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剑:你是从何时开始写诗的?为什么在众多的文学表达方式里选择了诗歌?
大 雁:可以说我是一个“诗二代”。我父亲就是个诗人,在大学里教授诗歌课,平日喜欢谈论诗歌和诗坛。在他的影响下,我从初中就开始尝试写诗,到高中后渐呈痴迷之态。开始时我以模仿朦胧诗和欧美意象派诗歌为主,诗风偏向超现实和唯美。父亲也乐于鼓励我,常给我详解习作的好坏,并拿我的诗歌习作给他的学生们去点评。作为一个禀赋普通的孩子,我尝到甜头后当然就不愿松嘴。
童 剑:写诗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是一种爱好还是一种生活状态?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大 雁:我觉得探知是最美好的事情,写诗恰好能满足我探知语言艺术的新路或边界的期待。我曾以试验的心态写过不少先锋诗,在语言和内涵上都做过些创新尝试。例如,以“颁奖词”的形式写过“获奖理由”系列诗,将自己设计行为艺术的过程写进诗里,等等,虽算不上成功,但拓展了我对诗歌艺术的理解,特别是对“非诗性”和诗歌跨界的理解。这样做的结果是,既让我的探知本能得到了满足,也让我找到了生活中最容易获取的新鲜感,反而获得了生命的稳和重。
童 剑:当下关于诗歌写作存在不同的观点,或者说有不同的流派,能谈谈你对诗歌创作持何观点,或喜欢哪一个流派吗?
大 雁:我一向以来的创作“底子”是意象写作和超验表达。“第三代”写作兴起之后,我开始侧重于口语表达,想将更多的意象融进口语诗中,这样既能让诗歌接地气,也能保证耐读。我还发现无论是叙事还是抒情类型的经典诗作,大部分都处在易懂和玄妙兼具的重叠状态。所以,当我尝试把生活场景和超验体会相融合后,就在偏向先锋和口语的大路边上开辟出一条小路,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
童 剑:你的诗歌非常关注现实生活,请问你怎么看待诗歌介入现实这个问题,又如何概括你自己的创作特点?
大 雁:我是“自行车诗社”的成员,而诗社的创作理念就是关注现实和诚恳表达。所谓“自行”,是指以自由、日常、先锋的姿态从现实中抽剥出人性并做诗意呈现。我们诗社也称这样的诗为“南方现代诗”。我不擅长用普通情境入诗,觉得那样韵味不足,因此更多的叙事和生活场景描写成了我对自己创作的要求。我认为自己的创作是在写一种“特殊情境诗歌”,其特点就是把生活中的特殊情境以叙事为主、抒情为辅的形态表达在诗行里,让读者看到我对生命的某种“发现”乃至“发明”之美。我认为这样写会让诗歌更具灵性,读起来既有异质感、陌生感,又不至于脱离生活的本来面目。
童 剑:顾城的诗歌叙述主体经常是一个爱幻想的孩子形象。我发现你的诗歌叙述主体也有些相似,常常是一个爱幻想的略带天真的“老小孩”形象。请问,你的这个特点是否曾受顾城的影响?
大 雁:我初期的诗歌阅读的确较为集中在顾城、海子和意象派作品领域,但后来的写作风格却跟他们大相径庭。我认为,想象力的高级阶段是哲学在诗歌中合并人性后体现出的奥妙和深刻之美;在我还没有走入这种高级阶段之前,我需要踩一块让我踩着舒服的“石头”,即借“老小孩”形象来发力。我作品中的“老小孩”和顾城的不一样。他的是执着勇敢的,我的是双眼带着怀疑和倾向于旁观的;他的要闹一些,脾气大一些,我的要冷一些,内向一些。我认为在面对世俗的时候,“老小孩”的形象会有天然的豁免权;或者说其自由本性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想象力之美,也能直接和真诚地道出世相及人心的矛盾,道出自我的纯粹热爱。所以,“老小孩”的表达角度是我的惯用利器。
童 剑:正如你前面谈到的,读你的诗歌可以感觉到一种非常丰富的幻想特质,你能谈一谈想象力在诗歌写作中如何发挥作用吗?
大 雁:我童年和少年时期读过大量的科幻小说,所以想象力自然就是我诗歌的主要驱动力。我习惯在诗歌中叙事,这需要大量的结构性诗意来支撑,所以想象力的侧重点不在语言和比喻上,而在情节和境况上。我会追求一首诗歌的整体构思,以便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让读者记得住其切入角度的独异、叙述的精妙和转折的奇特,等等。总之,我认为想象力是诗歌得以站立的腿骨。
童 剑:你的诗歌里经常会出现爸爸和妈妈的形象,他们对你的写作意味着什么?或者,通过书写他们,你想获得怎样的自我情感反馈?
大 雁:父母当然是我最熟悉的和最容易内化的写作形象。事实上,我在诗中把父母既图腾化了,也解构了。在阅读人类学著作《自私的基因》后,我更加深入地认识了人性的发端,且想将这认识搬运到诗歌里。借用父母的形象,就是因为他们可以作为捷径。父母形象具有源头性,可以辐射出很多种人际关系,也可以表达很多源于风气和传统的人际缺陷或矛盾。所以,父母形象具有很高的概括性,阐释起来有很大的空间。父母和我应该是太阳和地球或者地球和月亮的关系,在公转和自转中阐发着生命思考。因此,我不只是想要表达亲情,亲情仅是父母形象的一层,在其他层面,我希望能融进更多普遍人性的内容。
童 剑:隐隐觉得你的诗歌有一种比较浓郁的抒情气质,但又感觉你在有意识地回避抒情,是这样吗?请谈一谈你对诗歌“抒情性”的理解。
大 雁:我认为好的叙事诗是离不开抒情的,这样才能让作品骨肉均衡,硬度和丰腴感兼具。我作品中的抒情性主要来自文本贴合生活的感性,虽然我擅长通过变形来展现写作对象的社会和哲学内涵,但个人生活情感的表达才是我的诗意重点。所以,与其说我的诗有抒情性,不如说是它们的感性突出。当然,我在表达抒情性时会尽量避免滥情,避免“大”“虚”和“陈旧”,进而避免太过直接的历史视角和道德视角,只想让自己的抒情尽量平易近人。
童 剑:你的诗歌意象极具跳跃性,而彼此连接又十分自然,这样的意象跳跃是一蹴而就的还是有意为之?
大 雁:计划性的写作不太适合我。近年来我的创作基本依赖灵感,灵光一现的表达是我的长项。灵光一现牵出来的东西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这条线串联的意象之间自然有跳跃性,而且我倾向于一种“来回跳”的手法;跳跃过后的照应也是我习惯运用的。此外,我诗歌中的跳跃性也可以理解为对不相关事物的黏合能力——给不相关事物赋予相同和相近的内质,这样会让一首诗更奇崛,更能充分体现出诗歌对日常生活的新发现。
童 剑:经由幻想和意象跃动,你的诗歌充满思维和语言的智性,在天马行空中又随物赋形,请谈一谈你对“诗性智慧”的理解。
大 雁:我的诗歌遵循“发现”的原则,普通的和表层的诗意不是我的追求。诗意发现不仅在于意象和语言的新奇感,还在于要赋予一首诗里所有语言材料一个明确的“脑子”,让这个“脑子”具有充足的弹性和反思性,并且能指挥“四肢”协调运动。我认为做到了这两点,诗歌的耐读性和经典性就出来了,也可以避免过度抒情带来的油滑感。当然,这种诗歌智性的深浅有时候我也把握得不够好,会让作品显得有些冷涩和怪异,这也是我需要改进的地方。
童 剑: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曾提出“撒播”这个概念,强调意义的多元、分散和不确定。你的诗歌创作好像在实践这一理论,请你谈一下你对诗歌多义性的理解。
大 雁:生活的现象本来就是多义的,就是“撒播”状态的,文艺作品刻意去聚拢意义是没必要的。我要求自己的诗歌要有清晰的情感主干,而意义的多元是在主干的引导之下呈现出的一种多层次的面貌和丰满感,这也是一种不错的艺术表达。荷兰诗人阿伦茨的作品就经典地体现了诗歌表达的集束感,我们在读他的作品时也就很容易感觉到作者情感的鲜明和浓烈。意义弹性在阿伦茨的作品里似乎是必需的,却很少有人说阿伦茨的诗晦涩难懂——我们总是被他作品的感性所击中,而他庞大的理性是包含在统一的感性里面的。
童 剑:你的诗歌不论在语言还是意境上都形成了一定的辨识度,请问,你如何看待“风格化写作”?
大 雁:一开始写诗时我就要求自己走一条风格化明显的路线。因为,这是一种有难度的挑战,是小范围的开疆辟土。这条路走好了,先不说辨识度和艺术价值会有多高,就表达效率和表达深度而言也会事半功倍,好比自己参与设计和锻造一件武器,使用起来当然会更加称手。并且,自己创新的同时去融合他人的风格,也是一件无比有趣的事情。
童 剑:你喜欢什么样的诗歌,你认为什么样的诗是好诗?
大 雁:好诗的标准当然很宽泛。我参与编辑的《自行车》诗歌年刊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选稿时,我会侧重于选择日常化和先锋性表达较突出的作品。然而不管怎么选择,我遵循的原则都是对生活有新认知,真诚感十足,表达有活力。对生活有新认知代表诗歌的智慧,真诚感十足代表艺术品格,表达有活力则能体现一个诗人的匠心。这也是我对自己诗歌创作的要求。
童 剑:你所在的“自行车诗社”是一个强调“先锋”的诗歌团体,请谈一谈你对“先锋”的理解。
大 雁:这是一个有难度的问题。因为对于艺术来讲,“先锋”的含义是流变的。之前“自行车诗社”倡导的先锋主要体现在口语写作和试验性写作上,当口语写作的潮流扩散之后,小众特质没有了,原先的先锋概念便不再“先锋”;试验性写作的传播价值不可能很高,会让“先锋”损失许多接受度。在我的认知里,写作的先锋精神还是一直存在的,可以换一个词语来表达,那就是“独立性”。独立性包含了一个诗人对生活的新认知、表达真诚度和表达活力,这也是我认为的好诗的标准,只不过先锋对这些标准的要求会更严苛。比如对生活的新认知就不能停留在发感想的层面,先锋要更加敏锐地触及深层人性和社会生活的痛点;在真诚度上,先锋则要做到对大部分的价值认知有足够的怀疑和警惕,不要随意下判断或直接批判,要注入新理解;在表达活力上,我反倒认为先锋应该注重在个性尝试和经典表达之间寻找一种平衡,这种平衡用熟练了、有韵味了,就真的能把诗写活。
童 剑: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生命的角色、身份的角色和环境的角色都会影响你的创作,请问你是如何看待诗人可能一生都在用诗歌写作处理自己角色的变化?
大 雁:除了普通人的身份外,我觉得我正逐渐拥有一个“修行人”的身份。我凭兴趣阅读了历史、宗教、心理学、人类学、量子力学和宇宙学等著作之后,返回来再看诗歌,进而再看自己的生活,就觉得若即若离、亦真亦幻才是生活诗意和文学诗意的核心,普通生命偶尔多出的那份“妙”和一首好诗能展现出的那点“妙”是对等的。因为,写自己的“命”要写出一种淋漓的快感,捷径就是诗歌。我并不想通过诗歌来取得名和利中的任何一种,而是想通过诗歌这个艺术的“抓手”,来探寻人生的深度,探寻思维远行的可能性,探寻我的心灵对“不堪”的容忍度。换言之,诗歌是我“求道”的路径,我惊喜于它延伸后的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