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晓
(吉林师范大学,吉林 四平 136000)
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中篇小说《夜深时分》发表于1992 年,作家在小说中运用自然主义的创作手法讲述了一个家庭三代人的悲剧命运。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将社会底层的普通人作为《夜深时分》的主角,女主角安娜·安德里阿诺夫娜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末流诗人,靠写作所得的极低报酬和零星打工获得的微薄收入,再加上母亲西玛的少的可怜的养老金,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安娜的一双儿女即使到了成人的年纪,也没有为这个家庭做出奉献,反而无限地剥削安娜为数不多的收入和外婆西玛的养老金。一家人迫于生计相互折磨、相互算计,更有甚者不惜恶语相向,亲情在贫穷的生活面前荡然无存。小说情节并不复杂,语言也十分简练,但在作者的笔下,却呈现出独特的风格。本文拟从视角、叙事话语和叙述时间三方面分析《夜深时分》的叙事特色,探求作者的叙事手法所取得的效果和意义,进一步理解作者在小说中的思想感情。
叙述视角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1]。相同的故事在不同叙述视角下传递出的主题也是大相径庭的。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谁是叙述者,谁是受述者,谁是叙述对象成为一种权力之争,这种人物之间的叙述权之争又是男女社会斗争的体现[2]。由于男性文化占据统治地位,传统小说多采用男性视角,女性人物常常作为男性观察的对象,处于被男性人物凝视的位置,女性人物的性格变化、命运发展等都会通过男性话语进行解读和书写,表现出强烈的男性中心主义。在俄罗斯小说《夜深时分》的开篇,作家就表明收到一本《桌边记事》,借用手稿的形式,巧妙的让故事以女主人公安娜第一人称的方式展开。作家彼得鲁舍夫斯卡娅打破传统的叙述视角,从女性人物的视角加以叙述,把女性人物从被男性凝视的位置中解救出来,并且二者地位发生了翻转,女性人物从被“凝视”的客体变成了主动“观察”主体,女性主体性获得了建立,并根据女性独特的观点讲述情节发展。
在小说《夜深时分》中,安娜是叙述事件的核心人物,安娜的视角建构了故事发生的时间、空间以及其他人物,用自己的视角推动情节的发展,作家给了角色“安娜”一定的叙事优势,使她能够观察、描述和削弱男性叙事话语的力量。小说《夜深时分》中没有明显的男性人物代表,作家用简短的话语将其一一带过,虽然作家着笔不多,但作者也会充分表达“安娜”对男性的情感反应,即对男性的批判。在小说中,安娜这个女性人物刻薄并且十分具有攻击性,经常用不雅的语言谩骂周遭环境,表达自身的情绪和心理活动。安娜对女儿阿廖娜的丈夫萨沙评价很低,她是这样描述女婿的:“这个杰尔诺波尔市人”[4];“而这里这个多余的累赘却到处戳着”[4];“叫他滚得远远的”[4]。从这些例子中,可以看到安娜对女婿萨沙的厌恶和批判,甚至安娜都不愿提起女婿的名字,只用“杰尔诺波尔市人”“累赘”等称呼来指代女婿萨沙。作家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借用安娜的女性视角来对抗父权制的压迫,将男性人物引入女性角色观察视域,打破了传统小说中女性被定格为观察客体的男性霸权地位[5],为读者呈现了一位独立自强的、具有主体意识的女性角色。
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将人物话语划分为三种类型:讲述话语(叙述者的语言)、间接引语(间接叙述体的转换话语)和直接引语(戏剧式转述话语)[3]。胡亚敏在《叙事学》中解释道,直接引语是人物语言的实录,它“被认为是人物说出来的话的本来面目”[6],主要包括人物对话和独白。其中人物对话一般用引号来标出,用以保留人物的各种语言特征。人物对话也是直接引语中最常见的表现形式,在《夜深时分》中有许多人物对话,作家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借助这种人物对话来直观地展现人物之间的关系、塑造人物的性格以及表达作者自身的思想。
例1:“我罪有应得。”
“嗳,你说的多么没有道理!”
“噢。”
“假如当时你们出庭的是八个人,每个人的刑期至少得五年。明白吗?”
“住——口!”[4]
这是安娜与儿子安德烈的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发生在安德烈被监狱释放回家的时候。一开始安娜对其诉说女儿阿廖娜和女婿萨沙的事情,在交流的过程中母亲安娜提到了安德烈当时判刑的往事,安德烈当场表达了自己对母亲的不满以及侮辱。试问,儿子怎么能对母亲进行语言侮辱?这些直接引语给读者心中埋下了一个谜团,只有继续跟随安娜的叙述,读者才能找到答案。安德烈对母亲的辱骂是因为他、安娜、阿廖娜、外祖母西玛他们4 个人共同生活在一个缺乏正常家庭氛围、支离破碎的家庭里,在这个家庭里,除了安娜和外祖母西玛有一份微薄的收入,成年的家庭成员都没有正式的工作,从居住条件到穿衣吃饭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十分拮据,大家都为了生计而与其他的家庭成员进行争吵,在生存都成问题的情况下,何谈教养和颜面。除了物质方面的贫困,这个家庭的情感方面也有缺陷。安娜从大学毕业后就在一家报社当见习记者,同事离婚之后与安娜结婚,安娜生下一儿一女,后来安娜与同事情感破裂离婚,此后,安娜靠着自己的微薄收入和母亲的养老金,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在这个家庭中,家庭中的男性人物缺位,孩子缺少父亲,势必会对孩子的成长产生一定的影响。结合物质和情感两方面的背景,就不难理解安德烈为什么会对母亲有这种态度了。在这些直接引语的暗示下,读者可以深刻的感受到女主人公安娜的生活环境和家庭氛围。
例2:“可我是诗人,”我说道,“戴上,我跟你说,戴上。您说好笑不好笑,我几乎是一位大诗人的同名人。要不咱们不去了,我这就告诉司机停一下车,咱们下车,戴上。”
“和哪一位诗人?”说书人通情达理地问道。
“您猜。我叫安娜·安德里阿诺夫娜。这就像一个高尚的标记。”[4]
这是安娜与吉普车司机的一段简短对话,我们可以明显的看到安娜强调其作为诗人的身份,并且用大诗人(著名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的名字再次重复一下她的诗人身份。我们结合上下文内容可知,这段对话发生的背景是安娜带着外孙季马和一位陌生的女士一同乘车,安娜知道这位女士和她一样都是花三戈比办理参加表演的手续,同时安娜一针见血地指出,她俩都是地位卑微的一类人。安娜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心气高、个性强,有着傲慢的尊严,生活的如此困苦,却不忘向陌生人显摆自己从事的专业,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在同样地位卑微的人面前表现出优越感,企图通过夸耀自己的职业来获得别人惊羡的目光,这份“诗人”的“高贵”被安娜紧紧地握到手中,用这份虚假的“高贵”来遮掩内心深处真正的自卑,这种掺杂了强烈的自觉意识的与众不同,也是安娜思想深处的虚荣和傲慢,但也正是这虚无缥缈的“高贵”和“高尚的印记”,让安娜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保持其教养和体面,经受住一切打击。这段直接引语成功地构建了一个社会底层的女性知识分子身份,将安娜傲慢的尊严表现的淋漓尽致,向读者形象地揭示了一个虚荣的自傲自尊的女性形象。
分析《夜深时分》的叙述话语可以发现,作家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善于运用直接引语进行叙事,并借助这些直接引语营造故事氛围、塑造人物形象、凸显人物性格。《夜深时分》中的叙述话语,使我们领略到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冷酷而又刻薄的笔锋,她借助女性人物的话语,为读者展现了20 世纪末社会底层知识女性为了生活、爱情、亲情所做的一切努力,各种的算计,各种的争抢,只是希望在社会上有个立足之地。
“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3]热奈特在这里说明的是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故事时间”是指所述事件发生的实际时间,“话语时间”指用于叙述事件的时间[1]。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作家一般采用线性叙事,即遵循事情发展的先后顺序,按照开端—发展—高潮—结尾的顺序讲述故事,但在《夜深时分》中,彼得鲁舍夫斯卡娅没有遵循这种线性叙事的规律,而是采用非线性叙事,即没有严格按照故事时间,反而将故事线打散再进行排列。作家的非线性叙事主要体现在叙述人的的插话、回忆经常打断正在发生的故事时间,甚至在正常进行的故事时间流中插入另一层面的故事时间[7]。
例3:剩下的只有让自己纵身跳向火车的轮子地下。(她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念头—A.A.)我干嘛还待在这儿?他已经要走了。幸好,昨天晚上,我一来到他那儿,就从他那儿打了个电话给M.(这是指我—A.A.),告诉她我要到莲卡家去,将留在她家里过夜,妈妈对我大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像“知道了,你在哪一个莲卡家过夜,你根本不用回家”之类。(我说的话是这样的:“你怎么啦,我的孩子,小不点儿病着呢,你是母亲,怎么可以”,以及如此等等,但是她已经急忙把电话挂了,只说了声“好的,再见”,没听见我说的“你那儿有什么好”—A.A.)[4]……
这是安娜阅读女儿阿廖娜日记的一段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安娜在阅读女儿日记时做了许多批注,安娜的注释性说明不断穿插在日记里,读者的思路被不断打乱,一边是阿廖娜,一边是安娜,作品呈现出的时间流显得不很流畅。
此外,《夜深时分》大部分的故事内容是由人物的片段记忆组成的,人物的记忆也呈现出时间和内容的双重混乱。在故事开篇,安娜首先叙述了她带着外孙去朋友玛莎做客的故事,在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安娜又叙述了她和朋友玛莎过往的共同经历,讲述完二人之间的故事后,作家笔锋一转,安娜又回到了当时在玛莎家做客的场景,继续讲述了玛莎的女婿看电视的故事,也就是在这里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读者印象中安娜与外孙在玛莎家吃饭的回忆又涌起了。在这部分,彼得鲁舍夫斯卡娅把当前时间的完整性给粉碎了,从而失去了线性时间的连续性。
重复叙述是热奈特在讨论叙事时间的频率时提出的一个概念,重复叙述即讲述数次只发生了一次的事件[1]。热奈特曾指出:“重复”事实上是思想的构筑,它去除每次出现的特点,保留它与同类别其他次出现的共同点,是一种抽象[3]。作者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在《夜深时分》中重复叙述了女性人物经历的类似事件,尖锐地指出外婆西玛、安娜和女儿阿廖娜三代人命运的循环与重复:安娜与女儿之间的关系,正如同安娜与母亲西玛之间的关系一样,母女之间相互折磨;外婆西玛不喜欢安娜的丈夫,安娜也非常憎恶阿廖娜的丈夫;安娜与丈夫离婚,独自抚养她的一双儿女,阿廖娜也和她的丈夫离婚,变成单亲妈妈抚养自己的孩子。三代女性人物的生活经历呈现出一种抽象的一致性,没有人会想到从她们的共同经历中去吸取经验和教训,她们无一例外地陷入命运的循环中,生活仍旧贫穷,情感仍然冷漠。作家对三代人命运的描述增强了文本的重复叙述特征,也表现了作家对那个时代底层女性生存状况的同情。
综上所述,《夜深时分》是由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创作的一部带有现实主义与批判色彩的中篇小说,作家真实地表现了社会繁荣背后的另一种生活,刻画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本文从视角、叙事话语和叙述时间等方面分析了《夜深时分》的叙事特点,小说采用女性视角,运用直接引语塑造人物形象,反映故事背景,打破传统的线性叙事,运用非线性叙事将故事情节紧密联系在一起,借助重复叙事进一步凸显作家的创作思想,给予读者丰富的文学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