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马克思进文庙》

2023-11-05 15:48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23年8期
关键词:文庙夫子子贡

《马克思进文庙》——郭沫若写于1925年的这篇文章,以戏剧化的语言让马克思和孔子有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相遇,道盡“马”和“中”各自的理想社会目标,竟是如此不谋而合。

马克思主义提出的共产主义社会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大同社会”,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与中华传统文化的知行观,马克思主义的群众史观与中华传统文化的民本思想……二者的内在融通和高度契合,始终作为思想的泉源,涌动在中国共产党人的血脉之中。

——《人民日报》

——从《马克思进文庙》谈起

⊙ 陈卫平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在新的征程上,要“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党的百年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行”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之一。而这二者的结合之所以可能,不仅是因为它们关于自然、社会、人生的思考有相通之处,还在于马克思主义的学脉渊源中流淌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因素。后一方面常常不为人们所关注,而郭沫若凭着文学家的敏感、史学家的眼光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在1926年写下了《马克思进文庙》一文。

郭沫若在文章中写到,孔子正和三位得意门生“在上海文庙吃着冷猪头肉”,只见有人抬着朱红漆的轿子闯进来,轿子停下,走出大胡子马克思。两人经过一番交谈后,马克思感慨道:“我不想在两千年前,在远远的东方,已经有了你这样一位老同志!”马克思之所以认下这位“老同志”,是因为作为马克思主义来源之一的空想社会主义吸收了孔子的大同思想。

马克思、恩格斯在1850年讲了一件趣事:德国传教士居茨拉夫(Charles Gutzlaff,1803—1851;在中国近代文献中常用的名字是郭实腊,参与过鸦片贸易和鸦片战争,翻译的新约《圣经》曾为太平天国删改后采用)在离开欧洲20年后,从中国返回,宣传中国“面临暴力革命的威胁”;“更糟糕的是,在造反的平民当中有人指出了一部分人贫穷和一部分人富有的现象,要求重新分配财产,过去和现在一直要求完全消灭私有制”。当他回到欧洲后,“听到人们在谈论社会主义,于是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别人向他解释之后,他便惊叫起来:‘这么说来,我岂不到哪儿也躲不开这个害人的学说了吗?这正是中国许多庶民近来宣扬的那一套啊!’”

接着,马克思、恩格斯说道:“中国的社会主义和欧洲的社会主义像中国哲学跟黑格尔哲学一样具有共同之点。”这里的“中国的社会主义”是指儒家大同的空想社会主义。1850年正值太平天国起事前夕,洪秀全撰写宣传稿,重提儒家大同思想,彼时他活动在广东和广西一带。而居茨拉夫也主要在广东地区布道传教,无疑知晓这些情形。这里的“欧洲的社会主义”指欧洲空想社会主义。

马克思、恩格斯认为,相隔万里的两种社会主义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即主张公有制。他们曾引用空想社会主义者卡贝的一段话:“你们这些反对集体制的人……就让我在你们面前询问一下历史以及所有的哲学家吧:请听!我不来对你们谈及许多实行过财产公有制的古代民族!也不来谈及希伯来人……埃及的祭司、米诺斯……莱喀古士和毕达哥拉斯……孔夫子和琐罗亚斯德,最后两人之中,前者在中国宣布了这个原则(财产公有制——引者注),后者在波斯宣布了这个原则。”为了与某些不主张公有制的空想社会主义者相区别,马克思、恩格斯称卡贝为空想共产主义者,因而他们也在这个意义上说:“完善的中国人才是共产主义者。”这里的“中国人”在那时的欧洲语境下即指孔夫子。

可见,马克思、恩格斯把空想社会主义作为自己思想的重要来源,包含着对儒家大同思想的考察。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10-26,有删改)

⊙ 郭沫若

编者按:1926年元旦,著名历史学家郭沫若在《洪水》第一卷第七期上,发表了《马克思进文庙》一文。文中,郭沫若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幽默的笔调,描写了马克思来到中国并走进文庙与孔子对话的场景,暗示了科学社会主义与中国古代儒家大同理想社会有大义相通。

十月十五日丁祭过后的第二天,孔子和他的得意门生颜回、子路、子贡三位在上海的文庙里吃着冷猪头肉的时候,有四位年轻的大班抬了一乘朱红漆的四轿,一直闯进庙来。

子路先看见了,便不由得怒发冲冠,把筷子一掼,便想上前去干涉。孔子急忙制止他道:由哟,你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呀!

子路只得把气忍住了。

回头孔子才叫子贡下殿去招待来宾。

朱红漆的四轿在圣殿前放下了,里面才走出一位脸如螃蟹、胡须满腮的西洋人来。

子贡上前迎接着,把这西洋人迎上殿去,四位抬轿的也跟在后面。

于是宾主九人便在大殿之上分庭抗礼。

孔子先道了自己的姓名,回头问到来客的姓名时,原来这胡子螃蟹脸就是马克思卡儿。

这马克思卡儿的名字,近来因为呼声大高,早就传到孔子耳朵里了。孔子素来是尊贤好学的人,你看他在生的时候向着老子学过礼,向着师襄学过琴,向着苌弘学过乐;只要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他不惟不肯得罪他,而且还要低首下心去领教些见识。要这样,也才是孔子之所以为孔子,不像我们现代的人万事是闭门不纳,强不知以为知的呀。孔子一听见来的是马克思,他便禁不得惊喜着叫出:

——啊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呀!马克思先生,你来得真难得,真难得!你来到敝庙里来,有什么见教呢?

马克思便满不客气地开起口来——不消说一口的都是南蛮鹬舌之音;要使孔子晓得他的话,是要全靠那几位抬轿子的人翻译。孔子的话,也是经过了一道翻译才使马克思晓得了的。

马克思说:我是特为领教而来。我们的主义已经传到你们中国,我希望在你们中国能够实现。但是近来有些人说,我的主义和你的思想不同,所以在你的思想普遍着的中国,我的主义是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因此我便来直接领教你:究竟你的思想是怎么样?和我的主义怎样不同?而且不同到怎样的地步?这些问题,我要深望你能详细地指示。

孔子听了马克思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意,接着又才回答道:我的思想是没有什么统系的,因为你是知道的,我在生的时候还没有科学,我是不懂逻辑的人。假如先把我的思想拉杂地说起来,我自己找不出一个头绪,恐怕也要把你的厚意辜负了。所以我想,还是不如请你先说你的主义,等我再来比对我的意见罢。你的主义虽然早传到了中国,但我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的书还一本也没有翻译到中国来啦。

——怎么?我的书还一本也没有翻译过来,怎么我的主义就谈得风起云涌的呢?

——我听说要谈你的主义用不着你的书呢,只消多读几本东西洋的杂志就行了。是不是呢?你们几位新人!(孔子公然也会俏皮,他向着那四位大班这样问了一句;不过这几位新人也很不弱,他们没有把孔子的话照样翻译出来,他们翻译出来的是“不过大家都能够读你的原书,就是这几位大班,德文和经济学都是登峰造极的啦”。就这样马克思和孔子也就被这四位学者大班瞒过去了。)

——那也好,马克思说,只要能够读原书也就好了。

——难得你今天亲自到了我这里来,太匆促了,不好请你讲演,请名人讲演是我们现在顶时髦的事情啦!至少请你作一番谈话罢。

——好的,好的,我就先作一番谈话,谈谈我的主义罢。不过我在谈我的主义之先,不得不先说明我的思想的出发点。我的思想对于这个世界和人生是彻底肯定的,就是说我不和一般宗教家一样把宇宙人生看成虚无,看成罪恶的。我们既生存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应当探求的,便是我们的生存要怎样才能够得到最高的幸福,我们的世界要怎样能够适合于我们的生存。我是站在这个世间说这个世间的话。这一点我和许多的宗教家,或者玄学家不同,这一点我要请问你:究竟你的思想和我是什么样?假使这个出发点我们早就不同,那么我们根本上走的是两条路,我们的谈话也就没有再往下继续的必要了。

马克思刚好把话说完,子路不等孔子开口便先抢着说道:是呀,我夫子也是注重利用厚生之道的人;我夫子最注重民生,所以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呀。

——是的,孔子又才接着说下去:我们的出发点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的。不过你要想目前的世界适合于我们的生存,那么要怎样的世界才能适合,要怎样的世界才能使我们的生存得到最高的幸福呢?你定然有这样一个理想的世界的。你的理想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你问我的理想的世界吗?好啊,好啊,你真问得好啊!有许多人都把我当成个物质主义者,他们都以为我是禽兽,我是只晓得吃饭,我是没有理想的人。其实我正如你所问的一样,我是有一个至高至远的理想的世界,我怕是一个顶理想的理想家呢。我的理想的世界,是我们生存在这里面,万人要能和一人一样自由平等地发展他们的才能,人人都各能尽力做事而不望报酬,人人都各能得生活的保障而无饥寒的忧虑,这就是我所谓“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社会。这样的社会假如是实现了的时候,那岂不是在地上建筑了一座天国吗?

——啊哈,是的呀!这回连庄重的孔子也不禁拍起手来叫绝了。——你这个理想社会和我的大同世界竟是不谋而合。你请让我背一段我的旧文章给你听罢。“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不是和你的理想完全是一致的吗?

孔子拉长声音背诵了他这段得意的文章来,他背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的两句,尤为摇头摆脑,呈出了一种自己催眠的状态。但是马克思却很镇静,他好像没有把孔子这段话看得怎么重要的一样,孔子在他的眼中,这时候,顶多怕只是一个“空想的社会主义者”罢?所以他又好像站在讲坛上演说的一样,自己又说起他的道理来。

——不过呢,马克思在这一个折转的联接词上用力地说:我的理想和有些空想家不同。我的理想不是虚构出来的,也并不是一步可以跳到的。我們先从历史上证明社会的产业有逐渐增殖之可能,其次是逐渐增殖的财产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中,于是使社会生出贫乏病来,社会上的争斗便永无宁日……

——啊,是的,是的。孔子的自己陶醉还未十分清醒,他只是连连点头称是。——我从前也早就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的呀!

孔子的话还没有十分落脚,马克思早反对起来了:不对,不对!你和我的见解终竟是两样,我是患寡且患不均,患贫且患不安的。你要晓得,寡了便均不起来,贫了便是不安的根本。所以我对于私产的集中虽是反对,对于产业的增殖却不惟不敢反对,而且还极力提倡。所以我们一方面用莫大的力量去剥夺私人的财产,而同时也要以莫大的力量来增殖社会的产业。要产业增进了,大家有共享的可能,然后大家才能安心一意地平等无私地发展自己的本能和个性。这力量的原动力不消说是赞成废除私产的人们,也可以说是无产的人们;而这力量的形式起初是以国家为单位,进而至于国际。这样进行起去,大家于物质上精神上,均能充分地满足各自的要求,人类的生存然后才能得到最高的幸福。所以我的理想是有一定的步骤,有坚确的实证的呢。

——是的,是的!孔子也依然在点头称是。我也说过“庶矣富之富矣教之”的话,我也说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的为政方略,(说到此处来,孔子回头向子贡问道:我记得这是对你说的话,是不是呢?子贡只是点头。)我也说过“世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我也说过“齐整至鲁,鲁变至道”,我也说过“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呢。尊重物质本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洪范八政食货为先,管子也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我的思想乃至我国的传统思想,根本和你一样,总要先把产业提高起来,然后才来均分,所以我说“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啦。我对于商人素来是贱视的,只有我这个弟子(夫子又回头指着子贡)总不肯听命,我时常叫他不要做生意,他偏偏不听,不过他也会找钱啦。我们处的,你要晓得,是科学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所以我们的生财的方法也很幼稚,我们在有限的生财力的范围之内只能主张节用,这也是时代使然的呀。不过,我想就是在现在,节用也恐怕是要紧的罢?大家连饭也还不够吃的时候,总不应该容许少数人吃海参鱼翅的。

——啊,是的!马克思到此才感叹起来:我不想在两千年前,在远远的东方,已经有了你这样的一个老同志!你我的见解完全是一致的,怎么有人曾说我的思想和你的不合,和你们中国的国情不合,不能施行于中国呢?

——哎!孔子到此却突然长叹了一声,他这一声长叹真个是长,长得来足足把二千多年闷在心里的哑气一齐都发泄出了。——哎!孔子长叹了一声,又继续着说道:他们哪里能够实现你的思想!连我在这儿都已经吃了二千多年的冷猪头肉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中国人不能实现你的思想吗?

——还讲得到实现!单只要能够了解,信仰你的人就不会反对我了,信仰我的人就不会反对你了。

——啊,是那么我要……

——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去找我的老婆去了。

在这儿假使是道学家眼中的孔子,一定要大发雷霆,骂这思念老婆的马克思为禽兽了。但是人情之所不能忍者,圣人不禁,我们的孔圣人他不惟不骂马克思,反而很艳羡地向他问道:马克思先生,你是有老婆的吗?

——怎么没有?我的老婆和我是志同道合,而且很好看啦!满不客气的马克思,一说到他的老婆上来,就像把他的主义吹成了理想的一样,把他的老婆也吹到理想的了。

夫子见马克思这样得意,便自喟然叹息而长叹曰:人皆有老婆,我独无呀!

子贡的舌根已经痒了好半天了,到这时候才赶快插说一句道:四海之内皆老婆也,夫子何患乎无老婆也?

到底不愧是孔门的唯一的雄辩家的子贡,他把孔子的话改用过来,硬把孔子说笑了。

莫明其妙的是马克思,他盘问了一回,才知道孔子是自由离了婚的人,他觉得孔子这个人物愈见添了几分意义了。

师弟四人立在殿上,看见马克思的大轿已经抬出西辕门了,自始至终如像蠢人一样的颜回到最后才说出了一句话: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今日之夫子非昔日之夫子也,亦何言之诞耶?

夫子莞尔而笑曰:前言戏之耳。

于是大家又跟着发起笑来。笑了一会,又才回到席上去,把刚才吃着的冷猪头肉从新咀嚼。

(来源:方志四川2021-03-26)

马克思与孔夫子“相遇”为何是历史必然?

中新社記者: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先生发表《马克思进文庙》。回顾过去一个世纪,您认为马克思与孔夫子得以在中国“相遇”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必然?

何中华(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马克思与孔夫子在中国“相遇”不是偶然的,有其历史必然性。按照马克思唯物史观,随着“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即全球化时代来临,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劳资矛盾,逐步外化为西方国家和非西方国家间的矛盾。《共产党宣言》说,世界市场的开辟造成了“东方从属于西方”,决定了革命重心由西欧移向东方。马克思学说在这个背景下恰逢其时地被中国选择。正如他所说:“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取决于它能够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

马克思主义来到中国,是一种实质性介入,即变成了马克思所说的“实践能力的明证”。这种深度介入,就无法回避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干和基因的儒学相“照面”。因为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其背景是由中国文化传统塑造的。郭沫若先生早在一个世纪前就把马克思和孔夫子作为两种思想体系的象征提出来讨论,可谓具有相当强的前瞻性。

(来源:中国新闻网2021-09-28,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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