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明对话提升中国文化的创造性转化
——论程抱一的文明对话理念

2023-11-08 16:56王嘉源
关键词:文化

王嘉源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2017年2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写入了联合国决议中。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提供一种以合作共赢为目标、充满人本关怀的新型国际关系模式,其推行既符合文明互鉴的时代特色,亦有利于弘扬中国文化“和而不同”的传统理念,兼备共同文明价值和中国本土特色,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重要内容,承担重大历史使命。中国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坚定文化自信、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引领下传播中国文化成为重中之重。海外华人文学由于地理、文化、语言方面的优势,相比国内本土文学更易被当地人民所接受,是传播中国文化的天然媒介。探索海外华人文学的创作规律,有望为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模式提供新的视角与路径。法国华裔作家程抱一兼备翻译家、汉学家、艺术评论家、诗人、小说家等多重文化身份,是中法文化交流的丰碑式人物。程抱一作为法兰西学院第一位亚裔院士,其作品体现了超越民族语言的全人类视角,追求对生命本质问题的思考,蕴藏着鲜明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受到西方文化界认可。对话是程抱一思想的关键词,也是程抱一创作的核心理念。本文试图从其笔下对话的意义、目标和实践方式角度,对其对话理念的内涵和实际运用进行梳理解读,以此探讨新时期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问题。

一、对话的意义:增强文化自信,实现文明互鉴

程抱一曾专门出版一本名为《对话》的小书,讲述自己从事中法文化比较工作的实践与思考。他在访谈、学术论著、文学创作里也不断提及对话理念,视之为21世纪东西文化交流的关键。

作为法籍华裔学者,程抱一对中法文化的交流史做过梳理。中法文学的相遇在16世纪拉开序幕,中国典籍由耶稣会士初步传播至法国,在文化界引起轰动。知识精英初步了解大洋彼端一个古老帝国的思想,有了认识世界的新角度,法国和欧洲一时兴起中国热。但这次对话既不深入,亦不平等,是单向性的他者凝视。西方作家如伏尔泰、孟德斯鸠对中国文化或褒或贬,都是拿想象中的中国作为自身政治观点的立论依据,其认知充满误解。到了19世纪,中文成为法国最高研究院科目,更多法国作家选择中国素材汲取灵感,如绿蒂、雨果、马拉美等,但他们笔下的中国多为落后残暴和唯美典雅两种极端面貌,与真实之间存在文化鸿沟,反映出白人中心主义高高在上、蔑视异己文化的傲慢态度。同时,这也体现西方社会动荡、文明幻境破灭导致文人不满,他们需以想象中的异国作为艺术乌托邦寄托理想,中国文化为他们求新、求变提供思路。值得一提的是,法国唯美主义诗人戴奥菲尔·戈蒂耶的女儿朱迪特·戈蒂耶将中国唐诗进行再创作,译成《玉书》,在西方文化界广受欢迎,启发无数作家,证明中法文化进行深层次对话的可行性。20世纪,随着中法两国人员、知识来往的密集,直接对话成为可能。中国作家以“睁眼看世界”为己任,走出国土,主动了解、译介西方文学,对话呈现双向性。法国作家不再仅凭西方人译介的作品雾里看花地了解中国,开始通过接受西方教育的中国“弟子”获取信息,甚至亲自前往中国“冒险”,对中国的认知更加客观真实。一些法国作家与中国译者展开真诚的交流与合作,如瓦雷里和梁宗岱、罗曼·罗兰和敬隐渔等,一时成为佳话。此后,一些优秀法国作家如谢阁兰、亨利·米修等,出自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将其精髓融入自身创作,中法文化对话被推上新台阶。不过,他们的出发点是在中国古典思想中寻觅东方智慧,解除西方文化危机,真正的对话尚未形成。

可见,西方对中国文化的认知极具片面性,往往将中国视为参照和想象的对象,缺乏深度了解,只取浅层印象以填补自身文化漏洞。在中国这边,随着20世纪初“救亡图存”思想的兴起,西方文明在全球范围内文化权威的建立,古老中华民族急于寻求西方文化的“现代性”。西方文学、文论大量涌入中国文化界,传统中国诗学体系遭到严重冲击,被动接受、失语现象严重,建立起的现代文论体系充满西方话语色彩,遗失了本土价值。这样的中西文化交流显然是不平等和失衡的,不能真正实现文明互鉴,对传播中国文化起到的作用极其有限。

不过,中西方对彼此文化的吸收采纳,亦体现了文化对话的历史必然性。作为一名对中西文化融会贯通的学者,程抱一具备宏观、超越性视野,敏锐看到未来人类文化和而不同的发展态势。一方面,当代西方文化虽一直以来占据主流地位,但因主客分明的二元弊端,陷入发展僵局,产生精神危机,需要参照别国文化,打破思维定势,以反思自身、寻找突破口。另一方面,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强和国际地位的提升,使得中国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积极参与世界文化交流互鉴成为必然趋势,中国应突破失语困境、彰显文化自信,发扬传统文化中永不过时的东方智慧。时代呼吁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对话是必不可少的途径。中西文化应进行对话,互助互补,才能产生新的文化活力与生命力,如程抱一所言:“我们的获救,存在于与另一方的对话之中。”[1]过去的中西文化交流并未显现对话精髓,中国文化要突破过往的小圈子,求得生存与新发展,就必须“开门搞研究”[2]18,与外界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怎样才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对话?程抱一解释:“一要平等的态度,二要包容的精神,三要开放的胸怀,求同存异,承认差异,保留自己的文化特性。”[3]双方地位的平等是对话和交流的前提。过去,西方以更为先进的一方自居,将近代资本主义发展衍生的理念,视作新时代普世价值观,极力对外宣传灌输,削弱别国文化主权意识,实质是文化霸权行为。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却因近代历史原因,被包裹在种种充满东方主义色彩的套话阴影和国际社会偏见之中,“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2]24,民族话语权尚待复兴。如此失衡的中西交流无法互通互补,只有在平等条件下,对话才能实现双向流动发挥作用。包容开放则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所追求的理想大环境,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坚持交流互鉴,建设一个开放包容的世界。”[4]文化的多元性和特殊性是无法避免的,由于各国的地理风貌与历史背景的差异,文化由此形成的生活机制亦有所不同。但文明的差异并非意味着没有共性,文化的民族性与文化的世界性并不互相抵触。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2]18,各国应在保持文化民族性基础上,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形成具有世界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可见,程抱一的对话理念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高度契合,对新时期海外华人文学的创作转向具有指导意义。

中国文化成就辉煌,理应在国际文坛发挥更大影响力,让世界听到中国声音。对话是双方的行为,在对话过程中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至关重要。“对中华文化的自信,是基于对植根深入、根系发达、底蕴厚重的文化力量产生的自觉,这是中国各民族人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不可或缺、凝聚人心的共同信念基础。”[5]对中国而言,一方面应保持自身文化特色,抵制西方文化同质性冲击,避免本土文化元语言西化;另一方面应加强文化自信,在尊重世界性共识基础上,主动与外部文化进行交流互鉴,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让中华文明同各国人民创造的多彩文明一道,为人类提供正确精神指引”[2]17。

二、对话的目标:深层次交流,创造性提升

对于新时期中国如何与西方对话,程抱一给出的方法论指导是:“一是不要有限制,二是要和它们最高层次进行对话。”[6]

不受限制,意味着对话触及面广泛以及心态坦然开放。对话作为推动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行动方针,应贯彻于人类精神文明建设,促成全方位人类文化共同体的建构。程抱一尤其强调,在对话中不应有藏藏掖掖的保守意识,应有开放、坦诚的端正态度。要有真诚的沟通与探讨,才能激发出真正有思想的观点。“我们对话,假如都有诚意,绝对是把我们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对话之前,好的东西各自藏着,对话之后,好的东西不但发挥出来,而且可能会发生质变。一个人身上有着绝对的真,但要通过真与真的交往、交汇,才能达到提升的地步。”[6]文化交流也一样,在真诚交往的状况下达到更高的境界,实现更高远的文化建设伟业。

最高层次,则强调越过浅显表象,追求文化交流的高度与深度。对话要挖掘出优质文化的魅力和底蕴,触及精神内核层面,而不仅是停留于表面的概念交换或表层文化的直观展示。进行高层次交流,可以使自身在他者之镜照射下跳出思维定势,看出自己境界最高的一部分。程抱一出版了多部中国绘画研究著作,被西方学界视为画论大师。但在他进行欧洲朝圣之前,他对中国文化只有表面的理解和继承。他是在意大利被西方绘画所震撼,对中国绘画产生兴趣,转而系统研究中国文化成为行家[7]。习近平总书记也曾表达过类似见解:“了解法兰西文化,使我能够更好认识中华文化,更好领略人类文明的博大精深、丰富多彩。”[8]交流触发的认识不仅包含文化方面,亦触及中国对自身地位及文化主体性的深入反思:“中西互为他者,近代以来东方与西方之间产生的对话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对话背后是中国在全球化浪潮中的自我定位和民族认同问题。”[9]程抱一还指出,高层次交流的前提是双方都有坚实文化根基,“自个的文化积累越丰富,越能与对方交流、提升,正因为有深厚的自我文化根底,才能直面巨大的西方文化传统,才能与之对话”[10]。华夏文明源远流长,融合中国人几千年来积累的智慧,经历史沉淀已形成高度成熟、完备的文化体系。有理由相信,新时期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指导下,中国文化能够通过与西方文化高层次的对话提取新的精髓,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走上新的高峰。

习近平总书记在联合国的讲话中特别指出,为维护和平、促进发展、保护文明,中国方案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共赢共享”[4]。共赢共享,意味着双方共同分享新成果。这也是程抱一对话理念的精髓。在程抱一看来,对话的本质除了平等互利、共存互补,另一大要义是激发出新的文化价值精要,这涉及到程抱一独特的“三元”思想。程抱一认为,一元象征专制,二元形成对立,三元才是理想文化形态。西方文化是二元文化的典型代表,从亚里士多德起便主张将主客体分开,发扬主体性,提倡主体对客体的征服,由此产生民主和法制理念。但太过强调主体客体的对立,也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以及神性的消解、人性的过度膨胀,当代西方因此出现信仰缺失和精神焦虑。中国文化遵循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传统,老子主张和谐,认为阴阳对立会引起冲突,因此设置“冲气以为和”,提出冲虚这一第三元概念,奠定了中国文化的三元思想根基。但由于封建社会对“大一统”的追求以及天子个人意志的泛滥,导致对主体的尊重和保障缺失,文化沦为一元模式,难以实现“三”的理想。所谓的三,即生于二而超越二,是对二者优良成分的创新性融合。程抱一指出,对话行为本身是“二”, 对话追求的理想结果是“三”:“因为对话的终极目的,不是你加我,而是吸取彼此优良的部分,超于‘二’,变为‘三’。”[10]可见,唯有在原基础上实现创造性提升,即两种文化主体融铸出新的文化生命,才是真正的对话。

程抱一的对话理念,充分展现其深厚的中西学养。一方面,程抱一受中国宇宙观思想影响很深,“文化与文化之间是可以相互连接的,是可以相互渗透的,这是我所接受的中国古老的宇宙观,是深深植根于我内心的信念”[11]。中国宇宙观建立在道家“冲气”概念上,元气激活生命的存在,将万物贯通成相辅相成、共同呼吸的交错网络,形成了有机统一体。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是关键,万物皆可交互沟通、变化发展。此外,和合理念是古老中华文明的核心思想,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中华文明历来崇尚‘以和邦国’‘和而不同’‘以和为贵’……几千年来,和平融入了中华民族的血脉中,刻进了中国人民的基因里。”[4]深受中国文化滋养的程抱一,在创作中处处突出互动与和谐的概念。另一方面,程抱一的开放视野也来源于法国文化熏陶。他不止一次提及,自身在法国知识界的成功得益于法兰西开放的传统文化精神,“就收养我的法国文化而言,它确实有与众不同的伟大和优秀的东西,值得人们吸取。比如,它的开放性、包容性和精致性。这种特性在文化、思想和艺术各个方面都充分地体现着”[10]。进入法兰西学术院是法国文人学者的最高荣誉,程抱一作为一名外国人能获此殊荣,体现出法国不拘泥于本土视野、接纳外来优质文化、积极吸收人类优秀文明成果的优良传统。

固然,接受亚裔院士不代表法国对中国文化完全认可,偏见依然存在,但这至少证明中国文化为西方主流文化接受的可能性。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程抱一能够超越民族语言地域界限,站在人类制高点上对中西文化进行开掘、融会和提炼,创作出超出中西二元、属于“三”的真正文化精华,“偏见产生于误解、产生于受蒙蔽,一旦发现真东西,就可以克服偏见,表现出真爱来”[3]。他因此获得法国文化精英认同,跻身法国文化主流圈。这对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极具参考意义。当代海外华人文学为投合西方市场需求,在书写上时有自我东方化倾向,实质是迎合西方人的阅读期待,满足其对中国的他者想象。这样只会加深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曲解,不能真正弘扬民族文化精粹,失去传播中国文化的意义。作为华裔作家,程抱一并不追求以中国题材猎奇,而是以中国故事作为载体,立足世界视角,挖掘普世价值、人性的相通之处,探索人类共有的命运及生命意义。他反对过分强调本土特色的民族主义,不愿以所谓远东魅力和异国情调取悦外国读者,认为艺术真谛在于吸收不同文化的精华、融铸新生命:“我总是用全人类这把标尺来衡量一切……真正的艺术家,不是狭义地去追求什么法国特色和中国情调,而是追求提升和创造。”[10]在中西文化广泛、深层次交流基础上实现创造性提升,是程抱一对话理念的精要所在。它符合对中国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时代需求,凝聚着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推动中国文化融入世界、参与多元文化建构,也为海外华人文学的时代发展与转型提供思路。

三、对话的实践方式: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中西理念的融合发展

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讲话指出了实践的重要性:“大道至简,实干为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关键在行动。”[4]程抱一不仅在访谈、文论中一再谈及对话理念,也将其付诸行动。他曾提出自己已不满于“艄公”身份,而要成为创作者。解构、注释、介绍中国文化等并非其归宿,他的终极目的是创作,是通过对传统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使其获得新生[1]。程抱一兼备多重文化身份,对文化传播的贡献是多方面的,笔者将就其翻译与小说创作进行探讨。

翻译是推动中国文化在海外传播的重要途径。程抱一精通中法两国语言文化,既是向国内介绍和翻译法国诗歌的开拓者,也是向法国译介中国文化的主力军。就后者而言,他的翻译涵盖多个文化领域,其中集结成册的主要有四部,分别是小说《骆驼祥子》的法译本、《中国诗语言研究》的“唐诗选”部分、介绍中国古典画论的《气与神》以及诗歌选译本《水云之间——中国诗再创作》,古诗翻译占据不少分量。中国古诗由于文字体系、形式意境的独特性,在转换成西方字母时往往精髓流失,难保韵味,其翻译历来是中国文学外译中的一大难点。程抱一译本标题中“再创作”三个字,体现其翻译理念,凸显以创造性提升为目标的对话意识。在《中国诗语言研究》的“唐诗选”部分,他对每首诗都给出了原文、逐字对译和意译,在尽可能忠于中文原诗基础上,以法语语法习惯和法国人思维方式重组词句,进行译者的再创作。这一翻译过程融入了程抱一的唐诗分析理念。作为杰出的唐诗研究专家,他曾运用西方结构主义思想解读中国唐诗,开辟汉学新天地。在相关代表作《中国诗语言研究》中,他将唐诗分为三个层次:以字词为基本单位的词汇层、以诗句为单位的句法层、以意象为单位的篇章层。翻译实践中,他也遵循这三个层次,由浅入深,先选出对应法文词语,再按法语语法逻辑梳理句子,最后融合中法审美意象,加工出兼备准确性和艺术性的优美诗句。以其“唐诗选”部分第二首译诗《登幽州台歌》为例:

登幽州台歌

Du haut de la terrasse de You-zhou

前不见古人,

Devant ne pas voir / homme ancien

后不见来者。

Derrière ne pas voir / homme à venir

念天地之悠悠,

Penser ciel-terre / lointain-lointain

独怆然而涕下。

Seul affligé / fondre en larmes[12]

中文后直接罗列的法语词句和正式译文有很大差距,最明显的莫过于“前后(devant / derrière)”顺序的颠倒。西方与中国相反,将过去的人看成在自己身后,而把将来的人看成在自己前面。此外,原句中没有出现“我”字,译文添加je(我)作主语,以对应法语动词变位的习惯。“悠悠”二字,程抱一先将之对应翻成法语“远远”(lointain-lointain),译文中改成“广阔而无边”(vaste et sans fin),是对“悠悠”两字所描绘意境的阐发。程抱一通过并列逐字对译和意译,清晰展现翻译成形过程,得以让西方读者一方面接受符合法文遣词造句习惯的诗句,另一方面能看出中文原貌的独特用词与形式。译文优美畅达,给予读者自行判断的余地。读者在阅读中,能切身感受中法语言文化的切磋与交融,感受中法诗文风格的异同,欣赏译者如何在“二元”交流碰撞中提炼出“第三元”——保留中文韵味的法文诗。这种翻译方式为译介中国古典文学提供了典范性的参照。

如果说程抱一诗歌译文的受众以西方知识分子为主,他的小说则为普通读者打开认识中国文化的新天地。相比诗歌散文,小说内容通俗、剧情性强,更易为大众接受。程抱一的三部小说《天一言》《此情可待》《游魂归来时》都获得了法国文学界认可,尤其是代表作《天一言》,作为华裔新人处女作,在没有刻意市场营销的情况下,从500多部本土小说杰作中脱颖而出,斩获法国最高文学奖项之一的费米娜文学大奖。他能获得如此成功,同样有赖于小说中的对话理念。程抱一在小说中的对话意识主要表现为深浅两个维度:一个是不同文化的对比参照和中西人物代表的对话;另一个则是在中西比较视野下,对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性解读,寻找中西思想理念方面的共通性并进行融合提升。

《天一言》的主角是接受过中西教育的留学生,文中借其视角,随时对中西文化进行自然巧妙的对比点评,体现作者去伪存真、去粗存精的双重文化审视视野。对比既涉及饮食之类生活细节,如描写中国点心柔软浑圆,西点则轮廓明确;也囊括音乐等艺术方面,如形容中国音乐矜持幽远,西方音乐则威严而具有征服者气势。作者还会通过某一样具体事物,将对比上升到民族文化观层面,如对东西绘画的评价:“东方以一减再减的方式,设法达到了淡薄的原味,使个人的内在和宇宙的本质相合;西方则以人世的富裕,颂扬物质的光辉,一面推崇实存世界所显示的诸事万物,一面彰显他们最为私密和最为疯狂的梦。”[13]这些点评往往脱离套话色彩,视角独到,妙趣天成,本身就是不同民族智慧交锋的精彩对话。相比单纯的中国文化元素罗列,这些内容可以更好地促成西方读者通过二者参照了解中国,引发他们对中国的兴趣。

程抱一还经常安排东方人与西方人就某一主题进行探讨式对话,体现中西文化的互相观照与启发,《天一言》中天一与意大利画家马利欧谈论绘画、与法国女友薇荷妮克讨论音乐就是例证。不过,深入展现对话的形式和意蕴还是在其第二部小说《此情可待》中。主角道生和一位早期来华传教士进行了五次对话,呈现逐渐深入趋势。第一次对话,两人感慨于彼此距离相隔之远、对话机会来之不易,初步体验世界之广阔,但其中一方的宗教理念在另一方听来还是如同天方夜谭。程抱一借传教士之口道:“过于直接的话语不但让人困惑,而且与人抵触。”[14]第二次对话,两人对宗教的探讨更进一步,道生就之前的问题提问,传教士细致回答,双方进一步交锋。第三次对话,道生将一些概念引申到自己身上,比对自己的爱和天主的爱。紧接着的第四次对话,传教士对爱的理念作了更深层次的解读,既启发自身,也给道生无限思考。传教士即将进京,两人最后一次对话,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彼此交换很多看法,又都从对方的解说中收获良多。这段故事清晰展现程抱一心中的理想对话模式:在自由平等前提下,通过一些铺垫工作循序渐进建构适应过程,坦诚交换意见进行沟通,各自引发思考,在融会贯通中获得新想法。

小说中的深层次对话书写则表现为对中国文化在现代语境下的阐发,以及中西理念的具体融合发展。要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对外传播中国文化,仅仅介绍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是不够的,关键在于展现中华五千年文明积淀形成的思想价值理念。“我国要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就必须使当代中国价值观走向世界。”[15]当代中国价值观植根于传统思想,这就再次涉及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问题。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加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把跨越时空、超越国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2]17程抱一的方法,正是赋予传统思想以现代性阐释,再寻找其与西方文化的融合表现于小说,使中国传统文化与国际语境相融,实现创造性重释,从而为世界读者领悟和接受。例如,三部小说中的女性都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既是启迪者和引路人,又是主角心灵的最终依托,与宇宙原初奥秘有着密切关联。这一女性观来源于道家“奉阴为上”理念,道家将自然比作女性,又将大道视作天地之母,其思想学说有鲜明母性崇拜色彩。程抱一以现代视角诠释这一古老理念,强调女性具备无限包容性与神秘性,象征大地母胎和生命的大神秘,指引灵魂的依归。他把道家的女性观与西方文化中的圣母崇拜、永恒女性观念结合,塑造出一批融会中西特色、凝聚着爱与美的女性形象,她们带领主角走向真理之境。读者通过这些角色和故事,得以深切体会中西女性观的共通之处,理解道家思想的母性文化色彩。这种手法在展示中国传统文化民族特性同时,增强了语言文化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契合度[16]。

在小说主题方面,程抱一选择的往往是爱、美、自由、生命等具有普适性价值的命题,能引起不同民族读者的共鸣。他尝试综合中西文化理念提炼新思想,并对之作出进一步阐发,例如他独具慧眼地注意到禅道与俄狄浦斯精神的美学互通。禅道是佛家思想与道家思想的结合,着重心灵超脱、天人合一。俄狄浦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天才歌者,因为痛失爱妻进入死生双重王国,历经考验,融入灵魂大开的全生世界。俄狄浦斯精神,意味着以爱之心洞察万物奥秘,通过死亡考验,将一切提升为灵魂的明朗旋律与节奏。程抱一对二者精神的融通与提升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美的虚无;二是忘我与开放;三是对万物的洞察;四是死亡与生命的升华。

程抱一指出,首先,无论是东方的禅道还是西方的俄狄浦斯,都要体验虚无化过程。俄狄浦斯两度失去爱妻,美沦为虚无与幻灭,与中国诗人执著于“见山/不见山/复见山”的生存感悟和美学追求颇具共鸣之处[11]。因为禅道精神亦要求主体脱胎换骨,以追求一种不见甚至不在的状态。二者也都提出,要感受世界,就要保持对外界的开放态度,遗忘自我、超越表象以接纳他者。其次,禅宗和道家观念认为自然与人是有机的生命统一体,肯定物我相融,推崇人与万物的和谐与共生状态,同时要求直入根系地观察客观世界,让客体对象在主体内心深处生长化生出真正面貌,借主体返回世界。俄狄浦斯精神则追求对宇宙万物奥秘的神秘解释,认为要把握事物背后真正的含义,必须深入观察,与物融为一体,“将万物置于心的空间里,以至痛与至乐孕育,使它们无碍地再生,最后,诗人才能感受它们的含意和动向”[17]。最后,禅道和俄狄浦斯思想都视死亡为新生,相信死亡会使生命升华。道家有“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之说,认为宇宙天地遵循着回返循环又不断生发启程的运行规律,死亡绝非终结,而意味着新一轮生命的开始,道的运行并非单纯循环重复,朝向无限可能。在俄狄浦斯思想中,死亡意味着向真正的生命开放,俄狄浦斯正是历经死生双重国度进入“大开”理想境界。“大开”是指生命在深入领悟造物奥秘后,与万物呼吸相连、命运与共,朝向无限敞开。大开的世界是无形的世界,是生命吸收有形世界精华后进入的另一重天地,在那里一切将开启全新模式。程抱一通过中国禅宗和西方俄狄浦斯精神的对话,证明中西诗学精神的可沟通性,总结出创作者的使命:体验虚无和死生考验,以忘我与共生状态洞察万物奥秘,深入本质透视一切,进入灵魂大开之境。

这一思想,于程抱一的第三部小说《游魂归来时》体现最为明显。这部小说继承了程抱一追求多元审美的创作特色,以古希腊戏剧形式,再现荆轲刺秦王的经典传奇,实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小说运用三名主角多声部叙事,共同完成对历史故事的想象与建构。其中,高渐离是一名音乐家,他的成长是艺术家建构主体身份、寻得艺术真谛的过程。他从小就能体会自身与世间声音的感应,感受到身体与大地歌声的共鸣。后来他拜师成为乐人,在弹奏中体验献身艺术的忘我之乐。春娘离去,美的缺席给予他顿悟,他明白历经虚无的音乐才是灵魂之音。好友荆轲刺杀秦王失败身死,他领悟出音乐的至高意义是超越死生,贯通阴阳,歌唱万物奥秘,引发天地共鸣,“为了让所有向往生命的人们随着这唤神曲回归原始韵律,从而不被上天遗弃。相反,上天记忆永驻,直至万物合拍共鸣”[18]。他死后,同荆轲一样再获重生,和所爱之人春娘达成灵魂相伴的奇迹之境,其音乐也获得不朽。程抱一显然用这一角色隐喻俄狄浦斯,又在其身上寄托了禅宗与道家精神,使人物既具备本土文化理念,又凝聚世界性文化精髓,成为理想创造者形象。小说的其他形式、意蕴也体现出创造性转化中国传统思想、融合中西特色的艺术美感,不失为一次成功的中西文化对话。

程抱一并列原文、逐字对译和意译的翻译法,以及对比不同文化、描写对话场景和重释中华传统、融合中西思想理念的小说创作法,是围绕其对话理念展开的成功实践。对于中国文化在国际文坛上声音微弱的问题,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 “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2]24程抱一的做法,一方面激活中国古典文学并赋予其现代性意义,证明了中国文化超越种族、地域和时空的独特价值;另一方面,也在促成文化沟通基础上,实现创造性提升,提炼出具备国际共同价值精要的新文化内容,使得外国读者能在世界性场域中更好地理解中国文化。程抱一用文学实践证明了自身对话理念的价值,为海外写作如何更好地传播中国文化、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建设提供思路。

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一种新型人类文明发展理念,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内容。西方文化危机证明,以单一文化为文明标准是不可取的,不同文化之间需要交流互鉴,实现多元文化共生。中国作为有着和合文化传统的文明大国,有责任为建立新时期世界文化体系贡献力量,推动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响应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华裔作家程抱一看到中国文化突破自身圈子、与西方文化互救的必要性,提出在平等、开放、包容前提下展开不受限制的高层次对话,体现其对人类整体命运前途的关切。他的对话观不仅强调交流,更突出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以及双方文化精华交融后达成的新发展,符合人类命运共同体共赢共享的思想理念。程抱一在具体创作实践方面积极贯彻对话理念,传承并丰富了中国古典文化精华,通过中西文化的融合,克服文化异质性所导致的理解障碍,成功将中国文化理念、话语和思想融入世界性写作,实现民族文化向世界文化的创造性提升。程抱一的对话思想与实践,对增强中国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促进文明互鉴、提高中国文化国际话语权意义深远,也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下传播中国文化提供了典范。

猜你喜欢
文化
文化与人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国潮热”下的文化自信
窥探文化
谁远谁近?
繁荣现代文化
构建文化自信
文化·観光
文化·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