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了解了大地之上的那些事。
大地对于农人,既是恋人又是敌人,它是你衣食的父母,又是你流血流汗的对象。一块泥土、一寸沟壑经过农人的手变成了丰收的原野,秧苗在农人的操弄下绘成了美丽的画卷。想象着那些宽阔的稻田靠着人的手秧苗一棵棵插下,日渐绿了大地,金黄了季节,很多人看到的是如诗如画的美景,但在农人眼里,却是不堪回首的苦日子:太阳给农人的脸一天天涂上了黑色,操持秧苗的手被“水波虫”啃出了如网状的锯齿型。
一株幼苗长成果实,短则三四个月,长则半年。在这样漫漫的长度里,农人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侍弄庄稼,皮肤晒黑了,汗水也流干了。被风吹过,被雨淋过,娇嫩的姑娘成了粗糙的大嫂,青葱的小伙变成了弯腰驼背的大叔。
有苦自己咽,有泪自己流,这是何等艰辛的劳作。如果老天关照,恩赐以丰收,全家便有了幸福的资本;如果老天翻脸,颗粒无收,那就不敢想象。是的,不敢想象。有些事情你可以干一辈子,但不能想,一想就会沮丧,甚至于愤怒,甚至于抛家弃舍逃遁。
我高考结束,在没有收到入学录取通知书之前,无数次想到逃遁,我不想在村庄草草了此一生,慢慢活成大嫂,大婶,老妪。
农人也有值得骄傲的资本,那就是他们的劳作不停地改变了春夏秋冬大地上的颜色:黄色的稻谷、小麦、玉米、黄瓜,白色的棉花、莲藕、白萝卜,红色的红薯、苹果,绿色的芹菜、青辣椒、西葫芦,紫色的葡萄、李子等。诗人将四季升华为美好的诗句,留下了时间大师的手笔,你看白居易笔下的春天“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苏舜钦夏天的“绿树成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无论农人也好,诗人也好,画家也好,他们的劳作都是以颜色呈现。
在所有颜色中,最壮观的两种颜色我首选青和黄。青,那是许许多多新苗的颜色,青色往往给人以希望,漫山遍野的青色,预示着生机勃勃,预示着年终好收成。黄澄澄的稻谷,随风起伏的金黄麦浪,满眼的黄,代表丰收的快乐。黄更象征身份的高贵,中国从隋朝开始,几乎每朝每代皇帝穿的都是黄袍。为了有别于士庶人,唐朝还专门颁发了禁令,唐高祖武德初期,李渊直接下令“禁士庶不得以赤黄为衣服”,若发现私自身着杏黄色衣服的百姓,将会遭到重罚以至丢了小命。自此,全国上下再也没有人敢着黄色,不仅黄袍为皇帝所独有,连黄色亦为皇帝专用。
古代每到丰收时节,皇帝便择机祭祀天地神灵,穿着黄色的龙袍登上祭坛,与丰收的黄色相互呼应,那是史志里常常出现的庄严景象。
黄是明媚的,甚至是娇嫩的。因为辽阔,因为来自“手工”,农人又成了地地道道的画家,地上所有的黄色,都由农人的手纹绘成。
农人又是有创造力的,“青黄不接”就是农人从血泪教训中创造出来的成语。在青与黄之间大约有两个多月要苦熬,从“青”与“黄”的不接,道尽了封建朝代多少农人的惶恐不安,一青一黄,这一头是盼,那一头是喜,中间隔了一个悲,所以又有悲喜交集之说。
大地上的农人,骨子里深邃着两种颜色,两种情绪,青和黄,悲和喜。青黄是大地上的颜色、庄稼的逻辑,说到底也是大地的颜色、大地的逻辑。
大地声音神出鬼没,泥土爆裂的欢欣,稻谷抽穗的低吟,流水奔流的畅快,组成了荡气回肠的交响乐。它们是小溪的耳语,是瀑布的冲动,从山的这一边滚动到海的那一头,音声绵绵无绝期。
大地在那儿,人就在那儿。
我的母亲,就是大地之上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
母亲对于土地上的任何事情,很是负责用心。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在那个艰难时期,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九口人,在五分旱地里种木薯、种红薯、种玉米,不停地侍候着土地,土地也有情有义,回馈给我们以温饱。
更让人难忘的是母亲小心侍弄家里的小菜园,从一粒种子播进泥土开始,母亲就一直关注种子生长的每一个细节。当种子长出第一片绿叶,母亲便喋喋不休地对我们唠叨,很快我们便可吃上鲜嫩的萝卜苗了。母亲只要有一点儿空余的时间,便细心地呵护那些水汪汪的绿叶,拔掉那些抢吃肥料的杂草,用小棍子將那些啃菜叶的小虫子移开。
对,就是移开,母亲不是整死它们,只是移开而已。母亲说,虫子也是一条小生命,好人不杀生。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弓着腰、低下头仔仔细细分辨哪张菜叶有小虫子,对待青菜的态度,就像对待我们七兄妹,无微不至,目光专注。
这样的母亲,对大地充满了感激,每年土地公诞辰,总是备足三牲,恭恭敬敬地叩拜。感谢土地的恩赐,许下心愿,若许愿实现,一定买个大大的猪头来还福。
一年年就这样过去,持续到100岁。想来母亲是深爱着大地的,也是在大地之上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主人。她老人家在那个朝阳下的背影,是如此美好,如此令我怀念。
如今,她已经回归土地。
我常常想,她老人家现在是否还在地下移除那些萝卜叶上的小虫子!
客家文化之魂
踏上这片氤氲着丰厚客家文化的土地,我的思想穿越秦朝的滚滚黄尘,闻到了永嘉之乱和五胡乱华的血雨腥风,也看到了安史之乱的生民涂炭……从秦末至明清,中国社会每一次动荡,都留下了一个群体往南迁徙的足迹,他们不停地往南,这个群体就是客家人。
明朝时期有一支超过30万的客家人终于在一个叫白州地方以“客人”的身份,在南流江畔,把根深深地扎在大地上,他们遵循着先辈们的遗训:“睦宗族,和乡邻,明礼让。”先辈们同心协力,垦荒种植,很快就把这片土地耕耘成了“鱼米之乡”,成为生机勃勃的一方乐土。日久他乡成故乡,地名也摇身一变成了博白。
客家人成了如今博白各项各业的中坚力量,全县190万人口中,客家人占了160万,成为世界最大的客家人聚居县,难怪全县通行客家话。
在这片土地上,每一片瓦砾都留存有客家人的印记;每一种美食,都是客家人智慧的结晶,那些当年用来裹腹的木薯籺,今天已然成为招待尊贵客人的美食;每一座古老的建筑,都成了客家人活的历史,它们在土地之上站立着,接受过往行人的拜谒。是的,它们值得所有人膜拜。
而我,就是众多膜拜者之一。
我站在位于大平坡的古韵水楼前凝视,认识了博白这片土地上第一位客家人,他就是王力,语言学一代宗师,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
80多人的团队都在赞美王力对中国语言学的贡献。
我却在另一个时空沉思,我的思绪一直在思考这座水楼的主人——一个叫李慎西的客家人。我在揣摩,优秀如王力先生者,如果没有李慎西的慧眼发现,深藏大山之中的王力是否可以走出岐山坡,可以有高空飞翔的机会?
千里马常有,伯乐却未必能发现,就算发现了,精神上的支持,很多人可以做到,但要拿出真金白银的家当来资助他人,很多人可能在一刹那就犹豫了,而李慎西先生却是那个毫不犹豫之人。
王力是幸运的,他不但被李慎西破格提拔为李氏开国学校的老师,更是给他足够的盘缠,助力年少的王力进入上海南方大学求学,一路支持,直至到法国留学的一切费用。
王力先生一路开挂的人生,印证了李慎西的慧眼识珠;而我,也成为千千万万王力先生古汉语教育的受惠者,当我在20世纪80年代用尽洪荒之力通过古代汉语考试时,对王力先生的感激就这样深入骨髓。
当很多人在赞美王力先生的时候,我在想,王力先生肯定是要大力赞颂的,但是,我愿将这份发自内心的敬意,给予李慎西先生。
到了博白,有一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的,那便是王力故居,在宽阔的展厅中,抬头仰望布展在墙上客家话的方言,我找到了久违的家乡语言,耳边犹如听到“吃早朝”“吃月中”的乡音。
无论我走多远,无论身居何处,说了多少次“吃早餐”“吃午餐”,但骨子里一直頑固地守着“吃早朝”“吃月中”的习惯,有了契机,便如起风的帆一泄千里,就像花儿需要阳光雨露一样自然。
直到现在,当我阅读的时候,母语便喷薄而出,从来没有忘记,也不曾忘记。语言的迷力就这样深植内心,成了血液,成了骨肉。提起文字,自然想到远古的仓颉和沮诵,而在博白,就有一座专门为纪念仓颉和沮诵而建的庙宇——字祖庙,据说全国仅有两座,其中一座在广东佛山西樵镇。
藏于博白中学内的这座字祖庙,是广西七大古庙之一,“六书传太古,四海仰同文”,这副对联,昭示中华民族对文字重要性的认识。
这座字祖庙已经有234序的年轮,和它对应的是博白中学的教学楼,楼顶建筑充满中国人的哲学观,又隐藏着高深的易学原理,迎面而望,屋顶左边最高处是一个圆型建筑,右边是一个方正的建筑,代表着天圆地方,隐藏着做人要善于应变,圆通炼达,又要四平八稳,不失方正。教学楼的设计充分呈现出这所学校的办学理念,既要仰望天空,又要脚踏实地。
博白中学做到了,2022年,这所中学考上一本的学生高达1300人,多么惊人的数字。在博白,提起客家人,有一个人不能绕过,此人就是文化人冯三四。他藏愚守拙,一副憨厚的笑脸温和地面对每一个人,看他一眼就让人放心。
他在南宁和玉林文坛不停地出席各种活动,不停地组织文友到大车坪采风创作,在区外也有一干文友和他勾肩搂背,称兄道弟,时不时组团到大车坪采风创作。
在他的奔走下,硬是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打造成“网红文化村”,成了“文化试点村”。他自己也在文化的天地里日夜耕耘,不停地发表文章,不停地结集出版,至今发表作品高达180万字。
我这次的博白之行,就为参加他的诗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研讨会而来。有人可能质疑他不是纯粹的作家,但能够达到纯粹作家境界的,环视当下的中国,又有几个?做一个自由的文学人,保持处子般的心走文学之路,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值得敬重的事。
一个中年男人,还能保持这么笃定纯净的笑脸,这个人肯定有自己的定海神针。数次接触后,我才知道,他的底气,来自于文化厚重的大车坪故乡和冯氏宗亲。
在大车坪,有一幢两层结构的古老祖屋,到达祖屋,必须从下向上走过69级踏跺,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所谓的阶级就是看家里的台阶有几级。69级台阶,是非常高贵的门庭了。
史考,两广冯氏的祖先是冯异,冯异是东汉云台二十八将排第七的大将军,有多个成语专门为冯异量身而设:“大树将军,披荆斩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岭南三子”的冯敏昌也是冯异的后裔。文武双全的冯族,随便拎出一个,也让人肃然起敬。冯姓有这样厚重的渊源,冯三四自然不同于那些急于成名的人。这次博白之行,冯三四在大车坪举行了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所有村民都在为这次活动提供物质帮助,那些巴掌大的木薯籺,是村中阿婆阿婶一个个捏出来的,那皮薄肉软的扣肉也是村中大叔献出的美食,全村以舞狮和红毯的隆重礼节欢迎全国六省八市的文化人到来。
临离开大车坪村,钦州和黑龙江的文友在大车坪文化广场合影留念,当我们排好队形,准备拍照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个婴儿挤到中间的队伍,他说,要让这孩子从小就沾些文化之气,以后向冯三四学习,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作者简介:
谢凤芹,钦州市文联原二级调研员,中国作协会员,钦州市作协主席。陆续在《当代》《长篇小说》《文艺报》《中国艺术报》《北欧时报》《延河》《安徽文学》《特别关注》《中国报告文学》《广西文学》等50多种刊物发表作品450多万字,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作品选》《小说精品集》《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
责任编辑/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