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碎巴格达:伊拉克战争记忆

2023-11-08 23:40:13陈其慧
海外文摘 2023年11期
关键词:伊拉克人萨达姆巴格达

陈其慧

美军进入巴格达时,被视作对抗压迫、带来希望的解放者,但我所见的却是蔓延整个地区的混乱动荡。

| 尘埃落定 |

2003年4月9日,我站在屋顶天台上,仰望湛蓝如洗的天空。美军在清晨停止了轰炸,巴格达整座城就此安静下来。我看到远处一架直升机擦着屋顶低空飞过,敏捷如好战的黄蜂。萨达姆·侯赛因24年的统治在一夜间崩塌。巴格达,这座饱受压迫、充满恐惧的城市,在旧政府垮台和占领者到来的间隙,获得仅一小时的喘息时间。

伊拉克战争爆发前,我蜗居在一间一居室里。空间逼仄,堪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和一个行李箱。作为生活的调剂,我将一面墙漆成明亮的橙红色,如同巴格达灿烂炽热的阳光。老旧的空调寿终正寝,我没钱修它。屋内闷热难耐,我恍惚间觉得,那面墙如太阳紧紧追赶在我身后,不断烧灼着我。我已经欠了半年房租了。我在私人建筑事务所工作,每个月工资50美元。我想离开伊拉克,去旅行,自由地走在不同城市的街巷里。但我是个逃兵,没有合法身份,更拿不到护照。我像这个国家其他人一样,没有希望和前途。就这样,我的生命在窒闷炎热的家中缓慢消逝,我已经28岁,生活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我从天台下来准备回屋听新闻广播,邻居兴奋地过来敲我的门:“美国人来了!”

“对,广播说他们已经抵达希拉。”

“希拉?”邻居笑着摇头,“他们已经到这儿了,就在街上。”

我急急下楼,看到几辆两栖装甲战车停在我家公寓楼前的路口,仿佛此处便是诺曼底海滩。它们满载着全副武装的美国大兵,风尘仆仆。过去在电视里看到的场面此刻就这样发生在我的城市我所在的街道上。士兵从车上下来,迅速散开,单膝跪地,持枪指着我们。士兵身后是穿着蓝色马甲、举着摄像机的人,他们的头盔上印着“电视台”的字样。

我坐在路沿,看著这些美国士兵利用周围的建筑物练习射击。人群中一位身形高大的光头摄影师站出来,扛着大变焦镜头相机,缓慢地靠近我们。他小心翼翼,就好像在接近一群野生动物,既担心会吓跑它们,又害怕它们会伤害自己。他蹲在离我一两米的地方,将白色的长焦镜头对准我。我赶走了他,不希望自己上新闻版面。士兵回到装甲车上继续前进,路过国家剧院,进入萨顿大街。一小群男人和孩子忐忑兴奋地跟在后面。

| 好梦易逝 |

装甲车队和人群缓慢前进,路过了梵蒂冈大使馆门口。教皇的外交官身着黑色法袍和紫色绶带,站在门外凝视着入侵的美军。他不可置信地摇头,向任何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喃喃:“这很糟,这是非法占领。”街道另一边,一个肥胖的伊拉克中年男子,正站在他的店铺门前不停斥骂。不过,跟着美军的人们大多很兴奋。装甲部队在艾美酒店和喜来登酒店的门前停下。绝大部分国际媒体驻扎在那里。酒店门前的广场上矗立着巨大的萨达姆雕像,他右臂笨拙地伸向天空,引来下方观者的蔑视和怨恨。

我和其他伊拉克人以及外国记者们站在一边看着,只见几个热情高涨的人开始用锤子和铁棍敲打雕塑基座。他们花了很长时间,但仅打碎了基座的大理石表面。在记者们开始觉得无聊时,一辆配有巨大起重机的装甲车开入广场正中。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爬上雕塑,将一根粗绳系在雕塑脖子上,接着取出一面美国国旗。“不!你不能这样!”我喘着粗气,无望地乞求他们至少将解放的样子保留一天。但这不可能。他将胜利者的旗帜盖在失败者脸上,时间虽短,但足以在绝大部分人眼前定下“入侵”的命运。

然而,在那些宣称解放和民主的领导人的战争檄文和辩解中,这名海军陆战队员的行为相当诚实:他明白这场战争是美国和伊拉克之间的冲突,而他和同胞最终赢得了胜利,有权插上胜利的旗帜——他们认为,这种行为称不上是“入侵”。装甲车向后拉动绳索,雕塑无力抵抗,最终轰然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十几个人跳到倒下的雕像身上,用铁索和鞋子砸它。这一幕自此在几乎每份关于伊拉克的报道中出现,就好像这些人代表了伊拉克全体。

我在广场偶遇一位友人,我们在街区漫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未来是希望还是焦虑?距离广场美军基地不到50米的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大楼,已经被洗劫一空。我们遇见一位老妇人,她拽着一条从水利局大楼里拿来的地毯。“这是我的钱,萨达姆偷了我的钱。”她说。地毯破旧,已经一文不值。但在她眼里,这是萨达姆暴政的一部分,借由这块地毯,过去几十年的伤痛或许能神奇地得到治愈。

| 法外之地 |

混乱开始了。诸事皆允,一切都有可能。暴徒洗劫了政府办公大楼,只有美军坦克保护下的石油部躲过一劫。他们闯入工厂,剪断大门铰链,从墙上剥除电线,拆除生产设备然后当作废旧金属卖掉。武器弹药从军械库流入民间市场。未来,这些武器会出现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内战战场上。其中一部分还被偷运出境,满足了也门和索马里的战争需求。藏在沙漠军事基地里的苏联喷气式战斗机被拉出来,撬走了上面的武器和金属板,如同搁浅死亡鲸鱼留下的残骸。然而,这些都比不上伊拉克国家博物馆的损失惨重:近1.5万件珍贵藏品被劫掠,绝大部分无法追回,永远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

武装暴民在城市中如鬣狗般四处搜寻掠夺,抢不走的就烧掉。类似国家图书馆和档案馆这样的单位被烧了好几天。我看见国籍管理处浓烟滚滚:保存了一个世纪的档案和记录被焚毁。是的,毁灭一切,我天真地想:我们为什么需要国籍管理处?为什么不摧毁一切,在废墟上重建一个人人平等的繁荣的新国家?

几十年来,萨达姆主宰了我们的人生,以他所想架构整个国家。所以,当他的塑像被推倒,人们渴望实行报复时,他们想毁掉的不仅仅是萨达姆权力的象征,他们还将怒火发泄在任何象征着国家的事物上。在这种毁灭一切的氛围中,太多外国人和伊拉克人愿意将伊拉克“国家”这一概念彻底撕裂。

穷人搬出贫民窟,开始在军营和政府用地上建造新的住所。这些新贫民区由单层混凝土棚屋组成,流淌着油腻污水,垃圾堆积如山,被讽刺性地称为“哈瓦希姆”——萨达姆最后一次军事行动的名字。那些发国难财的人也被称作“哈瓦希姆”。

2003年5月,我在巴格达东部拥挤的贫民区偶遇一位老者。他坐在一个废旧铁盒上,笑得灿烂。他说,那些开着飞机和坦克来的美国人将在几周内修好所有东西。他们会恢复供电,让这个糟糕的地方变成天堂。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就好像一切已经发生了一般,脚边不再有污水流淌,混凝土棚屋焕然一新。但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情况却逐渐恶化。伊拉克人从推翻政权的喜悦中醒来,巴格达市民从兴奋到沮丧,最后变为愤怒。

人们生病想去医院,却发现医院空空荡荡。学校要么被焚毁,要么被占领。无人负责的公共服务系统已经崩溃。加油站外排起了千米长队,因为油井和炼油厂被破坏殆尽无法运作。无法供电是因为发电厂没有燃料,电缆被拆除出售。没有电力,净化设备无法运行,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医护人员不得不拿起枪支,保卫仅存的医院和诊所。

被巴格达高温折磨的美国士兵对眼前的混乱毫无办法;而习惯了高效的中央集权官僚体系的伊拉克人,也无法适应美国人管理国家时的轻率和随意。所有的决策都是临时起意:美国士兵会阻止抢劫,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们袖手旁观;他们有时会处理大规模的交通拥堵,但他们把坦克开到道路中央造成的交通拥堵问题更大。

伊拉克人没料到,他们的新领袖完全没有对占领后发生的事情作任何准备。或者说,整个冒险计划不过是仰仗美国的绝对力量压制,以及布什和其同盟者那不怎么靠谱的救世主信仰。当占领后的现实打破了繁荣的幻想,混乱和破坏产生了,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情绪就此爆发。

我不再当建筑师了。战争爆发后,我干过口译和修理工的活,然后被提拔为新闻助理——一个更体面的口译和修理工,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多年来,我的住所从一家旅馆到另一家,我走遍了伊拉克的各个角落。我,一个从未离开过伊拉克的伊拉克人,像外国记者一样,头一次好好审视了我的国家。我唯一的优势就是会讲本地话。我买了一台相机,开始记录我周围发生的动乱。我的照片被公开登出。2004年,我成为一家通讯社的自由摄影师。

| 牺牲棋子 |

很久以后我们才得知,攻打伊拉克的决定是由一群目光短浅的美国新保守派作出的。他们认为,伊拉克政权更迭會将民主政治带给中东,使其更接近美国;他们还认为,伊拉克丰富的石油资源足以支撑其完成国家重建。这些人如今仍然坚持同样的观点,煽动美国对伊朗发动战争。

2003年5月,联合国安理会授予美国“占领国身份”,将已经发生的非法战争合法化。“占领”一词放在中东语境下是褒义。经过几个星期的纠缠,一个新政府诞生了。领导人是美国政府中新保守派的拥护者保罗·布雷默。他成为了伊拉克的实际统治者,手握立法和行政权,好似英国殖民时期的印度总督。占领当局,即“联盟驻伊拉克临时管理当局”,由一群天真年轻且狂热的工作人员组成。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力,可以将伊拉克重塑成他们上级所构想的模样。他们是狂妄殖民者、傲慢种族主义者和渎职罪犯的集合,许多人之后被描述为“在阿拉伯土地上英勇斗争的英雄”。他们中一部分成为中央机构负责人,颠覆现有的行政体制,剩下的则盘踞在地方。

在巴格达,总统府和前政府办公大楼所在的区域被划为绿区,成为临时管理当局乱政的中心。在那段混乱的日子里,美国人随便砸钱,导致新政权根基未稳便被官僚腐败所侵蚀。管理当局内部也存在腐败现象。官员大肆敛财,贪腐屡见不鲜。绿区外人们排起长队,他们当中有希望获得美国帮助、建立非政府组织的社会活动家,有希望获得政府认可并争取财政补贴的部落酋长,也有渴望在新的经济市场把握机遇的投机者。

多年后,有许多西方作家和记者评价布雷默最早施行的两项决策犯了致命错误——解散伊拉克军队和所有安全机构,禁止复兴党成员担任公职。这两项决策使得成千上万人失去收入,致使民众叛乱,产生严重内耗。这些自以为秉承“理性”“客观”“中立”原则的西方记者,悲叹布什和新保守党的愚蠢行径。他们说,假如美国在入侵伊拉克前作好计划,情况会完全不同。

但事实上,侵略注定会带来崩溃,因为一个国家不会在经历反复的轰炸、羞辱和制裁后,摇身一变就成为一个新的国家。作多少准备都无法将非法入侵变为解放运动。谎言之上的战争摧毁了伊拉克,带来了席卷整个地区的宗派斗争,也永久性地破坏了中东的发展进程。

编辑: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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