孩子从未表现出喜欢,也没有多少耐心,反倒是对猫猫狗狗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而他,并不那么坚定,想着事情慢慢拖着,总会有转圜,结果却把自己拖成了个丁克。对同事,对朋友,对亲戚,甚至对父母,他都摆出这副姿态。其实他心里清楚,表现出一种坚强,不过是为了掩饰另一种软弱,仅此而已。

在婚后的七八年里,她坚持不要孩子,他也坚持不养猫狗。她与他的决心都愈加坚定,表面缓和,内里却在对峙。终究闹了个势均力敌,他有时不无得意地想。可更多时候,他却隐隐觉得,自己倒像是离异多年,和前妻不得不凑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在家时,处心积虑,争夺着一窗台多肉的抚养权。或许是急于去见更多的人,才会兴起出门旅游的荒唐念头,他不由地想到。

既然已经到了说服-反驳-争吵-不欢而散的传统环节,任他再怎么绞尽脑汁岔开话题也是无用,这回摔门的依然是他爸,他心中忽然腾起几分释然。虽然结局不算理想,但例行公事已经结束,下一轮爆发要等到三个月后的元旦。这段时间足够他慢慢疗伤。

她家不用去了,漫漫长假,余下的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他在街上走着,一时想不起该去哪里,就像她不辞而别的那个晚上一样。

他茫然地走着,从厂区正中那条老街走过,虽然许久没来了,但老街的变化不大,还是十多年前,或者說三四年前的样子。走到头之后,或许该沿着厂区大门前的那条林荫大道前行。右转,走到技术学院再右转,沿着生产路穿过宿舍区,在原来厂区西门那棵大松树前右转,上楼,打开防盗门,找一部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的老电影,在已经能够背诵的对白中沉沉睡去。

他听见街边有人嘿嘿地喊着,声音有点耳熟,他循声望去,一张折叠桌旁坐着四个人,正对着街面的那个老头抬着胳膊,手比成勺子形,一下一下往怀里捞着,动作僵硬而有力。老头喊,小子,往哪踅摸呢!他觉得老头眼熟,等走近了才认出来,是老邻居二大爷。比之十多年前动迁的时候,二大爷更瘦了,鞋拔子脸变成了刀条脸,头发倒是全黑了,但稀疏了不少,头顶着一圈从白到红到棕再到黑的渐变。

他走到老头旁边,喊了声二大爷,二大爷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跟小时候一样,只是他现在感觉不到疼了。二大爷说,这小子,穿开裆裤的时候贼瘦,现在长这么老壮。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桌上其余三个年龄和二大爷差不多,看着眼生。当着生人,他有点抹不开。二大爷说,你们不知道吧,这小子从小脑瓜就好使,神童!麻将上手就会,就一把四归一,把我们三个大人都给赢干了。二大爷左手边的老头两手一紧,挤住十三张牌,扣在已经起球满是烟灰烫眼的绿化纤毯上,头向前探着,显然是想听二大爷给仔细讲讲。

他恍然记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一株濒死的植物被二大爷的话浇灌一番,萎缩的根系渐渐复苏,向记忆的深处延展。

那时候,集资楼还没盖起来,除了领导高工和劳模老工人,厂里其他人大多住平房。名曰工人宿舍,实则是厂区划了一片稻田地,拉来砖头水泥房梁门窗,由工人们自己盖的。每户一个小院一间平房,一居室,带厨房,有上水没下水,做饭用煤气罐,供暖靠土炕,水电随便用,不走表,按季度收。五户是一趟,比邻的两趟之间是土路,上下两趟之间是柏油路。六趟共用一个厕所和垃圾箱。

他家在那一趟中间,二大爷家把头临街。二大爷家的院子东南角种了棵杏树,树下是几垄地,地里的东西每年都不一样,有时候是韭菜小白菜,有时候是辣椒土豆,有时候用竹棍起了架子,种上豆角。培育好的秧子不但自家种,也分给邻居,他家院里的辣椒秧子就是。房前搭了棚子,去年爬的是葫芦,今年就爬了倭瓜。剩下的边边角角,都让二大爷栽上了草莓秧子,随它们四下爬着。二大爷说,这玩意窜根,长哪算哪。此言不虚,他小时候甚至能在他家屋角的草稞里发现红白相间的草莓果。

和许多退伍后被分配来的工人不同,二大爷是坐地户,用他的话讲,什么职工宿舍,原来这一大片地都是俺们家的。二大爷他妈还活着的时候,每当听到这话,总要低声说,老二,可别瞎白话,回头运动来了,这都是罪证。二大爷对老太太当然是恭顺的,嘿嘿一笑不说了,可等老太太回去了,就依旧故我。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只要二大爷喝点,这话就如同车轱辘,在嘴里颠来倒去地转悠,停不下来。

那一晚和许多个夏日的夜晚一样,酒足饭饱之后,就是牌局。二大娘干活利索,也就一根烟的工夫,杯盘碗筷全都收拾下去洗净码在碗架柜里,桌面也擦抹得干干净净。二大爷进屋取来个包裹,放在桌正中,展开灰色毛毯的四角,刚好铺满桌面。里面是橙黄色的皮盒,人造革的盒面边角已经开裂。二大爷打开盒盖,一手捂着,缓缓倾倒,一阵清脆的响声后,桌上满是奶黄色的小方块,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七万挨着二条,北风旁是四饼。二大爷叼着烟一一将牌面朝上的牌翻过去,帮忙的还有他妈他爸。二大娘用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盘子端出来一壶热茶,四个杯子,放在桌旁的方凳上,从铝盆里捞出一瓶汽水,在窗台上拍开了盖塞给他,然后在围裙上抹抹手,解下来挂在晾衣绳上,坐在二大爷对家的位置,从盒里拿起那摞旧扑克牌,分成四摞。每摞按面额算是五十个,六十四个封顶,输光便推倒重来。厂里人都嫌干摸爪子没意思,牌桌上要见个彩,于是五十个筹码便有了具体的含义,一个一毛,钱先扔盒里,推倒重来前以扑克牌算出输赢。

二大娘分扑克牌和干家务一样利落,其他人接了就手塞在桌角的毛毯下。一阵稀里哗啦,牌被洗过后,逐一摞起,四条长城首尾相接,便围成了四方的城,两粒骰子被掷于其间,掷骰子的手在对面的城墙上点着,数够数目,便抄起四张牌放在面前挨张码好。其他几只手逐一伸出,一面城墙便被切分殆尽,余者一张一张地被蚕食,城中散乱地扔着其他牌。被扔出的,还有许多言语,有的是讥讽,有的是调侃,有的是懊恼,有的是兴奋。直到某一张牌被啪地拍在桌面,一片叹息声响起,扑克牌被以两番四番或者八番的倍数支付,几双手推倒了城墙,洗过后又开始了筑城与破城的轮回。

他爸那晚肠胃不太舒服,去了几次厕所,牌局也随之中断。最后一次尤其长,三个大人一边聊着闲话,一边喝着茶。他在栅栏边刨出来个遍布绿斑的铜钱,塞到他妈手里。他妈用拇指蹭了蹭,在灯下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字迹。许久才说,五……铢吧,应该是。他妈把铜钱塞给了二大爷,二大爷没当事,要给他,却被他妈拦住了。他妈说,二哥,这钱看着有年头,留着吧,回头找个明白人看看,给他白瞎了。二大爷听他妈这么说,便对这东西重视起来,交给二大娘,让她收好。

他感到很委屈,因为那铜钱是他发现的,却被他妈给了别人。若在平时,他不大会哭,但在二大爷和二大娘面前,他仿佛是找到了依靠,泪水憋不住,被委屈顶出了眼眶。

他妈骂他小心眼,没家教,作势要打,却被二大爷拦住。二大爷把他抱起来,放在他爸的折叠凳上说,小子,再过几年就是大小伙子了,怎么还哭天抹泪的呢,我在你这岁数,都能使大马勺给一家老小熬棒子面糊喝了。

二大爷的话没怎么起作用,他小小年纪,实在体验不到何谓男子汉的尊严。他坐在凳上哭着,肆无忌惮。她妈掐了他两把,嚎声愈加嘹亮。二大娘埋怨她妈不该打孩子,把他揽在怀里,教他认着牌面,说着三根馃子是三条,七张馅饼是七饼,刻着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是万子,还有刻着小鸟的幺鸡和刻着黑色窗框的白板。

他渐渐安静下来,虽然偶尔还要抽噎一下,但总体而言,心思已经被花花绿绿的麻将牌所吸引。

他爸迟迟不归,二大爷牌兴正浓,就给他摆起了牌型,什么叫一套副,什么叫对子,什么叫杠,什么叫吃,什么叫差,什么叫夹,什么叫单砸。他听得云里雾里,懵懂间觉得这和他玩过的拼插积木很像,三卯找两隼,方形对方形,三角拼三角。

他先是学会了码牌,然后是当庄家掷骰子,等他妈想要阻止的时候,他面前已经摆好十三张牌,他抓了张二饼,嵌进牌列里,然后抽出一张六万打了出去,一气呵成,像模像样。

二大爷说,别管能不能和,起码这个架势拿得挺像那么回事。弟妹,咱们就是瞎闹,闲着也是闲着,你也别当真。

二大爷这么一说,他妈也不好阻止,只能由着一张一张打了起来。三个大人权当是逗孩子玩,有一搭没一搭地抓牌打牌,说着闲话。他忽然抬起右手,手里还抓着一张牌。他妈说,好好玩,别出洋相。他说,妈,我好像和了。她妈不信,说,你还能和牌?二大爷凑过来,看了一眼他面前的牌,又掰开他的手,见是一张汗津津的二饼,脱口道,可不咋的,这小子不但和了,还是把大的。

二大爷把二饼塞回他手里,示意他可以喊和了。他想像他爸那样,把二饼重重拍在桌面上,谁知不会使力,牌的边沿先磕在桌上,差点飞出去,声音也并不响亮,只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

他妈和二大娘凑过来,二大爷推开牌列说,你看,这小子坐手就是两张二饼,后来又抓了一张,凑成对子了,手里还剩一三饼,自摸了张二饼,和了夹,还是四归一带暗杠,咱們手里这点都不够给的。

他不知道二大爷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赢了一摞厚厚的扑克牌,是完成了一桩壮举。

虽然他妈一再推辞,但二大爷还是坚持用筹码结算,把盒子里的钞票塞给了他妈。

当他妈领着他回家的时候,他爸躺在炕上,早迷糊过去了。

他爸第二天没去上班,还是二大爷推着自行车送去厂医院的,大夫说是急性肠炎,还留他爸住了几天院。

等他爸好了,特意支走了他妈,把他郑重其事地叫到面前,说了两条。

第一条,麻将是大人玩的,小孩不许玩。

第二条,下次要再看到他耍钱,打折他的手爪子,说到做到。

他嘟嘟囔囔地试图辩解,他爸抄起一旁的钢尺,抓住他的右手,往手心猛抽了两下。他大声地哭着,这次却没人哄了。

再后来,他再没去过二大爷家,他爸妈去得也不那么勤了。

来年开春,他爸没再去要辣椒秧子,而是用手推车从街对面扩建的水泥厂拉来不少碎砖头,铺满院子。屋脚的杂草和草莓秧,也被拔了个干干净净。

二大爷说,他爸是市里人,他妈是校办中学会计,家教严。自打那天晚上以后,再没见过这小子打麻将,可惜了。

旁边的老头说,二哥,那个五铢钱还在不在?

二大爷说,留着呢,当初要不是我弟妹提醒那一句,也不能有今天。

老头说,二哥,回头上你家瞅瞅,去好几回了,也没见你拿出来。

二大爷说,其实也不算啥珍稀品种,紫铜的,朱字头的笔画转得硬,这在行里叫上林三官,十多年前遍地都是,厂区里最多,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就能挖出来一串,都是小日本当年收上来准备融了铸炮弹壳子的。

二大爷说得头头是道,几个老头听得满眼放光,都不住叹息,只可惜认识二哥晚了,手里有点铜钱全给孩子做毽子了,要不然也让二哥给鉴定鉴定,卖了闹点钱花。

他一时插不上嘴,心里也有事,就跟二大爷告了别。二大爷在他身后喊,给你爸妈带好,让他俩没事回厂里看看。

他答应了,等走了很远才想起,也没问问二大爷,二大娘现在怎么样了,他俩后来有没有孩子。

其实二大爷不知道,麻将他后来也打过,还是上学的时候。

自打那一晚,他展现出在打麻将上的天赋后,就再也没在其他方面带给他爸他妈什么惊喜。

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厂办学校念的。中考的时候花钱补过课,白搭。高一的时候原打算出去找个重点高中借读,后来他爸一锤定音——他就不是那个材料,白霍霍钱,就在厂办高中念得了,混个毕业证,回头我找找人,进厂吧。

其实他的成绩还行,怎么在班里也是中等,还稍微偏上点,可在厂办中学里混个中游,还不是快班,似乎毕业后进厂当工人是唯一的出路。他和另外几个人高不成低不就,考试排名偶尔升降两三名,不过是范小波超过了陈奎义,或者孙斌超过了他。

赵颖跟他们差不多,成绩和相貌一样平平,不显山不露水,老师不怎么重视她,她跟其他同学的关系不远不近。跟他们几个熟一点,也是因为大家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下学的时候,他们结伴骑着自行车回家,赵颖是其中一个,随着职工宿舍渐近,人群变得稀疏,等骑到他家附近时,就只剩他和赵颖。赵颖家更北一些,抵近宿舍区的边缘,过了她家,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和水稻田。

他记不起从何时开始,总要陪着赵颖再骑一段,当水电管理所门前的一对大灯照亮赵颖和她的26坤车,他便停下,等赵颖拐进胡同,过两分钟,响起院门铁门栓滑动的声音,他才上车,转弯,骑走。

赵颖从未说过谢谢,他也没期待过这个。或许是被言情小说鼓动的幻想尚未破灭,或许是自视甚高的心有不甘,他把爱情这两个字看得很重,不像范小波,请人吃了个甜筒就滿世界嚷嚷。这两个字他不愿随便托付给谁,或者说托付给赵颖。

他和赵颖不咸不淡,范小波陈奎义孙斌他们却没事就起哄。他郑重其事地解释过两次,结果他们变本加厉。赵颖既不解释,也不恼怒。赵颖的态度让他搞不清她的心思。好像对于赵颖,他报以同情或者遗憾甚至那么一点点期待,都不合适。

高二那年要分班了,暑假他们玩得尤其疯,大人们在厂里都因为一刀切改革的事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他们。一天在小水库里扎完猛子,范小波忽然提出要玩麻将。玩麻将滑旱冰打台球,那是社会人的专利,虽然他们多多少少都见过大人玩麻将,却没怎么下过场。其他人都表示同意,眼中闪着光,唯有他沉默不语。

范小波说,老付,你该不是不会打麻将吧?

他没说话,范小波摇摇头说,没看出来,你家家教挺严。范小波的严肃没绷住,笑出了声,其他人跟着讪笑。

他说,不就是饼条万,吃碰杠吗,那玩意谁不会?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还和过四归一,但他到底还是没提这事,想着在牌桌上赢他们一次,尤其是范小波。

陈奎义回家取来麻将,他们跟着范小波去买了几瓶汽水,居然是玻璃瓶的可口可乐,档次不低,钱自然是范小波掏的。买完了汽水,大家都才想起还没个打牌的地方。去谁家,是个问题,各家的大人已经不怎么按点上班了,被撞个正着,免不了一顿拳脚教育。

大家都看着范小波,是他挑的头,也得他收场。范小波倒是好整以暇,用小卖铺的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便一脸坏笑地说,搞定。

五辆自行车把赵颖家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赵颖家和宿舍区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在最近几年大兴土木,房后又接出来两间,一间当厨房,一间当餐厅,厨房里还单隔出来个卫生间。原来的小厨房改成了单间,贴着墙角的一溜暖墙旁放着个单人床,床旁是书桌和椅子,书桌上方的白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元素周期表,桌面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是张国荣和焦恩俊。

牌局是在餐厅展开的,桌椅是现成的,赵颖把汽水塞进冰箱,又拿来录音机,放了盘张信哲的磁带进去。桌上铺好了毯子,牌在上面散着,大家却都站在椅子边。赵颖找出四张东南西北,翻过去洗了洗,说,抓吧,好定座次。

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倒让他们感到不自然,陈奎义让赵颖上桌,他等下把的,赵颖却说,你们玩吧,我看着就行。

他翻了张东,其他人依次坐好。赵颖拆了大礼包,每人手边都扔了几个,自己却没吃。她又搬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他下手的孙斌说,赵颖你往这边来点,别在那挤着。赵颖说,不能看两家牌,这是规矩。

他在那晚之后就没再上手打过麻将,掷骰子数张抓牌,很生疏。其实他们都生疏,但因为他旁边坐着赵颖,于是就越发显得手忙脚乱,甚至错把陈奎义打出的四条当成了四万。他刚要伸手,听见赵颖笑了,吃什么吃,那是条子。他只得讪讪地收回手,对家的范小波说,不吃你倒是抓牌啊。老付你到底会不会,不行换赵颖上来。他盯着范小波,没说话。赵颖一欠身,伸手帮他抓了一张,伸给他看。赵颖该是刚洗过头发,湿漉漉的洗发水味袭来,他接牌的时候触到了赵颖的手掌,软软的,那张五饼上还残留着些许体温,他心跳得格外厉害,要顺手把牌插进另三张五饼里,按规矩扣暗杠。赵颖伸手按住牌,把那张五饼摆在了七饼旁边,顺手拎出了八饼。赵颖看着他,他点了点头。那张八饼打出去,赵颖坐回原位,他从洗发水味中挣脱出来,才看清楚赵颖的策略——五七饼夹六饼,四张五饼的暗杠还在,另外多出一个夹口,和的时候加一番,而且没扣暗杠告知其他人,更有隐蔽性。

又是四归一,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上天给他的某种暗示。这么快就上听,有一半功劳要归于赵颖。从打过那张八饼后,他便紧盯着方城中被打出的牌。一次次的失望压得心越发剧烈地跳动着。抓牌时,他也要在赵颖的那个方向停一下。这一手牌已不唯他所专有,是他和赵颖共同经营起来的,如今只等一个惊喜的结果。

赵颖倒是没那么紧张,拿了把老式的黑铁剪子,把上缠着红绳那种,左手捋起一缕头发,手指夹着发梢,找寻着分叉的,用剪子尖轻轻剪去。伴随着嚓嚓的轻响,她时不时看看伸过来的牌,见不是要和的那张,便又低头找着,剪着,不紧不慢。

范小波看出他已经上听,又有赵颖帮着,有些急了。范小波扔出一张九饼说,赵颖,你这样可不好啊,说是看牌,其实是偏帮。让你这么一整,老付都上听了。他是庄家,要是和把大的,那可就是断子绝孙牌了,我们都得出局。

赵颖瞥了范小波一眼,睫毛扫了下去,剪子没停,轻声说,岁数不大,说话这么妨人呢,你是打牌还是斗嘴?

“妨人”这词实在是太老派了,是二大爷他妈那一辈的口头禅,赵颖却说得那么自然。她是赵颖,也是千千万万曾经生活在厂区的人们中的某一个。他甚至可以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便可想尽赵颖的一生。生在厂医院,在厂区幼儿园长大,然后是厂办小学,厂办中学,高考一定是落榜的,进厂里的技校,两年后进厂当学徒,在某个老大姐的撮合下,拿着两张厂俱乐部的电影票,去见一个年纪相仿的青工,几个月后在厂招待所一楼的餐厅里办了婚礼,再生儿育女,在宿舍、幼儿园和厂区之间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直到垂垂老矣,最终在厂区西缘的火葬场里接受家人亲友以及同事们的送别,被炼为一抔白灰,用木盒盛了,葬在厂区北边的公墓里,水泥封过,竖起石碑,她的名字用红笔描过,旁边一列已经镌刻完成的名姓则保持着花岗岩的本色,一待丈夫故去和她合葬在一起,就也会被描红。她和他的子孙辈会住进他们的房屋,继续着他们曾经的生活,不曾改变。

尽管她现在穿着白色连衣裙,拖鞋搭在脚尖,悠闲地剪着发梢,可她的内里,却早已变成了个厂里人。她似乎已经坦然接受日后的命运。但他却觉得她不该如此,正如他不相信自己也会如此一样。但很显然,赵颖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赵颖。

范小波忽然把手中的牌拍在桌上,推倒面前的牌,搓着手说,自摸六饼,四五六,对倒,给钱给钱。

孙斌笑着扔过去两张扑克牌说,老孙,够意思,这个屁和和得好,你要是不这么搅和一下,咱们都得让老付赢得光屁股。

他多扔了两张扑克牌,把牌推倒,又搅了搅,那一手四归一混于一片混沌中,仿佛从来都没存在过。

他把位子让给赵颖,说忽然有点头疼,想回家睡觉。范小波说,老付,就你这手法,趁早下桌,手太臭了,把人家赵颖的一手兴牌给打没了。他也不争辩。赵颖想出去送他,他说不用,在一阵稀里哗啦的洗牌声中,独自推车走出了院子。

从那以后,他再没动过打麻将的心思。

电视盒子里循环播放着抗战剧,团长嚷着要意大利炮,他却总是想着在赵颖家的那个下午。

他从现下一点点向上回溯,能记起的事并不多,好像所有的日子都差不多,晨起赶公交车,到公司打卡,然后在电脑前正襟危坐,看似忙碌,实则真正关心的是股票K线和时事新闻,间或在微信里和同事聊聊八卦和公司里的小道消息,中午在食堂吃了饭小憩一下,醒来时,股市已经开盘,等到收盘时,他才会在文件夹中找出某个文档,在表格里添一些数字,或者在正文中插入几个饼形图,临近下班了,文件保存,逛逛网店,然后打卡下楼,买菜做饭,吃饭,收拾碗筷,一边看着电视剧一边打两把吃鸡王者荣耀,然后洗漱上床,沉沉睡去。

他就这样安稳地生活着,好像被一张干爽而厚实的毯子包裹着,温暖而柔软,欣欣然,昏昏然,不知所以然。

可关于四归一的回忆,却将毯子一点点撕开,他忽然有了一种挣脱开来的冲动,仿佛被母亲掖好被角的孩子,总想着把被子踢开一脚,然后是脚掌,腿,胳膊,直至半个身子袒露在被子之外。

自从他家搬进集资楼后,同学来的就少了。婚后,她的态度更是明确,家里不招待客人,同学或者同事都不行,亲属的拜访尽量推辞,实在推不掉,饭局摆在外面。

于是他与她的生活,就被规则封闭在这六十平方米的区域中,牢不可破。

既然她可以不辞而别,为什么他还要受规则的约束呢?

况且家里冷清的时间太长了,他希望家里多些人气,能一点点氤氲开来,使得她当初选择的日系装修风格看起来不那么冷淡。他期待着粗糙的热闹,要么是二大爷二大娘式的,要么是范小波式的,总之,越汹涌越好。他期待着自己将能被热浪与声浪淹没。

他想,应该请他们几个来,客厅的茶几挪到一边,扔在地下室的旧折叠桌搬上来,摆好椅子,先是吃,掂对几个下酒菜对他而言不是难事,酒事先备好,两箱啤的应该差不多了。等酒足饭饱,就冲好茶水准备牌局。茶不要七个碟八个碗冲泡繁复的普洱,就要茉莉花,大茶壶装了,热水一直泡着,谁想喝就倒进玻璃杯里,茉莉花的浓香随着热气在淡豆绿色的茶水泛起,吹散了浮在面上的茶叶,抿一口,不由得高声赞一句,香!好茶!

他忽然想到,家里什么都有,单单没有麻将。爸妈从来不在家里玩麻将,也不预备那东西。他忙上网搜起麻将来。挑来挑去,他最终选定了一副,七百多块,牌面牛骨,牌底楠竹,精心打磨后人工雕刻上色,凸出的骨片和凹进的竹片再以黏合剂黏合,扔进滚筒里做旧。因为卖家远在东南,所以他还特意多加了二十块运费。卖家信誓旦旦,最多三天,肯定到。

他翻找着微信里的联系人名单,心想,虽然比之普通的麻将牌多花了几百块,但值得。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当他拿出那个精致的木盒,把牌一摞一摞地拿出,铺在桌面上,陈奎义、孙斌,甚至范小波脸上的神情。范小波会伸手拿起一张,拇指在牌面上摩挲着,感受牛骨的细腻,然后说,老付,你这小麻将整得挺带劲啊,太爷那辈传下来的吧?再用指甲在牌面上抠抠,接着问,象牙的?他会微笑着说,不是象牙,是牛骨。

先找到的是范小波,他们毕业后没见过几次,微信还是上次去参加小伟婚礼的时候孙斌给的。

那次见孙斌,他差点没认出来。人胖了一圈,戴上了眼镜,神情比之从前,不但稳重,而且斯文了许多,仿佛脂肪不但可以重塑人的外貌,亦可改变人的性情。小伟虽然比他们小,但苏叔和他们的父辈上下差不了几岁,所以席间有不少他的同学。他在市区谋了个差事,久不参与厂区的社交圈子,甫一见故人,恍然有些昔日的影子,可要么是想不起名字,要么是想起名字卻发现对不上眼前的人。好在孙斌谁都认识,他仔细听着孙斌跟人打招呼,聊着过去的事,然后一一对号,避免了很多尴尬。

孙斌几乎和所有人都能聊得来,对谁都不怠慢,对谁都很热情,对他亦是如此。但他分明能感觉到,孙斌对于许多同学,例如他,热情是泛泛的。而对某些同学,比如穿着比较入时,戴着名贵腕表,或者车钥匙档次不错的,都要格外亲昵一些。一般都是两人端着酒杯,勾肩搭背,兄弟相称,追溯着上学时候的共同回忆,而在碰杯的时候,孙斌的杯沿总要低下去那么几分,二人一饮而尽,杯底露过来,坦诚相待,然后脸凑得格外近一些,窃窃私语一番,具体聊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是聊完后,两个人都在微笑,孙斌说,这事大哥给帮着费费心?对方则轻轻拍拍孙斌的肩头,答案不言自明。

他在孙斌敬酒的间隙问了问近况,孙斌没多说,就说干点项目,全靠朋友帮衬。他又问范小波和陈奎义怎么样了,孙斌说范小波开了个物流公司,天天忙,基本见不着。陈奎义家里给凑了点钱,跟人合伙买了辆车开滴滴,一替一天,也见不着。他跟孙斌要他们的微信号,范小波的倒是好找,陈奎义的却找了很久,孙斌找的时候没话找话,问他没事找陈奎义干啥,他原本想说,原来关系都挺好,后来联系断了,可惜。话刚要出口,他还是忍住了,就像和她在家闲聊时一样,有些话是暗礁,避而不谈是最佳策略。

他给范小波发了一条文字消息,大意是毕业以后很多年没见了,想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叙叙旧,要来的可能还有孙斌和陈奎义。他没提打牌的事,想等酒足饭饱后再来个水到渠成。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不愿意把玩麻将这事端出来,放在台面上说。他知道自己不是成功人士,可也不想显得那么无所事事,日子悠闲,尽管这都是事实。

过了一会儿,范小波回复过来语音消息,十几秒一个,接连不断,一个红点接一个红点。听背景音挺嘈杂,车来车往,还有大货车特有的高音喇叭时不时响,一声催着下一声。范小波说今天忙着给司机结款,能歇两天,正好聚聚。可最好是四五号,六号以后又要开工了。他问范小波想吃点啥,他提前准备。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期待着范小波能夸赞两句,再说声谢谢。可范小波并未表示出惊喜与感谢,只是说烤肉得了,省事,正好他家旁边有个小公园,也没人管,孩子也好这口。范小波还说炉子和炭都是现成的,肉和海鲜什么的不用操心,都预备好带去。

他没预料到一场小型同学会变成了家庭聚会,但范小波要带孩子来,他也不好阻止。炒菜变成了烤肉,还在他家旁边的小公园,野趣有了,但饭后玩麻将的闲适没了。刚刚膨大起来的炽烈兴奋一点点在冷凝。

范小波说陈奎义他找,定好时间通知他。

他又给孙斌发了微信,说要烤肉的事。那边隔了几分钟回复说,假期这几天倒是在本市,不过要去谈几个项目,都是节前定的,不知道时间行不行,到时候看情况。孙斌既没问是几号,也没问是在哪。他有些意兴阑珊,准备就回复个抱拳的表情了事。没想到孙斌的消息又到了,问是多大规模,他回复说,没别人,就你我陈奎义范小波四个。孙斌说,忘了问时间地点,自己事太多,啥都帮不上忙,都得付哥费心张罗。毕业后很久没聚了,机会难得,我争取看看哥几个。

他发去了时间,还有定位,又打开手机,查看起订单的物流信息,又把那幅竹骨麻将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他或许是太兴奋,忘记了孙斌是认识他家的,从前上学的时候没少来。

时间定在五号,范小波说那天他正好没事,也是陈奎义休班,陈奎义老婆也休息,方便带孩子。孙斌一直没有回复确切消息,他也不太清楚孙斌是否婚配,是否有了孩子,但从观感的印象来判断,应该是一个人来。六个大人两个孩子,人口不少,规模超过了他的预期,他不得不又去多买了四个塑料凳。

这几天里,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网上玩麻将,对手随机,玩法选本地,虽说短短几天不可能练成雀圣,但怎么也得熟练一点,毕竟张罗局的是他,再像从前那样受人指点,亦步亦趋,不免有些尴尬。他蓦地想起,要是赵颖还在就好了,不过念头只是堪堪掠过记忆的荒丘,并未抵近。当初他不曾选择赵颖,如今是不是选择赵颖,看来也没什么关系。孤家寡人就孤家寡人吧,起码还有个孙斌陪着他。兄弟四个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害怕到时候见面无话可说吗?他不免笑自己的焦虑毫无来由。

牌玩得久了,难免腰酸背痛,他就出去走一圈,顺便采买点烧烤杂七杂八要用的东西。虽说范小波要准备东西,但他还是买了两箱啤酒,两瓶汾酒,还有几瓶果汁和一大袋小食品。另外买了几捆竹签子、烤肉料,还有烤网。他从前只是在烧烤摊上看过烤肉师傅操作,有个大略的印象,所以在买东西时,也只能依葫芦画瓢。他时不时会碰到二大爷和那三个老头。上桌打两圈的欲望不断涌起,但他还是选择了打过招呼走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假的原因,麻将在四号晚上才到。虽然晚了点,好在没耽误事,他松了口气。拆了包装,他发现木盒远不如想象的精致。表面有雕花,但线条难说流畅,红花绿叶只具备大略的轮廓,勉强可辨认而已。等他打开盒子,拆开真空塑封的牌,发现红绿相间的牌面比盒子的雕工好些,但也有限。研磨打稿雕刻上色的功夫远不如做旧用力,几张牌上甚至出现了破损的白茬。他拿了块新抹布浸湿了又拧干水,在台灯下拿着麻将牌逐个擦拭着,不敢碰上色的部分,手法尽量轻柔。他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白抹布上已经花花绿绿,投水时,水面泛起一层细密的白色骨粉。

擦过的牌黑白相间,白是苍白,黑是棕黑,泛起特殊的气味,在水的滋润下,气味缓缓膨大起来,那是骨的油脂气混合了竹的清香。

卖家附赠了一张毯子,化纤的,绿色,绒毛细密,正反两面都印刷着东西南北,正中则是个硕大的繁体发。毯子摸着厚实,可他总觉得这东西像是地毯。

毯子铺在书桌上,牌散在上面,他伸手揉搓着牌,偶尔拿起一张,用拇指的指尖在牌面上试探着,再翻过来,十有八九猜错了。然后牌面向下扔回牌堆,继续揉搓。过一会儿,再把牌面逐一翻起,牌底向下揉搓起来。

他心不在焉,仿佛一切都不重要,这世界唯一的聲音,便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和麻将牌碰撞的轻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拿起一张牌,在暖黄的灯光下,苍白的白已渐渐泛黄,棕黑的黑不再浓重,牌面上是细密的痕迹,层层圈圈,渐渐将划痕以及白茬填满,手掌与毯子的摩挲让牌看起来圆润了许多。相信再假以时日,时光会赋予它们另一种面貌。渐渐打磨掉物的属性,代之以人的气息。

他随手拾起牌,在自己面前摆了起来,三张红中,两张幺鸡,六七八万,三张五饼,旁边是四六饼。他随手在牌堆里摸着,每摸出一张,都拍在旁边,可总也摸不到想要的那张五饼。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即便是工作日都没这么早过。他顺着窗子望去,只见穹顶是阴沉的青色,重重地压着,楼宇之上只剩一条白线,透出不堪重负的晨光。

假期的前几天还秋高气爽,风缓日熏,不知怎么的,这一天却忽然变了天。整个上午天都阴着,风也大,北阳台的塑钢窗被吹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微响。他见街面上三三两两走过的行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外套。

他給范小波发去消息,说今天是不是就别烧烤了,天不好。范小波却说,东西都准备好了,大不了早点收。语音消息里交织着他儿子兴奋的喊叫和他老婆的斥责声。

范小波真是没少买,牛肉羊肉鱿鱼土豆韭菜花生弄了好几大袋子,还有一个西瓜和一小筐砂糖橘。他俩实在拎不动了,就和炉子炭什么的扔在后备厢里。

范小波比以前瘦了不少,上学时爱梳的郭富城式的分头不再,发量堪忧,已遮盖不住油亮的头皮。脸上少了脂肪的填充,抽缩出沟壑,沿着眼角鼻翼和嘴角伸展。范小波的儿子算起来,他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是在办满月酒时,还不大一点,让奶奶抱着。范小波的老婆见得也不多,除了在婚宴上就是满月酒时。

进了屋范小波老婆要去切肉,范小波说,我跟老付忙活就行了,你看住儿子比啥都强。范小波老婆说你上人家来,还让人家主人动手?他见范小波老婆并没有离开沙发的意思,忙说没什么,要不这也是他的活。客厅茶几上的几样坚果是他事先准备好的,玻璃杯新洗过,旁边摆着果汁饮料,能有三四种,口味不一。他开了电视,按照范小波儿子的指示在电视盒子里选了奥特曼。

客厅里震耳欲聋,是怪兽的嘶叫和奥特曼的呼喝,以及范小波儿子兴奋的喊声。范小波老婆偶尔出声制止,但也就能消停几分钟。

进了厨房他才知道,范小波在家从来不做饭,只能干点洗洗刷刷的活。菜板上摊着一大块牛肉,他从未处理过这么一大块肉,上面还泛着血光,一时间让他无所适从。范小波说,切块吧,别太大,要不然吃着费劲。范小波说着,在手机中翻出来一条抖音视频,里边一个光头男人展示着腌制肉块的过程。

客厅里忽然响起小男孩的哭声和女人的责骂声。他和范小波忙去看,范小波老婆抽打着儿子的屁股,沙发上满是深紫色的葡萄汁,还在往地板上滴着,地上是打翻了的玻璃杯。他忙去取了毛巾。范小波老婆说,跟你说了老实坐着,非得在沙发上蹦,越来越讪脸了。他忙拉过孩子,用毛巾擦着脸,说,弟妹,小孩淘,人来疯这是正常的,别动气。范小波老婆拿过毛巾,在沙发上擦着。可奶白色的真皮上,淡紫色的水渍怎么也擦不干净。范小波一把拽过儿子要打,被他拦住了。他把孩子推到书房,关上了门。

劝过夫妻俩,他回去继续切肉,范小波恨恨地说,就是欠打,一眼看不住就上房揭瓦。他没说什么,继续切肉,心里却琢磨着沙发得想法擦干净。等肉切成条,准备切块时他才发现,没注意肉的纹理,都切成断茬了。

范小波见他停下,问为啥不切了,他说没切好,不是顺茬切的,范小波说什么顺茬逆茬的,这玩意又不是做火箭,用不着这么可丁可卯的,谁能吃出来。

范小波儿子再来厨房时,是来帮着往竹签上穿肉。小男孩照着妈妈一句一句地学着,跟他道歉,他当然是选择原谅。小男孩见自己并未受到想象中的惩罚,穿肉时渐渐不安分起来,签子上的肉大的大小的小,要不然就是把腌肉的洋葱穿了一串。

肉串穿完了,鱿鱼都改刀成了大片,花生煮过,土豆切了片。韭菜没动。东西太多,估计烤韭菜这玩意应该没人吃,他劝范小波拎回去。

等他和范小波大包小裹地把东西拎下楼,在小公园里铺摆完了,陈奎义一家也没来。范小波打电话过去问,那边说去美术班接儿子了,正在道上,一会儿就到。

于是他又按着视频的指引生火烧炭,因为没经验,炉子摆在了上风口,一阵风吹来,呛得大人孩子一阵咳嗽,偶尔路过的行人见状,捏紧领口,暗笑着走开了。

又过了将近半小时,陈奎义一家才来。

他迎上去,想跟许久未见的陈奎义叙叙旧,可陈奎义就冲他点点头,然后从旧夹克的怀里掏出个厚厚的信封,递给范小波老婆说,嫂子,这是这个月的,最后一笔,你点点。范小波老婆说点啥点,还能差了是咋的。说着跟范小波要了车钥匙,拎着信封钻进车里,好一会儿才回来。

陈奎义盯着炉子说,怎么还放上风口了?说着,找了两块碎砖,架在炉耳,挪了个方向。陈奎义在啤酒纸箱上撕下一截,冲着炉子里热烈的火焰猛扇,等扇灭了焰头,又说,这谁烧的火?又不是烧热炕头,整这么旺干啥?火这么硬,回头不都烤煳了?赶紧整点水,矿泉水瓶子装,瓶盖扎几个眼。对了,带点色拉油辣椒面盐和白糖,砂糖最好,拿小碗盛,再来个刷子。

他应着,赶忙上楼去拿那些东西。他在下楼时琢磨,陈奎义从前话不多,见人就笑,不像现在,话多,还带刺,一下一下扎着人难受。

等他回来的时候,陈奎义已经坐在炉子后边,接过水瓶在炉子上滋了水,一阵白烟腾起,火小了许多。陈奎义一手一把肉串,来回顶着,把串头的肉块顶下去不少,手法娴熟,挺像那么回事,再加上身上半新不旧的毛衫和挺起的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烧烤摊的师傅。

陈奎义嘟囔着,这肉串谁穿的,顶头穿,这能架炉子上吗,得留点空啊,还用竹签子,待会都得烤折了,牛肉怎么还是断茬的……

范小波感觉出了气氛的尴尬,拦住话头说,奎义,你买车的事后来咋样了?

陈奎义说,磨叽半个月了,对方不松口,我跟他说,现在遍地网约车,出租车都让人家顶成啥样了,你这个车我还愿意照市价收,你还有啥合计的?可人家不听,非说回去跟媳妇研究研究,这一研究就又没信了。

范小波说,你反正现在有滴滴开,跟出租也差不多。刚把买车拉的饥荒还完,犯不着这么来回折腾。

陈奎义说,不是合计出租毕竟稳定吗。再说出租是自己的,能多闹点。陈奎义冲着正拿树枝掘土的儿子说,养了这么个玩意,多钱都不够。现在只要是能挣钱不犯法,让我干啥都行。

陈奎义一边说着,一边在小碗里抓了点盐,投入另一个碗中,倒了点烤肉料,和碗里的辣椒面和在一起,又抓了一捏,撒在肉串上,翻面再撒,炉子上腾起细小的火星。

范小波说,真要有心思,不如去顶个门市,坐地收钱,啥心不操。陈奎义显然是被说动了心,把烤好了的一手肉串交给他媳妇,然后喊他来看着另一手,到一边和范小波聊了起来。

什么上打租下打租,什么爿店顶账,又是司法拍卖,全是他平日里未曾接触的词。这些词底下又藏着一个个据说手眼通天的人物,这样或者那样的地块开发消息,以及动辄约等于他一二十年工薪总收入的价格。

另一边,两个女人捏着几串肉串,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聊得倒是很多,声音很低,听不清是说些什么,但从风送来的只言片语听来,大概是日常生活中的家长里短,抱怨公婆不伸手,抱怨丈夫啥也不管,抱怨儿子顽劣不听话。期间还要呵斥一下疯跑的小男孩,小心看车,留神脚下。

两个男孩已经从素昧平生发展到打成一片。陈奎义小车的后排简直就是个武器库,长枪短炮一应俱全。陈奎义儿子自己挑了把电动的M4,给范小波儿子挑了把手拉的98K,可能是觉得火力上相差太过悬殊,于是又给补了把电动的格洛克。他在烤串的途中还被指使上楼,在大可乐瓶里倒入一个个彩色的小塑胶球,然后灌满水,过了一会儿,瓶里便被膨胀起来的小球充满。陈奎义儿子说这叫水弹,然后又演示怎么把水弹装进硕大的弹夹,插回枪身,调节点射和连射,神情宛如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在给一个新兵蛋子作讲解。范小波儿子应该是没玩过水弹枪,于是陈奎义儿子又有些不耐烦地讲解了一遍。接下来两个小男孩在小树林里开始了厮杀。技术上的差距毕竟无法用数量去弥补,范小波儿子被M4高射速的弹幕所覆盖,许多水弹打在身上,化为碎片,溅落一地。范小波儿子把98K扔在地上大哭,陈奎义儿子见塑料瞄准镜被摔坏了,拉着范小波儿子要他赔,他试图去调解,结果两个小男孩扭打在一起,根本无从下手。两个女人闻声赶来,埋怨着刚才跟付大爷玩得还挺好,怎么忽然间就打起来了,真是一刻都不让人省心。女人们拿孩子没办法,最后还是男人们来解决,方法很简单,粗暴而直接,他们小时候也是被父母如此教育的。被缴械踢了屁股的男孩们脸上虽然还残留着倔强的泪水,但不得不握手言和,达成形式上的和平。

一场风波过去,人们各自归位,继续各自的话题,他百无聊赖地烤着肉串,手法从生疏到熟悉,渐入佳境。肉串不再焦煳或者半生不熟,咸淡与辣度也刚刚好。每当烤完一手,他就给男人女人孩子们送去。偶尔起两瓶啤酒给范小波和陈奎义,他自己也来一瓶,三个瓶口碰在一起,各自喝一口,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感觉昨天还在一起抄作业,没想到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他跟着附和两句,想找机会提提一会儿玩麻将的事,可就在某个瞬间,三个人都不说话了,他借口要看着火,拎着酒瓶回到炉子前,两个男人又开始热烈的讨论,而他,喝一口啤酒,感觉到炉火的灼热,以及啤酒的冰冷。

他忽然想起该给孙斌发个消息问问,什么时候到,好像只有他在意孙斌到底来不来。信息发过了,回复果然不出所料,说是在谈事,可能稍晚些过去,如果过不去,请代他跟哥儿几个道歉,回头找时间单聚,孙斌做东。

夜色渐渐,玩累了的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北风势头不减,吹得已见枯黄的草木沙沙作响。女人们说孩子困了,不行就收吧。范小波和陈奎义聊得也差不多了,张罗着要收拾东西。从两人的神情看来,关于买门市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他嘴上说不用你们,剩下的我收拾,这样的客套当然是无用的。还剩了不少东西,陈奎义儿子醒过来,嚷着要吃鱿鱼,被陈奎义瞪了一眼,范小波把剩下的鱿鱼和整捆的韭菜递了过去,说都是新鲜的,明天正好炒个菜。于是在你推我让中,余下的东西按照孩子的口味被两家瓜分殆尽。饮料还剩两瓶,白酒没动,啤酒只开了一箱,也就喝了四五瓶,这些都被搬进了他家的地下室。他推辞说,这么些酒,不知道要喝到啥时候,大家分了吧。范小波说,喝不了存着,回头再来你这烧烤。真别说,还是厂区好,不像市区,事多,户外动个火,从城管环卫到街道老太太,一堆人找你。他心里盘算,過了十一,要再烧烤,恐怕得到明年开春。

临分别时,两个孩子已经握手言和,在陈奎义的鼓励下,陈奎义儿子把那把M4送给了范小波儿子。男孩们约定,练好了枪法去范小波家,收拾小区里别的孩子。他看着两个男孩信誓旦旦地结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心中有些唏嘘,他想起了楼上的书房里还放着那副价格不菲的麻将。

这场牌局在未开始时便结束了。

第二天上午她发来微信,说是正在转机,下午就能落地。他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才把沙发上的果汁擦干净,虽然看起来那个部分从奶白几乎变成了纯白,但如果不注意的话,应该看不出来。

他掂对了几个菜,都是她爱吃的。菜谱确定,他便去买菜。临出门前,他踌躇许久,还是拎了个黑色的塑料袋,沉甸甸的。

买完菜,见二大爷的牌桌还在。他凑过去看了一会儿,一个老头说,小伙,摸两把?他没推辞,坐在了刚让出的椅子上,把买的菜放在脚边,打开塑料袋,捧出黑色的小木盒。牌一摞一摞地拿出,铺在桌面上,几个老头看到精致的麻将牌,不由得啧啧称奇。二大爷伸手拿起一张,拇指在牌面上摩挲着,感受牛骨的细腻,然后说,小子,你这小麻将整得挺带劲啊,太爷那辈传下来的?这玩意都能算文物了吧?用指甲在牌面上抠抠,问,象牙的?他微笑着说,不是象牙,是牛骨。啥文物不文物的,就是个玩物。

在稀里哗啦的洗牌声中,他心想不一定非得四归一,和大和小不都是个玩吗?如此,心便安稳和妥帖下来,牌打得四平八稳,和过几把,也给人点过炮,几圈打下来,没输没赢。

他看看时间不早了,于是拎起菜让出位置,转身离去。

二大爷在身后喊,小子,麻将!

他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送您了。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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