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青
柏 桦
墙上的挂钟还是那个样子
低沉的声音从里面发出
不知受着怎样一种忧郁的折磨
时间也变得空虚
像冬日的薄雾
我坐在黑色的椅子上
随便翻动厚厚的书籍
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做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脚步
钟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我的耳朵痛苦地倾听
想起去年你曾来过
单纯、固执,我感动得大哭
今夜我心爱的拜访会再来吗?
我知道你总是老样子
但你每一次都注定带来不同的快乐
我记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们谈了许多话,走了许多路
接着是彻夜不眠的激动
哦,太遥远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这一切全是为了另一些季节的幽独
可能某一个冬天的傍晚
我偶然如此时
似乎在阅读,似乎在等候
性急与难过交替
目光流露宁静的无助
许多年前的姿态又会单调地重复
我想我们的消逝一定是一样的
比如头发与日历
比如夸夸其谈与年轻时的装束
那时你一生气就撕掉我的信封
这些美丽的事迹若星星
不同,却缀满记忆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伤心,亲切而平和
望着窗外渐浓的寒霜
冷风拍打着孤独的树干
我暗自思量这勇敢的身躯
究竟是谁使它坚如石头
一到春天就枝繁叶茂
不像你,也不像我
一次长成只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数不清的季节和眼泪
它们都去哪里了?
我们的影子和夜晚
又将在哪里逢着?
一滴泪珠坠落,打湿书页的一角
一根头发飘下来,又轻轻拂走
如果你这时来访,我会对你说
记住吧,老朋友
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1984 冬
——选自柏桦诗集《往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页至31页。
如同浸泡在茶水中的玛德莱娜蛋糕,让普鲁斯特浑身一震,回想起童年时的记忆,感到被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更普遍,也更为典型的承载着记忆细节的时钟,唤醒了柏桦对年少时代的回忆:“时间也变得空虚/像冬日的薄雾”,有关“旧日子”的叙述渐次展开。在论述《追忆似水年华》时,吴晓东谈及时间的两面性,“普鲁斯特把回忆看成是对遗忘的抗争,而昆德拉则说:‘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回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在柏桦所构建的回忆诗学中,他是将回忆视为对遗忘的反抗,愈是追寻,记忆愈是清晰?还是将回忆视为遗忘的一部分,愈是追寻,记忆愈显虚幻?当我们更为深入地探讨时,可以发现,在《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一诗中,抒情主体的回忆姿态从“等候”变为“宣告”。
在一次访谈中,柏桦谈到《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一诗的创作,这首诗的抒情对象是初中时的一群文学同好,但常被误认为是一首爱情诗。诚然,一首诗写成后,读者的接受过程是再创造的重要一环。在其后的访谈内容中,柏桦谈到诗歌并非只是个人回忆的产物,“一首诗如果只是展示个人的回忆,大概不能打动别人。纳博科夫说诗人都是魔法师,不断在变形。《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里幻想与真实是交互的,虚虚实实,虚实相间,既结合了当时的境遇,也融入了一些普遍性的东西。误读成爱情诗也未尝不可以”(《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诗人柏桦访谈》)。“怀旧”这一抒情主题相较于抒情对象更为有力,无论是爱情还是友谊,都可以被囊括于这一主题之下,并引起读者共鸣。
作为魔法师的诗人,交替使用“虚”与“实”两种诗质,使这首诗一开始即存在两套时间结构,一是诗人叙述发生的现实时间,二是诗人回忆中的事件时间。现实时间的发生从时钟意象开始,“墙上的挂钟还是那个样子/低沉的声音从里面发出”,这一现实叙述场景很快成为回忆的触媒,在“忧郁的折磨”中,现实时间变得“空虚”,回忆的叙述得以展开。需要注意的是,诗人始终没有彻底沉入回忆之中,现实的场景与过往的场景交替出现。回忆的内容显得缓慢,“等候”是回忆中的抒情主体最惯常的姿态,无论是第二节中,“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脚步”,还是第三节中,“我的耳朵痛苦地倾听/想起去年你曾来过”,抑或第六节中的“似乎在阅读,似乎在等候”。“等候”不仅是回忆中抒情主体的姿态,在诗行中,也体现为回忆场景与现实场景在叙述中的相互等候,两者的故事场景相互叠合,使诗人的情绪几经酝酿,终得以尽情表达。当诗人体会到,这种“性急与难过交替”的等候姿态只能由目光流露为“宁静的无助”,而回忆中的“等候”在现实中的重演,不过是“许多年前的姿态又会单调地重复”时,抒情主体的姿态就发生了转变。
其后的叙述,虽仍会回想起与之相似的冬天的傍晚,但诗人已在字里行间明晰了回忆之为回忆,正在于“消逝”的必然性。作为回忆之触媒的钟声已经消失不见,代之以诸多具体且丰富的意象:“头发”“日历”“装束”等。诗人认识到“消逝”的必然性后,尽管“一想到它就伤心”,但其后紧跟的却是“亲切而平和”,达至一种哀而不伤的情绪,这些意象挣脱了回忆中的“重复”,因而可以从回忆中脱离,只成为镶嵌于记忆夜空的星星。在诗歌最后三节,诗人笔锋一转,写到那些在时间中坚挺的事物,在诗人眼中,树木在冷风的侵袭下,依然能够“坚如石头”,等到来年春天继续枝繁叶茂。而诗人在此处说的“不像你,也不像我/一次长成只为了一次零落”,并非出于颓丧之态。写下这首诗时,诗人不过二十八岁的年纪,将人生的成长看成零落的过程,更像是“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式的自我勉励。占据前面诗节大半篇幅的“等候”之姿,至此已被搁置。到最后一节,他已从忧郁的情绪中走出,在诗歌里实现了对回忆的重温,也接受了消逝的必然性,不再单调地重复“许多年前的姿态”,而是能够主动让泪珠滴落,去“打湿书页的一角”,也能够轻轻拂走飘落的头发。诗人最后以宣告的姿态,对回忆的价值予以肯定:“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而这一肯定却以承认回忆的消逝为其内在前提。换言之,回忆与回忆的消逝性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正是回忆的消逝性成为“旧日子”与“幸福”之间的黏合剂。这一怀旧的宣告成为相框,诗人将回忆及回忆所触发的感受珍藏其中,时时勤拂拭,却并不沉溺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