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 簧
诗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诗人荷尔德林在《人,诗意地栖居》一诗中做过阐释,“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就要读懂自然的真,读懂人情的善,用诗抒写大地之美的诗意。那么诗又该从何处寻?宗白华的《诗》告诉我们,“啊,诗从何处寻?/在细雨下,点碎落花声/在微风里,飘来流水声/在蓝空天末,摇摇欲坠的孤星!”当我读过乐山诗人写马边的这组诗作后,发现这是诗人们在马边读自然的真,读人情的善,抒写大地之美的诗意。
马边彝族自治县位于四川省乐山市境内。彝族历史的宏大叙事常常以“点”的方式栖居于迁徙传说的小历史之中,而这些以地方性人文事件为主题的传说为我们今天触摸马边的“小历史”提供了可能。如龚四在《大风顶》中写道,“上山的路,蜿蜒着去了梦境/树木葳蕤茂盛,季节神秘/远眺有什么?一条茶马古道/……/不仅仅是山峦的回忆/还需要后来登山者的虚构与解释”。
2002年以来,马边先后被国家和四川省确定为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大小凉山综合扶贫开发县、乌蒙山片区区域扶贫开发县和省级深度贫困县。随着脱贫攻坚战的全面胜利,标志着马边人民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在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当下,马边县地方党委和政府在积极创建“民俗生态城”的同时,正加快南丝路“古彝文化”生态旅游走廊建设,让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成为一个适宜居住、繁荣发展之地。正如梁先琼在《大风顶记事》中写道,“石头高坐山顶,从不屈服/他有个坚硬的名字——玄武岩/这个支格阿鲁的小儿子/身披一千余平方公里的大号擦尔瓦/下摆是手绣的红色寨子,金色梯田镶边/每条流苏,都运送幸福”。从贫穷落后到脱贫奔小康,马边县正突破一个个艰难险阻,再次谱写出“一步跨千年”的新篇章。
经过七十多年的社会主义建设,马边的社会经济发展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但任何成就的取得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如龙小龙在《星星》中写道,“风无声。像融化的河水,像深邃的寂静/流过草甸,也流进了夜的骨骼/而路程遥远/它们将从黄昏一直走到黎明//熟睡的人在梦中唱着高原/醒着的人在默默清点着风餐露宿的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像楔子钉在蓝色屏幕上”。乡村振兴的当下,马边各族人民“在灵魂的虚谷,吹着唢呐,跳芦笙舞踩花山/闪银光的游鳞,歌声未落,已翻过心的河堤/……/深入进一项/沙上码沙的事业”(罗国雄《芬芳记》)。
诗意地栖居即诗意地生活。诗意源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生活的理解与把握,尤其是内心世界的安详与和谐,那是一种对诗意生活的憧憬与追求。在乡村振兴的当下,马边人民将“大山的请柬写在白云上/山路是信使/跑细了腿,仍未挣脱/马边河长长的脐带/风雨中翘首的舟楫/涤净跋涉的心跳和鼻息//……//山一程,水一程/山水相依出边城/驮着太阳和月亮。万壑青岚便看见/奔涌的梦,闪烁着金山银水的光芒”(程川《马边河》)。因为,“风景这边独好!/偶然间,几朵白云路过高天,恰被鹰翅击落。/一棵树的手臂被云朵砸中,成为必然。/残枝如箭!/一箭,就剖开了大风顶透明的内心。/我看到:在大风顶秋天的广阔里,除了有,只剩无”(徐澄泉《大风顶冷风景》)。有限的视野与无限的想象是诗家语的美学,于是李静在《在大风顶:干杯》中感叹,“穿过你,杯中浓度/稀释掉积攒半个世纪的爱恨/大风顶泼辣风声,组合夜莺的歌唱/彝家新寨阿米子,请跳出左脚的舞吧/今夜迎我,去往火塘,那炭火的玛瑙/是不是,阿惹妞/我心上的月亮”。
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什么才是人生存的恰当方式?人是地球的匆匆过客,也是自身美好生活的建造者。土地和人,不但承载了一个民族的精神,也承载了世界上所有的历史,更蕴含了人类所有的故事——悲剧或浪漫。对于马边这样的边城来说,新时代的山乡巨变让“清明节的午后/天空终于止住了泪流/迈着S步的马边河/在一百九十八公里的河床上/熬着一锅绿/他要医治,整个人间的哀愁”(黄华春的《马边河》);“生长庄稼的村寨,飘荡乡愁的天空。一剪春风,把四月的时光一分为二,一边是回忆,曾经的远行同苦难,一边是向往,枝头的雀舌下沉到杯子里的青绿”(沙雁《永兴村的鸟鸣嘤嘤》);“茶山朦胧在烟云里/一杯纯净的绿茶/天上的星星落下微微的光/回忆在袅袅炊烟里翻滚/入梦,在彝乡马边”(许兵《在彝乡马边》)。当曾经的苦难成为彝乡的回忆之后,这里“总是有很多东西/你不知道,不知道的/我们正在里屋谈兴的时候/是不是有个人朝你的方向走来//总是有很多东西/你不知道,不知道的/我们应邀到古持石主家的时候/第一次被打牛招待”(贝史根尔《彝山礼遇》);外出的“金珠从火塘里掏出/熟食的芳香、润泽的太阳光/土豆是饱满的/食有余粮的暖冬是美好的/金珠眼神安详/后顾无忧的模样/代言着马边彝乡的新面貌”(李小平《2023,马边彝族年印象》);即便“村前一口水塘/天空投下蔚蓝的剪影/彝家新居沿着山坡铺开/索玛花般/在这个春天开一遍/在水波里再开一遍”(廖淮光《后池谣》)。诗人们把马边彝乡的新貌呼唤到诗作之中,让人们相信真正的诗歌是能描绘出诗意生存的伟大空间,让生命在敞开的大地与天空间歌唱,勾画出诗意的景观。
人类生于世界之中,长于大地之上,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动物,就在于人有两个维度,一个是物质,一个是精神。随着时代的发展,如果只是无节制地发展物质一维,而失去精神的根基,将使人丧失追求美好生活的动力,成为物化的存在和机械生活整体的一个碎片。正如塞涅卡所说,“自由人以茅屋为居室,奴隶在大理石和黄金下栖身”。当代彝族诗人的诗歌往往将日常生活提炼成纯粹的诗歌语言,作为一种生活情感的符号形式完成诗歌的审美追求和诗意栖居的诠释。如吉时拉根在《仰天窝,石头裸骨在耳语》中写的,“论仰天窝/不能长篇大论/要择一席高地/洞悉一座山的石头/为什么总在窃窃私语”。当诗歌的语词成为连接天空与大地的通道,人便从崇高神秘的天空指向宽广深厚的大地,由此进入诗意栖居的家园。
在阿洛夫基的《凉山月》一诗中,“毋庸置疑,月亮是从凉山升起来的/月亮上飘落着似是而非的牧歌//看到了吗?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晾在阿妈的左耳环上/看到了吗?月光下玩扑克的老人,对面老人的那手牌可能更好/看到了吗?月光下读诗的人们,读到《阿依阿芝》时眼里闪着泪光/看到了吗?月光下思念阿哥的姑娘,她的目光刮破了月亮的脸庞/看到了吗?披着月光走过来的孩子,目光清澈。我想,阿普沃萨神也欢喜”。阿洛夫基从人类的物质世界——凉山大地上升起的明月,经过诗歌的语言表达进入一种神性诗意的精神领域,让我们看到了物质生活富裕后,“读诗”带给彝族人民的精神满足。再如阿索拉毅的《冷其拉达,或牛屎河谷》中,“冷其拉达,牛屎张嘴吐出的河谷/优雅的麋鹿雪地中央领跳森林的华尔兹舞/远处的冷杉肃穆,丢下一片又一片的絮雪/一个山下的彝民手拿奇葩的告状信/一只野猪昨夜潜入家中偷吃粮食和禁忌”。这是马边人民受惠于旅游资源及生态资源,在物质生活富足后环保意识逐步提高的表现,同时也是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变革。此外,今古阿嘎的《山的孩子》、彭涛的《最后一朵雪花》也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纯粹的诗歌语言,作为一种生活情感的符号形式,完成诗歌的审美追求和诗意栖居的诠释。
只有知道了什么是诗意,我们才能懂得如何诗意地栖居。李跃平在《一位农民诗人在歌唱》中写道,“用一个村民的本真,唱一首/土里土气的歌谣,无限的/隐喻中,辽阔的诗学背景/带着唐诗的语气,勾勒出后池/姹紫嫣红的节令和四季//……//字里行间,指点江山/为春天领路的诗人,敏锐的/感觉,在有意无意中靠近艺术/我听见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声音/‘大地应该经常在诗里出现’//阅读你田间地头写的诗行/那株新生的稻谷,铺成丰收的/红地毯,就是最美的意象”。总而言之,所谓栖居是指人的生存状态,所谓诗意是指人获得的心灵解放与精神自由,而诗意地栖居就是寻找人的精神家园。在这组乐山诗人写马边的诗作中,诗人们在马边读自然的真,读人情的善,在抒写马边大地之美中表达对诗意生活的向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