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若尔盖草原（组诗）

杨献平

唐克镇之月

月亮就要合拢，我内心灼热

小镇上已没了灯光

后背似乎被撕开，那么清澈的黑夜

一些光，从天庭，刀子一样杀入

我的良心。这世上我爱的

人很多，伤害过的也有几个

上弦月之夜，我把自己晾晒

这一刻，灵魂被剖开

里面的黄河，九曲回肠，里面的人间

马蹄提着血浆

河它温泉

做一个有爱的人，比什么都好

牛羊累了，大地的加热器

为生灵治疗病痛。最好的该是

所有感到冷的事物，都能温泉里躺一躺

比如牛蒡、琉璃草和银露梅

……这世上所有的好心肠

若尔盖大草原

众多的草，野花为王

风中野鸭的鸣声，越过预设的天堂

提灯的孩子，亡灵的马靴

这无边的柔韧，是一种杀伐。风吹夜的肝肠

那些深陷，在草根下喂养

自然与人性的猛兽

与绵羊。那些遮蔽和隆起

暗恋黑颈鹤的翅膀。我是一个低海拔的人

只爱这弱不禁风的灵魂疆场

绿绒蒿

绿绒蒿仙子，在草原上

某一个日子里，再也不骑马牧羊的扎西

提着星辰的碎光，去到她的心上

他们生养了一堆孩子

前往卓玛的故乡，寻找被白云顶替的绵羊

哎呀，绿绒蒿，我可怜又调皮的姑娘

风狠抓她的肩膀

要她说出落日和乌鸦的惆怅

高原上的孩子

从梅花鹿背上，走下来的仙童

神灵的后裔。他笑，黑脸膛和白牙齿

在草坡上捡拾松茸

小辫子与小酒窝。亲爱的孩子

我也是一个父亲啊，我把你揽在怀里

吩咐那一匹红色儿马

世界空旷，只余下这累累青草

红花头顶的月光

草原上的骏马

这些野性的，在夕阳中不知道自己美的

生灵，它们庞大的身体

落地的龙。多年前我热爱它们

妄想成为一名侠客

与马一起，为不公猎杀一生

如今我看到它们，突然变得宁静

已经半生了，恩怨情仇，犹如水流

日落之时，生与死的草原

霞光的火焰，普照良知与悲怆

酥油茶和青稞

我喜欢酥油茶、青稞

高海拔的食物

奶腥、热烈，略微粗糙，入喉

像是绝唱。青稞长在藏寨的腰部

头顶大鹰和云朵。我坐在松树之下

孩子一样，隔着山梁

披覆的茂林修竹，冬季的残雪

看远处的天空

和人群。觉得饿了，拌一碗炒面

与归圈的牦牛、羊子一起

放下的一天牙齿和刀枪

草原夜雨

梦中，衣角有血的女子

藏在岩石背后

黑牦牛变化为男人

一根杈子枪向他们逼近

我惊呼，在远山，草尖发出震颤

紧接着的鼓点，急骤、绵密

我惊恐，睁开眼睛，黑黑的房间

兜头直下的雨，在夜半

密集洗涮，世道人心的瘀伤

若尔盖星空

唯有我闪亮，星空下的事物

表情肃静，面目安详，昆虫的鸣声

携带了旧时的弓箭

和酒浆。只是骏马已经没有了鞍具

征战的男人，也没了杀戮之心

这是一个人的天籁

一根香烟如同一个世界

无数的青草，前赴后继的亲人

那一颗在说：所有的恩怨

世事惨淡。这一颗在说：天上的光亮

云朵是一种隔断

每个人每一次起身，都要低头看一看

内心是否佩戴了灯盏

高海拔的若尔盖

所有低海拔的想法，尘土飞扬

神祇在野花之上建造仙宫

爱我的青草，用露水喂养这世界的热心肠

爱你的河水，风中黑牦牛

提着命运的血浆，万物被群星驱逐

人世间的繁花、青枝和芳香

在高海拔的若尔盖，灵魂要不断长高

内心插满旗帜，就像这蜿蜒的黄河

无边的玛尼堆猎猎而响

在支普齐遭遇群星

——题赵丕聪摄影作品

请屏住呼吸

请用内心，与群山一起，收集宇宙

及其银色羽毛的消息

请在这寂静之中

心神旷远，请在灵魂中

找到梦境的针尖

众神舞蹈，她们的衣袂掠过大地的睫毛

浑身的香气袭击云霓的红唇

在支普齐，海拔之上，群星蜂拥

犹如浩大的奔赴，带着天体与人间

所有的秘密，它们光亮，幽蓝

一如火焰，一如火焰于灵魂之中的灿烂光斑

黄河第一湾

万年山河呜咽，最尖锐的那部分

细腰肢的伎乐天

和她的彩带。河水抛开决绝与孤愤

自巴颜喀拉而来的

神话的碎屑，牛羊世代倒嚼

放下命定的冲撞和歌哭

杀戮与吞并。放下内心的铁血

率性擺尾，像一个借床小憩的美妇人

她美，群草和野花；她头枕大地的骨骼

在傍晚，落日于云层打鼾

它无意中泄露梦境，大地上的灿烂光斑

我和群星，在帐篷举起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