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玥辰
(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长春 130012)
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在当今日益加剧的生态危机背景下吸引了众多学者的目光,对其进行审视和反思成为时代必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是马克思哲学发展过程中最为错综复杂且争议最大的经典著作文本,也是烁亮着创造性火花的马克思新哲学世界观的发源地。其内涵丰富且深刻,融贯政治、经济和哲学,包含着深刻的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是马克思生态思想的源流境域。人化自然是马克思批判借鉴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自然哲学体系,在实践思维方式的基础上提出的创造性思想,彰显着马克思生态思想的独特性和超越性。立足于新时代新征程,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中把握人与自然关系,推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需重回马克思的人化自然思想。
马克思立足于感性世界,沿着向现实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生活的具象化考察路径,在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自然哲学体系的双重批判中,阐述了自己人化自然的思想。
“自然的人化”最早由黑格尔提出,黑格尔在自然之前构建了逻辑的先在性运动,强调自然从理念中诞生,把自然视为绝对精神的外化产物[1],而非真实的、感性存在着的自然界。在绝对精神的运动中,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了相互作用的对象性关系。人对自然进行对象性活动,使自然由自在状态转化为人化状态,并最终上升为人与自然在精神上的统一。马克思从感性自然出发,扬弃了建立在唯心主义基础上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和“自然的人化”。他指出黑格尔的“实践的劳动”只是服务于绝对精神的抽象意义的劳动,“自然的人化”是自然的主观意识化,因此人与自然的统一也仅限于理念层面[2]221。同时,马克思也肯定了黑格尔的人的本质在于劳动的观点,以及人和自然之间运动发展的对象性关系的思想,并对其进行合理的吸收借鉴和必要的唯物主义改造。
费尔巴哈立足于感性自然界,将其视为与人类思想相异的现实,以感性对象性原则抗衡黑格尔哲学,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自然观进行了批判。费尔巴哈认为哲学发端于客观实在,自然并非绝对精神的产物,而是实在的,是人的前提。人归因于自然,通过自身的感官去认识自然界,并在其中印证自己的意识。人与自然界是相互确证的感性对象性关系,而非动物与自然的附属与被附属关系。马克思肯定了费尔巴哈对自然基础地位的强调,以及将其视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示和客观的人本身的观点。但是不满费尔巴哈轻忽人的实践、放弃辩证法的合理内核。不满他对人与自然的认识仅诉诸于感性直观,把自然视为与人类活动无关、直观且亘古不变的荒野,把人看作生物学意义上的消解于自然必然性中的人。认为他将自然阻遏于人的实践之外,无法解决感性自然界何以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问题。马克思指出,人正因改造对象世界的实践活动,才证明了自己是类存在物,才使自然界呈现为他的作品与现实,使他能在其中直观自身[2]162-163。这就指证了人与自然之间存在感性对象性活动,体现了人在自然界中生成与发展的能动性,赋予费尔巴哈哲学术语以全新内涵,建构了实践的辩证的人化自然思想。
基于唯物辩证法思维框架,《手稿》中马克思的人化自然的思想扬弃了异途同归的黑格尔唯心主义自然哲学与费尔巴哈唯物主义人本自然哲学,以劳动(实践)这种人现实的对象性活动作为辩证运动的主体[3],将人与自然放置于运动发展的对象性活动中,赋予人与自然关系的研究科学的理论眼光。
由于《手稿》的不成熟性,马克思人化自然的概念和思想是借由对“感性外部世界”“对象世界”等概念的论述而阐发的,但其思想内涵的深刻性和丰富性并未因此而褪色。总体而言,《手稿》中的人化自然指的是对立于抽象的、观念的自然界,被划入人的实践领域内,为人的生存发展所依赖,与人发生对象性关系,并随人类劳动(实践)活动和社会发展相生成的历史过程,包含具象化的自然性物质存在[4],以及对象化的社会性历史存在两重内涵。
基于物质本体论的角度,人化自然是一种具象化的自然性物质存在。具象化的自然性物质存在首先就体现在其作为“感性自然界”,与黑格尔那里作为抽象存在的观念的自然界有本质区别。马克思基于现实性来理解感性,用具象化的、人的现实的外部世界来理解人化自然,认为黑格尔视域下被抽象地理解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2]220。作为感性存在,人化自然始终是属于客观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也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感性、客观现实性和物质性就构成人化自然的基本规定性。此外,马克思从自我演化的角度去理解地球生成,否定自然的派生性,明确自然对于人的先在性。自然界不仅是人诞生之初的摇篮,也是人终其一生在其中进行一切活动的载体。
其次,人化自然作为具象化的自然性物质存在,是人所依赖的对象。人在自然属性上不仅诞生于自然界的漫长演变发展之中,而且随着历史的发展也逐渐成为自然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不能独立于自然之外。马克思用“人的无机的身体”指代人化自然[2]161,并分别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为这种依赖性给予说明,充分肯定了自然界之于人的重要意义。一方面,人们生产生活所必需的物质资料都取自其中。在生理意义上,人必须从自然界中汲取可供生存和生活的产品,这些产品囊括衣、食、居、行等多个领域,不仅是人的生活资料,而且也是人的生产资料。倘若没有这些产品的提供,人将不能进行任何即使是最简单的生产活动。此外,在人的精神需要方面,自然界也充当着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自然界中的物质,不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动物还是植物,都是人可以用于加工改造以便享用的精神食粮,是人进行科学研究、内在疗愈和艺术创作等活动的对象。由此可见,自然界是人进行一切活动的首要前提和坚实基础,人不能脱离于其而独存。
马克思相比于以往哲学家的进步之处就在于,他不仅从物质第一性的角度理解人化自然,而且从实践思维方式出发,通过感性对象性活动(实践)沟通人与自然,锚定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对象性及历史生成性,深层次揭示了人化自然不同于感性直观的自然、自在自然的属人性与社会历史性特征。
1.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
“对象”,即进行活动时的指向物。费尔巴哈看不到人实践的能动作用,只将自然视为隔绝于人之外、感性孤立的抽象存在,把人消融于自然界之中。马克思在肯定人对自然的依赖性的同时,将自然这一感性对象视为人的实践对象,使二者构成相互生成、互相确证的对象性关系。
一方面,人与自然在感性对象性关系中互相生成。以自然为对象,并成为自然的对象,人得以产生。人的本质力量是在使自身的性质与作为自己对象的自然界的性质相互适应的过程中产生的。人的感官、感觉、心理等萌生于将自然视为对象的过程。与此同时,自然也不能与现实的人相割裂而抽象地存在。只有把人作为对象,自然界才不是非存在物,其有用性也在二者的相互关系中成为真正的有用性,使自身真正得以印证和生成。这种和人处于感性对象性关系的自然,是和人产生联接、相互确证的,因而是人化的自然界,而不是先于人的意识而存在、人的活动可能触及而尚未触及的自在自然。
另一方面,人与自然在感性对象性关系中相互确证彼此的本质。人作为一种对象性存在,其本质力量需要通过对象化为外物才能得到印证,这种对象化活动即为实践活动。人在运用实践改造自然界的过程中,逐渐产生类意识,能把自身和其他类当作自己的对象来研究并与之发生为我的关系,能按照人的尺度、物的尺度和美的尺度进行生产,将自己与动物区别开来,确证自己是具有意识、自由自觉的类存在物。此外,人在与自然发生对象性关系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将他人纳入自己的活动范围内、当作自己的对象,并与之生成多种社会性关系。在这一过程中人使自己变成社会存在物。同样的,将人当作对象的自然界,也印证了自己具备孕育生命的能力,确证了自身的客观物质性和历史性。
2.以劳动为中介,人化自然的社会历史性
马克思把活动原则贯穿于主体和对象,其实是在“感性对象性”原则中融入了社会历史内涵,这表明马克思已经把现实的主体和对象视为历史性的生成[5]。在马克思的视野中,人化自然具有社会—历史性,生成和发展于人的劳动实践。
其一,人化自然是被人的社会中介了的自然。劳动实践集中映现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且通过人而进入到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成过程中。故而后者之间统一关系的形成,依赖于前者,即依赖于社会。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2]187与自然界发生属人关系的“人”,无法在社会之外孤立存在。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唯有在社会中才有意义,二者的统一也只能在其中完成。
其二,人化自然具有历史生成性。马克思用“工业的历史和工业”作为案例,阐释了历史是通过人的劳动形成的“自然史的一个现实部分”[2]194,即自然史和人的历史在人化自然的基础上实现统一。自然并不是始终如一的,作为人的对象,它始终与人类生存状况和社会变迁紧密联系着,在人类劳动实践作用下不断改变自己的样貌。通过人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自然史逐渐被吸纳到人类历史之中,在新的进化形式下继续描摹新的历史篇章。相应的,人以自然为前提,在改造自然、与自然互生互证的过程中也书写出人的自然史,人类历史因此成为自然史的一部分。自然史与人类历史合二为一,并且随着人的劳动实践的发展而发展。
人与自然是以劳动为沟通桥梁,互为对象、互相生成、互相确证的统一生存整体。而人与自然的统一,又规定了人类历史与自然史的统一。人化自然作为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始终在人类社会实践活动中历史地生成、发展着,也因此具有不同的样态。
人化自然经历了人对自然的崇拜与臣服阶段,以及伴随工业发展和理性勃兴,人改造自然的实践能力提升而盲目征服自然的异化阶段[6]。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关系,唯有在社会中,两者才是完整的、本质的统一,这种和谐的生态关系是人与自然的本真关系。但事实是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中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对抗关系造成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呈现出异化劳动、异化的人和异化自然的现实样态。
1.异化劳动:异化自然的直接原因
从“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马克思阐述了人与自然的本真关系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与自然异化关系的现实样态,并运用逻辑推演的方式,揭露了人化自然异化结果产生的直接诱因——异化劳动。以劳动产物之态示人的自然界,是人劳动的对象化,然而,对象化的现实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却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2]157。这说明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的现实是异化劳动,而异化劳动又进一步致使人与自然对象性关系的丧失。这体现为,一方面,为了能够维持个体和家庭的生存,工人不得不通过持续占有外部自然界的方式来实现劳动生产。但是生产的越多,工人越是使自己丧失对象。自然界也越是走向人的对立面,变成压迫、反对人的外在统治者。另一方面,改造自然的自由自觉的劳动本应确证人的类本质。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成为使工人肉体与精神都受到压迫、没有自由的强制性活动,不断生产出劳动之外的资本家同劳动本身的关系。这种异化的劳动使人的劳动生产不再是全面的。劳动、人的本质、人的类生活在仅变为“维持个人生活的手段”,从而“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2]161-162。人在失去自身的同时,人的无机的身体的自然界也只被当作价值增殖的工具,丧失了生存、美学、科学等多重价值。总之,在异化劳动的作用下,人与自己的本质、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都发生了全面的异化。
2.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异化自然的现实制度根源
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集中体现,是工人对自然界和对自身的外在关系的结果,也是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2]166。在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下,资产阶级将自身逐利的内在尺度夸大为唯一的尺度并以此衡量万物。使人丧失作为类存在物的其他尺度,忽视自然界本身客观的外在尺度,将人化自然扭曲为异化自然,使人本身的自然和外部自然都受制于资本逻辑。
一方面,在资产阶级逐利的内在尺度的支配下,自然界失去了人的无机的身体的身份,沦为可以任意垄断和交易、只具有价值增殖的纯粹有用性的商品。自然科学作为人们征服自然的关键工具和有力手段,促进着非人化的发展。人在进行劳动生产时毫不在意自然原本的尺度和客观规律,而是按照资本增殖和扩张的需要盲目进行生产,造成资源枯竭和生态破坏。另一方面,无视自然尺度和客观规律的人在进行劳动时也并非自由。人失去了本质和活动的丰富性,享受成为人对其本质、生命以及自然界的占有的唯一理解。除此之外的其他感觉都被这种占有的感觉所消解、替代。人的需要仅仅投射于货币上,对货币的欲望之强烈,使人的其他活动和需求都无力与之抗争,统统被淹没在这种贪财欲的洪流中。工人的生活要素在对货币的唯一需要及资本家逐利导向下愈发恶化,使奢侈总是伴随着困苦,富有总是伴随着贫穷。
通过对私有财产的批判和积极扬弃马克思找到了人与自然双重解放的现实道路和一切历史之谜的解答——共产主义,并对什么是共产主义,如何实现共产主义做了详尽的论述。
首先,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和在此基础上对人的本质的占有[2]185。马克思认为,私有财产是人的生命与劳动异化的感性的、物质的表现,并将其与人的异化看作同等的关系。因此,只有扬弃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人才能实现对自身类本质的真正占有。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制度使人丧失了自由自觉的活动的类本质,将人的一切感觉用单向度的占有取代。共产主义扬弃两者,恢复劳动的自由自觉性质,通过对象性关系使人的感觉得到丰富性的复归,实现人对人的本质的全面占有。其次,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2]187,即完成了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统一。在《手稿》之前,这两者是彼此分离的。在自然主义视域下,人的活动始终归属于自然,自然是真正的、世界的唯一本体,具有自身的价值和意义,自为地发展;在人道主义视野中,世界的最高价值蕴藏于人之中,人是世界的主人和历史的唯一主体。这二者相互剥离,不可避免地一个走向缺失人的因素的形而上学机械自然观,一个走向过分强调人的主体力量的唯心主义自然观。马克思将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理解为人和自然、人和人在感性活动(劳动)基础上产生的对象性关系[7],使共产主义成为人与自然对象性关系基础上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结合,实现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之间的彻底统一。这两者的彻底统一的思想超越了主客二分的哲学世界观和机械自然观,渐显着历史唯物主义的火花。
共产主义由于扬弃了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使感性活动及其所创设的对象性关系得以复归于本真状态,也将人与自然从彼此对立的主客体关系中解放出来。一方面,自然界摆脱了被人当作纯粹客体的毫无尊严的命运,从压迫、报复人的角色中走出来,重新变为印证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存在;另一方面,人也从自然的桎梏中解放,摘下绝对主体的头冠,重新成为回归人性的人及印证自然本质的对象和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人以个人的发展和价值的发挥作为生存目的,与自然的交往处于适度且合理的关系,在契合自然规律的前提下发挥主观能动性改造自然,人的有机的身体和无机的身体得到统一。人与人之间也从尖锐对立的剥削压迫关系中走出,重新确证彼此的本质力量。人与自然、人与人在实践中实现了和解共通,在历史中得到发展,构成相互支持生存的和谐生态关系。
共产主义对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扬弃只有在实践作用下才能实现,具体而言,需要依靠工人解放的政治形式[2]167。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活动中,作为劳动者与资本家相对立的工人,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自己生产出来的劳动产品也不归自己所有。他们与自己的劳动发生着全面的异化,在劳动中丧失自己的对象、本质和自由,遭受着人类社会中最残酷的剥削。因此,工人自身的解放就包含着普遍的人的解放。工人在与资本极端对立的情况下能够成为根本的革命性力量,消灭私有财产和异己力量的压迫剥削,使自己的劳动不再是受强制的异己的劳动,使人全面占有自己的本质、人的解放成为可能,使人与自然的关系重归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