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
榛树之舞
我的长发梳理成辫。我身上聚集着一些祖先
边疆的落日、流亡者的脸,我倾心
“移居”这个词
在今年的这个夏季里、她将一次次进入我的
诗
时间的放映机缓慢迟钝,当那些
人们走出景深,在河边静卧。当榛树
那雌性的舞向着天空招摇,水里的鱼
说着他们的反语
是胶片开始轻轻倒转:超市践踏下的民宅
商业街上凌驾的马匹。摩天大厦旧址上
那条郊道旁无言的水洼
是时间的胶片在轻轻倒转
我这张流亡者的脸!我身上聚集的祖先
什么是诗?那一生的小鸟
从细碎的现实,飞入幽闭者的内心
我找到了说话的人。一句错话。一种被允
许的
错误的事情。当经常的错成为生活中
最有力的那部分
我垂下双手,我已没有要求
一个“对”字又怎么能包住我?像纸包住火
那致命的、精确的词,裹不住
那微妙的灵魂
铁西区之夏
那时候我们步行,从丁香屯到广业路
两个来自宠物市场站的人下错了车,那是
两个卖刀的人,一个穿紫色的袍子,另一个
是深蓝色。他们一样的步距,刀鞘后面的
流缨
与午后的空气一起晃动
只能这么多。四条线。铁轨中间的枕木
水泥里的金属颗粒闪烁。至少八成新
一辆调头的货车恰好挡住了我们
C45,C52,C11……每节车厢的左上方
都写着编制号码。“这是给那些明眼人看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它们的单位。”
在车头吹来巨大的风里
一个年轻人对着他亲爱的姑娘喊着
那时我们是五个人
被列车阻住。在生活的障碍前,是否男人
比女人总是知道得更多?
在那间无名旱厕边一闪而过……沉闷的沼气
之后,是村庄里的集市。羊肠小道上垫路的
瓦砾
局促过道中的摊床
而雨就在那时又下了
铁西区——这个夏天,我来自
十一个不同方向十一条不同的街区
十一种你的人群相遇的方式
十一种惊悚与惶惑
大雨西厢
听导游说,我们到永济前一天
刚下过雨。那一部《西厢》
可想借雨重印?
不知峨嵋塬在西厢村里
还是西厢村在峨嵋塬上
它们是互文通义
共有一个版权
通俗小说是孤本
爱情传说在民间
正被世俗续写
一条仿唐西街
真该去掉“仿”字
此处可达长安,且
在坡底真实地存在
途经蒲州镇时
我要带上那个刚刚爱上的人
带上那个失恋的人
那个痛不欲生的人
带他到西轩打坐
到拜月台修身
到击蛙石听蛙鼓回声
灵魂里大雨滂沱
我就是那个刚刚爱上的人
那个刚刚失恋的人
那个痛不欲生的人
在一场古典的大雨里
张生踩过的杏树仍未变老
我跑马踏过黄河里的泥沙
这座寺已经流芳于千古
这个人已被众生超度
仿情爱笔记
亲爱的,从你出生、生活
及终老的那座外省城市出发
如果是飞机,需从北京或太原
先到运城。那个机场不大不小
刚好容纳你的一点欣喜
一点离绪。火车有G91次
北京西至太原
停留1小时55分后
另一班火车1165/1168
通向永济
飞机或火车都会在夜晚到达
如此,那雪花山下的会合才有寓意
10年过去,你一如初识
我们将俯临白龙瀑布
如我青春时代就迷恋的鸟瞰深渊
天亮时,我们将回到车站
2路汽车会途经普救寺
再直达鹳鹊楼。你将向
尧舜之都致意,向
黄河东岸挥手。西为华,东为夏
你会发现无意的一个时刻
你也成为华夏历史坐标中轴
在人类已经取铀的时代
你看到人类曾在此地取火
这多像我们从后门进入历史
看啊——那河!它那浩大的浪潮
就是一颗良心。一颗
伟大的尘世的灵魂
我們就这样看到了
“苦难”和“浮华”
都流经气量恢宏的大地
大地却从不因此而改变
它的潮汐和季节
你来,或者不来
我都已找到答案
叔祖父
家谱里的叔祖父,出生在1883年
名讳“万”字。族谱里
叔祖父的部分,这样写着
这是我第一天读它
那里没写他的脸比羊皮纸更黑
他因皲裂而流血的嘴,在词语里
没有质感,只能想象
没写基因中的林氏额头,稳妥或动荡的
命运。从牛马棚里向外看,叔祖父
那戳在牲口脖子上的胡须
是一部分细节,正搁在天空的一角
在水井边,在土路上
在一切贫穷集合的地方
他的一生,族谱里简单的三句话
乡村普遍的一种草,晚上谢过,早上开花
乡村普遍的一句口语。说它的人
舌头已经风化
一些饱受的不可知的力量
谋取了他的时光。他从
胶东半岛来时,还是一个婴儿,那个
被父母放在米糠口袋里,因
饥饿高烧而快死去的孩子
活了下来,为了37年后再次死去
100多年前,洋湖像一幅
褪了色的画,我的叔祖,以三句口语的速度
在那里眨着起皱的眼睑,在那里
当了一辈子大把式、打头的
在那里吃粮,管家
染上众人的酒瘾。他指责一切贫穷的天敌
浪费的布边,做稠的粥,迟起的早晨
只铲一遍的青苗,是他观念里的敌人
但我不想开口。不想惊动那些
思想的绒。不想随着风
四散而去。我练习蒙昧之中的
诗歌与死,不是为了方便逃走
在灵魂大赦之后
我们还要多少次被死亡围困?
车从抚顺来
我的朋友刚刚乘车向西
站台上的我为他们送行,还没离去
“从抚顺开来的第N次车,已进入
2站台6道。站台上的工作人员
请准备好……”
这些空气中的声音,正像水泥一样
腾起烟尘。我神色匆忙。我
还没停下。我无人可接
在既定的时间和成功的编程之后
家乡的列车啊一下子来到
我停留在原地。猛烈的风
正把我的头发掀起。列车的胸腔
发出重金属的低呜。这些偶尔的
不相关的句子,是中性的对白
一如生活过之后
人们在大多数场景中的姿态
我像一块新宾山地的树皮
等着被众人的眼睛认出
我的血液倒流,泊向我的出生地
她正一天天失去时间,她正
一天天失去水。而怀念充满了肺
马鞍形地图的东端之城,130华里之遥
看不见我父母晾在
平台上的衣物。它们与年龄一样
是旧的,它们见证了时间的暴力
我想跟随这班车回去。回到
那旧衣服的褶皱之中
后 来
多年以前,我总是沉浸在
一些有黏度的词语中。她们有着
纯棉的气质。像在纤维上游走的
蚂蚁,要握住那一丝丝暖
一点点的真实,虽然微小
却也已经够用
在一万米高空中疯狂抖动的
飞机上,绝望地对自己说“再见吧!
就这样再见了?”另一些
不眠之夜同样凶险。幽灵的影子
骷髅的脸。惊骇的心房
左边的安慰右边的:“睡吧!
只要明天一睁眼
一切都会改变!”
在濒临灭顶的困惑中,无数挣扎
和毁誉后,两个不同的词
轮流劝解着我:一个说“坚持”
另一个是“放弃”,哪一个才是真理?
而后来,那飞机平安迫降在临时机场
后来我学会了很快入睡
我收获了“自由”
和“平静”。我失去了一个
却找回了俩:在寓言的深处
在回忆如此凋落的地方
一条街
这些天,直径为一公里的生活
闭塞,美好。小巷尽头的太阳
人與人的相逢
我们这些勤勉而幸福的人
我们这些寻找亲人的人
已经找到,或正在寻找
小巷的风情在精神上的起伏
在我游走的身体两侧,一条街上
风再一次吹过丁香树
吹过你的裙裾
风再一次吹过你的微笑,吹过小北
吹过南关里,吹出这个省份
风再一次吹开更多的时间
要你留下来,留在生活的原地
风使你留在已经消失或悄悄滋长的爱中
我看到自己也是那
风里的一缕。一个每天在小巷里
走过两次的人
他的显现更像一种风中的藏匿
在生活的后面,在细节之中
在自己禁忌的身体内部
那些曾站起来,大声抗议过我们的
事物,现在沉默了
慢
那一天走在如意路
经过如意小学
如意操场上正开运动会
一声枪响
总有起步过早
因而犯规的孩子
小学老师总是再补一枪
看上去他是个和平主义者
他吹响尖厉的哨子
不恼怒,也不焦灼
孩子们急切地回到起跑线
重新蹲下,好像把全世界的弹簧
都踩在脚下,只等一声号令
就可以一路跑到天上
蹲得最低的那个男孩
并没有跳到最高
他一动不动等待号令
当别人总要提前跳起
像子弹射向终点
他还在那儿埋头
当他们拼命把自己跑散
他仍未起身
他终于等到枪响
他终于落到最后
他一个人跑着。他是一个
接收大员!他一个人跑着
好让那些同学散落在
人间的七魂六魄
重新回到他体内落座
重新回到他们身上
石 匠
季风雕塑着他的颧骨
几十年后他有了另一种面相
他以一己之身面对你
却自觉担负起人的荣耀
他沏茶喝活水也喝死水
(但血里更多时是酒精)
他刻的石像有活人也有死人
(都是神灵再世的表情)
他每次只读一句唐诗
(兼有段子和七言打油诗)
如同朗诵一条银河
(月亮降格成一片水塘)
他传播街巷里的口头文学
也转播收音机短波频率里的
铁皮和蝗虫。为数不清的小事
码上蕾丝,使之披上盛装
哦他凝望苍茫的无名黄昏
仿佛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这是秋天流行的样式
他打开一个手绘样本
一间间空气牢房中
不屈穿凿的小石匠
他心中的地理就是
能让人在上面行走
和能播种的地方
在土地的生意中他越活越小
他在山岩上像补龋齿一样
努力敲打过一颗蛀牙般的一生
多窘迫啊!他重新挥动斧头
在那弱小权柄的反光里
他凝成一粒轻轻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