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晴
(烟台大学,山东 烟台 264005)
80 年代社会转型的历史语境下,路遥秉持着关怀社会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念,积极探索农村青年自我实现的人生道路。《人生》体现了他在“进城”叙事中对城乡二元对立结构模式的反思和农村新人形象的思考,路遥通过高加林离开土地又返回乡土这一命运“循环”,反观现代化进程中乡村所面临的困境和乡土保有的传统美德,试图以此来缓解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紧张氛围,为农村有志青年追求自我价值营造一个良性的发展空间。
作家的写作情怀、文化性格与其所处的社会文化语境密切相关,而成长过程中地域文化的滋养对作家人格的建构和文化心理的形成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路遥生长于文化底蕴深厚的陕北地区,以农为本的经济模式养成了陕北农民的淳朴务实的本性,崇儒尊礼的文化习性培育了陕北作家的济世情怀,在文学实践中,关心生民命运的人本主义思想指导着作家的创作与生活紧密相贴。路遥生长于陕北高原的贫困山区,饱受饥饿苦痛、亲情缺失、婚姻破裂、物质与情感的双重困顿使其对平凡人生的遭际更加敏感,对土地的情结更加复杂,因此他选择了一条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立足于土地,书写乡土人生。
《人生》是路遥对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知识青年如何在苦难中奋斗,如何找寻自我价值进行反思的结果。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城乡结构中,城市与乡村因劳动方式、资源分配与社会保障等方面的巨大差距,处于二元对立的格局中,城市代表着光明与先进,而乡村则成为闭塞与落后的象征,因此,80 年代的农村青年将进城作为实现自我价值的“入场券”。高加林生于农村,长于农村,他的乡村依附感却十分混乱,加林未上过大学,但受过文化熏陶,乡村培育了加林,却无法提供给他更多的滋养与自我实现的机会,高加林逐渐与农村场域格格不入。文化因素是“城乡交叉地带”农村知识青年进入城市的有效途径之一,激活了自我意识的高加林想要彻底脱离农村还需要一味助推剂,因此作者安排了被顶替这一偶然性事件,激化了高加林与乡村生存环境之间的矛盾。乡村闭塞,青年无法在乡村实现自我价值,并被原有的生存秩序抛弃,在三重因素的推动下,高加林的进城具备了高度合理性。
路遥的文学写作中存在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内在价值尺度,即对平凡人生和自我的超越,文学作品所要面对的生活,不仅是客观描述和理性分析下的人类生活,还会出现对我们习以为常的一切进行挑战,甚至是颠覆的生活。怀才不遇的高加林通过各种努力试图在城市扎根,“农转非”的励志人生本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以此来激励并鼓舞无数处于城乡结合处的有志青年们,但路遥颇具匠心地认为文学创作并非是对现实生活循规蹈矩的再现,况且现实生活亦不是一帆风顺的神话故事。一封“揭秘信”把高加林打回原籍,筑梦城市的希冀破灭了,百般努力,可命运似乎依旧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加林们的困惑亦是时下无数青年们的不解与沉思。
命途多舛,人生多艰,路遥的苦难书写并非立足于批判现实,而是饱含温情地审视高加林们在厄运中锻造的坚韧,在磨练中抵牾的生活意志。出生于贫民家庭的路遥对贫困、屈辱、艰辛深有体会,苦难本身不值得歌颂,但在困境中成熟,在苦难中抗争的决心却弥足珍贵,这正是平凡世界中不平凡的存在。高加林的奋斗历程和心理成熟过程是路遥所体悟的生活哲理的投射,加林这一人物形象与最终归宿之间的矛盾与颠覆,不仅是对农村青年人生坎坷际遇的展现,更包含了作者对主流审美需求的思考。虽然具备了高度合理的进城动机,但高加林的进城机会却不是通过“合理途径”来获取的,他努力与打拼的道德根基并不稳固,因此作者采取了看似违反故事发展逻辑的方式再次扭转主人公的人生命运,这也是对加林抛弃巧珍所作出的道德性“惩罚”,与中国传统的文学书写中对“道德”与“善”的审美要求相契合。加林在一无所有时察觉到他对巧珍的感情,可以说,巧珍的善良与无私在某种程度上最终得到了回馈。
80 年代初期,关于“人生价值与意义”的命题引发了学界的巨大讨论,当梁生宝式的有志青年失去了施展才能的集体化事业后,又该如何自谋出路?这一时期“不论生产上,人们的日常生活、人们的意识都处于过渡、转折、斗争、矛盾的这种状态”。高加林的出现延续了个体对自我价值的思考与人生意义感的追寻,为转折时期农村青年人生道路的选择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可能性。不同于非黑即白的扁平化人物形象,高加林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完美”英雄,曹锦清指出高加林的爱情观带着资产阶级的利己主义色彩,对社会分工有着错误认知;但梁永安将高加林定义为对现代生活抱有热情并付诸行动的“农村新人”,认为他对物质文化与精神契合式爱情的追求是现代文明的表征。诚然,学界对高加林的评价褒贬不一,但路遥真正关注的是普通青年如何在历史的变动中展开其自身追求。
在传统的乡村劳动书写中,体力劳动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但在高加林身上却很难看到他扎根农村的印记。他并不甘于如父辈般伏在土地上工作,在村里任教时加林为自己设计了一条出路:当几年民办教师积累经验,再通过考试转正,再努力做更好的工作。自始至终,土地上的劳动者便不在高加林的考量之内,他将自己定义为“知识者”。黄土地培养出的青年体格健壮,他身材修长,却没有任何体力劳动留下的印记,也不会做农活,从价值观念到生活技能,高加林都无法适应乡村生存法则。现代化教育将更广阔的世界呈现在他面前,但在他身后还有一个摆脱不掉的农民身份。在城乡分治的历史语境中,城市与乡村户籍制度的严格区分不仅带来了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上的分野,还带来了尊严问题。高加林的个人资质并不逊色于他人,拥有城市户口的黄亚萍能够成为广播员,张克南成为公司主任,他却只能返回大山深处,在比较中产生的压抑和屈辱感,理想和现实身份的冲突,加剧了高加林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追求现代化的决心。
高加林走出土地,却又回到土地,折射出路遥面对转型时期乡村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并不认为自我实现与乡村土地之间呈对立关系,另一方面乡土社会也确实束缚着个人寻求解放。在社会主义前30 年,农村青年将集体化建设作为衡量自我价值的尺度和标准,对高加林而言,集体化后期的高家村已经不能作为他施展拳脚的舞台。现代知识与传统乡村之间出现了裂隙,高家村无法安放他的现代理想与追求,路遥将高加林从集体领域退回到个人领域,任其凭借“自我”的个体身份为探索多样人生而做出种种努力,但高加林将自我价值的实现简单定义为追逐城市生活,把精神追求直接等同于现代城市意识,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对于城乡交叉地带而言,乡村城镇化是大势所趋,城市居民多样化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影响着作家的审美心理,也影响着其笔下人物的生活状态。英国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批判了“城市进步主义”观念,认为人们普遍忽视了资本主义的本质危机,贫富差距的悬殊加剧了农村边缘化和农民的苦难。城市和乡村不应是二元对立,也并非是线性发展的关系,城市与乡村各其存在的依据与闪光点。在富于变革的社会转型期间,以自我觉醒为代表的现代化意识对传统情感产生了冲击,在这种矛盾心理状态下路遥更倾向于对传统美德的欣赏与眷恋,认为在较少受到商品经济和资本利益侵染的农村地区,保有更淳朴的伦理道德和更纯粹的人性。
路遥笔下对乡村的回望首先体现为邻里乡亲以血缘为基础,扩展到地缘的和谐共生。家庭是人类社会的天然组织形式,具有情感上的不可替代性和心理依附性。无论是《平凡的世界》中孙家两代的手足之情和荣辱与共的同舟共济,还是《人生》中高加林进城之路被中断后“一头扑进了家门”,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露出脆弱与无助,路遥一直在强调家庭的和睦以及亲族之情对人的精神滋养。家庭观念逐渐内化为中华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于中国人而言,“家”更是理解世界的一种基本模式,乡村保留着如亲人般的睦邻友好观念。刘巧珍不顾传统伦理观念与加林大胆私会,展现出与农村格格不入的城市格调,村民们虽对此不解甚至嘲讽,但当巧珍真正落难时,双水村的村民不曾冷眼旁观,亦不曾奚落讽刺,而是满怀同情与担心。在高家村这个地缘共同体中,比邻而居的村民们有着共同的生活基础与习性,加之国人骨子里“家国天下”观念的延伸,维系着人与人之间的积极性关系,家庭中的脉脉温情,村民间的质朴关怀,在路遥塑造的乡村世界中呈现出古老又灿烂的光辉。
为探寻优秀传统文化对当下乡村建设的积极意义,路遥试图塑造刚健的人格,来展现大地之子的美好品质。高加林身上有对与农村场域相异质的精神营养的渴望,亦有对自我躯体和意志的残酷磨练。被顶替后,高加林用劳动来驱散精神苦痛,执笔的手打起血泡甚至把镢把染红,被借调至通讯组工作后,高加林积极主动,虚心请教,抗洪期间,他主动请缨前往一线,英勇无畏,不惧献身。无论身处何处,何种职位,高加林都尽职尽责。黄土地培育出的子女不会大肆抱怨苦难,渲染悲情,而是默默消化,将悲痛积蓄为力量,然后重新扬起对生命的热忱与渴望。刘巧珍身上集聚了乡村女性的善良与美好,她在高加林落入低谷时出现,用爱抚平加林的伤痛,又在高加林移情别恋时默默离开,不做纠缠。于高加林而言,刘巧珍是土地,是溪水,是朴实无华而又给予他无私之爱的高家村的象征。
在路遥身后,无数农民工背井离乡,无数知识青年进城求学,究其根源,在于无限扩大的城乡差距。先进文明的生活方式、纷繁多彩的城市景观、自由开放的精神空间都对乡村青年具有无可抗拒的吸引力,乡村的逐步空心化更加剧了城乡之间的二元对立。“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对某些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政治事件的态度,作者应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真正体会巴尔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文学创作于路遥而言不仅是自我意志的抒发,更要敏锐地捕捉到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并引起读者的审慎思考。意识到不合理的二元结构和城乡现状,路遥试图用传统乡村社会中的朴素情感与质朴人性疗救现代性危机,弥合城乡间的差距,抚慰乡村青年在“进城”时的迷茫与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