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敏
20世纪90年代被称为“太阳向着散文微笑”的时代,创作群体之广泛、出版刊物之多、文体争论之盛都是前所未有的。之后散文热度不减,虽有着消费文化推动下的商业性因素,但确实在题材选择、主题挖掘以及抒情方式上有了新的突破。女性散文更加关注个体的身体与心灵状态,内心独白式的私语散文实现了女性散文的新突破,因侧重于心灵描写和生命体验,思考生与死等永恒问题而形成了一系列的哲思散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追溯与反思的大历史散文创作更是蔚然成风。散文也呈现出更为广阔的文化品格,散文之大主要体现在篇幅之长与立意之久远,更多的思考人类重大命题,提倡大格局,所感所想的立足点更多地放置在了思考历史与把握时代,尽可能地借鉴传统与西方散文的优秀传统,实现散文的开阔,提倡崇高,以求实现在消费文化影响下困顿精神的超越……就散文理论而言,散文选材是没有领域的,一切皆可入题。外物因情而文,在真正的创作实践中,只有走入作家视野、碰触到作家心灵、经过情感的熔铸,才能成为具有主体意识的创作对象。
作家马叙诗、小说、散文三栖,涂鸦水墨,构成了对生活表达的多项维度。写作能用文字描写到极致,清晰透彻,而水墨却能大量留白,意犹未尽。马叙为表示生活真实的最大尊重,笔随心、心随眼,将日复一日行走的所观、所察、所思表达出来,以散文之笔写出了日常生活之缓慢,描述了市井生活,却并未在其中提倡意义与文化,更绝无崇高感,相反却散发出闲适之外的无聊和对生活的无意义感。
对已逝事物的怀旧,成为中外文学一再书写的主题。对过往的眷恋,成为人一生向前行走的必然姿态,这种回望也给人以继续走向未来的精神力量,而时间与体验的关联最为经典的便是文学书写。在文本中,过去的时间体验更为鲜活地被展示,也成为作家情感记忆与文学书写的标志,即当回忆充斥写作时,就是“强调人对已经逝去的时间的体验是那么刻骨铭心,以至于它牢牢掌控着作家的文思,渗透于作家的灵魂,并在作品整体烙印下抹逝不去的鲜明的情感印记”①。温州乐清,是作家马叙散文书写的根据地与出发点,以今时今地为中心点进行时空扩展,由物理空间的书写而建构起文化意蕴空间。
作家对曾经的林场、童年及求学经历的介绍在某些情节上极为细碎,并且可以说是不厌其烦地记忆输出与写作,更见出马叙的深深眷恋之情。平淡之物,珍藏在记忆中历经时间的洗礼,变得与众不同,成了承载与倾诉某种情思的最佳媒介。而一去不复返的曾经时光,是作家马叙笔下难得流露出的温情与暖色,尤其是在他散文创作以日常且平庸为主的前提下。曾经的一草一木,都浸润着不谙世事的观察与摸索,包含着曾有对外界的无限憧憬,对未来的美好期待,而成年后对生活极为冷静的描述与思考,这应该也是马叙从走出家乡、进入城市、返回上林镇,并将其写作与思想的根据地放置于此的原因之一吧。
童年童真童趣的刻画,与成年视角的审视也就平行交织在马叙的回忆类散文中,尤其是在散文集《时光词语》中《过去已远:另一种词语》的章节中。幼年时期生活过的长林村,记忆中有着做泥哨子的怀德爸、打草鞋的顺尧公、挑剃头挑子的方案、打锡壶的佚名者、弹棉花的师徒等,构成了当时乡村的一景,作家马叙的童年记忆将读者也带回了过去时间中,每一项工艺的描述中都充满了童年的向往,成为永恒的存在,也是唯一的存在,这种沉浸书写中现在与过往的视角是交织叠加在一起的,即便是孩子们不喜欢的剃头经历描述,都浸润着对故乡人事的爱。也正是这种植根于生命底色的记忆,在作家马叙的笔下平静地延绵开来,将读者一同带入童年的记忆时光,感同身受。而过去作为现在的“他者”,成为孕育、塑造作家创作生命的重要力量,也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神圣性。记忆中的叙述,因时间空间的距离感,让过去蒙上了神秘与美好的色彩,每一次童年叙述,相当于回归了心灵的家。“在整个白溪乡,只有怀德爸一个人做泥哨子。后来我到过其他的许多地方,也没见过有像怀德爸那样做泥哨子的”②,童年的追忆、成年之后的判断,作者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视角转移,造成时间的疏离感增加了记忆中的美好。
独属于每一个年龄段的青春都应该得到充分的表达,在文本中书写成为最好的回忆方式。马叙发表在《人民文学》2021年11期的《旧物美学》,主要是围绕十七年林场生活中日常物品的留恋与怀念,虽然身躯早已走出曾经的土地,但心灵却留在了过去。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偏远地区的少年“对现代化需求及工业制作的理想与向往,以及对外部空间的探索”③,作者说出了这些物品,如矿石收音机、留声机、喷雾器、柴油机及照相机给自身带来的精神愉悦,并用“迷恋”“感动”“兴奋”“激动”和“欣悦”来表达工业之器物带来的审美感受。更为与众不同的是,作家专注于描写器物之结构、使用原理及操作过程及随之而来的情感体验。这些物之迷恋,充分体现了作家青少年时期对城市及工业化的渴望,走出去成为生命深处最为真诚且急切的呼唤,也与后来对现代都市文明单向度的刻画形成了一定的对比。离开知青点时,作家马叙曾经发出过追问:“离开了,我还将回来吗?如果回来,我会在哪一年哪一月回来呢?”④尽管马叙在散文中多次回忆了记忆中的林场,可爱的阿三与阿兰,还有食堂的阿嬷,但却未再踏入那边土地,“我检视自己的内心,不坚决回去看旧地的原因,可能是为了保存一个不被更改的完整的旧地记忆”⑤。这种向过去的回望,必然与当下的某种处境相关,尤其是现代化的迅猛发展,都市成为人居住的场所,却未能够建构起能盛放心灵的精神寓所。走出去,再回来,究竟何处才是精神的归宿。回忆中的美好,与当下的生活,哪个感受才更为真实。时空疏离之后的想象,构成了本质上内与外的冲突。现代城市,甚至是城镇,在建设起高楼大厦之时,众多人聚居在此,个体心灵是被幽闭的,成为“单向度的人”,对于彼此来说又是陌生人,都是异乡人的存在。每一次的怀旧,或者说对记忆的书写,都有可能是因此而起,是寻求心灵的庇护,是对当下身份归属的一种确认,对文化之根的追寻。在马叙笔下,即便是童年物资的匮乏、林场劳作的辛苦、当兵时训练的劳累,都成为塑造记忆的一部分,亲切而又自然。但“回忆不等于期望;然而,它的视域——这是假定的——却指向于未来,即那种被回忆的未来。随着回忆过程的发展,这一视域不断地向新的领域扩展,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生动。从这一观点看,这一视域充满了被回忆起来的事件,这些事件永远是新的”⑥,过去在当下的映照之下变得更加生动,让人迷恋,马叙在自述创作缘由时谈到“我在对自我感觉的判断中,遭遇了事物的另一个镜像,它布满了凌乱的、纠缠的另一个自我与俗世,而这些事物也是松散、缓慢的”⑦,这也正是回望过去以及已然从生命中消失的事物必然成为作家马叙创作的重要切入点。
可远眺大海、遥望雁荡山的老家上林村,不可避免地衰颓了。再次走入乡村,只能是外来者的感觉,祖辈的坟墓、逝去的伙伴,现代化带来了不可抗拒的力量,时代不停发展带来了人员的更替,或许这就是生老病死、世代更迭的现实,也是带给人类最宝贵的思考。故乡的风物最大限度地影响了在此生活的每一个人,静默在乡村的只有老人,完整地坚守了故土所给予的一切,如父亲“一直无比单纯,无比朴素,也无比单一与平面……这里是一个无比安静同时却也无比空洞的空间”⑧,老去的生命如同乡村的自然,也如同原有的乡土法则一样,无法挽留地远去了,甚至可以说是溃败了。但关注与守候,却成为作家马叙的选择,重返故地,用不乏执拗的姿态书写、回归故土。“时间如大海。回望跳头山上,有许多墓地,那些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已经远去的灵魂,在墓地间升腾,飘荡,他们一起注视着这个村庄与时代。注视着这个村庄生存的人们。注视着这个村庄的过去、现代与未来”⑨,在这平淡的创作叙述中,隐藏着浓厚的力量与激情,从故土寻求精神资源,却不走向偏执与狭隘,没有对其他进行有直接的批判,而是将感受真诚显示,默默以现实的真切来体现隐忍的力量,充分展示了马叙情感上的独立与成熟。
当代人如何生活且行走在世界上,以何种视角来关注人类的生存境遇,是作家马叙散文创作的主题。走入作品文本,便走入了日常化的生活事件和寻常人物,作家以零碎化的空间来展露心路历程,发表对周遭事物的观点与看法,而文本的文化审美空间,必定是源于作家对自我生存体验的转换,借此表达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焦虑与无奈。
作家马叙以旁观者的眼光、冷静的叙述来对当下生活进行细致敏感的一笔一画的描写,将习以为常的场景及其中的生活状态进行了细节性的展示,让读者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市井气息,有庸碌繁忙的生活,更有被淹没的人群。作家并未将自身隐形,而是行走在日常生活之间,不提及意义上的追求,只谈论了物质与现实生活的平庸。《城镇内部交叉的小巷》中将整个城镇的西北角的油车巷、银潭巷、文笔巷、桑园巷的日常生活场景勾勒了出来,作者却并未将笔墨放在名字的历史由来等颇具有历史文化气息的问题上,直接将老旧道路的黑暗、脏乱,以及亲人的逝去,“这个破败的片区连成了肮脏的、平静的、气息贯通的一个整体”⑩。《在雷声中停顿》中,生活在一系列的琐碎小事中度过,在一包烟中度过的日常生活、如何减少家中的藏书、在雨天中观察船中卖炭人的生活,以及在雷声停顿之前与之后的声音变化及感受,“一切的事物,在暂时的停顿之后,在雷声远去了之后,又恢复了正常的杂乱和声音”。杂乱的空间成为生活流淌的证据,也是幽闭、逼仄空间对个体人生的压抑,如《冬季,一个剧院与它的内部》中整个剧院一直出于死寂状态,在这长久的时间中,青春的、颓废的、激荡的、麻木的生命状态都存并置在这一空间之内。《南京:半坡村,罗辑、罗隶、老高以及杜尚》文本名称中包含着的强大的记录信息及生活的琐细。《杂乱的生活场景》中看光盘、美声唱法、墙壁上的招贴、训斥孩子、老鼠的打扰、杂货店以及森拉克台风,展示生活的杂乱,也分析着在被众多杂乱淹没时的自我反省,“我是有着自己内心的晦暗的人”……文本内弥漫着琐碎的生活细节,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沉沦,甚至一种无可逃脱的宿命感,类似于荒诞的生存境遇,个体的孤独成为一种新状态,生存处境并非个体可以选择,而是被动地生活在一个熟悉环境中,等到将其进行抽离性书写,环境又显得陌生,生活在其中的人群坚韧地生活,面目却是模糊的,每个人似乎隐藏在群体之中,似乎是沉沦于庸常之中,正如马叙自己谈到的,“平庸的生活才是生活的本质,人的生活状态基本都会处于一个平庸层面,我是平庸生活的观察者,为的是表达其中的荒谬感”,平庸,在作家马叙笔下成了生活的本质。由平庸而产生的精神困境,由无处逃遁而产生的绝望感,成为笔下观察者的精神写照,这种写作方式也更加直面了生活的“原生态”,关注了存在的非理性一面,意义在这里得到消解,生活是荒谬的。
在喧嚣的尘世中孤独地行走,感受生活的每一种氛围,是作家马叙对生活最大的尊重与虔诚。游记类散文古已有之,近年来随着消费文化的兴起也更为繁荣,“在路上”成为对文化地理空间呈现的新方式,用散文来展示作家心灵中对自然景物的欣赏、人文历史的探讨,以实现精神的升华。作家马叙也创作了在浙江、江苏、青海、西藏等地游记类散文,这类作品无一不是关注自身最为真实的状态。“无论是读马叙的文字,还是马叙的画,我都能感觉他是一个人在玩。而且,是很认真地在玩。”《乘慢船,去哪里》写出了马叙的现实旅行与心灵畅游,从阅读的书籍、听说的故事出发,行走在路上,大多数情况下直接而又干脆,书写路上的所见所闻,独孤而又认真,任意识流淌。在《路过湖墅:星星点点》中作家记录了三十年前的坐船经历,以及当下的行程,跟随着时间的脚步来书写运河、丝绸仓库的见闻,在谈到丝绸工作时,作者有谈到其具有迷人的诗意,但“这一无限重复的工作,自然中止了他们原先的诗意想象”,将有可能的浪漫想象直接拉直大地上的朴质。之后又用“其余二三”来将此次经历的其他思考列入文本,扩充知识内容的同时更凸显出创作者内心的散漫,最大限度地写出了心境的当下性、多元与复杂。而作者思绪的跳动也让过去与现在、外在与内心交错,极大地扩展了散文表现的领域,也让文本更具有自由度。
当崇高在文本中被消解,生活有可能陷入日常的琐碎之中。而走入历史带来的神圣与高远,在作家马叙笔下呈现出了另一番情态。《流水浙北》中作者前往徐志摩故居及盐官看潮水的描写,选择的点都非常与众不同,故居并没有带来对历史的沉思之感,更多的却是自我走入这一历史空间之后的真实性灵感受,“人去楼空的故居给人以很不好的感觉,不仅仅是物是人非的感觉,而感觉到的确实在腐朽中消失的生命……故居给我的气息是陈腐的,阴冷的,昏暗的,这些都是我极不喜欢的氛围……一座没有人居住没有生命形式存在的房子,它关注的是仅仅是死亡的空气而不是别的什么”,而在盐官没有看到钱江潮,“面对着开阔的钱塘江,我为什么连想象都没有?钱塘江一直赋予了文人以许多瑰丽的想象,但为什么我对它会没有想象?如果看到汹涌的潮水我会有激荡的想象么?我想,我也会没有想象的”。提及一些有历史气息名称的街道,也讲述的只是生老病死的日常,仿佛对准某一个街道拍了张照片,并对此进行条分缕析,用全景扫描式摄像机一样记录从早到晚的场景变化,摒弃了原有的庄严叙事,却依然有人性的深度。流行的行走文化中的经典模式被拆解,宏大意义被空心化,所谓的深度也不复存在。而这种解构,在文本中并非以极其特别的嘲讽、戏仿等手段来完成,只是用最为简单、直白的叙述来实现,如在北京时,提到了圆明园,“到达圆明园时已是正午。我在那里走了两个来回。然后买了两个煎饼。然后离开”。散文写法明显不同于“走入遗址、联想历史、发表感慨”的历史散文书写模式,没有任何关于圆明园的美景、历史回顾及文化抒怀,没有用所谓的现代理性眼光来审视历史文化并做出评判,是为数不多地走入历史却并未写成历史散文的新形态。作家马叙却并不有意解构崇高,似乎崇高永远存在,只是存在得比较遥远罢了,从未刻意去凸显荒诞,只是在客观地流露出来。
充分感受生活的繁杂,日复一日的平庸,同时又以冷静的态度来书写、剖析,展示出生命的孤独与幽暗,却又依然尊重生活的本质,敬畏生命,拥抱生活,“当我看着这另一个我时,我想,这确是一具可笑的肉体,他有着可笑的行为方式,俗气,知足,低智。在深夜的时候,我会解剖开肉体、清点在血液里中的方言的成分,检视文字在内心的构筑方式,感知血液在肉体里的方向”,马叙用生活的“在场”与“旁观”孤独地行走在大地上,形单影只却坚定向前。
相对于小说等体裁而言,如何界定或是凸显散文文体特征是学界争论不休且无定论的话题,尽管从先秦诸子就开创了散文时代。散文之“散”,从非对偶的骈散论、到近代“新文体”、到周作人的“美文”、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形散神不散”、再到世纪末的“大散文”与“散文净化”之讨论,可以看出散文的概念、范畴、特征一直被阐释与争论。当然作为最能体现作家内心自我的文体,散文独一无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作家马叙是国内“原散文”写作的发起人之一,“原散文”最重要的判断依据是主要围绕着在场性、原生性、独特性与非判断性,主张散文的文字是向下散落,要面对生命与事物本身,贴近大地的生活却又有某种开放性,自由地书写不同生命呈现出的力量与温度。命名本身是一种姿态,是对现有散文理论的警惕与现状的不满,对意义的探寻,不是靠文字表述附加在生活之上,而是在书写对象的不断描摹中流淌而出。究竟何谓生活的本质?是经过升华后的抽象与提升,还是如实展示生活的杂乱?亦或者一地鸡毛之后是否有本质性内容的存在?马叙认为“需要面对杂乱的事物,面对身体欲望,面对杂乱生活,面对自身的灰暗与无知,面对绝望,向下深入,然后体现出最具质感的文字,颠覆以往的‘真’,把被架空的叙述拉回到地面上来”,以反对散文写作中刻意的诗意营造,应该呈现出生活中事物原本的不完整、破碎与混乱,以实现“对伪叙事的反驳……内核是在叙事中强调对事物与人的深度对接”, 实现诗意的祛魅,还原生活的有限真实。
马叙在散文写作中特别强调了自我感受的“真实”。尊重所见所感,将大量琐碎、平凡甚至是庸杂的生活所见,写出了生活的原汁原味儿,并直接点明其生活感受,甚至是在意识流的片段中都多采用直接给段落命名的方式来进行,而并非全部由所思所感来贯穿,多是眼前生活场景来完成,《冬日经历:居室和城镇》《午后的声音》中将自己类似于“一地鸡毛”的生活琐事全部展现了出来,甚至列举出了停车场的车牌、上班经过的每一家门店、午后咖啡馆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三个城镇之间的每一次来往、对面空位曾出现的人、吃过的小摊儿以及夜里出现的所有声音。《在浙东大地上游荡》中公交车上后视镜上看到的女人,作者更是根据其下车的站点推断其身份,在安昌古镇上将其看到的细节进行展开与延续。有时候这种生活的“意识流”给人以飘忽不定的感觉,日常生活的杂乱无章也跃然纸上,日常的支离破碎、心灵的憔悴无力,还有一丝旁观于其后的冷静都包含在了作者的散文书写中,而从某种意义上实现了客观描写与主观情绪的双重还原。
但此类真实并不等同于客观与原始本身,马叙曾从文字与语言的符号性谈起虚构的必然性,认为在散文写作中,“必须保持叙事的有限真实性,以及叙事的真诚态度,不做强大故事的构造者”,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尊重生活的原生态,通过琐碎的、平凡的、随机的场景与事件来记录,避免小说式的戏剧性虚构,甚至是“对现实进行锲而不舍地观察,认真的辑录事实”,真实地再现自我观察到的现状,进而去理解在环境中人的生活的真实。而在马叙自己的散文理念中,“真”显然是不存在的。“以往的所谓的真,是事物的抄袭而不是真正对原有事物的叙述,它经过太多意识形态附加后的无法还原”,甚至有时包含着对文字的不信任:“这个打铁铺及打铁铺里的师徒俩,他俩远离着我的文字,也远离着这个时代。对他俩来说,文字是无任何意义的,文字是矫情的”,当然这并非轻视叙事,而是认为不应该拘泥于体裁的限制,更应尊重对生活的真实表达。但又要保持某种叙事的克制,避免过多的小说化叙事写作及虚构的冲动,正是一种有限真实。任何事件,一旦走入回忆,便有了选择与遮蔽,而经过了书写,又有了文字与语言的表达限制,也就与原始真实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作家马叙也曾用隐喻的方式来进行叙述,运用象征、寓言式的表达来暗示作家的某种态度。在与曾经的工友一起畅聊旧时光时,回忆是闪光且美好的,一旦涉及当下的生活,“我此时的心境,也是灰色调的”,用“灰色”来隐喻现实的黯淡无光以及不愿触及之感。在《2010,现场》中,马叙借用“巨轮”多用来形容时代的滚滚向前,不可逆转,以参观造船厂为契机,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面对建造着的巨轮,面对建造巨轮的现场,我看到一个人慢慢地转身,离开,离开他背后的阳光,离开无数艘正在建造着的大船,重又融入了世俗的潮流之中。我也跟着他,离开,转身走入纷乱的俗世。”“巨轮”这一意象充分表达了作家更愿意贴近大地的生活,哪怕是与时代的大潮流方向不一致,注定不能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只能在当下感受日常俗世带来的一切,或喧嚣繁华,抑或者安静孤独。这一姿态更是作者人生道路选择的象征,马叙曾从温州乐清走入大都市,但却选择了主动地回归,这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是极为少见的,尤其是对生活既没有诗意的构建,更没有决绝的抗争,只是像时代记录者一样呈现给文坛独特的个体书写。正如作家自己所言,“没有理由不用具有生命质感的文字来逼近幽暗的事物深处”,来体味活着的本质。
也正是对散文文体的窄化与净化的反驳,马叙在散文创作中尝试了形式上的杂糅,同时其散文、诗歌、小说写作存在着互证。由诗歌来引入、过渡,或者直接将历史古籍知识放入,抑或者整段将所见所听列入文本。在《打铁,打铁》中,以国际歌“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引出,再列出以往作者自己所写的《铁匠》23行诗,将日常所见到的打铁铺场景记录、描述了出来。打铁的瞬间是激情的,综合了各类情绪之后带给作者的感受是持续的、无望的、艰苦的,来自不同文本的互涉,造成了马叙散文文体的杂糅,营造了某种共同的情绪,实现了散文的杂化表达。
马叙散文体现出来的创作模式与叙事特征的创新,从生活的细小与庸常入手,从本质上而言,是对世界的个性化表达,以形而下的低姿态来刻画平庸的日常生活,并将自身沉浸于其中,却又以极其冷静的态度来对其进行审视,包括对自身的观察与剖析,同时这种审视又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更多的是在自我与他者共同形而下生活的悲悯,人与人在平庸生活中关系与态度自我发现,而作者本人却是生活与心灵的孤独游荡者,通过散文对生活本质的立场表达。
平庸,是马叙笔下日常生活的常态,也是评论界对其分析的关键词。并非作家有意如此,而是现实中大多数人最为真实的生活质感,并非大起大落的戏剧性情节,将最为真实的所看所感书写出来形成的叙述,成为对意义最大的消解。发现平庸,其本质是内在的虚无,是对人内在本质审视的结果,是已经被常态化的精神危机,虚无与幽暗成为人性深处被暗藏的永恒,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每一位存在者都难以逃脱“常人”的命运,那么伟大,或者说不平凡则一种虚假,平庸才是真正的常态。但马叙书写的芸芸众生却有着最为卑微又坚韧的力量,永远存在于贴近大地的日常生活中,虚幻且真实、遥远又切近。
注释:
①马大康:《反抗时间:文学与怀旧》,《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第88页。
②马叙:《民间手艺人》,《时光词语》,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页。
③马叙:《旧物美学》,《人民文学》2021年第11期。
④马叙:《走在前面的人仿佛消失在去往远方的山路上》,《文学港》,2020年第11期。
⑤马叙:《创作谈:底色,以有限真实》,《文学港》,2020年第11期。
⑥艾德蒙特·胡塞尔著,杨富斌译:《内在时间意识现象学》,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
⑦马叙:《在雷声中停顿·自序》,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⑧马叙:《一个南方人是如何谈论煤炭的》,《散文》2018年第7期。
⑨马叙:《大海向东倾斜》,《天涯》2018年第6期。
⑩马叙:《城镇内部交叉的小巷》,《在雷声中停顿》,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