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当写下这个题目时,我就想写诗的“罗雨”与做评论的“罗小凤”有时候是重叠的,但有时候又是具有差异性的。一个女性,又兼具诗人和批评家的身份,其呈现给我们的必然是多样性的精神风貌。在我的阅读视野里,女性批评者中既是诗人又是评论家的相当罕见。因为在很多女性那里,作为诗人的敏感、细微、直觉、感性与作为评论家的学识、理性、逻辑和结构性往往是天然不相容的,甚至二者之间形成了近乎不可逾越的障碍。而当罗小凤融合了二者差异性的时候,她必然是作为一种“发现”性的现象。
乔治·斯坦纳曾不无悲观地指认“文学批评”往往是“短命”的,他在《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中指出:“文学批评和文学阐释的著述生命有限,难以长久流传……大多数研究著述属于过眼云烟,学术著作和学术期刊文章尤其如此。在鉴赏情趣、评价标准和使用术语进行辩论的历史上,这样的文学研究著述或多或少代表某个具体的时段。不用多久,它们有的在繁冗的脚注中找到了葬身之所,有的待在图书馆书架上悄无声息地搜集尘埃。”而如何抵抗或避免这种“文学批评”的“短命性”呢?很多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获得共识度最高的就是“诗人批评家”。1961年,艾略特在《批评批评家》中将批评家分为四类,而他最为倾心的就是“诗人批评家”,“我们不妨说,他是写过一些文学评论的诗人。要归入这一类的批评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的名气主要来自他的诗歌,但他的评论之所以有价值,不是因为有助于理解他本人的诗歌,而是有其自身的价值”。罗小凤是年轻一代批评家中的“诗人批评家”,这与一般意义上的所谓“职业批评家”和“学院批评家”都不同。这种特殊性的“自身价值”来自诗性直觉、会心而精准地对诗歌这一特殊文体语言特质的感受力以及诗性的持续发现能力。“诗人批评家”这一特殊身份使得罗小凤能够在直觉和学养间获得平衡,在感性和理性中达成一致,在诗歌写作和诗歌批评之间不断交互、往返和互相求证。这是一个“双手”写作的人,这种带有互补性质的写作无疑带有“问题”的重要性和“说话”的有效性。严谨、精密、深入、尖锐的理论思辨能力与会心、精妙的感受力和细读能力的有效结合使得罗小凤的诗歌批评和研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认识罗小凤已经很长时间了,学界对她的勤奋、谦逊、认真和学术研究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她在学术道路上已经走得足够远了。而多年来对于她这样一位“80后”女性诗人,我对其诗歌亦有着阅读会心的一面。作为诗人,她是“罗雨”。诗人身伤的罗雨是敏感的、直觉的、幻想的,甚至有时候是不同的“我”之间的诘问。女性写作离不开对爱情生活的理解、想象和幻梦,比如她曾经强调自己的生日和胡适是同一天,因而对胡适的爱情生活有着更为深入的感受。2009年夏天我曾读到罗雨写的一首关于北京的诗,那时我感觉到炎炎夏日她的内心竟然是寒冷的,“今夜,我站在古老的城墙上 / 伤感地打量你满足的神态 / 你如此富裕 / 而我,一无所有 / 在清凉的月色里 / 我寂寞地,紧紧抱住自己的影子 ”。某一年夏天,我和罗雨在夜色中的北戴河海边相遇。那时淡淡的灯光背后是黑色的无尽大海。海风吹拂,盛夏似乎在那一刻就倏忽远去了。作为“80后”女诗人,罗雨的诗歌中不断出现着“前世今生”的想象,这是女性对自我精神镜像的审视或者突破。然而在时间的缝隙中,诗人在目睹了依稀光芒的同时,也不断下坠到词语和情感的渊薮之中。可贵的是,诗人的自省意识在不断照亮词语和情感的挖掘与皈依之路。罗雨的诗呈现了人生虚幻的场景,但她又没有因此而抽身离去,明知作茧却自缚,明知镜花水月却仍在顾影自怜,明知灼痛却火中取栗,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命运之诗”。其诗集取名为《空心人》,既有着来自女性自身精神的隐喻和对精神出路的探寻,同时又毫不轻松地表达了一代人的遭际。这是诗人不断对“自我”的寻找和重塑,尽管在此过程中她要不断经受住精神的炼化和时代整体情势的冲涌。她的诗歌中不断出现和叠加的是“故乡”和“异乡”,是对家族的追忆和疼痛的追挽。这种诗歌情结显然并非是简单地缘和身份意义上的,而恰恰代表了当下中国青年诗人整体性的命运。在一個城市化的时代,乡土何为,故乡何在?这成了作为诗人的罗雨多年来不断的一个追问,甚至这一追问还在不断加深。
作为评论家的罗小凤,最为可贵的是她的开阔性与深入性。我也接触过几个女性批评者,她们很容易就在“女性”“女性主义”“女权”的身份意识中原地打转,就地掘井,其所涉及的范围也往往是局限于女性朋友内部的阅读和评价。而罗小凤的诗歌批评和研究既具有女性自身的研究范围,又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这种限囿。无论是对现代诗歌历史谱系的梳理和重新认识,还是对诗歌新世纪以来的现场观察和现象学意义上的发现与阐释,她都能够在较为宽阔的视野中通过极其深入的方式完成田野考察和现场追踪的任务。她既写诗评专论,又做诗人访谈、活动综述。她既专注于诗人细读,又倾心于现象学的研究,尤其是对新世纪以来的诗歌以及广西诗歌的观察和分析具有相当的启示性。她对新诗历史谱系的梳理侧重于20世纪30年代具有古典性传统的现代诗一脉——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对林庚、废名、卞之琳等人所创造的现代诗歌中的一个重要传统予以重新发掘和评价,进行现象学的透析。《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1930年代新诗的一种倾向》《诗言感觉——1930年代新诗对古典诗传的再发现》《从“非个人化”到“感觉”——卞之琳对古典诗传统中“感觉”的再发现》《“晚唐诗热”现象的诗学启示透析》《卞之琳对古典诗传统精神的再发现》《被遮蔽的承传——五四时期新诗与传统的关系探察》等系列文章和其专著《1930年代新诗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比较系统地阐释了这一诗学命题。而她对现代诗、散文诗的文体学意义上的重新认识也具有诗学层面的重要性,尤其是近年来她对新世纪以来散文诗的研究,对重要的散文诗人的个案分析和文本阅读,对于诗歌界重新认识散文诗这一“边缘之边缘”的文体及其发展新变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和诗学价值。在代际研究上,她更注重从宏观的诗学、社会学的层面对“80后”一代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思辨和愿景。尽管她身处“80后”之中,但她又很好地规避了“近亲”视野的狭窄和自恋倾向,而是在理性和思辨中发现了这一代诗人身上的特质,把握住其精神脉象,同时指出其特点和局限。
罗小凤是具有细读能力的女性批评家。她多年来立足于文本语境的语义学精细分析和“细致诠释”,关注诗歌的构架与肌质的可转述和不可转述的部分以及对含混、反讽、悖论、张力和隐喻等修辞术语的借用。而女性的直觉、敏感、想象力又使得她的文本细读更具有特殊性。她对吉狄马加、沈苇、侯马、安琪、阿毛、李轻松、从容、邰筐、王夫刚、李寒、唐朝晖等中青年诗人的一系列文本细读文章令人称道,其中不乏自己的敏识和发现性。
进入到新世纪,诗歌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新世纪甚至成为诗歌的社会功能非常显豁的一个时期,而由此产生的诗歌现象和问题亟待总结和反思。罗小凤正是敏锐地注意到这一新的现象和问题,对新世纪以来诗歌病症的揭示和对灵魂话语缺失的纠正,对新世纪以来的“生态诗”景观的扫描,对地震诗的美学功能和社会学功能的考量,对非虚构写作的个人话语和公共话语之间关系的重新思考等等,都做出了具有说服力的辨认与发声。其专著《新世纪广西诗歌观察》不只是对广西地缘新世纪以来诗歌的全面梳理,其中体现的问题意识和对代表性现象的反思对于新世纪以来整个的诗坛都具有一定的价值。其新著《新媒体语境下新诗与公众世界的关系新变化》则从诗与公众世界的关系这一视角出发,对新媒体语境下的新诗发展生态进行深入探究,从新诗的传播平台、诗人姿态、文本策略、传播方式、诗歌功能、诗歌批评策略等方面,对新诗与公众世界的关系在新媒体这一新的语境下所发生的系列变化进行了细致分析,廓清了诗与公众世界之关系的迷误,这些学理探讨都不乏真知灼见的“发现”,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作为女性“诗人批评家”,“罗雨”和“罗小凤”是一体的,祝福她携带“诗人”和“批评家”两个角色,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