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奈特叙事理论下的《阳光下的人们》叙事时间研究

2023-11-03 02:22孟韡辰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6期
关键词:叙事时间格桑

[摘  要] 巴勒斯坦作家格桑·卡纳法尼在《阳光下的人们》中真实地记录了巴勒斯坦难民在逃亡路上的艰难、痛楚和不归的命运,并用厚重的笔触真切地表达了对巴勒斯坦人民流离失所的同情。文学一直以来就与时间密切关联,尤其20世纪以降,作家们通过时间来表达时代文化的意图似乎更加明显。加之战争的频繁爆发带给人们灾难性影响,因此作家们在作品中运用了全新的时间观念,即注重心理意识时间,打破线性时间,表现时间的碎片化,作品“混乱的”叙事时间体现出作者的独具匠心。基于此,本文以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的叙事话语理论为参照,从叙事时间的角度对《阳光下的人们》展开分析研究,探讨作者如何通过叙事时序、时距和频率来映射人物思想的混乱、社会的无序和主人公们梦想的崩溃,以期为欣赏卡纳法尼的写作艺术提供一个新的角度。

[关键词] 格桑·卡纳法尼  《阳光下的人们》  叙事理论  叙事时间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6-0037-07

一、引言

格桑·卡纳法尼(1936—1972),出生于巴勒斯坦北部的阿卡城一個小资产阶级家庭。其父亲是一名律师,也是一名爱国主义者,曾因反对英国殖民主义者对巴勒斯坦的统治而被捕入狱。1948年5月,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近百万巴勒斯坦人失去家园和赖以生存的土地,沦为难民,流散各地。格桑·卡纳法尼一家也不例外,年幼的卡纳法尼随同家人被迫离开家乡,先后流亡到黎巴嫩和叙利亚。卡纳法尼中学毕业后,在大马士革大学学习,同时在巴勒斯坦难民营执教,并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活动。1956年,他的第一部小说问世。1960年,他移居贝鲁特,在《安瓦尔报》担任编辑,写过许多政论文章,并在阿拉伯文坛声名鹊起。1963年,他创作中篇小说《阳光下的人们》,一鸣惊人。他在《自由周刊》《事件报》等担任过主编,后参加创建“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并任该阵线机关刊物《目标》主编。1972年7月8日,卡纳法尼在贝鲁特遭遇以色列摩萨德特工的汽车炸弹,去世时年仅36岁。

在其短暂的一生中,格桑·卡纳法尼留下大量文学作品。其中长篇小说8篇,短篇小说集20多部,剧本4部,此外还有许多政论文章、杂文、散文、随笔和文学评论。卡纳法尼用他的著作来传达散居在外的巴勒斯坦人的苦难,影响较大的作品有:中长篇小说《阳光下的人们》(1963)、《一无所剩》(1966)、《乌姆·萨阿德》(1969)、《重返海法》(1969);短篇小说《12号病员之死》(1961)、《悲伤的橘树林》(1963)、《不属于我们的世界》(1965)。卡纳法尼去世后不久,便获得世界新闻记者组织奖(1974)、亚非作家联盟荷花奖(1975)、巴解组织颁发的耶路撒冷文化与艺术勋章(1990)等荣誉[1]。在卡纳法尼被暗杀后,他的所有作品都以阿拉伯语重新出版,版本众多。

尽管卡纳法尼的小说和其他文学作品大多以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国家政治事件为背景,但他独特的文学才华还是赋予了这些作品极大的吸引力。被以色列当局逐出家园后,难民们在逃亡路上的恐惧、劳苦,以及决绝不归的坚毅,都被卡纳法尼真实地记录在其代表作《阳光下的人们》中。

二、小说《阳光下的人们》介绍

《阳光下的人们》是格桑·卡纳法尼创作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也是巴勒斯坦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卡纳法尼运用细腻的笔触揭示巴勒斯坦难民所面临的种种问题,真实地记录了在以色列宣布独立后打着“保卫祖国”的旗号展开大规模侵略和扩张的背景下,巴勒斯坦人卑微的生存状态,表达了对于巴勒斯坦未来何去何从的忧思。小说问世后在阿拉伯世界引起极大轰动,被评为巴勒斯坦现代文学中“第一部完全意义上的小说”[2]。

《阳光下的人们》在以色列疯狂侵略的背景下展开,三个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巴勒斯坦难民为了摆脱各自的生存困境,不约而同地想偷渡到充满梦想的国度——科威特,却因意外死在半途。艾布·盖斯是个有妻儿的中年大叔,其拥有的农场被以色列人霸占,被迫流亡至黎巴嫩的难民营,为了养家糊口,又不得不前往巴士拉试图从伊拉克偷渡到科威特;艾斯阿德是一名从巴勒斯坦流亡至约旦的年轻人,因参加反以游行被逮捕,后逃往伊拉克,偷渡过程中被蛇头胖子丢弃在沙漠,所幸搭上外国夫妇的便车抵达伊拉克,便又萌生前往科威特淘金的念头;麦尔旺是一名少年,麦尔旺全家都依靠在科威特工作的哥哥每月寄来的补贴过活,但哥哥在结婚后便中断了向家中寄钱,父亲无力养育一家老小,便攀附高枝抛妻弃子,麦尔旺不得不辍学来到伊拉克以期找机会偷渡至科威特找寻哥哥谋生。最终,三个毫无交集的人聚集在伊拉克。没有身份、没有护照的三人为逃避边界关卡,在八月的酷暑天气中躲进空水车的罐体内,尽管他们侥幸熬过了伊拉克边境的六分钟,却在进入科威特边境时,因司机艾布·赫祖朗遇到边境官员调侃聊天耽误了时间,无声无息活活闷死在水罐内。老、中、青三代人无依无靠的残破飘零感充斥整部作品,三个对未来孤注一掷的可怜人的悲惨命运令人叹息。

艾布·盖斯是亲历了巴勒斯坦大灾难的老一代人的缩影;艾斯阿德代表了巴勒斯坦社会的中坚力量;麦尔旺作为少年一代的代表,不谙世事却被无辜卷进战乱;司机艾布·赫祖朗则代表了无能的领导阶层。除了主要人物外,作者还刻画了其他一些巴勒斯坦人形象,如赛利姆老师,性格倔强,死在村庄被毁前夕;麦尔旺的父亲,为了满足物欲抛妻弃子另娶他人;麦尔旺的哥哥,在婚后便停止寄钱接济家人……小说中这些人物的特征及遭遇生动鲜活,在巴勒斯坦社会中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

在厘清事件线索、故事架构、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后,本文将着重探讨小说在时间维度上对故事的编排。

三、热奈特叙事理论下的叙事时间研究

从思想渊源看,叙事学理论最早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俄国形式主义和弗拉基米尔·普洛普所开创的结构主义叙事。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艾享鲍姆等人发现的“情节”与“故事”的区别为叙事学理论提供了思想基础。当然最直接的影响还是来自普洛普的《民间故事形态学》,这本书被认为是叙事学的发轫之作。叙事学作为一门学科,于20世纪60年代形成。其后又有诸多学者对此理论进行完善,其中,法国叙事学大家杰拉尔·热奈特的叙事学理论最为人们所熟知,其理论也更加细致。

杰拉尔·热奈特(1930—2018),法国文学理论家、结构主义新批评的代表人物、现代叙事学的创始者之一。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为读者介绍了叙述时间的两个术语:“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或称“真时间”和“伪时间”。所谓故事时间,就是故事自然发生的时间状态,叙事时间则指故事在文本或表演中呈现的时间状态[3]。在对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研究的过程中,热奈特又提出了三个概念:叙事时序、叙事时距和叙事频率。本文主要围绕叙事时序和叙事时距两个方面对《阳光下的人们》进行分析。

1.叙事时序

在热奈特看来,“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时间或事件段在叙事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中的连接顺序”[4],即故事发生的时间在作者叙述的时间上存在的排列关系,最常见的有倒叙和预叙。《阳光下的人们》在部分章节并不是按照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发生顺序叙事,而是利用倒叙和预叙等方法将剧情“剪贴”在并不连贯的情节中。

1.1倒叙

倒叙即在正常叙事中插入过去发生的事情,其概念为“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4]。

文中艾布·盖斯不时地回忆起自己的老师赛利姆。赛利姆老师之于老盖斯更像是一种信仰,老师流连在自己的祖国坚持到了最后一秒,而老盖斯为了生存不得不拖家带口颠沛流离。“赛利姆老师站在小学生身旁,挥动着他那根细木棍,高声说道:‘当两条大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5]赛利姆老师孜孜不倦给学生们上课的场景引得艾布·盖斯想念祖国,这与小说开篇艾布·盖斯坐在巴士拉的阿拉伯河河口(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交汇入海处)相呼应,艾布·盖斯试图让自己漂泊到的“那里”给他一种在家的感觉,但那只是一种错觉,徒有思乡之感。“赛利姆老师,愿安拉保佑你!愿安拉保佑你!无疑,当安拉让你在可怜的村庄落入犹太人之前的前一天晚上死去,你是受到他的恩宠的。”[5]在这段回忆中,老师的去世在艾布·盖斯看来总比老师看到自己的村庄房屋被以军蛮横侵略要好得多,甚至形容这是安拉给予的恩赐。几处适时的倒叙赤裸裸地揭示了以军入境后,巴勒斯坦人民身处水深火热的悲惨境况。

再看艾斯阿德的故事。当艾斯阿德再次去蛇头胖子那里询问偷渡事宜,却因为双方对付款时间未达成一致而陷入争执时,他脑中回忆起自己不久前被蛇头欺骗的事情。蛇头把他扔在伊契福尔,“烈日当空,头顶像被火烧一样。他缓缓地爬上黄色的沙丘,感到十分孤独,好像这偌大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他吃力地拖着脚步,像刚刚牵拽过一条大船,两腿已经发软地走在海滩上,越过灰色的、犬牙交错的、坚硬的岩石,登上像泥土般细软的光秃丘顶……”[5]蛇头利用艾斯阿德的幼稚和无知欺骗了他,并没有和他会合,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是什么支撑着艾斯阿德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还迈出坚定的步伐,而不是另寻他路?是对科威特的向往、对自由的渴望让他即便在酷暑难忍的八月也毅然在沙漠中前行。除此之外,艾斯阿德为了筹偷渡的钱,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向叔叔借钱。他没有想到叔叔爽快借钱的原因竟是等着艾斯阿德赚钱回来迎娶自己的女儿。“但是当他触摸到那温暖的光滑的币面时,感到他握着的是未来的钥匙,假如现在让怨恨占了上风而把钱还给他叔父,那么他就再不容易有机会以任何方式获得五十个第纳尔了。他压下了怒气,紧闭双唇,死死攥住裤兜里的钱。”[5]纵然万般不情愿和叔叔的女儿结婚,但为了梦想之匙,还有什么是他不敢接受的呢?这两段回忆辅助着叙述时间的推进,刻画出巴勒斯坦中坚力量也是躲避苦难现实的可怜人形象。

麦尔旺部分的倒叙则都和其兄长有关。每个人物对科威特都有不一样的寄托,艾布·盖斯带着对家人的爱与责任前往科威特;艾斯阿德为了摆脱苦难选择去往想象中的天堂科威特;而麦尔旺,他想去寻找哥哥。哥哥在婚前每月都往家中寄两百元,解决了家中所需,也填补了爸爸贪婪的欲望,尽管哥哥的救济金已经暂停了一阵子了,但那是他爱的哥哥啊,他要找到他,寻求帮助,但若哥哥不理他,他会像许多人那样知道怎么跨出第一步。此处的倒叙使得读者更加了解麦尔旺科威特之行的意义,对小麦尔旺的同情也油然而生。

艾布·赫祖朗的回忆缘于艾斯阿德询问他结婚与否,艾斯阿德的问题引得艾布·赫祖朗非常不适,又一次让他想起曾经的耻辱。“曾经有过这样一道强光,起初使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感到两腿间一阵奇痛,事过之后,他才发现他的两腿被绑在两个架子上,向上伸着,几个人围在他旁边……”[5]此处的倒叙揭示了赫祖朗的部分身世及性格,读者也能从侧面窥探其人品。这个国家让他失去了男性的尊严,屈辱的日子让他十年来苦痛难耐。他的身上有善的一面,能为祖国牺牲,人品应该尚佳,为下文中可怜三人组相信他愿意搭上他的車去偷渡进行了铺垫;也有恶的一面,狼狈的日子让他更加自私敏感,这与小说结尾处描写他冷漠抛弃朋友尸体相呼应。

综上,卡纳法尼运用倒叙的手法向读者提供故事所需要的各项必要信息,弥补了诸多常规叙事所忽略或来不及厘清的重要内容,让读者更加了解人物走向,与人物共命运。

1.2预叙

预叙是指对还未发生的事件的预期和暗示,热奈特将其定义为“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4],即在提及将要发生事件之前,先行讲述一个与之相关的故事,从而与下文遥相呼应。预叙出现时,读者隐隐感觉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但作者却对具体情节含含糊糊,设置悬念,引起读者的好奇和兴趣。事件预叙在《阳光下的人们》中并不多见,主要有以下几处。

在艾布·盖斯受到朋友诱惑想去科威特淘金时,与妻子对未来充满憧憬:

—那样的话,我们将能使盖斯上学。

—是的。

—我們可以买一棵或两棵橄榄树。

—那当然!

—也许我们会在什么地方建一所房子。

—嗯。

—假如我到了那儿……假如我到了那儿……[5]

在这段简短的对话里,我们看到了艾布·盖斯与妻子的简朴愿望,到了科威特有望开始新的生活,他们的孩子可以受到好的教育,一家人过着不必担心受怕的日子。这些均是美好的希冀,如果路途顺利便会实现,同时读者心中也留下疑问,老盖斯会顺利实现梦想吗?

年纪尚小的麦尔旺同样是带着对家庭的责任出发,他的执着是“不要紧!不要紧……还有几天就到科威特了……假如扎卡利亚帮助他,那就更好,假如他不理睬他,他会像许多人那样知道怎么跨出第一步。他将把他挣得的每一分钱寄给他的母亲,他将使她和他弟弟妹妹们过得舒适些,将使那座泥土棚变成乐园,将使他父亲追悔莫及!”[5]孝顺的麦尔旺辍学离开家想要去科威特投靠哥哥,在得知哥哥是因为结婚才停止对家里的救济时也表示理解,因此即便是哥哥不愿帮助,他也会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家庭。看到这里,读者会重新定义麦尔旺与哥哥的兄弟情,他会平安见到哥哥吗?哥哥对麦尔旺又是什么态度呢?他会不会厌恶麦尔旺的到来打乱其生活呢?抑或是他会一下子抱住许久未见的弟弟并关切询问家里近况?

同样的预叙还发生在艾布·赫祖朗在处理三人的尸体之处。“随着一阵晚风吹过,他闻到一股恶臭,心想这是城市堆放垃圾的地方,又想要是把尸体扔到这儿,早上就会被发现,就会由政府负责埋葬掉。”[5]由于艾布·赫祖朗和边境官员插科打诨的说闹导致三位同伴惨死,他内心也极其痛苦焦灼。一方面,他想给三位伙伴一个体面,埋入坟墓;另一方面,由于精神恍惚,他根本没有力气去偷偷挖三个坟墓。如果直接将他们的尸体扔在沙漠里又良心不安,他不愿意同伴们的尸体在沙漠里曝晒风化成一堆白骨;如果放在垃圾堆旁,第二天一大早就会有市政人员清理打扫,对他来说这是最合适的办法了。通过这样的预叙处理,读者更能看清艾布·赫祖朗的自私与窝囊,对于后来他将死者身上的钱和手表等值钱的物品拿走也就不足为奇了。

2.叙事时距

时序固然重要,但除此外,《阳光下的人们》中还有一种重要的时间叙事模式——时距,指故事真实发生的时间段与叙事的时间段之间存在的对比。热奈特认为,时距这一概念在文学作品中不易判断,因为它并不意指通过作者手写或口述一个故事所花费的时间。比较有效的辨别方式是取“一个对话场景”为参照:如果假定某一幕没有旁白的介入,也没有任何的省略,那么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故事时长的等值,并根据故事时长和正文时长之比由大到小,即由快到慢来区分包括四种形态即“概述”“省略”“场景”和“停顿”在内的叙事时长变形。这四种形态的运用往往令文章富有节奏。

2.1概述

概述,顾名思义就是简要概括几天、几月、几年的故事时间,没有言论或行动的细节描述[6]。故事时间被缩短,叙事时间也远小于故事时间,卡纳法尼经常用几句话或几段话来概括某人的生活或某事的发生。例如:

例1:在“艾布·盖斯”这一章中,“过去的十年,除了等待,你什么也没有做。这漫长的饥饿的十年只使你相信,你失去了你的果实、房子、青春、村庄和所有的东西……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人们为自己开辟着道路,你却像只老狗一样,蹲在简陋的房间里。”[5]

例2:在“路途”这一章中,“现在,这恶心的场面已过去十年了。从那些人除掉他的男性器官那天起,十年过去了。可每天每时他都带着这屈辱生活着,他把屈辱与自尊一起咽进了肚里。尽管如此,他从来没有习惯过它,接受过它……长长的十年,他力图接受事实,可那是怎样的事实啊?”[5]

例3:在“麦尔旺”这一章中,“他抛下了四个孩子,无缘无故地把你休了,又和那个残废女人结了婚。有一天当他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时,他将不能饶恕自己。”[5]

在这三个例子中,长长的十年仅仅被压缩成几句、甚至一句叙事。热奈特曾说,“概要显然是两个场景之间最通常的过渡,是二者相互映衬背景。”[4]再回到例子,例1前面是在叙述像天堂一样的科威特,例1后面连接艾布·盖斯对科威特的向往与犹豫等情节。由此不难看出,例1正如同热奈特所说,是作为两个场景的过渡和背景介绍,很明显,作者不想用过多笔墨叙述艾布·盖斯过去的生活境况,因为这与事件高潮并无关键联系,不能让过去作为时间主轴线,因此便将艾布·盖斯过去十年的生活经历用几句话概述。例2,艾布·赫祖朗失去男性生殖器这一场景不必做细致的描述,但也正是这段经历使得艾布·赫祖朗的人物性格更加饱满,正是此件令他万分羞耻的事情让他变成了一个自私冷漠的人。而例3中的概述,其一是麦尔旺对父亲的做法表示不解,不明白父亲怎会因为一个残疾女人而抛弃他们;其二是因为父亲的出场只是来铺垫麦尔旺家庭的不幸与他被迫从小辍学扛起家庭重任这一事实,并不是作者想表现的重点。综上,“概述”为作者和读者从不同程度上都提供了一定的便利,作者省去大量笔墨来介绍人物生平和人生经历以铺垫或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对于读者而言,通过作者寥寥几笔的描述即可放任自己大胆想象小说中缺失的故事情节,同时也节省了阅读时间。

2.2省略

热奈特对于省略的看法是:“从时间观点来看,对省略的分析归结为对被省略故事时间的分析,头一个问题就是看是否指明了该时距(确定省略或非确定省略)。”[4]同样,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规律,除了概述之外,省略在加速叙事速度方面也具有决定性作用,因为省略需要对故事的发生时间进行取舍,而不会包罗万象地道尽所有角色的人生[7]。例如:

例1:在“麦尔旺”这一章中,“这是几个月来他做的最称心的一件事,他不是被迫地,而是满心欢喜地去做的。”[5]

例2:在“交易”这一章中,“我是指六天以前……人有时是要夸张的。”[5]

例3:在“路途”这一章中,“不,十年后他并不曾接受他的悲剧或是习惯于它。”[5]

以上三個例子都是《阳光下的人们》的明确省略。这些省略正如热奈特所言,有明确的时间指示作为省略标志。例如“这几个月来”“六天以前”“十年后”等,因此,读者也能切身体会到那些被省略的故事情节。而这些被省略的具体情节并不会影响故事整体的叙事进程,反而摆脱了那些无用情节造成的累赘。例1中,麦尔旺这几个月来的生活,作者没有进行叙述,但是读者也会联想到他在家中的处境,哥哥不在,父亲出走,他作为家里的小男子汉扛起了家庭重任,因此到处寻觅能够偷渡到科威特的方法,其中艰辛是读者能够进行脑补的。例2,结合上下文语境可知这是偷渡三人组对艾布·赫祖朗的计划持怀疑态度,对他进行一步一步询问时卡在了这一问。艾布·赫祖朗扯的谎终究难圆,并且作者在这里要表达的意图也较为明显,无法继续自圆其说,于是选择了省略手法。例3,通过此句之前的文段叙述我们得知艾布·赫祖朗失去了男人的尊严,一名为国而战的战士却落得如此下场,变得对生活丧失热情,自私自利地追求个人利益。此处的省略处理可以调动读者的积极性,让读者自行想象艾布·赫祖朗如何在这十年间艰难度日。

2.3场景

“场景”也是非常重要的叙事手段,是协调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对等关系的方法。很明显,在一部作品中,“场景”的比重要大于“概述”“省略”甚或“停顿”所占比重,小说的主干部分均利用“场景”完成。例如艾斯阿德在被抛弃的路上遇到了一对外国夫妻:

—你走了很久吗?

—记不清……大概四个小时……

—向导把你扔下了,对吗?这种事经常发生。

姑娘看着他,问道:

—你为什么从那边跑过来?

她丈夫回答说:

—说起来话长……告诉我,你会开车吗?

—会。

—你休息一会儿坐到我的位子上来,也许我能帮助你越过伊拉克边防站,半夜两点我们将到那儿,那边边防站负责人已经睡了。

他的脑子乱极了,已经不能集中思考某一问题,也不能提出什么问题与对方交谈了,因为他竭力想睡一会儿,哪怕半个小时也好……[5]

这段对话深度还原了艾斯阿德在被抛弃后为了活着不得不徒步在烈日下走四小时的极度困乏。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蛇头借着帮助巴勒斯坦难民逃脱苦难的借口进行偷渡活动,并最终残忍抛弃他们,这一事实已经是纸里包不住火的秘密了,猖狂到连一个外国人都很清楚这一事实。那到底是什么在诱惑着巴勒斯坦人拿性命当赌注也要离开呢?这才是读者透过艾斯阿德与外国夫妻邂逅时的对话应该深思的。

诸如此类的细致描写不胜枚举,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数艾布·赫祖朗将三人藏在密闭的水罐车内,涉险从伊拉克逃到科威特的精彩场景。三人跳进水罐车底部,接受伊拉克边防检查,离开边防站后爬出水罐车喘气。作者告知每次活动绝不会超过七分钟,却仍然用了十三页的篇幅对这段惊险的故事进行细致描写。这段情节毋庸置疑便是使用了“场景”这一手段,我们发现时间、地点、人物,甚至连对环境的描写都一应俱全,当然还有大量人物动作、心理以及对话描写。作者在这场叙述中细致地将偷渡之旅的惊险以及紧张情绪一一展开,使读者如身临其境。

2.4停顿

“停顿”是将叙事停留在某一个场景或某一件物品上。据前文可知,“概述”和“省略”都是使故事的叙事节奏变快,“场景”则与二者相反,是刻意放缓故事的叙事节奏。而“停顿”则比“场景”的叙事节奏还要缓慢,甚至会停止故事时间的叙述。一般说来,“停顿”往往用来描写事件环境、景色和人物的想象。作品中运用“停顿”后,原来讲故事的时间倏尔暂停,延伸了叙事时间。《阳光下的人们》中不乏对环境的种种刻画,此时,便会出现故事时间的“停顿”。例如:

他翻过身来,躺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仰望着清澈明朗的天空,一只黑色的鸟儿独自在高空翱翔。他不知怎么蓦地感到一阵难受的感觉,差点儿哭了出来……不,昨天没有下雨。现在是八月,你忘了吗?那整个通向天际的道路就像是永恒的黑暗,你忘了吗?鸟儿仍旧在独自飞翔,像是万里晴空中的一小黑点……现在是八月!那么为什么大地这么潮湿呢?这儿是海口!你没看见它在你身旁一望无际地延伸开去吗?[5]

艾布·盖斯在阔别家乡十年之后再次回到这片土地,将胸脯贴在地上感受故土的温度。此处“停顿”顺应情节发展,用凄凉的笔调刻画家乡萧条的景色,就像巴勒斯坦当时的破败场景。

“圆盖咣啷一声打开了,艾布·赫祖朗把铁盖的一端往上举,于是它直立在另一端的环扣上。由于锈得厉害,里面显出暗红色。艾布·赫祖朗张开两腿坐在洞口旁,用他衬在后脖颈蓝衬衫领子上的红手帕擦着汗。”[5]艾布·赫祖朗带着三人开始第一次冒险之旅——冲破伊拉克边防。烈日炎炎,在八月的沙漠中,唯一的方法却是躲藏在密闭的水罐车中。此处运用“停顿”手法,细致描述了藏身环境之恶劣。尽管如此,在那煎熬的几分钟里,老盖斯、艾斯阿德、麦尔旺宁死也不敢吱声,最终导致三人惨死的悲惨结局。由以上分析可知,“停顿”这一叙述手段能很好地呈现上下文剧情,卡纳法尼将之充分利用,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

四、结语

《阳光下的人们》虽然只是一部中篇小说,但格桑·卡纳法尼在人物和情节的安排、结构的构建等方面展示出高超的写作技巧。小说情节简练紧凑,层次分明,高潮突出,扣人心弦。格桑·卡纳法尼运用细腻的笔触为读者呈现了以色列入侵巴勒斯坦后巴民众无辜、无奈、无助、无语的悲惨景象,极大地激发了巴勒斯坦民众的抵抗斗志。除了为三人的意外之死扼腕叹息,卡纳法尼也意图揭示如若巴难民自顾自寻求个人并不会长久的安定而抛弃国家,规避战争,逃避现实,那么毫无意外会走向失败。小说思想内容深刻,是巴勒斯坦文学史乃至阿拉伯文学史上一部极为重要的作品。

参考文献

[1] 余玉萍.阿拉伯当代的文学转型与嬗变[M].北京:世界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

[2] Sakkut H,Novel A.Bibliography and Critical Introduction 1865-1995[M].Cairo: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 2005.

[3] 罗钢.叙事学导论[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4] 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0.

[5] 卡纳法尼.阳光下的人们[M].郅溥浩,译.北京:北京华文出版社,2018.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孟韡辰,西安外国语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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