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格妃
蔡东笔下的故事多发生在留州和深圳,小镇内部肌理的严密与城市之中人群的疏离,二者形成对比,在人们习焉不察之处,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双城记”。
留州尽管有着大多数中国小城的迟滞与世故,但蔡东并未由此将其处理成落败萧索的人口流出地,在某种程度上,留州的存在为久居城市、无所归属的外来务工者保留了一块“福地”,抑或是本就虚构的“净尘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大规模城市化进程,不断重塑着社会的物质景观与人性景观,而作为新兴的一线城市,深圳近乎百分之七十的外来人口比例与高速的城市发展进程,使其包蕴着更多人的漂浮感。蔡东对于深圳的书写不局限于“打工文学”与“底层写作”,所关注的也非一时一地的具体困境,而是“日常生活的悖论和近乎无解的精神困局”①。世界的复杂性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蔡东小说中细腻的质地与幽微的情感由此展现。在留州和深圳这两个地理空间维度之外,还有一个维度值得我们注意:氤氲着久远古老气息的家居器物与古书古籍,它们服务于人物正在成长或正在没落的生活,无论这些人物的生活是完满还是贫乏,精神层面的“无家可归”让他们需要古典、艺术与文学,以此开启个人生活的重建。
在如今的全球化时代,高速扩张的产能不断得到释放的同时,日常消费的步伐也在加快,“物”的存在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物之所以是物,不再是因为它的实际功能,而是通过它与主体的独特关系、与其他事物的相互作用显现。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中曾做过这样的分析:消费从来不是孤立的,它实际上位于一整套全面的价值生产系统之中,因而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的确,在现代消费社会中,所消费的物品关乎人们的生活模式、价值选择、道德审美与文化认同。由精致器物幻化出来的“诗与远方”,也满足着人们构建个人身份,确立自身高级品位、气质和调性的虚荣感。
在《我想要的一天》中,麦思家餐桌旁的搁板上码着精巧别致的碗碟,精致物品的选择与摆放,散发出生活的丰盈与宽裕感。《无岸》中,柳萍家书房的书案上摆放的是李渔的《闲情偶寄》、袁枚的《随园食单》、文震亨的《长物志》、王世襄的《锦灰堆》,古籍中所流露的性情、写意、情趣、泰然与现实生活的一地鸡毛形成鲜明对比。《木兰辞》中,邵琴在茶室向众人演示考究复杂的茶叶冲泡过程,“程序本身就是一门自足的艺术,是形而上的、精神性的,有美学层面的意义,超越了低级的口腹之欲”②。邵琴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却深谙人情世故,擅于周旋与经营,古典文人的生活方式在当代俨然变成了一种表演。在信仰旁落而消费主义无孔不入的背景下,人们急于找到可以支撑自己的锚点,他们将生命的实感投注在物欲的满足上,并以古典、古意作为自己物质追求合法化的有力证词。这些物品所体现的精致化的生活方式,在现代社会中成了一种消费能力的符号和社会地位的象征。高雅的精神取向与现代商业文明并不违和,自身的成就与优越在出入场所与购买物品的档次中,最大限度地体现着古典、高雅的审美趣味在现代商业社会中的世俗化功用。
在《无岸》中,蔡东调侃人们对于高质量人生的粗暴总结:“见过世面,家里藏着几件真假莫辨的艺术品,穿礼服参加过红酒鉴赏晚宴,去过朋友的豪宅,上过朋友的朋友的游艇”③,这些便是人生最极致的体验。女儿高昂的留学费用让柳萍家的生活质量骤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贪恋都市生活的便利繁华,无法忍受满是便宜货的商店,这样的柳萍已经变质了,“几天不逛山姆超市就浑身难受,永远记得第一次使用双立人切菜时幸福的手感,家里摆满瑞士护肤品、新西兰蜂蜜、意大利羊绒衫”④。面对再次降临的生存压力,柳萍秘密地前往精神卫生中心进行治疗,不无讽刺的是,在精神卫生中心这样一个特殊的医疗场所中同样也是一床难求。医生的那句“混得好的人已变态,不成功的人毛病更多”⑤更是戏谑地道出了普遍存在于现代人之中的精神病症,这也正如《倦怠社会》一书中所揭露的那般,一个过度生产的社会,导致个体在被追赶着进行过度追求的过程中,身体机能梗阻,精神免疫失效。
蔡东在这部小说中还十分有意味地进行着这样的设置,精神病院对面就是大型购物中心,“琳琅着最美、最高级、最上等的货色”⑥,购物中心所散发出的璀璨就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盖茨比多次望向的东埃格村和黛西家码头闪耀着的绿色灯光。人们在都市中奋力拼搏,深受现代物质文明的教养,在工作伦理与消费伦理的双重挤压下,用“即刻满足”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尽享荣华,又伤痕累累。而现代生活最具症候性的一点是,物质生活以压倒性的优势挤压着价值生活,“在现代高度精确的时间刻度表中,生活被分割,价值被悬置”⑦,物质生活和价值生活之间的撕裂导致了主体的撕裂。就如同马歇尔·伯曼所言,现代生活就是过一种充满悖论和矛盾的生活,出于对单向度的物质生活的厌倦与对价值生活的渴望,蔡东在小说中尝试寻求新的行动力量,哪怕在物质上拥有了一切,依旧会经历这样的时刻:追问生活的意义,内察心中的律令,仰望头顶的星辰。
蔡东的小说有“往里走”的趋势,她在文字中反复确认了其写作的当代性与现实关怀,关注人对自身境遇的处理方式,聚焦现代人在精神层面所要面临的全新挑战。在她的笔下,现代人的困境以细腻精美的叙事语言呈现,人群中的孤独以疏离的面目出现。她的小说反映了当代人普遍的倦怠感,不只是有刚入职场的年轻人的倦怠,还有中年人的倦怠以及年老者的倦怠,这种倦怠与疲滞感隐藏着人们想要宣泄的情绪,想要挣脱的困厄境遇。人们在科技革命和自由开放的时代浪潮中逐步实现物质上的优渥,却难以在精神世界中充盈自我,伴随着阶层固化问题的逐渐显露,人们看不到未来的意义。提出文化再生产理论的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曾指出:“对于一些人来讲,学到精英文化是用很大代价换来的成功;对于另一些人来讲,这只是一种继承。”⑧“内卷”“躺平”等词爆火出圈的背后,体现的是普通人在文化和心理上难以向上融入的困顿与沮丧。那么,在物欲横流、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中,人们又该如何完成自我人格的塑造?
在这个问题上,陈飞白、孟九渊是蔡东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中古典审美趣味的另一向度,这是她向古代文明寻求精神资源的一种尝试。陈飞白工位桌上放着的是插着雪柳枝的细颈白瓷瓶,写诗用撒着金片的触摸起来有植物纤维感觉的淡青色轻薄纸张,散发出悠远淡雅的古意。她清醒地看清了现代化和城市化所带来的功利主义对人的入侵与异化,她理解因生活的内耗而充满市井气的男友母亲也曾是一个有着雅致名字的美丽姑娘,并在印着一丛梅花的纸笺上温柔地写下了以男友母亲的名字为题的诗篇《夏清煦》。她租住的小屋老旧,难见阳光,却布置得干净清爽,衣服平整无褶皱,寻常的食材也能做出独特的美味。陈飞白敢于拒绝世俗的底气并不来自家境、收入等物质层面的东西,而是精神上的充盈与自足。有着经济学海归硕士身份的她从之前社会所认可的成功人生道路中夺步而出,追求的是更为立体和丰富的人生,由此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在繁华绚丽的现代都市形象下的平实之美。
任报社编辑的孟九渊,为解开心中郁结用写新闻稿的方式,秉持着客观性、真实性的原则,重现多年前自家与邻居家之间的矛盾纠纷,在职场和生活中完成着一个又一个自我剥离的过程。他闲暇时读《论语》《范石湖集》,读张岱、白居易,日复一日,窗外树叶苍绿,秋意渐浓,“我心忘世久,世亦不我干”,沉潜进古籍中的松弛,有隔世之感。“高蹈的审美趣味如果纵情于大都市的‘物流’,则可能被‘物流’裹挟和征用”⑨,那么陈飞白、孟九渊的存在,展现的是大都市背景下物和人之间关系的另一种可能:从大都市的“物流”中逃逸,回到自身与日常,物质生活理想与审美的自我想象可在对于“美”的日常发现中交融,现实和诗意在其间轻盈过渡。而让《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中的周素格得以短暂抽离现实的空间则更为久远。曾经有过真正理想生活、深受文学艺术抚慰的她,抓住钟点工来家中做清洁的机会,独自一人来到市博物馆参观石器时代文物特展,一步就跨进三百万年前,于更为浩远、广阔的人类文明中拓展出更加无限的时间和空间。
如何让生命始终保持流动?理想与现实怎样取舍权衡?此岸与彼岸能否自如泅渡?蔡东在小说中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将更多的可能性投注在人物的具体行动中,通过一系列的行动,去认清和质疑时代的某些既定的法则和标准。
与此同时,蔡东的文字中流露出的现代人的游移与迷茫,也照应了这个时代弥漫在人们心中隐忍的彷徨。这背后依旧是对那一个古老命题的追索:我是谁?从哪里来?又该去向何处?在物欲充斥、遍地成功的现代社会里,裹挟的力量无处不在,对于“古典”的重温与亲近,用这个时代稀缺的甚至是远逝已久的某种品质来抚慰自己,或许也是人们在困顿迷失的处境中被唤醒的本性,从中进行思考、改变、自救,直至内心澄明。竹林里的嵇康,西湖上的张岱,退隐石湖的范成大,通达之士披发跣足于天地江湖,于浮华尘世间自有一份自足的闲适与宁定。蔡东为人物心中悲闷寻找疏解的出口,回归古典,切近内在,让精神得以喘息。
在面向未来、积极进取的时代召唤下,几乎每一个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扮演着“进步者”的角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持续不断的进城故事就是典型,怀着要在平凡的世界里过不平凡人生的希望,将自我的价值寄托在未知的远方。《天元》中所体现的职场“狼文化”与“蜂文化”,更是一种让人高度保持“运作”的精神力量,个人的价值被种种指标量化。但在蔡东所塑造的人物中却不乏“后撤者”,如《我想要的一天》中的王春莉,《天元》中的陈飞白,《净尘山》中的张亭轩,他们从社会中“撤退”出来,试图在“后撤”中获得一种精神性的保全。的确,人生的边界处常常隐藏着在日常生活当中无法观察到的可能性,因此,探索的过程本身,也是在引导着人们逐渐认清自我生命的限度。
王春莉突然决定辞去工作离开家乡,去异乡进行文学创作。在写作上天赋尚浅的她,对于自己创作的期冀是文学经典巨著《红楼梦》。尽管得到的冷眼、嘲讽、责骂远超于理解,她依旧笨拙地探索着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她四处旅行,广阔的世界也在向她敞开。就像穆齐尔的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里的主人公乌尔里希所意识到的那样,对他们来说,生活的可能性比平庸的、死板的现实性更重要。
陈飞白有序细致的生活方式、颇具仪式感地前往地铁摘下“一步致胜”的广告牌、墨竹纸笺上写就的诗在男友何知微前往盈泰证券参加面试、以体验者的身份经历那多次让陈飞白“落败”的最后一题时涌入其脑海,在那一刻,他理解了陈飞白的“后撤”与“不瞄准”。回顾二人的相识过程,陈飞白因何知微的古意气质一见钟情,提笔写下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让陈飞白满怀着相识已久的亲密感。他们能深夜相视对弈,彼此会心,他们的互相理解在追求卓越、前进的社会氛围中形成了一个独异的价值共同体。但在现代都市背景下,二人古典式的爱情故事又何尝不是一种高度理想化的呈现,这一份完满独一无二,难以复刻。由此我们不禁反问,在现代社会里,不含杂质地“成为自己”需要付出多少代价?蔡东在《净尘山》中给出了一种回应。
《净尘山》中的父亲张亭轩曾是一名高中音乐老师,为追求自我毅然辞去稳定的编制工作,成为一个文艺闲人。父亲的“后撤”在幼时的张倩女眼中无疑是英雄之举。毕业后张倩女奋力工作,在全球著名的通信公司华跃担任项目经理,当她在跟父亲电话交谈中流露出对高强度工作的疲倦与对“自由”的向往时,父亲以“别瞎折腾”“遵守秩序”“大有可为”作为告诫。多年前的张亭轩曾莽撞地拒绝过世界,苦心钻研书法、国画、演说技巧,未能等到伯乐的赏识与厚待,反而吸引了不少小城里的庸人看客,只能借怀才不遇、生不逢时聊以自慰。与友人谈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互相恭维对方是“留州甄士隐”,谈及浪荡子秦钟临终时的大彻大悟,与张亭轩自身的落寞处境形成了颇有意味的互文,滋补理想的唯一“正途”,却是一开始为自己摒弃的功名利禄这条路。张亭轩的身上曾闪烁过理想主义的星光,但在他与世俗、命运互搏的过程中,自己消灭了自己,理想幻灭之后的惨伤令人唏嘘。如杨庆祥所注意到的,张亭轩的失败“并不仅仅在于他在现实面前退步,更在于内心世界的溃败”⑩,他是“伪装的艺术家”。
当鲜活的生命遭遇固化的人生,冲破固然需要勇气,困守也同样艰难。事实上,家庭中一人的后撤,往往由其他成员在原有的社会晋升机制中艰难前行作为支撑和代价。《净尘山》中是作为内科医师的母亲多年的隐忍与苦心付出。《无岸》中已经启动多年的理想物质生活与女儿高昂的留学费用形成了冲突,本该是家中支柱的丈夫童家羽却怀有“我要是没被生下来该有多好”的退避心态,这让柳萍不得不接受“受辱训练”,乞求在单位那里能争得周转房的名额。《木兰辞》中的李燕在疏通人情与个人努力下成功在高校升任副高,而丈夫陈江流却仍在“一所暮气沉沉的中职学校里,做一名可有可无的美术老师”。后来陈江流遭遇职业危机,最终还是李燕出面为丈夫谋划周旋。逃离俗世的轻逸,是因为仍旧另有人负重前行。
蔡东曾在访谈中回应:没有经过滞重的轻盈不是一种真正的轻盈。与早期小说中致力于美好碎裂后的弥合不同,在《我想要的一天》《无岸》《净尘山》《布衣之诗》等小说中,蔡东不再尝试修复些什么,而是深究人生之苦,洞悉人心的暧昧与隐秘。蔡东对于“后撤者”的态度,也可以与尼采对颓废问题的态度进行对照,人物的“后撤”无论体现的是“真理还是谬误,虚构或谎言,仅就它们自身而言并无任何价值,只有就它们同生活的关系,就它们是促进还是妨碍生活来看,它们才具有积极或消极的价值”。因此,蔡东寄希望于古典与艺术,而每一个古典意象背后所体现的哲学与诗学,都可以视为蔡东对于人物的一种救助。它们服务于人物正在成长抑或是正在没落的生活,无论这些人物的生活是完满还是贫乏,精神层面的“无家可归”让他们需要古典、艺术与文学,以此重新培养对生活的洞察力与观点。在这个意义上,蔡东所追求的古典,远非一种单纯的艺术审美,而是作为一种意志,即使是在消费主义与功利主义全面入侵个人生活的情形中,她也依旧承认一种“古典”的可能性。
李德南曾在一篇评论中将蔡东的写作风格概括为“现代古典主义”,在直面现代人精神处境的同时,又对人之为人抱以古典式的态度,认为个体及其内宇宙是一个浩瀚的所在。蔡东通过细腻、敏锐、共情的文字给予读者生活的启示,有意识地为人物留存古典审美空间,赋予生活张弛伸缩的弹性。古典的追求所开辟的价值空间或许夹杂世俗化的倾向,相较于彻底的洗礼更像是温和的改良,但从中得到的安宁,哪怕只有片刻,都是真实而令人欣喜的,即使是在叹息和徘徊之中,也有可操作的理想主义。从古典中寻求新的行动力量,在失落中重拾自我的个性,去守护最为基本的价值,构建有内聚力的生活,蔡东笔下的现代城市生活也因为古典审美的基质而获得了另一层深度和内在。
注释:
①蔡东:《在全世界找到一张桌子——〈我想要的一天〉创作手记》,《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20页。
②蔡东:《木兰辞》,《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66页。
③蔡东:《无岸》,《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46页。
④蔡东:《无岸》,《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53页。
⑤蔡东:《无岸》,《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53页。
⑥蔡东:《无岸》,《我想要的一天》,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53页。
⑦杨庆祥:《新时代文学写作景观》,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37页。
⑧皮埃尔·布尔迪厄、J.C.帕斯隆著,邢克超译:《继承人:大学生与文化》,商务印书馆2021版,第28页。
⑨何平:《日常世界的痛楚和等量的喜悦——蔡东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
⑩杨庆祥:《小说即“往生”——读蔡东》,《文艺争鸣》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