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玙璠 闫理昌
乡土题材影片是中国农村的具象缩影,以其特有的民族性和现实性深深打动着观众。乡土题材影片聚焦于乡村现实,表达出特有的人文关怀和批判精神,是当代社会变革进程的见证者和记录者。乡土题材电影从新中国成立开始兴盛,在改革开放时期发展最为兴盛,迄今为止出现了很多非常优秀的影片,如《暴风骤雨》《黄土地》《老井》《那人,那山,那狗》等,这些影片以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现实意味展现出了乡土题材影片的独特一面。随着电影市场化和商业化的推进,中国电影市场迅速发展,资本在电影产业中捆绑流量式的做法比比皆是,大量的“娱乐电影”“明星电影”出现,票房虽实现了井喷式增长,但影片的内容和思想的表达水平却逐渐降低。在这种电影语境下,缺乏商业性、娱乐性的影片被大众忽视,甚至没有资本愿意为之投资创作,导致真正反映现实生活的影片日益稀缺,兼具人文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的乡土题材电影生存状态十分尴尬,但仍有一批电影工作者在坚持乡土题材影片的创作,他们坚守着这“一方净土”。
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城市化进程迅猛发展,农村人口奔向城市工作、安家,乡土中国变为了城市中国,乡村也开始作为城市的镜像而存在,同时乡土文化受到了工业文明的冲击和打压,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之间显现出了巨大的隔阂。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在中国乡村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凸显出了这种变化给人们带来的割裂感与不适感。如何用镜头展现乡村的变化,如何反映生活在乡土上的人的精神痛苦与生命体验,无疑是电影创作者要面临的挑战。
这一时期的乡土题材电影受到乡土文化变化的影响而呈现出了新的特点,首先是表现对象的边缘化,影片所关注的群体大都是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他们游走于现实生活中往往显得力不从心,甚至是格格不入。《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李睿珺执导,2012)讲述的是两位老人对土葬的执着,他们坚守着老一辈的传统,得到的却是来自新时代观念的无情摧残。《亲爱的》(陈可辛执导,2014)根据现实事件改编,讲述的是被拐卖的孩子找到后,原生家庭与养育被拐孩子的家庭之间所面临的法理与伦理上的冲突,上演了一场人间悲剧。《Hello!树先生》(韩杰执导,2011)讲述了村里可悲又可怜的青年“树”经历了村霸的侮辱被迫下跪、新婚前被弟弟殴打等种种遭遇后彻底“疯癫”的故事。留守儿童、孤寡老人、底层农民等是这一时期乡土题材影片所展现的主要群体,导演将自身代入到边缘文化语境中去,[1]表现出边缘人群的困境和反抗。
其次是乡愁情调和失落之感的情感表达。在城市化进程中,人们追求的更多的是物质利益,忽视了文化的熏陶和精神的滋养。随着生活节奏变快,人们游离在工业大城市之中忙于生存,内心变得越来越茫然,内心的故乡情怀和文化观念逐渐淡化,每个故土的灵魂都流离所失。《百鸟朝凤》(吴天明执导,2016)讲述的是唢呐老艺人焦三爷带领徒弟们发扬唢呐这一民间艺术,但最终唢呐被西洋乐器所取代,徒弟们也被迫各奔东西的故事,影片末尾徒弟游天鸣吹的一曲“百鸟朝凤”像是对乡土文化的挽歌,充满了悲凉和失落之感。《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李睿珺执导,2012)讲述的是一对心存隔阂的兄弟为寻找父亲和家乡穿越河西走廊的故事,兄弟二人一路上看到的是当地人背井离乡、改行换业的现实状况,最后那个水草丰茂的家园故土也早已不复存在。这一影片带有浓浓的乡愁情调,深刻表达了没落的乡土文明中人们的挣扎和失落之感。
最后是对小人物的深刻刻画。这一时期的影片不再是从精英的立场或者从外来的视角来反观乡土社会的传统和现实,[2]而是以小人物的真实生活来投射整个大的社会环境,注重表达个体的的困境遭遇和日常经验。《平原上的夏洛克》(徐磊执导,2019)这部电影被人们称为“中国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杰作”,讲述的是一个发生于河北农村地区土生土长的两名乡村老汉为助好友寻找肇事司机,踏上追凶之旅的故事。由农村走进城市寻凶的两人显得格格不入,他们骨子里的仁义、执拗在这里显得一文不值,导演用黑色幽默的表现方式对片中所表现的现实进行了解构。《四个春天》(陆庆屹执导,2019)是一部以真实家庭生活为背景的影片,讲述了导演的父母4年里所经历的得失起落、酸甜苦辣,尽管他们的生活并不“沸腾”,但依然如春天一般温暖。
乡土题材影片在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展现出了新的特点,这和时代背景、民族特点、人文风气息息相关。在喧嚣的电影市场中乡土题材电影默默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情怀,保留着最原始本真的那份色彩。新世纪中国乡土题材电影将有关于个人、乡愁、社会等不同的思考编织进来,侧重关注小人物的命运和生活状态,形成了对人文情怀的独特表达,成为人们窥见乡土大地的重要窗口。通过银幕空间影像,人们能感受到当下这个变化之迅速的时代里生活在乡土大地上的中国农民的生活变化、心理变化和他们面临的现代性困境,并对当下乡村的诸多现象进行反思。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农耕大国,人们依靠土地生存安家,繁衍生育。以土地为载体的农业文明就是在这片广袤的华夏大地上生根发芽,滋生出的乡土精神如涓涓细水一样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间,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伟大的劳动人民。乡土题材影片正是在乡土精神的哺育下发展起来的,它以与土地密切相关的人群为表达对象,书写的是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一件又一件深入人心的故事。
乡土题材电影在书写地方特色文化的同时往往面对现实,并不逃避乡土本身的劣根性,敢于客观展现丑恶或愚昧。[3]现代文明强烈冲击着传统乡土文化,物质的丰盛、精神的空虚、思想的流变是当下时代的鲜明特点,家乡越来越遥远,年轻人心中的“故土”、长辈心中的“家”早已变了模样,一系列社会问题、家庭问题被激化放大,电影创作者们怀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民族责任感去思考去创作,他们关心社会底层,关心人性的思考,回归社会现实的层面,做出了独特的表达和思考。
对人性的批判。在不同的时代环境、社会背景、文化制度下,人们对于“人性”这一概念有着各不相同的理解,但无论是任何条件下,“人性”都是对“生命状态的内在需要”的某种满足,这种满足是通过人类的实践活动来获得的,[4]个体在与社会的接触过程中无不体现着人性的光辉与阴暗。电影是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新迭代的电影作品反映着社会的风气与氛围,人性的表达是电影的内在基调。在人性探索的路途上,电影创作者始终保持着该有的责任和情怀去审视人性。
人性具有复杂性和深度性,对于这类电影的刻画考察着创作者的道德、思想、认识等多方面的认知。新世纪以来,乡土题材电影创作者一方面在表达地方人文内涵的同时也在以警觉的眼光审查着人性的黑暗与善良。2022年,最受关注的乡土题材影片非李睿珺的《隐入尘烟》莫属。电影《隐入尘烟》是导演李睿珺写给家乡甘肃的电影诗,这将这首“诗”献给土地的同时也无声地批判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性之恶。弘扬无私奉献、舍己为人、助人为乐的精神是如今我们所提倡的社会价值观念,无底线的利己主义代表了人类本我中原始欲望的恶,这种恶甚至不愿被人们所承认和探知,更别说让人们去接纳和拥护。在这部电影当中,导演对于底层人物的描绘充满着现实主义观念,通过对人物的生动刻画将这种恶体现得淋漓尽致。首先是马有铁的三哥,这是一个冷漠、自私、贪婪的人。马有铁结婚前,他就是三哥的免费劳动力,结婚的时候不仅没有得到经济上的支持,结婚后还继续被压榨、被利用,以马有铁的名义申请政府给贫困户的安置房后,三哥也是理所当然地把房子据为己有,对弟弟没有一丝愧疚和怜悯,有的只是无尽的利用和使唤。电影中被讽刺和被批判的还有马永福的儿子,他在村里作威作福、一手遮天,在他父亲生病后需要求助村里人献血时,他以欠着农民的地租、工钱和村里水费为要挟,命令村民献血救活他的父亲,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那么工钱免谈。导演李睿珺生动地刻画出了每一个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物形象,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道出了人性的黑暗与诙谐,表达了人性的多样和黑暗。
对社会的关照和反思。社会是个人与他人的关系组成的一个整体,是人们交互作用的产物,所以在社会中和谐共生不仅是大自然的规律,更是人类良好生存的基础。随着科学技术和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现代化的进程越来越深入,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人们的生活习惯、思想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暴露出了社会当中存在的严峻问题,比如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女性在社会上的压力、个人的孤独等,这些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大众产生焦虑情绪的主要因素。
文化艺术始终在反映社会问题、关照社会层面上保持着独特的人文关怀和无可比拟的影响,电影也不例外。新世纪以来王全安、贾樟柯、陆川、管虎等第六代导演的乡土题材电影带着鲜明的批判色彩和强烈的人文情怀活跃在大众的视野,在影片中表现普通人的真实情境,记录平凡人的故事,突出现实和社会的剧烈变化,以独有的情怀表达出对社会的关照。第六代导演大多生活在社会的转型时期,他们捕捉到了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作为电影文艺工作者的他们始终不忘艺术和生活的联系,以朴素的方式唤起人们对家乡、对社会问题的切实关照。
电影《小武》是贾樟柯导演“故乡三部曲“中的一部,导演将故事发生地设在了自己的家乡山西小县城中,将在社会剧烈变革的背景下长期被忽略的小人物的生存现实搬上了大银幕,还原了本真、复杂的现实,从小人物的角度描述出这个社会背景下社会个体的心灵痛苦和空虚。小武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他是游离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青年代表,通过在公交车上行窃偷盗并冒充警察逃票、帮助朋友寻找身份证证明自己的存在,朋友靳小勇为了摆脱之前身上不光彩的印记结婚时没有通知小武并对小武嗤之以鼻,这件事情把小武彻底“淹没”了,心中的迷茫和怨恨也达到了高峰。小武在这个快速变革的时代找不到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他想通过爱情、亲情来寻找答案和存在的证据,但无一例外最终都被现实击打得粉碎,似乎只有台球室、卡拉OK这些底层的文化符号才能证明小武存在的痕迹和价值。这部电影从社会边缘人物小武的视角出发,描述了在社会大变革下经济结构变化重大,社会问题滋生,社会整体弥漫着焦灼、浮躁的风气,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个体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响,这种时代的变数是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致使底层小人物迷失自我,找不到自身存在的价值。贾樟柯导演以客观冷静的镜头向人们讲述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社会,底层小人物生活的窘境和自我的迷失,通过对小人物的生活状态和情绪的表达,展现的是时代迅速变化之下对底层小人物的巨大影响,导演将这种变化刻画得淋淋尽致,蕴含着对于社会的关照和反思。
诗意化的呈现。闻一多先生在《诗的格律》一文中提到:“诗所以能激发情感,完全在于它的节奏,节奏便是格律。”[5]诗歌如此,电影也亦是如此。在电影的诗意化创作中,导演往往通过影片整体节奏来传情达意,将叙事淡化,以影片整体的节奏带动观众的情绪。当第五代导演在现实与浪漫之间演绎乡土情怀时,[6]第六代导演则是在现实与诗意之间反思乡土文化,这一时间段出现了《杀生》《Hello!树先生》《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百鸟朝凤》《光荣的愤怒》《平原上的夏洛克》等乡土影片,在透视现实的同时以诗意化的呈现表达了现代文明下的乡土风貌。
《平原上的夏洛克》是由青年导演徐磊执导的一部荒诞喜剧片,在这个看似非常粗粝的影片中却流露着清新隽永的诗意化表达和质朴的仁义情怀。主人公超英是土生土长的老农民,也是一位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本身自带浪漫主义色彩,他对生活的态度、对朋友、亲人、爱人的态度无一不体现着他的善良和质朴,影片中无论是超英对仁义道德的坚守或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流露出一种质朴浪漫的诗意追求。影片开头戴草帽的占义蹲在向日葵下准备跟着树河去集市,导演用全景展现了这一画面,随风摇曳的向日葵下是朴实善良的农民,人与景相融合,展示的是乡土生活下自然生长的诗意色彩。超英为给树河交医药费失去了盖房子的钱,又住回了老房子,房屋漏雨时他在房顶拉起一大块塑料布又将几条金鱼放入其中,方寸之间游来游去的金鱼和反射在超英身上的波光粼粼的倒影,这是影片最为经典的一幕镜头,在有限的空间里绽放出了极致的浪漫和诗意,妙不可言。片尾,骑着电三轮的超英带着占义和刚出院的树河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去了树河家的西瓜地,哥仨的身影渐渐淹没在远方的绿意中,呈现出一种走向浪漫的炫目姿态。[7]虽然最后也没有找到凶手,但这一路走来人们看到的是人物身上散发的质朴、浪漫、仁义的精神,他们于苦难之中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浪漫精神,传递出诗意化的乡土气息。
乡土文化是中国社会永不磨灭的文明,是不同时代人们的心灵寄托和思念的归宿。新世纪乡土题材电影经历了一个在探索中曲折前进的发展历程,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迅速变化影响着电影创作者对于乡土文明的表达,他们在表达乡土自然淳朴的同时,也在反思现代文明与乡土文明之间的冲突与割裂。乡土题材电影创作者一方面要不断探索乡土题材电影的内在创作规律,一方面要把握好乡土题材电影的精神内涵,在不断的表达创作中展现中国乡土题材电影的独特魅力,为时代留下最珍贵的时代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