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的演进:特征、效果与前景*

2023-11-04 02:50牛佳璐
新疆社会科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欧亚主义俄罗斯

王 志 牛佳璐

内容提要:俄罗斯的地区一体化政策深受西方主义、国家主义、文明主义三种“国家身份”思想的影响。国内国际的互动导致文明主义日益成势,地缘博弈思维日益增强,促使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发生变化。俄罗斯的地区一体化政策有着鲜明特征,表现在“多边主义”包裹下的“双边主义”、“市场化”逻辑让位于“地缘政治”、徘徊于“现代主权国家”和“帝国思维”之间等方面。由于俄罗斯未能构建聚合力较强的地区性组织,同时受区域制度间的相互竞合的影响,加之其“一体化”理念吸引力不足,致使其政策实施效果有限。俄乌冲突的爆发,促使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向东转”,从而对当前的地区秩序造成影响,同时受限于国内外环境,发展前景不明。文章认为,应立足于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的共识,共同营造维护安全、促进发展的地区新秩序。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一度被认为是独联体地区的“力量中心”及地区一体化的主要倡导者和组织者,先后牵头成立了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欧亚经济联盟等,取得了一定成效。2022年2月爆发的俄乌冲突,原因错综复杂,笔者认为,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举步维艰、成效不大甚至出现“倒退”是重要原因之一。俄罗斯与西方一直以来均持“地缘政治/文化思维”开展较量,诱发乌克兰危机,终致爆发冲突,造成地区秩序“解构”。因此,有必要立足于地区主义理论,评析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的特征、效果及前景,为营造稳定和繁荣的地区新秩序做好准备。

一、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的演进逻辑

地区一体化政策是俄罗斯外交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深受其国内“国家身份”思想的影响。笔者认为,在俄罗斯,对“国家身份”的认知是制定国家政策的理念根源之一。不同的“认知”间存在竞争性关系。独立之后,俄罗斯国内存续着三种不同的“国家身份”主张,分别为西方主义、国家主义和文明主义,在不同时期对外交政策的影响力大小不一,引发地区一体化政策变迁,促使俄罗斯立足于地缘政治、地缘文化推动和深化地区一体化进程,构建服务于自身利益需求的地区秩序。(1)Andreal P.Tsygankov,Contested Identity and Foreign Policy:Interpreting Russia's International Choices,International Studies Perspectives,Vol.15,No.1,2012,pp.19-35.

(一)“国家身份”认知与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

俄罗斯基于对不同“国家身份”认知形成对“近邻”国家地位的认知,成为其地区一体化政策的重要思想基础。西方主义者强调俄罗斯与西方的“相似性”,认为西方代表着先进文明和世界发展的方向。历史上,西方主义者可溯及彼得一世,他钦佩西方,希望借助西方技术促使俄罗斯摆脱落后境况。独立后,西方主义者全盘接受西式民主、人权、自由市场等价值观,认为俄罗斯与西方之间具有“天然”亲和力,需要加入西方“文明国家”,才能走出落后的政治体制,克服经济困难以维护国家安全。(2)Andrei P.Tsygankov,Russia's Foreign Policy: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National Identity (Fifth Edition),New York and London:Rowman &Littlefield,2019,pp.4-5.在西方主义者眼中,俄罗斯是西方的一部分,“近邻”国家是拖累俄罗斯的“累赘”,强调与“近邻”国家开展合作时不能损害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应基于“市场化”原则进行合作与一体化。

国家主义者则立足于地缘政治,强调国家主权独立,关注政治与社会秩序的稳定,重视国家治理和国家安全。国家主义者的认知与历史上蒙古人入侵有关。蒙古人统治俄罗斯长达两个世纪,使得俄罗斯人有着不安全的心理,独立和主权成为最为重要的理念。(3)Richard Sakwa,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Soviet Union,1917-1991,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pp.187-188.独立之后,国家主义者承认政治民主和市场经济的重要性,却认为这需要建立在强大国家基础之上。普里马科夫和普京的执政思想均带有国家主义的影子,尽管两者之间存在差异。普里马科夫重视强化与中国、印度关系,抵制美国;普京则重视俄罗斯的“近邻”国家,和美国开展反恐合作。国家主义者注重国家的实力地位,反对西方主义者毫无立场地融入西方的观点,要求与西方“平起平坐”,认为“近邻”是俄罗斯稳固大国地位的重要基础。当然,发展与“近邻”关系不应损害与西方国家的合作,“市场化”和地缘政治是其重要原则。

文明主义者注重地缘政治与地缘文化,认为俄罗斯和西方不同,应向外传播其独特价值观。与国家主义者类似,文明主义者也重视国家安全,却更为激进,认为俄罗斯需要向外“扩张”,才能更好地维护安全。文明主义者挑战西方的价值体系,强调俄罗斯文明的独特性及俄罗斯的荣誉感。该思想流派中,一些人重视东正教的价值体系,另一些人则将俄罗斯视为各种宗教的综合体,认为其与西方存在本质差异。(4)Andrei P.Tsygankov,The Frustrating Partnership:Honor,Status,and Emotions in Russia's Discourses of the West,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Vol.47,No.3,2014,pp.1-10.作为一种外交哲学思想,文明主义者可溯及伊凡四世,他击退蒙古,实现俄罗斯人的独立,并立誓将俄罗斯建成为“第三个罗马”。文明主义思想中,欧亚主义日益受到重视,特别是新近兴起的新欧亚主义,对普京第二次执政后的外交政策产生较大影响。在文明主义者看来,“近邻”是俄罗斯的特殊利益区,构建“俄罗斯世界”的基础。为此,俄罗斯需要与西方展开竞争,发展与“近邻”国家关系。(5)Paul Robinson,Russian Conservatis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9,pp.188-189.

表1 俄罗斯的“国家身份认同”与地区一体化政策的关系(6)本表由作者自制。

(二)国内政治与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

独立后,俄罗斯国内的西方主义思想一度成为主流,塑造了它与西方、“近邻”的关系。时任俄罗斯外交部长科济列夫是亲西方外交政策的积极倡导者,素以“大西洋主义”外交路线著称。(7)高瑞:《俄罗斯外交部长——安·弗·科济列夫》,《东欧中亚研究》1994年第5期。在西方主义思想影响下,俄罗斯渴望融入西方,忽视欧亚地区“近邻”,采取“甩包袱”政策。为此,俄罗斯需要与“近邻”切割,防止它再次因为这些“近邻”成为“牺牲品”。然而,西方并未给予俄罗斯应有的尊重,北约的多次东扩加深俄国内的不安全感和屈辱感。新自由主义改革使得俄罗斯人均收入骤然下降,经济大幅萎缩,西方主义外交政策备受质疑。故而,倡导国家主义的普里马科夫成为新任外交部长。基于国家主义立场,普里马科夫意图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积极推动建构多极世界,平等发展与西方关系,“近邻”地位重要性提升。(8)陈宇:《普里马科夫的政治遗产》,《世界知识》2015年第16期。在此背景下,俄罗斯联合与其关系密切的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加强地区一体化,于1995年3月签署关税同盟协议,随后塔吉克斯坦加入,形成五国关税同盟。然而,该关税同盟并未有实质性运作。(9)根据国际经济学理论,经济一体化程度从低到高,分为自由贸易区、关税同盟、经济共同体和经济联盟。从关税同盟到经济共同体,再到经济联盟,意味着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的逐步深化。

普京执政之初,总体延续了国家主义外交政策,以实现国家现代化和经济增长为首要目标。与俄罗斯存在密切经济社会联系的一些原苏联国家,成为俄罗斯可以借助的力量,“近邻”在俄罗斯对外政策中的地位进一步提升。2003年9月,俄罗斯联合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再次升级地区一体化,签署统一经济空间协议。但由于统一经济空间在乌克兰国内遭遇强力抵制,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成立欧亚经济共同体,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相继加入。2006年,俄白哈三国在欧亚经济共同体内部成立关税同盟,欧亚一体化有了实质性进展。(10)Vasile Rotaru,Forced Attraction?How Russia is Instrumentalizing Its Soft Power Sources in the Near Abroad,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Vol.65,No.1,2018,pp.37-48.

2008年西方爆发金融危机,而俄罗斯国内经济增长较快,梅德韦杰夫和普京两任总统改变了对西方的认知,认为西方衰落已是不争事实,俄无须在与西方合作的情况下实现大国地位,文明主义逐渐成为其重要的思想来源。在文明主义影响下,俄罗斯不再相信西方,突出文明特性,捍卫特殊的价值观和原则。在此基础上,俄罗斯吸取之前一体化经验,成立了欧亚经济联盟。(11)Nadezhda Arbatova,Three Faces of Russia's Neo-Eurasianism,Survival,Vol.61,No.6,2019,pp.7-24.该联盟与之前地区一体化组织的重要差异在于,要求成员国放弃部分主权,组建超国家的地区组织,成为俄罗斯倡导的地区一体化最新进展。(12)Mikhail Mukhametdinov,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and Integration Theory,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20,pp.39-40.欧亚经济联盟的建立,是俄罗斯应对国际环境日益恶化的重要措施,将后苏联空间视为俄罗斯的“特殊利益区”,与西方国家展开对抗。正如有学者评论到,俄罗斯倡导多极世界,意味着其他大国需要承认欧亚地区为俄罗斯的“势力范围”。(13)Irina Busygina and Mikhail Filippov,Russia,Post-Soviet Integration,and the EAEU:The Balance Between Domination and Cooperation,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Vol.68,No.6,2020,pp.477-486.

(三)国际环境与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

国际环境层面,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变化,也是其“国家身份”认知变迁的动力之一,影响到其地区一体化政策。俄美关系更关注安全因素,俄欧关系则侧重经济和价值观。独立之初,西方国家认为国内危机重重的俄罗斯不会对其构成威胁,主动发展与俄罗斯的关系。1992年,俄美举行首脑会晤,指出北美和欧洲安全的不可分隔,共同遵守对“民主、法治和人权”的承诺。对欧关系中,经济合作是重要的内容,俄欧双方草拟《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俄罗斯还与西方主导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以及复兴开发银行合作,争取贷款恢复国内经济。(14)Robert H.Donaldson and Vidya Nadkarni,The Foreign Policy of Russia:Changing Systems,Enduring Interests (Sixth Edi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9,pp.261-264.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俄罗斯与西方关系面临诸多挑战。西方将俄罗斯“降格”至从属地位,加剧了俄国内不满情绪,促使其国内的国家主义思想抬头。例如,第二次车臣战争后,欧盟推迟与俄罗斯签署《伙伴关系与合作协定》。尽管最终双方签署了协议,俄罗斯却感受到双方关系建立在不平等基础上,西方盛气凌人,增加了俄罗斯国内社会对国家主义的认同。(15)吕萍:《俄罗斯的“欧洲选择”分析》,《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年第6期。

进入新世纪,普京再次执政,依托国家主义试图恢复与西方的平等合作关系。然而,困扰俄美关系的因素不仅未能消除,反而进一步加剧。美国主导的多次北约东扩,挤压着俄战略空间。2008年,普京在布加勒斯特举行的北约峰会上表达了对西方的不满,呼吁北约领导人克制,避免牺牲俄罗斯实现欧洲安全。(16)Kari Roberts,The United States,in Andrei P.Tsygankov ed.,Routledge Handbook of Russian Foreign Polic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8,pp.237-250.尽管普京曾对欧盟表现出友好态度,渴望发展与欧盟的关系,但事实证明只是一厢情愿,欧盟则持续批评俄罗斯的国内国际行为。“颜色革命”及2008年俄格战争,进一步恶化了俄与西方关系,促使文明主义思想在俄国内的地位提升。普京也逐渐改变观点,认为世界多极化趋势不可避免,西方衰落和非西方世界崛起,俄罗斯注定将恢复昔日辉煌。(17)王志、王梅:《国家身份、国内政治与地缘博弈——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探析》,《俄罗斯研究》2021年第5期。

二、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的特征

国内外环境的变化共同塑造了俄罗斯“国家身份”认知的变迁,使得俄罗斯转向重视“近邻”,促使俄逐步升级地区一体化。然而,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中,地缘博弈思维日渐浓厚,使得一体化失去其首要目标地位,呈现独有的特征。

(一)“多边主义”包裹下的“双边主义”

地区一体化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地区国家将部分主权“让渡”给地区组织,是三个或以上国家合作的结果,使得地区一体化本质上属于多边主义,因为多边主义意味着协调三个或以上国家政策的实践活动。(18)Robert O.Keohane,Multilateralism:An Agenda for Research,International Journal,Vol.45,No.4,1990,p.731.对于地区大国而言,之所以推行地区一体化政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多边主义政策具有“合法性”,容易为域内其他国家所接受和执行。与此同时,具有多边主义性质的地区一体化需要地区大国承担提供区域性公共产品的责任,以推进区域多边共识的实现。当地区大国不愿承担公共产品成本,却又希望自身所倡导的政策具有“合法性”时,多会采取以“双边主义”为内核、“多边主义”为外衣的地区一体化政策。

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具有“多边主义”包裹下的“双边主义”特征,即希望推动本国意愿转变为区域共同意愿,却又不愿过多承担地区责任,集中体现在对“近邻”重视程度的差异上。独联体就明显带有上述特点,其实质是俄罗斯通过与其他地区国家签署双边条约,目的在于完成对苏联遗产的分割。因此独联体未能建立起有约束力的地区制度,而是一个松散的协商论坛。乌克兰首任总统克拉夫丘克曾感叹,“它仅仅是实现文明离婚的工具”。不仅如此,“文明离婚”也并非借助独联体完成,而是各国之间的双边谈判,独联体仅仅提供了一个多边辩论的平台。(19)Mikhail A.Molchanov,Eurasian Regionalisms and Russian Foreign Polic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5,pp.43-45.独联体的制度设计带有“嵌套双边主义”的特征,多边主义为“表”,双边主义为“底”,俄罗斯和其他地区国家在双边环境下制定独联体条约细节。(20)Willerton J.P.,Slobodchikoff M.O. and Goertz G.,Treaty Networks,Nesting,and Interstate Cooperation:Russia,the FSU,and the CIS,International Area Studies Review,Vol.15,No.1,2012,pp.59-82.例如,1991年12月,独联体出台《关于核武器联合战略的协定》为防止核武器扩散提供了区域性解决办法。然而,该协定是建立在俄罗斯与白俄罗斯、乌克兰、哈萨克斯坦签署的双边条约基础之上的。(21)Willerton,John P.,Gary Goertz,and Michael O.Slobodchikoff,Mistrust and Hegemony:Regional Institutional Design,the FSU-CIS,and Russia,International Area Studies Review,Vol.18,No.1,2015,pp.26-52.

(二)“市场化”逻辑让位于地缘博弈

地区主义既包含有地缘政治目标,是地区大国实现区域领导权的手段,也具有促进地区国家合作,实现贸易创造,推动地区国家经济发展的功能。地区主义的两种考量意味着地区一体化内含地缘政治与“市场化”两种驱动逻辑。20世纪90年代,新地区主义兴起,“市场化”逻辑成为主流。新地区主义带有明显的自由主义偏见,希望依托自由化和市场化,发展中国家通过模仿西方实现现代化。(22)Tanja A.Börzel and Thomas Risse,Grand Theories of Integration and the Challenges of Comparative Regionalism,Journal of European Public Policy,Vol.26,No.8,2019,pp.1231-1252.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全球化受挫,大国地缘政治博弈回归,地区大国依托市场化逻辑推进一体化的意愿降低,地缘政治博弈色彩突出,竞争性地区主义成为主要趋势。(23)Su Hungdah,Regionalism in Competition:EU Experience and its Theoretical Implications for Asian Integration,Journal of Global Policy and Governance,Vol.1,No.1,2012,pp.29-48.

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具有市场化和地缘博弈双轮驱动特征,地缘政治逻辑逐渐成为主导因素,这与其国内“国家身份”思想中国家主义和文明主义抬头密切相关。苏联解体后,一些欧亚国家在俄罗斯主导下重启一体化,一个重要目的在于保持该地区已有的经济联系,并为它们迈向世界市场提供一个平台,因而市场化逻辑在早期的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中占据首要位置。(24)Anastassia V.Obydenkova and Alexander Libman,Authoritarian Regionalism in the World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Global Perspectives and the Eurasian Enigma,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p.124-125.然而,基于自由主义的市场化逻辑推进地区一体化基本失败,一个明显的事实是,独联体签署的超过三分之二的协定未能得到落实和执行。(25)Mikhail A.Molchanov,New Regionalism and Eurasia,in Shiping Hua ed.,Handbook of Politics in Asia,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8,pp.506-521.更为严重的问题在于,苏联时期形成的经济联系迅速弱化,仅在1991—1995年间,独联体成员国间贸易总额从70%下降到30%。(26)Anastassia Obydenkova,Comparative Regionalism:Eurasian Cooperation and European Integration:The Case of Neofunctionalism?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Vol.2,No.2,2011,pp.87-102.

“市场化”逻辑驱动地区一体化的效果不佳,这同俄罗斯和西方关系的持续恶化相关联,继而推动俄罗斯重新审视世界多极化趋势,“近邻”在俄罗斯外交政策中地位提升。为与西方争夺“近邻”,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中地缘博弈因素比重提升,2015年成立的欧亚经济联盟即为明证。一方面,俄罗斯力推欧亚经济联盟,乃至构建“大欧亚伙伴关系”,反映出在欧亚大陆地缘博弈加剧的情况下,俄罗斯寻求成为多极世界中“一极”的意图。对俄而言,“整合”欧亚地区是实现其“一极”目标的“基本盘”。正如有学者认为,俄罗斯精英将地区一体化视为“现代”大国的必要属性。(27)Alexander Libman,Does Integration Rhetoric Help?Eurasian Regionalism and the Rhetorical Dissonance of Russian Elites,Europe-Asia Studies,Vol.74,No.9,2022,pp.1574-1595.另一方面,为了促使欧亚国家参与欧亚经济联盟,俄罗斯采取“胡萝卜”和“大棒”并重的方式。俄罗斯通过给予关税补偿吸引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和吉尔吉斯斯坦参加。与此同时,挥舞“大棒”敲打乌克兰,“惩罚”其不参与欧亚经济联盟的行为。(28)王志:《区域一体化缘何停步不前?——欧亚经济联盟的启示》,《国别和区域研究》2021年第1期。

(三)在现代主权国家与“帝国思维”间徘徊

现代意义上的地区一体化起源于欧洲,是西欧国家对两次世界大战严重后果进行“反思”的结果。它们意识到为了实现欧洲“永久的和平”,以主权国家为基础的国际体系存在“严重不足”,需要组建“超国家组织”予以完善。历史上,欧洲早期的地区一体化与帝国相关联。拿破仑曾试图建立帝国统一欧洲,普鲁士领导建立德意志关税同盟,成立于1910年的南部非洲关税同盟是大英帝国南部非洲殖民地之间的一体化。(29)Fredrik Söderbaum,Rethinking Regionalis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6,p.18.故而,存在“主权国家联合”和“建立帝国”两种地区一体化思维。尽管在当今世界,帝国早已是过时的政治组织形态,但“帝国思维”并未完全消亡。基于主权国家的一体化目标在于解决集体行动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地区大国提供区域公共产品。与之不同,“帝国”是一种等级体制,地区内或跨地区在“中央权威”下的分工协作是其基本特点。

俄罗斯曾是地跨欧亚大陆的庞大帝国,有着根深蒂固的“帝国思维”,尽管在不同时期存在差异。独立初期,俄罗斯国力较弱而主权意识较强,与地区其他国家关系立足于互认主权平等与独立。例如,1992年5月,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分别签署友好互助条约,承认现有边界不可侵犯。1997年,俄罗斯与乌克兰签署《俄乌友好条约》,规定承认苏联时期划定的边界,相互尊重主权与领土完整。(30)薛福岐:《欧亚地区的‘中心—边缘’结构:区域研究的新视角》,《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2年第6期。独联体的成立是俄罗斯承认主权独立平等原则的产物。然而,随着国力提升和西方打压,俄国内文明主义思想抬头,“帝国思维”开始发酵。随着与西方的对抗日趋激烈,俄罗斯对西方在“近邻”的渗透行为,态度日益强硬。

三、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效果评析

俄罗斯对本国“国家身份”认知的变化是引起其地区一体化政策变迁的重要内因。地缘博弈思维下,地区一体化政策从属于与西方进行博弈的国家整体战略。总体而言,当前,俄罗斯还未能建立起制度有效、内聚力强大的地区组织,同时多个地区组织间存在重叠与竞争,且其地区一体化理念吸引力不足,致使一体化效果不佳。

(一)制度能力不强限制地区一体化政策效果

地区主义将地区组织(制度)视为地区一体化的主要成就,构建出强大的地区制度成为地区一体化的主要目标。欧盟是世界上最为成功的地区一体化,因为它构建出了一个超国家的地区组织。(31)Alberta Sbragia,The European Union:A New Form of Governance,in Timothy M.Shaw,J.Andrew Grant and Scarlett Cornelissen eds.,The Ashgate Research Companion to Regionalisms,Surrey:Ashgate,2011,pp.91-110.目前,世界上还未出现与之比肩的地区组织。虽然已有学者意识到地区一体化存在多条路径,地区制度并非衡量地区一体化效果的唯一指标。(32)Tanja A.Börzel,ed.,Roads to Regionalism:Genesis,Design,and Effects of Regional Organizations,Burlington,VT:Ashgate,2012,p.508.例如,东南亚国家联盟虽未塑造出超国家的地区制度,却构建了东盟共同体,形成了地区一体化的“东盟模式”。

俄罗斯牵头成立的多个地区组织,由于缺乏权威,无法克服集体行动困境,使得诸多一体化协议难以落实,成为“纸面上一体化”。独联体是其中的典型。为提升政策效果,俄罗斯亦在努力完善地区组织制度设计。欧亚经济联盟即为一例。目前看来,俄罗斯主要从两个维度进行完善,一是控制成员国数量、提升组织运作效率;二是提升“超国家”机构在决策时的分量,设计加权投票方案和三级决策机制。

(二)地区制度间的竞合削弱地区一体化政策效果

地区一体化政策的目标之一在于实现地区治理。然而,世界政治中广泛存在“重叠地区主义”,地区组织间相互竞合。如果地区组织相互配合与协调,有助于提升地区治理;相反,如果地区组织竞争与冲突,将导致地区治理碎片化。(33)Detlef Nolte,Regional Governance from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in M.Victor González-Sánchez ed.,Economy,Politics and Governance Challenges,New York:Nova Science Publishers,2016,pp.1-16.一方面,地区大国与域外大国互动塑造了地区组织关系的总体态势;另一方面,不同地区大国秉承的差异化的地区主义影响地区一体化效果。(34)王志:《国际组织与地区治理:欧亚“多重一体化”现象研究》,《国际论坛》2023年第3期。

当前,欧亚地区区域性组织众多,俄罗斯、欧盟、中国是主要倡导者,秉持不同的地区主义理念。独立之初,俄罗斯并未形成明确的地区主义理念,早期的地区一体化有明显的“以欧为师”痕迹。进入新世纪后,由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恶化,故而不再盲从西方理念,竞争意味凸显。欧盟推出将乌克兰、摩尔多瓦、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等国纳入的“睦邻政策”,为表达反对,俄罗斯和欧盟未能就延长“合作与伙伴关系”达成一致。2010年以后,西方与俄罗斯围绕东欧和南高加索地区的争夺更为激烈。欧盟升级“睦邻政策”,提出“东部伙伴关系计划”,与东欧和南高加索国家签署“深入和全面自由贸易协定”。俄罗斯则针锋相对提出“大欧亚伙伴关系”,组建欧亚经济联盟。北约执意东扩,在战略空间不断萎缩的情况下,俄罗斯不得不发动“特别军事行动”,欧洲安全形势急转直下。

(三)理念吸引力不足影响地区一体化政策效果

地区主义研究中,地区概念历经变化。上世纪70年代,地区被视为客观存在,建立在地理相邻国家相互依存的基础之上。及至90年代,建构主义对地区概念界定产生较大影响,认为地区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和话语实践的结果。(35)Luk Van Langenhove,Building Regions:The Regionalization of the World Order,Surrey:Ashgate,2011,p.65.在此基础上,学者们提出地区性(regionness)概念,用以描述地区建构的程度。地区性类似于国家性(stateness)或者民族性(nationness),是“想象共同体”,依托共享身份,区分“我们”与“他者”。(36)Fredrik Söderbaum,Rethinking Regionalis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6,p.164.基于地区性,地区建构程度从低到高,依次为地区空间、地区社会复合体、地区社会、地区共同体、地区制度实体,是地区从单纯的地理空间向更深层次的制度化实体发展的过程。当地区发展到地区制度实体阶段,地区拥有永久的决策机构和独立的行动能力。(37)Riggirozzi,Pía,Region,Regionness and Regionalism in Latin America:towards a New Synthesis,New Political Economy,Vol.17,No.4,2012,pp.421-443.

地区建构有赖地区大国的一体化政策。巴里·布赞和奥利·维夫将欧亚地区视为俄罗斯和欧洲共同组成的脆弱超级安全复合体,受俄罗斯全球地位的变化的影响。(38)〔英〕巴里·布赞、〔丹〕奥利·维夫:《地区安全复合体与国际安全结构》,潘忠岐等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第419—420页。然而,上述判断过于重视权力因素,忽视了地区观念影响。笔者认为,评估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对地区建构的效果,应确认俄罗斯秉持何种理念,考量该理念为其他地区国家的接受程度,进而塑造出地区社会,乃至于地区共同体。作为一种保守主义意识形态,欧亚主义强调欧亚空间的独特性,核心特征是多元化,与西方存在根本差异。俄罗斯既不是欧洲,也不是亚洲,而是东西方文明交流的桥梁。(39)柳丰华:《当代俄罗斯外交:理论兴替与政策承变》,《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2年第4期。普京总统在阐释俄罗斯发展道路时,特别注重从俄罗斯传统价值观出发,指出自由主义思想已过时,俄罗斯需要回归传统,而欧亚主义则是这一传统的重要内容,成为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的主要思想来源。(40)Gonzalo Pozo,Eurasianism in Russian Foreign Policy:The Case of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in Mark Bassin and Gonzalo Pozo eds.,The Politics of Eurasianism:Identity,Popular Culture and Russia's Foreign Policy,London and New York:Rowman Littlefield,2017,pp.161-179.然而,欧亚主义理念对其他地区国家的吸引力明显不足。

四、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前景

俄乌冲突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恶化,文明主义影响力在俄国内继续提升。基于地缘政治与地缘文化考量,俄罗斯进一步修正其一体化政策,“向东转”趋势明显,受限于内外环境变化,前景不明。

(一)文明主义影响力继续提升

俄乌冲突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明显恶化,西方主义对俄罗斯外交政策影响力削弱,国家主义和文明主义影响力提升,特别是文明主义对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的塑造更为明显。正如范赫彭所说,“历史上,俄罗斯通过殖民,控制了欧亚大陆大部分地区,帝国是俄罗斯基因构成的一部分。”(41)Van Herpen,M.H.,Putin's Wars:The Rise of Russia's New Imperialism,London and New York:Rowman Littlefield,2015,p.2.俄罗斯意欲借助新欧亚主义,突出其文化独特性,统合欧亚地区与西方展开竞争。早在2011—2012年,俄罗斯总统普京基于欧亚主义阐明其外交政策,成为欧亚经济联盟的主要思想基础。(42)Lewis,D.G.,Geopolitical Imaginaries in Russian Foreign Policy:The Evolution of "Greater Eurasia",Europe-Asia Studies,Vol.70,No.10,2018,pp.1612-1637.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高层政治精英利用文明主义思想为其合并克里米亚和冲突升级进行辩护。(43)Oskanian,K.,Liberalism,Status,and Russia's Civilizational Turn,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Blog,2022,available at:https://blogs.lse.ac.uk/europpblog/2022/01/26/liberalism-status-and-russias-civilisational- turn/.在文明主义身份话语中,“大国地位”概念与地区势力范围密不可分。正如库利指出,“通过保持地区主导地位,俄罗斯将获得其梦寐以求的大国地位,从而保证在地区和国际事务决策中占有一席之地。”(44)Cooley,A.,Great Games,Local Rules:The New Great Power Contest in Central Asia,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72.受文明主义影响,俄罗斯不会轻言放弃地区主导权。为此,强化现有一体化成果成为其主要政策目标,以俄白联盟为引领,强化对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和欧亚经济联盟的统治力。(45)韩璐:《保守主义强化:俄罗斯对外政策态势》,《现代国际关系》2022年第3期。2021年11月4日,俄罗斯与白俄罗斯签署一系列重磅文件,通过联盟国家一体化法令,使得俄白一体化迈上新台阶。2023年5月,第二届欧亚经济论坛在莫斯科召开,论坛主题为“多极化世界中的欧亚一体化”,显示出俄罗斯推动地区一体化的坚定决心。

(二)“向东转”趋势明显

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在地缘博弈思维下,将继续依托欧亚主义抵御西方渗透。然而,由于欧亚主义理念吸引力不足,部分地区国家谋求融入西方,不断挑战俄在地区事务中的主导地位,危及俄国家安全,俄罗斯势必将出台推动地区一体化的相关政策加以应对。正如米尔斯海默指出,当乌克兰决心融入西方,谋求加入北约和欧盟时,俄罗斯领导人不会袖手旁观,这是地缘政治的核心所在,谋求大国的俄罗斯对其领土附近的潜在威胁特别敏感。(46)Mearsheimer,J.J.,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The Liberal Delusions That Provoked Putin,Foreign Affairs,Vol.93,No.5,2014,pp.77-89.在当前地区“碎片化”加剧的情况下,俄罗斯需要“描绘”欧亚一体化“新图景”吸引地区国家,“向东转”成为重要方式。“向东转”战略并非新近提出,早在本世纪初俄罗斯就已出台《2025年前远东和贝加尔湖地区社会经济发展战略》。当然,这一时期“向东转”主要关切在于国内政治,地缘博弈色彩不浓厚。(47)徐博:《国际秩序转型背景下的俄罗斯“东转战略”:权力格局、主导规范与制度安排》,《东北亚论坛》2023年第3期。同时,亚太地区经济发展势头良好,更为重要的是,亚太文化多样,与俄罗斯不存在严重地缘文化博弈,成为俄罗斯吸引地区国家参与或深化其倡导的地区一体化的重要抓手。“向东转”战略中,“一带一路”与欧亚经济联盟对接是重点。普京总统曾表示,欧亚经济联盟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需要继续努力对接一体化进程,就合作达成新协议,着眼于未来形成大欧亚伙伴关系。(48)Вита Ханатаева,Перемены,Которых Ңе Было Сто Лет,Почему Встречу Си Цзиньпина И Путина Называют Эпохальной,Белта,Марта 23,2023,https://www.belta.by/world/view/peremeny-kotoryh-ne-bylo-sto-let-pochemu-vstrechu-si-tszinpina-i-putina-nazyvajut-epohalnoj-557119-2023/.与此同时,俄罗斯还积极推动加强欧亚经济联盟与东盟的关系。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表示,欧亚经济联盟与印尼自由贸易协议谈判进展顺利。欧亚大陆互联互通也是俄罗斯重点关注内容,俄乌冲突后,东-西向交通走廊受阻,北-南向通道成为重点发展方向。2023年5月,俄罗斯总统与伊朗总统视频连线,积极推进北-南运输走廊,将其比肩苏伊士运河,借此吸引中亚和高加索国家,同时密切与伊朗、印度等亚洲国家关系。

(三)地区一体化政策前景不明

当前,欧亚大陆地缘格局的变化,促使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中基于地缘政治和地缘文化的考量有所提升的同时,也限制了其一体化政策效果的彰显,发展前景不甚明朗,欧亚经济联盟即为典型。俄乌冲突后,由于西方加大对俄制裁力度,一些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间接地受到消极影响,引发对俄不满,欧亚经济联盟前途堪忧。一些成员国要求调整关税分配比例即为明证。目前,欧亚经济联盟85.1%的关税总额流向俄罗斯,其余不足15%的关税分配给欧亚联盟的其他国家(哈萨克斯坦6.92%,白俄罗斯4.86%,吉尔吉斯斯坦1.9%,亚美尼亚1.22%)。第二届欧亚经济论坛召开期间,一些成员国对此提出强烈异议。(49)Elvira Aidarkhanova:Who Benefits from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The Diplomat,June 12,2023,https://thediplomat.com/2023/06/who-benefits-from-the-eurasian-economic-union/.俄罗斯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也引起了地区国家的安全警惕。2022年6月,托卡耶夫总统在圣彼得堡经济论坛上,拒绝承认乌东部地区独立。在2023年的欧亚经济论坛上,托卡耶夫批评了俄罗斯领导的欧亚经济联盟,表示哈萨克斯坦将联盟视为纯粹的经济集团,任何一体化倡议都只能“通过经济的棱镜”来考虑。(50)Grigory Sysoyev,RIA Novosti:Kazakh President Warns Against Further Integration of Russia-Led Economic Bloc,The Moscow Times,May 25,2023,https://www.themoscowtimes.com/2023/05/25/kazakh-president-warns-against-further-integration-of-russia-led-economic-bloc-a81281.更为重要的是,面对欧亚地区不确定性未来,地区国家纷纷加强多元平衡外交的运用。2023年6月,“中亚-欧盟”领导人第二次会晤举行,与上次领导人会晤仅仅相隔8个月,显示出中亚国家减少对俄依赖的强烈意愿,意味着俄罗斯的地区一体化计划仅是地区国家的选项之一,而非唯一选择。

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是理解欧亚地区秩序的重要内容,深受其国内西方主义、国家主义、文明主义三种“国家身份”思想的影响。国内国际的互动导致俄国内文明主义日益成势,地缘博弈思维日益增强,促使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发生变化,也影响到一体化的实施效果。从地区主义维度来看,俄罗斯地区一体化政策效果不佳,未能组建“超国家”的地区组织,地区秩序的建构面临较大难题,存在较大变数,对于维护我国西部周边安全稳定、推进“一带一路”倡议的高质量实施意义重大。为此,我们需要未雨绸缪,基于全球发展倡议与全球安全倡议,积极发展与地区国家多边及双边关系,维护地区秩序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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