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婷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老舍,北京满族旗人,作品主要着眼于寻常小事,将北京社会环境与北京旗人联系起来,充分展现京旗文化特质,也就是常说的,老舍小说“京味儿”十足。老舍是地道的“老北京”,说北京话,住四九城,所见所闻无疑是老舍写作素材的大部分来源,如《骆驼祥子》中的车夫祥子,《我这一辈子》中的巡警,《月牙儿》中的母女等,这是创作出“京味儿”小说的基础。环境对于作家创作固然有着深刻影响,但作品是作家在多种因素共同影响下产生的结果。那么除环境因素外,老舍的创作是否还受到其他方面的影响,这些影响又在老舍的小说中有怎样体现?
老舍写作小说用白话文,其语言风格、情节叙述中均可以窥见清末民初京旗作家的影子。清末民初是现代中国转型期,虽然以尹箴明、庄耀亭、穆儒丐等为代表的早期京旗作家根据当时北京城的人和事进行创作,形成早期京旗白话小说,但由于外部因素影响,至今暂未受到特别大的关注。老舍以前是否关注到该群体,是否受到影响,孙玉石、张菊玲在《〈正红旗下〉悲剧心理探寻》一文中写道:“不大可能找到材料说明,老舍动笔写小说之前曾经读过这一类作品。老舍是否看过这些描写北京和旗人生活的通俗小说,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创作潮流的存在。”[1]抽丝剥茧,可以发现,老舍创作确实受到早期京旗作家创作的白话小说影响,特别是“评讲聊斋”。
在清末民初的北京,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极受八旗子弟喜爱,有人选取其中经典篇章,根据原有故事和人物进行再创作,当时流行的评书、子弟书等表演形式均以聊斋故事为素材,满月川、张智兰都曾演说过。但演说聊斋需要演说者具备基本功,读懂聊斋故事、能讲、会讲,讲的语言、方式、技巧都有讲究,讲得精彩才能有更多观众,而评书聊斋也为“评讲聊斋”的发展奠定基础。[2]
小说由评书发展而来,与评书一脉相承,“评讲聊斋”与评书聊斋也是同理,都是用北京话,以说书人的口气,将文言小说《聊斋志异》变为通俗易懂的白话小说,在保留原有人物性格、故事情节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的逗哏打趣、戏词俚语,并运用合理想象,对部分情节展开叙述,使原来的奇异故事增添了诙谐幽默的色彩。1908 年底,尹箴明、杨曼青、庄耀亭等早期京旗作家创办《北京新报》,并开设“评讲聊斋”栏目,刊载第一篇《白话聊斋》的作家正是说评书的张智兰先生,这足以见得评讲聊斋与评书聊斋的渊源。随后,尹箴明、耀亭也对《聊斋志异》中流传广泛的篇章进行连载,将聊斋故事由口头传播变为以报纸为媒介的书面传播。
尹箴明,原名勋锐,字荩臣,北京旗人,笔名尹箴明、湛引铭,均是“隐去真名之意”。他曾说道:“在下八股改业,混进摔评一门。”在报界,从学做演说到任编辑员。“评讲聊斋”栏目设立后,尹箴明与庄耀亭轮番创作,署名“尹箴明”。尹箴明自行接办《群强报》,专门负责编辑白话《聊斋》,栏目同样叫做“评讲聊斋”,1915 年后,改为“演讲聊斋”,署名“湛引铭”。[3]在此期间,尹箴明将《聊斋》四百多段故事说过一遍,被北京人所喜爱。直至1925 年去世前,该栏目所刊作品均出自他一人之手,后由另一位旗人作家时感生接替。
庄耀亭,原名庄萌堂,亦作荫棠,字耀亭,旗人身份,久居北京,与早期京旗作家剑胆是好友。博学能文,爱好戏曲,是戏剧、曲艺的行家,对于戏曲内容有深刻独到的见解。维新后,耀亭投身报界,先后在多家报纸发表文章,风格滑稽,符合当时社会大众心理。直至1910 年7 月开始在《北京新报》上刊载“评讲聊斋”。后期,他也在《白话国强报》《实事白话报》开办“说聊斋”“白话聊斋”等栏目,均受到当时北京市民的喜爱。[4]
尹箴明、庄耀亭有相同的“底子”,即北京生活经历和旗人身份,写作时更能将北京人独特的文化气质代入其中,而在经历、兴趣方面又有所差别,因此使小说内容丰富有趣,受到读者喜爱。“故白话报界,提起白话《聊斋》,人皆知庄耀亭与尹箴明。”[5]
从“评讲聊斋”到后来二人各自负责的其他白话聊斋栏目,栏目数量多,持续时间长,可见作家水平之高,小说新颖有趣,符合当时北京市民需求,很受追捧。
“我幼年读过书,虽然不多,可是足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如今还能说得很齐全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夸奖我的记性好,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高兴,可是,我并念不懂《聊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记得的几段,都是由小报上的‘评讲聊斋’念来的——把原文变成白话,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实在有个意思!”[7]这是老舍在1937 年创作的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中写到的,可知,老舍也曾是“评讲聊斋”的读者,而且是忠实读者。“评讲聊斋”栏目止于1915 年,当时的老舍只有十多岁,距离这部小说创作约有20 年的时间间隔,却可以完整动听地讲出来,对其特征进行概括,足以看出“评讲聊斋”对老舍的影响之深。
老舍对比《聊斋志异》原文与“评讲聊斋”,认为后者更加有意思,原因之一在于文言文变为白话文、加入逗哏打趣的成分,更具魅力。
在《群强报》尹箴明演说为:“想到其间,这气不打一处来,七孔冒火(昆生成了火判儿咧),用手一指偶像,说:‘好你个老丈人,养活女儿,嫁了人不懂得三层大,两层小,连公公婆婆不懂得尊敬,已经可恼,你还听信你女儿一片嘴两片舌的话护犊子。’”[9]在这段演说中,完全可以听到评书的“音儿”,案头能阅读,上场能表演,使读者有形象感、色彩感,在阅读时,既能感受他的气愤,但又多了一些诙谐成分,牢牢吸引读者眼球,并且期待后面内容。
首先,根据《聊斋》原有故事情节,在文言变为北京白话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创造,如“七孔冒火”“护犊子”等土话俚语多处出现。其次,北京评书“说、演、评、噱、学”五大技巧也多有应用,充分体现老舍所说的“逗哏打趣”。“逗”本是指运用滑稽好笑的语言或动作引人发笑,如文中的“刀山油锅雄捣磨研,尽管朝我来,”就是作家使的“包袱儿”;“学”体现为《宝莲灯》唱词,戏腔十足,最后写到昆生的尊贵身世,是作者在进行打趣,也是作者埋下的“扣子”,给读者留有悬念,以期来日。
“评讲聊斋”弥补了《聊斋志异》艰深难懂的不足,将形式、内容与技巧充分结合,使平淡说词变为言之有“物”、段段有梗,诙谐幽默,符合当时京旗子弟追求轻松娱乐的心理,受到读者青睐。
《云翠仙》开篇处,尹箴明先生说:“那位说,我们不爱瞧,话虽如此,这可不能由着一位一个主意,我们是以报的涨落为定,只要报数直涨,就算我蒙对啦”。[10]可见,当时人们对于小报上连载的“评讲聊斋”栏目是极其追捧的,报纸的数量便是一个很重要的参考标准,只有人们喜欢上面的内容,才会购买报纸,报纸的销量才会增加。老舍小说中也出现过相似片段,在《老张的哲学》中,老舍将王德设计成一个在报馆工作的年轻人,小山在公园里卖报纸,央告王德帮忙写“广告”以增加报纸销量,在小山看过王德写的东西之后,十分满意,而这个广告恰好与聊斋故事有所呼应,原文说“尤其关于中央公园的一条,特别说好,他拿着笔一一地加以题目,那条关于中央公园的事”,[11]卖报数量的增加很能说明问题,王德有报社工作经验,清楚地知道当时人们最爱看什么内容,抓住卖点,使报纸多卖五百多份。王德作为老舍笔下人物,相当于老舍的代言人,王德知道的事,老舍也必然是了解的。所以,认为老舍先生知道当时北京人追捧小报上刊载的志怪小说,以上都与“评讲聊斋”的内容不谋而合。
王德听到小山的要求时,说:“造谣生事,我不能作!”[12]在他看来,报纸应该符合事实,不编写传播不实言论,写过广告之后又接着说“人们买报原来是看谣言!”王德把妇女问题搁下,又想到新闻纸上来,“到底是报馆的错处呢,还是人们有爱看这种新闻的要求呢?”[13]他的话引人思考,当他在质疑人们买报纸为了看谣言这一现象时,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其中的不合理之处,认为报纸应该有更重要的作用。老舍写作小说,关注底层小市民,以滑稽幽默的语言,揭示社会现象的同时,也带有一种令人反省的意味,反对语言庸俗,内容空洞。因此,也许老舍对“评讲聊斋”印象深刻,不单单是由于其有趣的语言特色,深层原因是它蕴含的价值和传达的思想。
另外,“评讲聊斋”中标点“()”的使用,不同于现在的“()”表示解释说明、引用等作用,现代标点通常可念可不念,但在早期京旗白话小说中括号里的内容需要念出来,虽用括号区别于正文,但多数是起到逗哏效果,相当于“包袱”所在。[16]如上文引用的“评讲聊斋”《侠女》篇片段中括号里的内容,“昆生成了火判儿咧、唱上《宝莲灯》咧”等都是在给昆生的话起逗乐效果。老舍在小说创作中沿用括号的这一意义,例如在小说《老张的哲学》中写到“老张拿着一套银票,精精细细地搁在靠身的口袋内(可惜人们胸上不长两个肉袋)”。[17]这里的括号并非现代括号,而是在调侃老张爱财如命,增加了的幽默效果。而老舍写作该小说同样是在英国讲学期间,但在老舍出国之前国内便已经推行白话文,规范标点括号,曾由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人提出《方案》,[18]这发生在老舍出国4 年前,这段时间足够老舍学习、接受新式标点,但老舍依旧沿用“评讲聊斋”中“()”的用法,可见老舍对此早已习惯,影响之大。
老舍小说是京旗小说的代表之作,但并不只是因为他北京人的身份,同时还受到了早期京旗小说的影响,尤其是“评讲聊斋”,在老舍作品中足以见得老舍对其强烈的喜爱和追捧,并将其中一部分创作经验吸收理解,运用在创作之中。因此,如今在强调老舍的小说京味十足、诙谐有趣,尝试通过作品窥见当时的社会人生,还原北京风貌的同时,不妨转换视角,细细研究“评讲聊斋”以及其他早期京旗小说的特色与价值,也许会看见更加清晰完整的北京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