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9首）

李鑫

故乡下雪了

大清早母亲就从微信里递过来

第一场落雪

我确信她刚从梦里放下背篓、围裙和镰刀

她查看火炉后走到门口

看到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我确信她收下这铺天盖地的宁静，并把这种

辽阔送给我

噢，母亲

在我眼前的茫茫黑暗里，一朵朵的雪花

慢慢铺展出白色的宁静

先是宁静的小草、灌木、篱笆

然后是宁静的旷野、群山、河床和峡谷

最后是宁静的茫茫一片白

这是多好的悲悯啊，这茫茫一片的爱

完完整整地修正了

此生所有的黑

饮者

水壶空着肚子，茶杯只剩下过期的叹息

你头脑中想起乌蒙山

想起十一月的霜连绵起伏，替你半生的

黯淡刷上洁白。你一点点往水壶里倒

乌蒙山的霜，乌蒙山的雪

乌蒙山的云南松乌蒙山的被树枝剪碎的月色

你急需烧煮这些事物

急需一颗沸腾的山水心，急需炽热、滚烫

急需义无反顾地如赤水河入长江

急需置换杯中那叹息，那叹息太久太重太累

一点点正掉着尘埃，飘着野鸽子的羽毛

你现在往杯中倒水，你说：

爱或者恨都请如此刻之真诚而决裂

万物于眼前此刻都萦绕着同样的山水声

献词

我们跟着水歌唱，就有了柔韧

我们跟着月亮沉入山谷，就有了宁静

我们跟着太阳爬上山顶，就有了光芒

现在，我们跟着大象步入森林

就有了入口出口以及牵绊或者，牵挂

噢，新年啊新年

我们跟着鹧鸪一声声凿着岁月的枯木

就有了对岸的自己

噢，镜中——

命运正递过来它的雕像

雨中

雨水织布，世事落笔

行人字迹潦草，山水稳健苍劲如昨

秋叶纷飞，榕树低垂

他们正处于瘦金体最纤细狭窄的

绝妙平衡点

你走过的时候正失去，正归于平庸与陌生

正如同褪色的信笺，或者

一只白鸽子正被雨水浸透成庸常的战栗

这苍茫一片的秋日何其荒凉啊

你想起雨云层里瑟缩的月亮，嘿

老朋友，这几十亿年来你又何尝不是

孤身一人

赤水河

心口突然温暖

落日正将这跳动的血管注进热血

赤水河，河滩上这么多砾石的棱角

正继续生长着棱角……

群山值得空等，更远处的鸦

正对着雪山沉默

他终将从黑色身躯里拧挤出洁白

当明月出寒山，河风如诉

赤水河，远处几朵残雪

赶在飞蓬身上绽放

它压低的身子，正哆嗦着聚拢

它托举的雪花胜过我内心虚浮的荒谬

人事薄凉，也有雪花绚烂

负重之躯，想起赤水河，我也在空茫中

托举出双手

眼睛

积水正速描着天空，你行色匆匆

记住的只是天空苍郁的脸色

你往积水里投去半生的时候

积水毫无波澜。想起半生本来也虚空

白鸽子飞起来了

雨水中的鸽子成为天空的眼睛

它坚毅而寂静，它就这样在雨中低飞

将你看了又看

后来天空有了叹息

后来积水有了涟漪

小寒

落羽杉泛红着冬天的脸，小叶榄仁继续飘着

枯黄的琐碎，如同一路走来的各种琐碎

依旧缠着这一年。各种微小的事物正在汇聚

想起微小的错过、懊恼、悔恨

微小的尘粒、蚂蚁、落叶、野草和灌木

他们正在汇聚成溪流成河水

正准备冲开我内心虚弱的堤坝

淹没我无免疫的荒原

小寒，小小的寒流。一只只小小的雁

正汇聚成巨大的形象

在天空写着过往，写着失去和复活

广东的落羽杉更多更快地红了

落叶乔木温度计一样放在冬天的口中

我知道这个冬天不是发烧

只是有温热的怀念。噢，小寒

寒流中漫山遍野的小小火焰

他们在抵御什么

我的胸口有肋骨对峙的最后的峡谷

寒冷很有耐心地等我，我也有耐心

我等着小寒到大寒，那匯聚而奔腾的冷

那些消失的和留下来的

火焰和冰

……我的眼睛和骨头

深夜

隔着防护窗的钢丝看月亮

仿佛看见了月亮的骨头

这些紧绷的线条它们撑着月亮的圆

撑着月亮的呼吸和心跳

去掉之后月亮就可能变成一摊烂泥

“噢，鸡蛋里的骨头”

我挑出来的，我发现的我终于明白的

这些钢丝在我看月亮的时候

也撑着我的眼睛，成为我的眼睛的骨头

我不能轻易闭上眼睛

头脑中又想起带刺的木棉树

它慢慢缩小，它柔软，它绵韧的带刺的身体

顺着防护窗一一拨动

我说的是我带刺的手指，弹奏着月亮

我说的是木棉弹奏着我的眼

这个冬天一些禁锢的事物，类似月光

突然倾泻出去

“噢，鸡蛋里的骨头”

我说的是我发现了乐曲，我说的是

那些涌动的余音

正带着我赋予的惊喜，安慰了万物

山坡羊

核桃的枝丫伸进灰白的天空

漫长的黑色闪电

谁能听到那最终的雷声

或者，枝丫分割着天空

我被放进每一个部分，我分割成

不同的我

我看见众我拧挤着自己

我看见众我成为今日的自我

他有了新的边界

田野含蓄，不远的山坡上

水竹、苦竹、斑竹，他们在一起

被风吹低

他们比我更懂得放低自己

“竹子因为空，获得了声音”

世界充盈着喧嚣，我显得孤立

我像竹子一样俯身凑向土地的时候

雷声隐约，缓缓递给我那最终的

——呼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