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文澜
赛富时(Salesforce)的联合创始人及首席执行官马克·贝尼奥夫(Marc Benioff)在最近几个月内接连受到打击。首先,激进投资者指责他高价收购Slack,并要求Slack的员工提高工作效率。随后,贝尼奥夫的员工也开始猛烈抨击:在大约8,000名员工于今年1月被解雇后,许多留下来的员工在Slack(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贝尼奥夫高价收购了Slack)上抱怨说,该公司的煽情文化只是一个幌子。
“我愿意接受各式批评、中伤和诽谤。”58岁的贝尼奥夫在飞往美国东海岸(East Coast)的航班上通过电话接受了一次涵盖内容广泛的采访。“这是作为首席执行官必须要做的事情,尤其是在困难时期。”
对贝尼奥夫来说,幸运的是,至少各项指标还是相当可观的:今年3月初,赛富时发布了最新的季度财报,超出了分析师的预期,并为其下一财年设定了高于预期的预测。该公司上一季度的收入同比增长14%,经调整后的利润率(不包括8.28亿美元的重组费用等)升至29.2%,是其24年历史上的最高值。
这份收益报告对贝尼奥夫和他的公司的股价而言都是好消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位长期的科技行业领军人物已经脱困。首先,当前经济不确定的时代远未结束,在激进投资者的督促下,贝尼奥夫不仅要保持利润增长,还要证明他能够制定可行的继任计划。[最近的另一大重创是,前联席首席执行官、公认接班人布雷特·泰勒(Bret Taylor)已经于今年1月离职;贝尼奥夫称布雷特·泰勒的辞职让他感到“苦乐参半”。]还有另一大考验他魄力的因素(决定他是否可以扬名立万):在过去的几年里,贝尼奥夫已经成为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的典型代表,即股东不是企业应该考虑的唯一利益相关者。当所有利益相关者都满意,经济实现增长时,才算达到要求。
贝尼奥夫在谈到将人们带入他对世界以及企业在其中所扮演角色的看法时说:“与经济扩张的时候相比,在经济收缩的时候,管理企业要困难得多。”
事实上,贝尼奥夫现在发现自己不得不听取利益相关者提出的各种新要求,并证明自己能够满足这些要求。从员工要求更灵活的居家办公政策,到股东要求精简运营,贝尼奥夫都需要设法应对这些复杂情况,他的做法将成为实用案例研究对象,而不仅仅是他的“同理心”领导风格的例证。在许多方面,它也可以作为对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模式的公投。
贝尼奥夫坚称,他同样致力于维持他在赛富时培养的“ohana”(夏威夷语,意为“家庭”)文化。但他也承认,首席执行官们面临着新的挑战。贝尼奥夫说,如今领导者最难的部分是“解释无法解释的事情”。(他现在已经在数次采访中反复提及这句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归结起来就是:解释为什么要进行裁员,尤其是在经历了十多年的经济增长之后,这是很难的。即便是极具天赋的推销员也很难解释。这就是为什么贝尼奥夫发现自己不得不推销他迄今为止最难推销的产品—投资者强烈要求实行的紧缩政策可以与“家庭”文化共存。
贝尼奥夫说:“裁员是你永远不想推进的事项,但每个人都知道你必须这么做,因为这就是商业的本质。”然后他迅速补充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拥有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也并不意味着你不能打造舒适高效的工作场所。”
贝尼奥夫试图告诉我,对商业领袖来说,这是一个充满挑战的时代—在当今的环境下,这是常见的首席执行官口头禅。至少,我认为这是他想告诉我的。就像与一向健谈的贝尼奥夫谈话时的典型情况一样,谈话很快就转向了哲学。
这位首席执行官对我表示:“我认为,你必须具备日本人所说的初心(shoshin),或初学者的心态。作为领导者,你必须意识到过去已经一去不返,你必须创造一个新的未来。但这也意味着你过去拥有的那种领导观念也不复存在了。在专家的心目中,可能性很少,但在初学者的心目中,有无限的可能性。”
毋庸置疑的是,赛富时最近的裁员并不是其历史上的第一次。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时,贝尼奥夫裁掉了20%的员工(此后赛富时也進行过小规模的“调整”)。但那是在该公司上市之前,当时它只有100名员工。也是在那个时候,贝尼奥夫推出了公司的1-1-1模式,将公司1%的股权、1%的产品和1%的员工时间用于慈善事业。长期以来,这位首席执行官一直倡导将商业看作是“推动变革最有效的平台”。但在新冠疫情期间,他确实巩固了自己作为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运动的主要传道者之一的地位。
贝尼奥夫在2021年的世界经济论坛(World Economic Forum)会议期间告诉远程观众:“在新冠疫情期间,在相当多的情况下,世界各地的首席执行官都是英雄。”这次论坛在线上举行,而不是在瑞士的雪山小镇达沃斯(Davos)举行。“他们在财力、企业资源和工厂的支持下,带着员工挺身而出,并不是为了盈利,而是为了拯救世界。”
贝尼奥夫和其他知名高管团队在新冠疫情早期帮助采购了5,000万件个人防护装备,例如防护服和口罩,并且通过包机和卡车从中国运送到美国的医院。随着新冠疫情的蔓延,对帮助企业实现在线运营的软件的需求出现了爆炸式增长,比如赛富时的客户关系管理工具。赛富时快马加鞭地进行招聘,在新冠疫情期间,赛富时在一年内又招聘了2万名员工—当然,通过收购Slack等公司,赛富时也增加了更多的员工。
2022年年底,由于对全球经济放缓的担忧,员工人数增长戛然而止。亚马逊(Amazon)和Zillow等科技公司开始裁员。今年1月,赛富时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宣布将裁员10%。
秉承贝尼奥夫一贯的沟通风格,他在宣布坏消息时加入了一些“家庭”文化元素,这也很符合他的性格。他在一份公司备忘录中写道:“受到影响的员工不只是同事,他们是朋友,他们是家人。请向他们伸出援手。要为他们和他们的家庭送去他们应得的同情和爱(这是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的)。最重要的是,在我们共同度过这一艰难时期时,请依靠领导层,包括我。”
亚马逊等其他公司的态度明显更为直率。例如,首席执行官安迪·贾西(Andy Jassy)在今年3月20日的备忘录中宣布了第二轮裁员:“我写信是为了告诉大家,我们打算在未来几周内再裁掉大约9,000名员工……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我们认为这对公司的长期发展更加有利。”
这种完全商业化的论调听起来可能有一些刺耳。但它确实提出了一个问题:对于那些刚刚失业的人而言,“家庭”文化到底有多大的用处?
虽然贝尼奥夫喜欢说这是他经历的第三次经济衰退,但他的许多年轻新员工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还没有经历过一次经济衰退。即便是那些没有被解雇的员工,也不得不做出改变。在新冠疫情早期,赛富时接受了远程工作,告诉员工他们能够在任何地方工作。当该公司在2021年7月以277亿美元收购协作工具公司Slack时,贝尼奥夫表示,整合该产品将帮助客户“实现数字化转型”。但向远程工作的过渡并不像预期的那么顺利。
在宣布裁员前不久,贝尼奥夫在Slack上询问为什么在新冠疫情期间雇佣的员工的“生产力低得多”,这引起了轩然大波。对首席执行官来说,这是在征求反馈意见。但对一些员工而言,贝尼奥夫的这一想法像是一种背叛,这与在新冠疫情时期每月有一个周五放假的福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福利最近刚刚终结了。
赛富时内部的反应非常激烈,一些员工指责贝尼奥夫在Slack上对员工的反馈充耳不闻。最近采取的其他节约成本措施,比如降低年度“感恩”奖金,以及决定放弃Slack华丽的旧金山总部,也引起了员工的反感。今年3月底,赛富时还关闭了未来论坛(Future Forum),这是Slack雄心勃勃的智库,专注于远程工作研究。
当被问及近年来科技公司的员工是否获得了太多的权力时,贝尼奥夫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指出,Slack是一种有效的(虽然讨论很激烈)与员工就各种问题进行直接沟通的方式。但即便是这种直接沟通,也有其局限性。贝尼奥夫称:“这对他们(员工)而言是很难理解的,因为他们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采取某些行动,也不明白这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的市场过去十多年一直在上行。”
最近几个月,赛富时已经把某些员工召回办公室工作。与新冠疫情前一样,该公司一定比例的员工将一直进行远程办公。但贝尼奥夫说,那些不是远程工作岗位的人现在被要求每月至少来办公室几次,这取决于他们的职位和团队的要求。他指出,对某些职能部门的工作效率进行跟踪更容易,例如销售部门,对工程部门的工作效率进行跟踪也相对而言容易一些。
在谈到自己对远程工作的看法也在不断变化时,贝尼奥夫表示:“我们雇佣了很多进行远程办公的人,他们无法享受一些好处,比如认识其他人,和拥有在办公室工作的经验。让他们重返办公室工作变得非常重要,而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当你在过去三年里告诉员工他们能够在任何地方工作,那么,无论工作日程安排有多灵活,无论有多少数据支持,都很难证明重返办公室工作是合理的。这就像雇佣了一大批新员工,并告诉他们,他们就像朋友和家人一样,在这之后你宣布裁员。
最近几个月,贝尼奥夫成为了一些保守派政客的靶子,他们纷纷加入了反对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ESG)的行列。维韦克·拉马斯瓦米(Vivek Ramaswamy)是2024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也是拥有少量赛富时股份的Strive Asset Management的前执行总裁,他批评贝尼奥夫选择政治而舍弃利润。鉴于一些人将硅谷银行(Silicon Valley Bank)的倒闭归咎于多元化努力导致“分心”,很容易看出赛富时的一些减速措施可能会被扣上类似的黑锅。
但贝尼奥夫表示,他致力于将企业作为推动社会变革的平台,这一点没有改变。
“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已经被政治化了,这在很多情况下是不公平的。”贝尼奥夫说。“员工想要的是获得良好的待遇,并确保他们的公司在做正确的事情,这就是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的核心。”
贝尼奥夫说得有道理:他的许多次表态,例如他威胁要把业务撤出印第安纳州,是因为该州有一项反同性恋法律,这都是听取了员工的意见,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至少到目前为止,赛富时最大的激进股东(实际上已经获得了相当大的股份)并没有对该公司的多元化计划发表意见,也没有对贝尼奥夫将在2030年前种植1万亿棵树作为自己的人生使命发表意见。他们更关心提高软件的销售额和利润。还有继任计划。
布雷特·泰勒并不是第一位离开赛富时的联席首席执行官,但他的离开令人惊讶。Slack的前总裁斯图尔特·巴特菲尔德(Stewart Butterfield)和Tableau的前首席执行官马克·纳尔逊(Mark Nelson)随后也相继离开了,Tableau是Salesforce的另一笔高价收购对象。贝尼奥夫称:“每个人 都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当被问及是否会再次采用联席首席执行官的模式时,贝尼奥夫表示,短期内可能不会。他说:“目前,实现盈利是我唯一的战略。”他补充道,他目前确实有一个继任计划。(谁是新的继承人?不出所料,贝尼奥夫是不会透漏的。)
无论计划是什么,贝尼奥夫显然面临着巩固计划的压力。呼吁变革的激进投资者已经迫使赛富时任命三名新董事进入董事会。与其他创始人及首席执行官不同,贝尼奥夫并不是能够不受股东影响的人。如果董事会不满意,就可以投票罢免他。
至少有一些迹象似乎为贝尼奥夫指明了正确的方向:今年3月27日,赛富时与其呼声最高的激进股东之一埃里奥特投资管理公司(Elliott Investment Management)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埃里奥特投资管理公司称,它对赛富时新近做出的“盈利增长”承诺感到高兴,它不会寻求提名自己的董事提名名单上的候选人,之前它曾经威胁要这样做。
贝尼奥夫在谈到激进投资者最近几个月在公司决策中发挥的作用时表示:“实际上,我认为这是非常健康的。你会遇到你从未见过的人,他们会有完全不同的观点。他们的首要目标是赚钱,这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目前,贝尼奥夫并不认为赚钱的目标—让赛富时走上更有利可图的轨道—与植树、投资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DEI)计划或称他的员工为家人是相互排斥的。他在飞机降落后告诉我:“我的表现不言自明,这就是我所希望的。”的确是这样。但现在最困难的部分来了:即便在经济困难时期,也要让利益相关者—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说法。换句话说,就是要解释无法解释的事情(解释为什么要进行裁员)。
译者:Z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