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莉
民俗蕴含着一个民族或者一个区域特有的文化,是一种浓缩的语言,展现了当地的风土人情,极具地域性。20世纪90年代,新生代电影蓬勃发展,其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以边缘人形象出现的对于中国底层生活的高度关注,就是企图通过影像建构关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普通人生存状态的历史记录。当代新乡土电影之所以如此兴盛,是因为民俗文化元素为电影带来了鲜活的生命力,同时电影也使古老的民俗可以以全新的形式焕发新生。贾樟柯的电影作品带有浓厚的民间民俗色彩,具有典型的新乡土电影特征。
电影中的山西服饰。在贾樟柯以山西为题材的电影中,主角大部分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他们穿着朴素、单调,电影里并没有做过任何美化和、修饰,非常现实。也正是由于这种现实,才让这些角色变得更加饱满、可信。[1]山西以煤矿闻名,在山西大大小小的煤矿中,矿工穿着多是又脏又破,他们虽然形象不佳,但他们的贡献却是不可磨灭的。《任逍遥》里的山西矿工的形象就是对这些山西矿工形象的还原,也正是对山西数十年来为国家经济建设默默付出所做的肯定。
电影中的山西饮食。在饮食方面,山西人的主食是面食,而贾樟柯在影片中也多次使用面条这个食物要素,反映了山西民间的饮食文化。电影里有很多关于吃饭的镜头,都离不开一碗面条。比如《站台》里的张军,他认为广州面食已不再只是一种填饱肚子的食物,更是一种乡土情怀,对家乡合子面的怀念也传递出山西人对故乡的一种认同感。
电影中的山西民俗活动。在贾樟柯的影片中,民俗活动也是必不可少的要素。民俗活动具有一定的社会功能性,将其加入到影片中,既能充实影片的表达内涵,又能引发人文主义的反思,更能凸显出某地域群众的价值观。
贾樟柯电影里的山西民俗活动可以划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当地的民间习俗活动,另一种是宗教信仰活动。如在《站台》中,艺术队演奏了《火车向着韶山跑》和《在希望的田野上》这两首山西民歌,再加上二胡和笛子这两种特殊的音乐,表现出了当时人民群众的文艺活动,也表现出了主人公的热情和朝气,他们是带着一腔热情去追求梦想、是带着一股勇气去追求梦想,又因心中的力量而勇于回归。[2]《山河故人》中有唱伞头戏的风俗,它是一种山西民间文化,具有宗教性质的祈福功能。
电影中还有带有民间色彩的祭祀活动,对情节的推进和人物的情感表达起到了双重的促进作用。《三峡好人》中韩三明来到奉节时,仅有的好友小马哥因工地事故身亡,他为小马哥默默点燃三根香烟。点香烟祭奠死者实际上是流传于山西煤矿矿工群体的一种习俗,一般来说祭奠死者都是点香,但是在山西煤矿的矿工群体中,会以香烟代替香。一方面是因为采矿区域难以买到香,另一方面香烟深受矿工喜爱,是日常消遣必不可缺的物品,用香烟祭奠死者也有就将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烧给死者的寓意,所以在山西矿工群体中流行这种祭奠死者的习惯。对于小马哥的死亡,韩三明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痛,而是一脸的淡然和哀伤,默默看着小马哥的遗体随着船只缓缓飘向远方。影片中表达的是矿工这一群体每天都要面临着生与死,为了活下去他们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已经看多了死亡,但并不代表他们已经麻木了,三炷香是对逝者的祭奠,如果真的麻木又为何为逝者上香,还是在意朋友。因此,他们并不是情感麻木的人,只是身不由己,点燃三根香烟象征三炷香的举动显然比一千个字更有说服力。[3]
电影中的山西方言元素。贾樟柯在影片中从头到尾都是用山西汾阳当地的方言,并没有为了服务更多地区的观众而使用标准普通话,这也是他的一种执着。在影片中运用方言,既能烘托出一股“山西味道”,又能很好地表现出角色的情绪。即便像《三峡好人》这种非山西背景的电影,主角说话也带有山西腔。这些方言的使用使影片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故乡的召唤一直围绕着这些影片的主角,他们为寻找自己的小家而奔走,但又无法离开自己的故土。方言正是人们与故乡之间的羁绊,是连接主角和故土的桥梁。
以贾樟柯和张艺谋的电影为例,两人分别是我国第六代、第五代导演中的佼佼者,虽然两人的影片都使用了很多民俗题材,但贾樟柯的影片却表现得与众不同。
张艺谋的代表作《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红高粱》等电影都加入了大量民俗题材,在影片中,或以民间文化为故事作为主要叙述对象,或以民间文化为题材进行艺术创造,为影片人物的塑造和故事的展开提供了文化背景。但相比之下,贾樟柯的民俗运用却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他没有在影片中刻意去表现民俗,而是将民俗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民俗文化并不是贾樟柯影片中的主要元素,甚至可以说是一些细枝末节,是润物细无声般体现在影片中。在张艺谋的上述三部电影中都有大量具有地域特征的民俗元素,如黄土地、花轿、大宅院、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京剧、皮影戏、婚丧嫁娶等,使片子的审美、艺术内涵得以提升。然而,在贾樟柯的影片里,民俗却没有像张艺谋影片里的那种象征意义,它就是自然而然的存在,不必特意去找那些象征着民俗文化的象征意义,只需要聆听贾樟柯讲述他对故乡的思念,就可以真切地体会到当时山西人民的精神风貌。
上世纪煤炭工业成为山西最重要的支柱产业,“忠厚吃苦、敬业奉献、开拓创新、卓越至上”成为山西精神,但大规模的开发异化了三晋文化特质,长期单一的、资源型的经济发展模式使山西形成了对资源的严重依赖,形成了另一种“煤文化”。贾樟柯见证了山西煤矿工业的繁盛以及后来的城市化变迁,他眼中的山西民俗并不是那些底蕴深厚的三晋文化,他不会用平遥古城、乔家大院那些文化来商业化包装以增加影片的文化深度,因为这些都不是他看到的山西。贾樟柯始终坚持平民的叙事视角,自然地运用民俗元素,比如山西的服饰、饮食、方言都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民俗元素。
贾樟柯生于山西汾阳一个普通家庭,他少年时期在这个中国腹地山西汾阳小镇上的生长经历,对他的影片产生了深远而具有决定意义的影响。汾阳地处我国产煤大省山西北部,在外人印象里,这样的山西小县城贫瘠、破败、荒凉,总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如同当地盛产的煤矿的颜色。一直以来,山西汾阳在各类影视作品中几乎没有出现过,而基于山西汾阳对于贾樟柯的深刻影响,在贾樟柯的影片中山西汾阳则成为一种地域情感的表达媒介,通过记录、观察这个山西小城的平民百姓,也相当于是将自己的视角放在了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与改革发展的腹地。贾樟柯的电影正是用一种朴实的方式,来记录一个处于转折时期、变革时期一个小小的山西县城。在许多影视作品中,为了追求光鲜亮丽、绚烂夺目的效果,常常会忽略小县城的百姓,甚至被刻意回避,所以感觉山西汾阳这类小县城常被各类影视作品所边缘化。尽管导演把目光聚焦在山西这个“边缘”的山西小县城百姓身上,但事实上他们并非边缘,我国很大一部分群体正是这些小县城的百姓。像北上广等大型大都会同样拥有庞大的人口基数,但是中国大部分的人口依然集中在县域、乡村地区,而这些大都会更像是一个精心雕琢有着华丽外表的“盆景”,仅用这些大都市中的百姓群众来反映中国社会的民生百态显然太过片面。
贾樟柯把“山西汾阳”这个我国现代化边缘的小地方呈现在大众眼前,带着个人的角度,尝试着去记录一个时代的瞬间,去重现长期以来被埋没、被掩盖、甚至渐渐被人遗忘的具有山西特征的小城现实,让这些最底层的人的生活及心声能够被大众所注意到,能够被看到和听到。可以说,山西民俗文化对贾樟柯产生了决定作用,其影片的主题内涵、思想情感、审美趣味,都被深刻地烙上了“山西味道”,并构成了其影片的背景。对贾樟柯而言,生于斯长于斯的山西汾阳,是他的创作之源、是他的灵感之源,是他作品中的天地,也是他可以诉说心声、宣泄情感的重要载体。
山西丰厚的民俗文化为贾樟柯的影视作品提供了充足的营养,民俗文化渗透到贾樟柯的影视作品中,增添了影片浓厚的乡土气息,并在他的影视作品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增加厚重感,展示地方韵味。民俗是一个区域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断发展、筛选和沉淀而来的民间艺术形式,在影视中加入民俗文化元素,能使影视作品具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更有历史厚重感,具有一种别样的魅力。贾樟柯的大部分电影都集中展现了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变迁,底层民众的生活巨变。改革开放时间虽然不长,但足以影响两三代人。以《站台》为例,这部电影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服装又或者是场景,都让观众看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让观众领略到了山西这个传统小镇在改革开放时代浪潮下的巨大变迁。影片中那些真实的场景还原,让人恍惚间又回到了改革开发初期,在汾阳这个贫瘠的小县城里,衣着朴素而富有时代特征的人们形象鲜活,男生中分、女生马尾,三五成群地踏着二八大杠前往又破又挤又小的电影院,时代特征鲜明。当年青人在家中聚会的时候,他们会用大型磁带式录音机来听流行歌曲,这些具有年代特色的场景让生活在21世纪的人们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并感受到了一种厚重的历史气息,深切体会到了山西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发展风貌。
提高影片的可信度和可看性。在电影中,观众看到有自己熟知的东西,就会对其产生信任。有的山西民俗是山西特有的,而有的民俗则是中华民族共有的,所以无论是山西的观众,还是全国各地的观众都能与影片中的某些民俗元素产生共鸣。贾樟柯原汁原味地将山西民俗文化应用到了自己的电影中,让观众对影片中所呈现的民俗感到亲切,增添影片的可信度。
贾樟柯的影片运用了很多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元素,如《小武》开头的场景就是一个饮酒的打斗声,这种打斗声在人们的生活中很常见,使影片更具可信度,使观众更容易被带入到影片之中,从而使影片更加具有观赏性,达到引人入胜的目的。在贾樟柯的作品中,一般都会有一些业余演员,而且大多都是用当地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而片中小武的父母就是在一群围观的山西群众中间挑选出来的汾阳本地人,影片中小武的爸爸用一口流利的汾阳话训斥道“怎么不出生时把你扔进尿桶里淹死”,这是很常见的北方老汉训斥子女时说的话,加上他的动作、语气都非常具有山西地方特色,山西人看了就会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外地的人看了也会被这浓郁的山西民俗所感染。如果艺术太过高雅反而让普通人难以接近,而这种乡土气十足的处理方式,不仅增加可信度,还更能够拉近和观众的距离,提高对观众的吸引力。
创造意境,深化主题。影片中的意象可能和剧情推进没有直接关系,甚至完全没有参与影片的故事叙事,但是却渲染了影片的情感基调,加深了影片的感染力。贾樟柯在影片中会用一些民俗元素来渲染意境、深化主题。民俗文化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原本就有一定的含义,用民俗文化来渲染意境,可以让观众更加容易理解影片,比如在《三峡好人》中韩三明上香的镜头,没有过多语言,只需几个镜头就可以将意境、情感基调渲染得淋漓尽致。贾樟柯在其“故乡三部曲”中也经常会用到一些具有民间文化特色的影像,来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气氛,加深影片的思想内涵。在《站台》中,崔明亮和尹慧娟两人谈恋爱约会,背景是一片古老破败的古城墙、荒废的大楼,这是改革开放时期山西的常见场景,这也预示着改革开放时代下旧事物终将消逝的历史进程。画面另一头是一辆满载着工作人员的大货车从画面中驶过,以及一些年轻的小伙子骑车而来,收音机里播放着“刘少奇同志永垂不朽”的声音,工厂的墙壁上挂着“强化管理”的横幅,这些都是当时那个年代山西常见的场景。这不仅点明了时代背景,也预示了改革开放将会带来巨大的变化,而骑车而来的年轻小伙子也预示着朝气蓬勃的未来。在《小武》中,当小武出门向好友小勇送红包的时候,画面中小勇家中装饰得花团锦簇,大门上张贴着喜字,还有为客人做饭而搭建的土炉子,桌上摆着的各种酒水。这都是山西婚礼上常见的场景,所有的一切都显示了小勇婚礼的欢乐,也对比出了小武的颓废,同时也为小勇和小武断绝关系、让小武变得不知所措和迷茫孤独等后文打下了基础。总之,贾樟柯在电影中会用山西民俗文化或者富有时代特征的山西风土人情来渲染情感基调、深化主题,这些民俗和时代背景也是观众所熟悉的,也会更容易理解。
贾樟柯的电影带着浓厚的山西民俗元素,他常将自己的镜头指向故乡,指向无数生活在无数时代洪流下的底层人民,展现了他们生活的变迁、情感的转变。不管是“故乡三部曲”还是后来的《三峡好人》和《山河故人》,贾樟柯都将自己的家乡——汾阳县作为一个背景,甚至延伸到了整个山西省。有的影片虽然没有直接写是在山西,但也和山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基于贾樟柯对家乡有着丰富的情感和真实的体验,他可以更好地将山西地区、北方地区的民俗民风融入到电影作品之中,这是他电影中独具魅力的地方。民俗就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民间艺术,正是加入了这些民间艺术,得以让贾樟柯的电影作品在当代影坛中脱颖而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影视作品也对宣传家乡风土人情起到了积极作用,因此也可以说他的电影和山西民俗文化是相互成就的关系,这种融入地方民俗元素的电影创作手法,也是我国电影创作手法的一种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