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苏图

2023-11-01 05:22阿袁
长江文艺 2023年10期
关键词:朱丽叶企鹅

阿袁

那时我们几个隔三差五就聚一下,在苏图家。

按说应该在朱丽叶家的,朱丽叶家房子大,蝶墅呢,上上下下三层,随便哪一层的面积都比苏图家大,还有一个八十多平米的大院子,二楼西侧还有一个大露台。如果是春天,不论是坐在院子里粉红粉白粉紫的橡树花下,还是坐在风景如画的露台上,我们几个都会美得冒泡儿。当然,前提要沈总不在家。沈总不在家,朱丽叶家就风景如画,而沈总一在家,老实说,朱丽叶家的风景可就不那么如画了。

沈总是朱丽叶的老公,浦发银行证券部经理,专门负责股票基金发行的。有一段时间沈总亲自指导过苏图投资。苏图的那辆灰色迷你smart,还有illy胶囊咖啡机和索尼投影仪,就是在沈总的指导下投资赚钱买的,虽然投资后来又失败了。失败的原因不在沈总,而在苏图,苏图太激进了。本来沈总指导她只拿出三分之一的资金买某个创新科技股票——所谓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这是投资常识,但苏图自作主张把所有的资金砸了进去,说要“毕其功于一役”,结果呢,没有功于一役,而是败于一役了。

之后我们几个对苏图这滑铁卢式致命一败作了盲人摸象式的分析批评。余鸿禧说苏图太好高骛远了,妄想一夜暴富,结果呢,没有一夜暴富,倒是一夜暴穷了;朱丽叶说苏图不尊重专业意见——朱丽叶对苏图的投资失败多少是有些幸灾乐祸的,谁叫苏图不听专业人士也就是她老公沈总的呢?如果苏图老老实实按沈总的指导意见循序渐进的话,至少可以过上她理论上抨击实践上热爱的小资产阶级生活,即便过不上,也不会落到无产阶级赤贫的地步;我说苏图太自负了,太骄傲了。对我们这几个狐朋狗友的分析批评,苏图照单全收。成者王,败者寇,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她真正愿意认账的,还是我的批评,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自负了。跟着沈总几波操作下来,她私下以为自己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胜于蓝是必然的,苏图的大脑,可是研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大脑,是研究《判断力批判》的大脑,胜过沈总那个蓝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只要她愿意花功夫——她也确实愿意花功夫,套用鲁迅那句“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到了写作上”,苏图那段时间是“把自己喝咖啡的时间,用到了研究K线图上”。其实远不止喝咖啡的时间,还有看电影的时间,还有睡觉的时间,还有我们聚会的时间。在苏图炒股的那一年,我们聚会次数大幅度下降。一方面因为苏图没时间,她太忙了,要看国际国内财经新闻:马云收购雅虎,华尔街股市动荡,FDA批准了首个PD-L1抑制剂——atezolizumab,她都要关心;要研究炒股的书,格雷厄姆的《聪明的投资者》自然要研究,因为巴菲特说那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投资著作”,费舍尔的《怎样选择成长股》自然也要研究,因为巴菲特说“运用费舍尔的技巧,做一个聪明的投资决定”。苏图那个时候整天把巴菲特挂在嘴上,就像以前整天把苏格拉底柏拉图维特根斯坦挂嘴上一样,这也是我们那段时间不怎么聚会的另一个原因。“你现在简直俗不可耐。”余鸿禧一脸嫌弃地说。余鸿禧虽然是个理工女,但对文艺的需求,比我们三个文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在研究以色列番茄和食用菌的变异之余,爱看小说和电影。这是她为什么会和我们几个文科女老师混在一起的原因。“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她经常这么说。这个“他们”既指她老公老藤,也指她同事。她的同事几乎都是男的。因为生物和食品工程系男老师多多女老师少少,一个系大几十号人,加起来只有三个女老师,还是连《包法利夫人》和《红与黑》的作者都说不上来的女老师。可余鸿禧在研究以色列樱桃番茄之余,还是需要找人谈一谈包法利夫人为什么会爱上罗多尔夫这种渣得不能再渣的男人一类话题的。没办法,只得跨学科跨专业和我们文科女老师发展友谊了。

可苏图那段时间走火入魔,张口闭口就是“K线图”,就是“长线短线”,就是放量缩量。“俗不可耐,太俗不可耐了!”余鸿禧说。但苏图才不在乎余鸿禧说她俗呢,她是最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做什么事情不做则已,一做就是百分百沉浸式做法——连马桶边的小方桌上放的都是索罗斯的《金融炼金术》呢。所以那段时间的苏图,我们不见也罢,反正见了也说不到一起。

苏图那段时间老找沈总——“我们还在床上呢,她的电话就来了。”朱丽叶用一副不胜其烦的语气说,但我们都知道,朱丽叶其实高兴着呢,她喜欢骄傲的苏图虚心地拜沈总为师。

不过苏图也没有虚心多久,就对沈总产生了“不过尔尔”的藐视心理。这是苏图的问题所在,她下意识里总有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尽管以世俗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来说,她简直失败得一塌糊涂——四十好几的女人,要什么没什么,没老公,没孩子,没房子,而事业呢,也不比我们几个好到哪儿去,至少没有余鸿禧的事业成功,人家大专出身的余鸿禧早就是教授和博导了,而北大的苏图还是副教授。但她不把这个失败归究于她个人意义的失败,而是归究于哲学意义的失败。她的贫困不是她个人意义的贫困,而是哲学意义的贫困。“哪一个搞哲学的不穷困潦倒?”苏图振振有词地说,好像穷困潦倒不是什么人生窘境,而是一枚荣誉勋章,她很乐意佩戴在她“那一点儿也不哲学”的胸前。

“她倒是會金蝉脱壳。”朱丽叶说。

朱丽叶一语中的,金蝉脱壳是苏图一以贯之的生存之道,是上升到了哲学层面的。苏图的特点,或者说美德,是从不自怨自艾,从不耽溺于困境。她总能替自己找到一个很好的开脱之辞,然后精神抖擞重新再来。比如那次股票投资失败,对苏图来说应该是十分沉重的打击,她之所以开始炒股,就是因为太穷了,穷到四十好几还住学校公寓房。要知道,学校公寓房住的都是新进博士,也就是时下所谓的青椒,而四十好几的苏图,早就不能称作青椒了,甚至连红椒都不算了,只能算紫椒了,还住在那种地方,实在不合适了。所以我们极力怂恿她买个房子,哪怕面积小一点的房子,哪怕位置偏僻一点的房子,那也比住学校公寓强。公寓条件不好是一方面,关键是整天与那些年轻人住一起,把心情都住糟了。要知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可是无所不在的。当周围的人比你年老,你就年轻了;当周围的人比你年轻,你就年老了。住满了年轻博士的公寓楼不但把苏图住老了,也把经常在那儿出出进进的我们几个住老了。所以我们几个强烈建议苏图买房子。当然我们强烈建议时不能说公寓把苏图和我们住老了——这么说没用的,因为苏图总认为自己还年轻着呢,看起来和那些青椒也差不多,可能比某些青椒还精神抖擞些呢——我们只说公寓条件太差了,没有阳台不说,楼下那条路,两边连一棵树也没有,大夏天走那儿,晒死了。苏图也嫌弃公寓前面那条路呢,没有树不说,边上还停满了电动车,“完全失去了路的诗意”。“对对对,一条没有诗意的路。”我们赶紧附和。苏图本来就是个冲动的人,经我们这么一怂恿,马上跃跃欲试地表示要买房子了。

于是那段时间我们几个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陪苏图到处看房子,天马行空地看,一会儿去看九玺台大平层江景房,我们坐在九玺台二百多平米的样板房大落地窗前的摩卡色真皮沙发上,喝着售楼小姐为我们现磨的咖啡,很陶醉地看着不远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迷人江景;一会儿去看中央香榭的花园洋房。中央香榭的花园洋房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花园洋房,不仅房子品质好,地段也理想,既离苏图喜欢的星巴克和蒂歌斯近,又离我们学校近,坐巴士不过三站,如果天气好,还可以骑共享单车,慢悠悠骑,一边骑,一边看风景,不到半小时就到学校了。花园洋房是错落式的,大大小小面积不等。朱丽叶建议苏图买面积最小的那一层,因为性价比最高,花最少的钱,享受和别人一样的高档小区各种配套。我们听了都点头称是,在买房子方面,朱丽叶是绝对的权威,她已经买过好几套房子了,也卖过好几套房子了。但苏图却总在面积最大的那一层流连忘返盘桓不去,很亢奋地在房子的各个区域看来看去。“哇!这个走廊真宽呀。我要在走廊两边做书架,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架。”“哇!这个阳台好大呀,我要把柏拉图的窝搁这儿。柏拉图喜欢晒太阳。”柏拉图是苏图养的一只猫,是只黑色缅因猫,气质和苏图一样,也是一副高兴了就神气活现不高兴了就谁也不理的死样子。“哇!哇!哇!这卫生间好大呀,朱丽叶,我要买一个你家那样的大浴缸搁这里。”苏图是有浴缸情结的女人,对电影《戏梦巴黎》里美艳的伊娃·格林和两个男人坐在浴缸里聊天的画面念念不忘。“人有时需要放浪一下形骸,这样精神才不会压抑和扭曲。”

我们早习惯了苏图的胡说八道,我笑着对苏图说,“《戏梦巴黎》的伊娃·格林你是做不了的,但如果你要做《朗读者》里的凯特·温丝莱特的话,那你确实就只差一个大浴缸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苏图正在和一个年纪比她小很多的男朋友交往呢,虽然没有小到《朗读者》的程度——电影里那个叫米夏的男孩比汉娜·阿拉比,也就是凯特演的那个女纳粹,小整整二十一岁呢,他们一起去乡村餐馆吃饭时被女招待当成母子呢,但苏图的男朋友只比苏图小十二岁,看上去最多也就像姐弟,而不像母子——苏图和任何男人在一起看着都不可能像母子的,这和年纪无关,而和气质有关。苏图身上有一种女孩子的气质,或者按朱丽叶的说法:“苏图身上完全没有母性气质。”

我用凯特·温丝莱特打趣苏图的时候,苏图并不生气,甚至也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售楼小姐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也跟着我们笑。苏图这么喜欢这个房子,让她误以为这单生意差不多了。可当她要苏图先付十万定金的时候,苏图这才大梦初醒般想起要问一下房子的总价。总价对一穷二白的苏图来说,自然高出了天际,就算这个优惠那个优惠之后,还要三百多万呢,三百多万对苏图来说就是天文数字,苏图的银行账户上只有三百多万的零头。

售楼小姐的脸立马变了颜色,由桃红变成了玫瑰红,又由玫瑰红变成了石榴红,又由石榴红变成了茄子紫,要不是她训练有素,估计就要破口大骂了。但我们一点也不意外。这就是苏图。苏图除了擅长金蝉脱壳,还擅长画饼充饥。而我们几个也一直很仗义地陪着苏图画饼充饥。没办法,哲学系一向穷,苏图这个人又没有经济头脑,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个城市繁华地段的花园洋房?而我们虽然强烈建议苏图买房子,但也就建议而已,谁也不会借钱给她买房子,哪怕是最有钱的朱丽叶,也不可能借钱给苏图。朱丽叶可以一边骂自己的弟弟忘恩负义骂自己的父母重男轻女,又一边拿出几十万帮弟弟交房子首付——虽然在沈总那儿说是借给弟弟的,但沈总也不傻,“有一种借,叫从来不还”,沈总当着我们的面这样奚落朱丽叶。朱丽叶被奚落得面红耳赤,却还是假装听不见。没办法,哪怕是夫妇之间,也还是要遵循经济政治关系。所以,再糟糕的血缘关系,在经济这一类的事情上面,也还是胜过最好的朋友关系。

要说我们几个,关系真的好,好到了在许多方面是一种共生共在关系,我们在一起度过许多白天黑夜,我们在一起谈论我们的隐私——哪怕是最羞耻的隐私,我们甚至会冒道德的风险为彼此做屏风或掩体,但即便这样,我们也不会借钱给苏图买房子。“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纯洁的友谊。”朱丽叶说。我们的友谊纯洁不纯洁姑且不说——苏图最讨厌“纯洁”这个说法了。“我们又不是羔羊,要那么纯洁干什么?”但互相不借钱这个原则确实保护了我们的友谊。

我们几个从年轻时就在一起了,中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彼此也生过这样那样的芥蒂,却从来无伤大雅,至今我们还柔情蜜意——或许也算不上那么柔情蜜意——在一起呢。并且看这情形,应该会一直这样柔情蜜意或不那么柔情蜜意下去,直到白头偕老。

当然,白头偕老对我们来说已经指日可待,我们几个年龄虽然相差无几——除了苏图比我们大几岁,但我们头发的生态却大不一样。余鸿禧这两年开始有灰白头发了。“烦死了烦死了”,虽然她也会抱怨几句,但从不打理,任了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头顶桀骜不馴灰白参差。“你看上去就像一只乱蓬蓬的灰椋鸟。”朱丽叶说。她对余鸿禧说话总是这样直言不讳的,不像和其他人说话,会有意无意带上法国人的社交恭维风。毕竟朱丽叶是法语老师,在巴黎待过两年的。其实我也有白头发了,虽然没有余鸿禧那么多那么显眼,但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看起来也是颇触目惊心的。“不至于。现在不是流行挑染吗?额前有几根白发,看起来更有文艺范儿呢。”朱丽叶安慰我。相对余鸿禧的白发,朱丽叶对我头上的白发宽宏大量多了。

反正,我们几个的友谊,可以说已经实现了“半白头偕老”——两个女人已经半白头了,两个女人虽然还没有白头,但差不多也在白头的路上。

我们也想帮助苏图实现买一套可以放大浴缸的房子的梦想,怎么帮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如何授这个只会夸夸其谈哲学的苏图以渔呢?我们为此也是绞尽了脑汁的。余鸿禧建议苏图申报课题项目,这是时下大学老师最正儿八经搞钱的方法。但朱丽叶不以为然,我也不以为然。因为这方法行不通。余鸿禧是理工女,生物和食品工程专业的,生物和食品工程专业可是我们学校的特色专业,主管科研的副校长就是这个专业的,所以她搞课题和项目当然容易。纵向项目,横向项目,合纵连横项目,不但名目繁多,而且经费十分充足,多则上百万,少则也有几十万。但苏图一个哲学专业的,能搞到什么项目?纵向项目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横向项目基本没有。就算千辛万苦搞到一个,经费也少得可怜。所以余鸿禧授的渔,对苏图没有任何可行性。

而我这个古典文学专业的更不行,自己还不会渔呢,哪有什么资格授苏图渔?只能靠朱丽叶了。但朱丽叶自己渔的方法对苏图也没有意义,她是法语老师,早些年会给人上上私课,一小时二百块的课时费现在的朱丽叶已经看不上了,但那时她是看得上的。因为那时沈总还不是沈总,只是沈科,家里的经济和我们比起来虽然算宽裕,但也没有宽裕到可以让朱丽叶秋风一起就要穿了巴宝莉风衣拎了红色Longchamp包去上课的程度。而朱丽叶是把这些上升到人生意义的高度的——虽然她一再强调,她的“这些”里,还包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莫奈的《睡莲》,还包括她家院子里的天竺葵和蝴蝶兰。“J'aimetoutes les bonnes choses。”她说,用法语。我们当然听不懂法语,但我们不着急,淡定地喝着咖啡,反正朱丽叶有自己给自己翻译的习惯。果然,朱丽叶那句华丽动人的法语还在我们耳边余音袅袅呢,它的中文翻译就紧跟着来了:“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当朱丽叶说“J'aimetoutes les bonnes choses”的时候,我们也知道她有矫揉造作的成分。朱丽叶喜欢美好的事物不假,但这些美好的事物在她那儿也是有主次和权重的。“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兰德的这句诗,朱丽叶最爱引用了,好像她的爱好和兰德一样高级。其实不然,朱丽叶的爱好次序应该是这样的,“我爱香奈儿,其次是艺术,其其次是大自然。”也就是说,在朱丽叶这儿,普鲁斯特和莫奈,是排在香奈儿之后的。

这本来也没什么。“谁说普鲁斯特就比香奈儿高级?”苏图说。我赞同这个观点。我虽然喜欢普鲁斯特,不喜欢香奈儿——其实也谈不上不喜欢,因为从来没有体验过香奈儿,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但作为一个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的副教授,又没有一个在银行当总经理的老公,要躬行香奈儿这一类汰侈东西实在没有条件,至多还停在王煕凤所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的阶段。不过,因为朱丽叶,我看“猪跑”的机会倒是有不少。但看过之后,觉得也不过尔尔。不论是香奈儿菱格纹小黑包——要不是朱丽叶告诉我,我都不知道那两个缠绕在一起金色大写的C就是闻名遐迩的香奈儿的logo——或者香奈儿五号香水,我都没觉出有什么好。“味道是不是有点儿像六神花露水?”

我說“有点儿”,还是考虑到朱丽叶的感情。其实那味道在我闻来,就是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和我家卫生间的味道一模一样。

朱丽叶总想在我们面前证明自己爱普鲁斯特在爱香奈儿之上。我和苏图倒也理解。学校里的人有自己的一套价值体系,在这套价值体系里,普鲁斯特就是比香奈儿高级。穿一件被蠹虫咬出了许多洞眼的破毛衣教授,站在讲台上一样神色自若侃侃而谈,一点儿也不会因此觉得难为情,因为这在学校属于不修边幅的名士风度。苏图就经常这么干。她有两件粗灯芯绒裤子,一件灰色的,一件橄榄色的,都穿了很多年,屁股上的条纹都被磨没了,看起来简直像打了蜡的地板一样油光锃亮呢——这一点,苏图和我家孙一桴一样,都特别费裤子,因为他们都是那种整天坐着不动的人,一套衣服买回来,上衣还是好好的呢,裤子却旧得不成样子了。“天哪!这种裤子连我家保姆都不要穿的。”朱丽叶大惊小怪地说。但朱丽叶家保姆不穿的衣裳,苏图却穿得怡然自得。

不过,苏图是个张力极大的人。她不修边幅则已,一修边幅又可以让人惊艳。这一点,我们几个自愧不如。“乱蓬蓬的灰椋鸟”余鸿禧就不用说了,即便是以美人自居的朱丽叶,如果和打扮好了的苏图站在一起,同样相形见绌。没办法,苏图就是这种女人。但苏图大多数时候是不打扮的。比她小十二岁的男朋友远在北京,几个月也见不上一次,两个人基本靠望梅止渴的方式解决相思。朱丽叶总劝苏图吹了算了,这样的恋爱有和没有也差不多,还白白耽误苏图所剩无几的青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就算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竟然还不知死活地和一个没有结婚可能的小男人这么耽误下去,太不理性了。但余鸿禧却说,恋爱本来就不是理性的事情,如果谈理性,那还谈恋爱干什么?我在这件事上,成了墙头一棵草风吹两边倒,一会儿觉得苏图这样挺好,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比我们几个一言难尽的中年婚姻好多了;一会儿也觉得苏图这样下去不行,搞不好最后真要落个老无所依。

对于我们几个的患得患失,苏图一如既往地照单全收,又一如既往地置若罔闻。这是苏图的风格。苏图不是一个善于听的人,而是一个善于说的人。我有时甚至怀疑,苏图之所以总和比自己小的男人谈恋爱——在苏图漫长而丰富的恋爱史上,除了第一个男人老费的年纪比她大,之后所有的男人年纪都比她小,而且还有越来越小的趋势——和她这个特点不无关系。她实在太爱夸夸其谈了,能把所有的地方都变成讲台,把所有的听众都变成学生,年纪大的男人怎么受得了这种女人?而年轻男人正好相反,尤其是那些品学兼优的年轻人,他们喜欢聆听,所以往往会被导师范儿十足的苏图迷住。她一手夹了细长的香烟,一手环了她“一点儿也不哲学的胸”——“一点儿也不哲学的胸”是朱丽叶的话,朱丽叶认为,搞哲学的女人,都应该长平胸。“胸大无脑”,不是有这个说法吗?而苏图大脑这么发达——苏图大脑当然是发达的,不发达怎么可能十六岁就考上北大?却没有天理地长了一对波涛汹涌的大胸。C'estinjuste!C'estinjuste!C'estinjuste!这是不公平的。朱丽叶气得一连说了三句法语,才翻译它。对于苏图的大胸,我们几个当中就数朱丽叶最愤愤不平了。我反正望尘莫及,正如罗素所说,一个乞丐不会去嫉妒一个百万富翁。而余鸿禧对大胸什么的,压根儿就不在乎,说不在乎还是好的,她甚至反大胸,她认为丰乳肥臀的女性审美太肤浅了,是父权社会的糟粕,是把女性价值定义在生物层面的一种反动审美观。现代女性要坚决反对这种审美观——即使不反对,也不应该助纣为虐。而朱丽叶穿海绵胸罩,在余鸿禧看来,就是一种助纣为虐的行为。C'est des conneries!(这是胡说八道!)朱丽叶嗤之以鼻。我们等着朱丽叶翻译。但朱丽叶却不翻译了。这种时候只有余鸿禧着急。因为朱丽叶的那句话,决不是一句好话。“这又不是你的法语课堂,你为什么说法语?”“我想说什么语就说什么语, savoir?(知道吗?)”

朱丽叶的胸和苏图的胸,是第一和第二的关系。两個人穿上衣裳,都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效果,但如果脱了衣裳,就只有苏图是货真价实的千堆雪了,而朱丽叶的千堆雪起码有三分之一是靠“维多利亚的秘密”堆出来的雪。我们都见过朱丽叶脱了“维多利亚的秘密”后的胸,在苏图的客厅里。每次逛街后,我们会在苏图的客厅里把买来的新衣裳轮流试个遍。苏图的公寓只有一室一厅,我们的活动区域主要在厅里,哪怕是试衣裳这样极隐私的事情,我们也是堂皇地在客厅里做的。反正苏图家没有男人,也没有小孩,只要把窗帘一拉,就可以无所顾忌了。这个时候的我们,形象就不是什么大学老师的形象,而是四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女人形象。尤其余鸿禧,四个人当中,本来数她年龄最小,但她看上去和中年女人最名副其实,不单是因为她那一头“乱蓬蓬的灰椋鸟”似的头发,还有她那个鲁本斯画里的女人般臃肿的身体——应该说,是半个鲁本斯,因为余鸿禧的身体,下半身很鲁本斯,上半身却一点儿也不鲁本斯。两个胸只有桃子般大小,还不是那种个头大的北方水蜜桃,而是小而硬的南方毛桃。而屁股和腰腹部的赘肉,却“特别能体现食品专业教授的特点”。朱丽叶说。“是生物和食品工程专业。”余鸿禧不高兴地纠正朱丽叶。“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研究胡萝卜的。”

余鸿禧课题组研发出的一种胡萝卜有机饮品特别有名,不仅成了省府大院宴席上的指定饮品,还外销到了日本羽田机场,所以朱丽叶有这么一说。“当然不一样,我研究的不是胡萝卜炖牛肉,我研究的是胡萝卜素和槲皮素,是槲皮素的生物活性以及酶法转化。”

我和苏图喜欢听她们俩这样互怼。生物活性和酶法转化,听起来和法语也差不多,我们完全听不懂,但余鸿禧就是要我们听不懂。因为聚会时我们动不动就要她到厨房去发挥食品专业优势,虽然是玩笑,还是让她很火大,“我不是厨子,我是搞食品科学研究的教授。”为了维护她作为一个食品科学教授的尊严,余鸿禧从不烹庖,在家不烹,在苏图家更不烹,她情愿收拾桌子和洗碗。在我们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苏图那张宜家深蓝色奇维沙发和土耳其奥斯曼宫庭地毯上舒舒服服地看电影的时候,她一个人气呼呼去厨房洗碗,这个时候的余鸿禧就不像中年妇女了,而像一个胖乎乎的被欺负的女中学生。

苏图之所以喜欢异地恋,我认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可以偷懒,不必每时每刻都处于厉兵秣马的状态,那样太烦了。旗袍和高跟鞋可以穿,但只能偶尔穿。妆可以化,也只能偶尔化。苏图没有办法像朱丽叶那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把自己打扮成一副风月俏佳人的样子。对苏图来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六十五天做恋人就可以了,其余三百天,她要做苏图,一个邋遢和自由自在的哲学副教授。想怎么邋遢就怎么邋遢,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朱丽叶说苏图“身上没有母性气质”,其实呢,苏图身上同样没有妻性气质,她太不爱收拾家里了,公寓大多数时候都是很邋遢的——说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有洁癖的朱丽叶看不下去的时候,会亲自动手帮苏图收拾,或者打电话把自己家的钟点工阿姨叫过来,两人一起帮苏图搞上几个小时的卫生。苏图的公寓实在太乱太脏了,到处是书,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水池里总有好几天没洗的碗碟,椅子上沙发上总有过季的衣物和被褥,红薯和洋葱发了芽不能吃,被她随手丢进陶罐和牛奶玻璃瓶里,往窗台一搁。还别说,长出叶子的红薯和开花的洋葱还挺好看,尤其洋葱花,花冠像一把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在阳光下撑开的小洋伞,绿白相间,晶莹透亮,看上去一点也不比朱丽叶精心侍弄的玫瑰天竺葵逊色。

朱丽叶在她家的玫瑰天竺葵盛开的日子(而沈总正好又出差了,沈总经常出差,这一点上深得朱丽叶和我们几个之心),会十分隆重地请我们去她家喝咖啡。几个女人坐在院子里的遮阳伞下,煞有介事地看几盆花,委实有些装模作样。但我们还是会很捧场地在朱丽叶家的院子里坐上一个半个时辰,一是因为友谊,二是因为咖啡。朱丽叶家的阿拉比卡咖啡豆是他们教研室一个叫塞巴斯蒂安的法国外教送她的,而在苏图家,我们只能喝速溶咖啡——胶囊咖啡机是苏图投资赚钱后买的。即便有了胶囊咖啡机,我们后来还是只能喝速溶咖啡,因为苏图很快又让自己买不起星巴克的咖啡胶囊了。有时我怀疑,苏图的恋爱之所以一直失败,可能是她想失败,因为她压根不想结婚,她也不适合结婚。哪个男人能和苏图过如此邋遢的婚姻生活呢?谈恋爱时可以光听苏图眉飞色舞地谈柏拉图的《理想国》谈阿伦特的《精神生活》,结婚了谁还要听这些?到最后所有丈夫从妻子那儿想获得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无非是安静和舒适的家。这两样苏图都给不了。一时半会儿倒是可以,但持之以恒苏图就做不到了。这也是苏图喜欢异地恋的原因。别的女人希望和男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但苏图不希望,苏图有时恨不得只和恋人牛郎织女那样一年鹊桥相会一次。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的可以三百六十四天粗服乱头了。

苏图的卫生间,会把我们带回学生时代,它散发出一股子学生宿舍厕所的尿骚味儿。“每次进她卫生间,我都要捏着鼻子。味儿这么大,她怎么还能怡然自得地坐在马桶上看书?”朱丽叶用她搽了粉紫色指甲油的手挡了嘴低声对我说。我笑笑。别人或许不能,但苏图肯定能,苏图在哪里都能怡然自得地看书,在书房能,在食堂能,在马桶上也能。这是苏图的功夫,或者用朱丽叶的说法,是苏图的Timide。Timide在法语里是邋遢的意思。苏图几乎没有房子功能区分的概念。“好像人类的条条框框还不够多似的,还要在自己房子里设计出这个区域是做什么的那个区域是做什么的,来限制自己的行动自由。”基于这种认识,苏图对房子功能就基本不作区分了。卧室是客厅,客厅也是卧室。如果我们上午去找她,她经常是蓬头垢面地从沙发上爬起来的。“等一下,我先冲个澡。”苏图有熬夜的习惯,“哎呀,一不小心,就东方既白了。”一杯咖啡,一支烟,一个苹果笔记本,苏图就开始怡然自得地过她的夜生活了。这是不结婚的好处,没有谁来管她。当然,这也是不结婚的坏处,没有谁来管她。所以苏图的精神状态两极分化严重,睡好了就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没睡好就萎靡不振气色极差。好像有两个苏图一样,至少是两个不同年龄阶段的苏图—— 一个是和二十多岁年轻男人谈恋爱看上去也不违和的中青年苏图,一个是只能当二十多岁年轻男人阿姨的中老年苏图。好在两个苏图来回切换一点儿不难,苏图能熬夜,也能睡。就像她能怡然自得地在哪儿都能看书一样,她同样能怡然自得在哪儿都能睡觉。所以就算连续好几天“一不小心东方既白”,整个人已经熬得没法看了,可只要让她昏天黑地睡上几天,她又容光焕发满血复活了。

朱丽叶最嫌弃苏图的,不是她卧室和客厅不分,而是她厨房和卫生间不分。她不但坐在马桶上看书,还坐在马桶上吃东西喝东西。她家马桶边上有一张既是书桌也是餐桌的“丑了吧唧”的松木小方桌。“丑了吧唧”是我们三个的说法,而苏图的说法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手作”。这个“青年艺术家”就是她的男朋友企鹅。企鹅当然是昵称,就像萨特称呼波伏娃“我亲爱的海狸”一样,苏图也这么叫她男朋友“我亲爱的企鹅”,把我们几个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实在看不出那个瘦得像芝麻秆一样的年轻男人和圆滚滚的可爱企鹅之间有什么相似性。“他可不像看上去那么瘦。”苏图说,一副妙处难与君说的神情。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很仗义地把难听的话憋回去了。

我们几个对苏图都会更客气和柔情一些。虽然苏图的年龄比我们几个都大,但不知为什么,我们对待苏图的方式,就好像她是我们的妹妹,甚至是我们还没有长大成人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儿。或许是因为苏图一直没结婚;或许是因为苏图生活境况不太好——虽然苏图自己并不这么以为,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得很,比我們几个都好;也或许是因为苏图身上一直保持了一种—— 一种什么呢?我们也说不太清,反正是在我们几个身上早就失去了的东西,我们都知道那种东西的弥足珍贵,当然我们更知道那种东西在生活中没有用处。我们一边看不起这些东西,一边又觉得失去了那种东西的可悲。比如关于苏图家马桶边的“青年艺术家的手作”。苏图宝贝得不得了,可我们几个觉得那玩意儿一钱不值。丑了吧唧不说,还是松木的。“如果是花梨木,至少木材值钱。”朱丽叶说。“如果工艺精湛,至少工艺值钱。”余鸿禧说。她们俩在这个问题上少见的志同道合。我一如既往地笑笑,不是因为我“大音希声”——像苏图揶揄的那样,更不是因为我“有城府”——像朱丽叶和余鸿禧讥讽的那样,而是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听起来像是自我吹嘘,好像我境界多高似的,那倒也不是,但我确实对她们的心情和逻辑都能理解。我既懂苏图的“非汝之为美,美人之贻”之意,也懂朱丽叶余鸿禧为苏图打抱不平之意。

苏图是我们几个当中最穷的,却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大方的,在餐厅吃饭总喜欢抢着买单——如果那个时候她买得起的话;也喜欢随便送人东西,合适的不合适的都送。你夸她一句丝巾好看,她可能马上就把那条丝巾送你了,你夸她一句桌上装糖的那个陶罐好看,她可能马上就把那个陶罐送你了,连带半罐已经结了块的黄砂糖。她这个毛病有时会让人受不了,特别是朱丽叶。朱丽叶说话一般是带法式恭维风的——“苏图,你今天气色看起来真不错。”“苏图,你这件小背心挺好看的。”“喜欢?”“——喜欢。”苏图二话不说,马上从房间抽屉里拿出一件小背心要送朱丽叶,她有一打呢。朱丽叶哭笑不得,这种在阿里巴巴批发的廉价货色她哪里看得上?搞得后来她再不敢随便夸苏图了。

就我们所知道的,苏图是送过企鹅不少东西的:飞利浦电动剃须刀,鄂尔多斯羊绒围巾,一整套商务印书馆黑金系列的哲学丛书——那套丛书有几十册呢,总价可不便宜,特别是对苏图而言。而企鹅呢,从头到尾只送过苏图两个手作——除了松木小方桌,还有一个松木落地灯三角架。企鹅在故宫博物院研究所做殷墟甲骨学专业的博士后,业余有两大爱好:一是哲学,二是木工手作。他们是在一个哲学论坛上认识的。苏图在那个论坛差不多是教主级的人物。也就是说,他们一开始只是教主和信徒的关系。一个哲学教授,一个哲学业余爱好者,两人就柏拉图的《会饮篇》《斐多篇》《理想国》,讨论了无数个“东方既白”——所谓“讨论”,其实就是苏图在那儿夸夸其谈,而对方在那儿谦虚地聆听。这是苏图的社交风格,到哪儿都是一副导师的姿态。只要让苏图谈哲学谈柏拉图,那绝对是所向披靡的,没有谁抵挡得了一手夹了细长的烟一手搂了她那两个“一点儿也不哲学的胸”且眼神犀利澄澈的苏图。苏图有一双妮可基德曼似的眼睛。余鸿禧说苏图的眼睛“两个小酒精炉似的,只要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这个比喻听起来有些夸张,但苏图的眼睛确实是有魔性的,哪怕是在电脑上,同样有杀伤力。于是他们的关系很快就从教主和信徒变成了恋人。

可即便是天天谈柏拉图的恋人,最后也要回到庸俗的现实中来。比如他们俩谁飞去看谁的问题,这就涉及经济了。如果是苏图飞去看企鹅,那么去北京的往返机票就是苏图的事儿。其实还不止往返机票,还有两人住酒店的费用。企鹅住单位宿舍,两个人一间,另一个也是外省人,除了上班,其它时间基本都在宿舍的。所以每次苏图去北京之前,都会提前在携程上订好酒店房间,然后两人才能“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果是企鹅过来看苏图,那往返机票一般就是企鹅的事儿了——之所以说“一般就是企鹅的事儿了”,是因为苏图有时会帮企鹅订机票,当然,如果那个时候苏图的经济状况允许她这么做的话。

不过,大多数时候苏图的经济状况是不允许她这么做的。苏图虽然是大学老师,却只是一个哲学系的副教授。在我们这个三流城市的三流大学,一个哲学系的副教授,可能还没有一个经管系的助教挣得多呢。加上苏图又不会过日子,既没有小市民那种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志存高远,也没有小市民精打细算未雨绸缪的经济习惯,有了钱就大手大脚,没了钱就一箪食一瓢饮图也不改其乐,于是苏图的经济生活,就过得特别抑扬顿挫,入不敷出是常态,如果一不小心,就可能陷入赤贫了。而“一不小心”也是苏图经常犯的错误,一不小心东方就既白了,一不小心地铁就坐过站了,一不小心窗台上的花就干死了,最夸张的一次,她竟然一不小心没戴胸罩只穿一件衬衫就昂首挺胸去教室上课了。苏图在家经常是不戴胸罩的,嫌麻烦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她觉得胸罩本质上是“反女性的”,是“男权制和商业社会交媾的可耻产物”。 这一点她和余鸿禧志同道合。可即便如此,苏图出门也还是要穿一个“反女性的”胸罩的。没办法,理论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没有谁可以在理论里生活。于是那天当昂首挺胸的苏图一进教室,就发现学生的眼神不太对头,哲学系的学生男多女少,平日那些男学生看苏老师的眼神都如看神祇的,但那天苏图发现他们眼睛里有渎神的意味,她顺着他们的眼光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胸罩。在课堂上从来侃侃而谈的苏图,那天竟然也不知所云了。整堂课从头到尾,苏图的双臂都紧紧地环抱在胸前,就像抱住两只展翅欲飞的大鸟。

“Mon Dieu!  Mon Dieu!  Mon Dieu! (天哪!)你抱着它们干吗?你倒是放手呀,说不定你一放手,就把自己放成中国女性解放运动的先驱了。”朱丽叶笑得花枝乱颤。在我们几个当中,就数她最喜欢拿苏图这一次的“一不小心”来开涮了,毕竟只有她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穿“维多利亚的秘密”的人,“维多利亚的秘密”应该最接近苏图所抨击的“男权制和商业社会交媾的可耻产物”了。朱丽叶这下也算逮着机会报一箭之仇了。

所以,以苏图 “一不小心”就可能陷入赤贫的经济处境,就算她不介意帮企鹅买机票,有时也会力不从心。

当然,也有可能因为余鸿禧这个理工女虽然不太委婉或许也是切中肯綮的分析,一定程度上伤了苏图的女性自尊心和虚荣心——即便是苏图这种蔑视世俗观念的哲学女性,仍然也有不能克服的女性虚荣心呢。余鸿禧说,“如果你们年龄相当,你给他买机票那倒没什么,现在这个时代,女人不一定要花男人钱的,男人一样可以花女人的钱。我们家老藤不就花我的钱?我们家的开销,大到房子车子,小到苍蝇馆子的一顿饭,他都理直气壮地让我买单。没办法,我们是夫妻,夫妻是经济共同体。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没结婚,你又比他大,大那么多,你帮他买机票感觉就不对。”

“感觉怎么不对?”苏图问,用的是降调,这是苏图说话的特点,苏图平时说话基本用升调,但一不高兴,就用降调了。

苏图的降调显然让余鸿禧有些紧张了,“反正——反正——《洛丽塔》里花钱的是亨伯特,不是洛丽塔。”

这话过分了,余鸿禧也知道,所以又赶紧狗尾续貂般地补上了一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意思,但企鹅呢?他是不是有一点这个意思?不然,他一个男人,怎么好意思总让你花钱?老实说,我们觉得他一直在占你便宜。”余鸿禧不管不顾了,声调悲壮得颇有一种死谏的味道。

苏图转头严厉地看我一眼。余鸿禧的“我们觉得”,让苏图以为我们几个在背后议论了她和企鹅的事。其实苏图不介意朱丽叶和余鸿禧说了什么,她介意的是我,我不能参与其中。我可以当面说她,不论说什么,也不论如何说,苏图都不会真生气。但我不能背后说她,这关系到友谊和忠诚,或者说,关系到友谊和背叛。她严厉地看我一眼就有谴责之意。我们四个人虽然都是好朋友,但关系还是有亲疏远近的。毕竟我和苏图做朋友的历史更长,我们早在大学就认识了。当年我们都在北京读书,苏图那时在北大哲学系读研究生,我在北京另一所大学中文系读本科,两人本来不在一个活动范畴,可因为我们都来自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里的那个浔阳,所以我们经过七绕八绕的迤逦和三番五次的延宕之后还是宿命般认识了。“真受不了你们这些搞古典文学的,什么迤逦?不就是曲折。什么延宕?不就是耽搁。”“真受不了你们这些搞哲学的,竟然不能区分迤逦和曲折、延宕和耽搁在美学意义上的差别。”多数时候我是那种笑而不言的人,但偶尔我和苏图也会斗几句嘴的,我们的友谊也在这种斗嘴中日久弥新。

而朱丽叶和余鸿禧是我们参加工作后才认识的。我们几个那时都住在“白宫”——听起来多高大上似的,其实就是筒子楼,那种有着乌漆抹黑的走廊、乌漆抹黑的公共水房以及把乌漆抹黑的公共水房当作“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来逍遥快活的老鼠的典型学院筒子楼。筒子楼里的老鼠们有风度得很,在我们进进出出时它们从来都是“人来鼠不惊”的,即便和我们狭路相逢,它们也能雍容而退,虽然没到揖让的程度,但绝不会出现什么“抱头鼠窜”的狼狈和惊慌。而我们这些年轻女老师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在它们来来去去的时候,基本也能做到“鼠来人不惊”,或者“鼠走人不惊”。我们十分淡定地继续洗我们的菜,十分淡定地继续洗我们的碗,有的还会一边陶醉地听着收音机里老狼沙哑的“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给你做的嫁衣”。就这样寒伧的筒子楼,竟然被年轻老师们称为“白宫”了。这是昂扬青春的特点。青春总能苦中作乐,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我和苏图那时住在“白宫”301,朱丽叶和余鸿禧住在“白宫”304,虽然斜对门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开始却是互不来往的。余鸿禧不和我们来往是因为“实在看不惯那个抽烟女人的作派”——后来她和我们成为了朋友之后如是说。“那个抽烟女人”当然是苏图,至于对我,她倒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却也没有什么好的看法,总之她对我没什么印象。也不单是余鸿禧,其他人也一样。这是和苏图在一起的好处。如果你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那么待在苏图身边最好不过了,她会最大程度地保护你,也会最大程度地遮蔽你。人们喜欢的是她,讨厌的也是她。“哦——原来你就是苏图那个好朋友呀。”好像苏图是我的地标,如同故宫是北京的地标,艾菲尔铁塔是巴黎的地标,自由女神是纽约的地标那样。没有苏图的话,我就不存在了,至少不方便标引了。有时我会沮丧地想,到底是苏图用她强烈的个性把我变成了一个没有个性的人,还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所以才和苏图这种哪怕是邋遢也邋遢得如此个性如此张扬的人成为了天作之合的朋友。

而朱丽叶和余鸿禧正相反,她喜欢的就是蘇图抽烟的作派。“有一种优雅的巴黎女人味儿。” “你拉倒吧,抽烟还有优雅的女人味儿?我告诉你,没有什么比抽烟更反优雅的,也没什么比抽烟更反女人味儿的。”余鸿禧不以为然。“我也告诉你,这要因人而异的,有的女人抽烟就优雅,有的女人抽烟就反优雅;有的女人抽烟就有女人味儿,有的女人抽烟就反女人味儿。”她们俩又娴熟地互怼了起来。苏图看我一眼,乐得不行。我知道她是被朱丽叶那句“有的女人抽烟就优雅”“有的女人抽烟就有女人味儿”取悦到了。这也是苏图的特点,喜欢听好话,再浮夸的好话她都相信,而我正相反,总是挑坏话听,再不怀好意的坏话也相信。

“你有受虐倾向。”苏图说。我不认为我有受虐倾向。但我在甜言蜜语面前确实会更谨慎。这么说其实有点儿矫情,因为我也没有多少机会听到甜言蜜语。一个人说不喜欢某个东西,至少要拥有那个东西。温莎公爵说自己不爱江山爱美人可以,但别的男人不可以。苏图说讨厌女人胸大可以,但余鸿禧说就不可以—— 一说,就算是真话,听起来也像捻酸吃醋。对于自己压根没有的东西,非说自己不喜欢,无论如何都有一种假模假式的酸楚甚至悲怆色彩。

其实我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不喜欢甜言蜜语,还是没有习惯听甜言蜜语,就像没有习惯吃朝鲜蓟塞尔维亚奶酪普罗旺斯黑松露一样——我们聚会时余鸿禧经常会带一些奇怪食物来。对于那些从没吃过的奇怪食物,苏图总是表现得兴致盎然,但我总是很矜持很谨慎的,即便是那些昂贵到不可理喻的食物。比如有一次余鸿禧带了几小听罐装饮料过来,开始我们以为是小罐茶呢,那段时间大师小罐茶很流行的,她们实验室正与时俱进地研发一种叫“大学小罐茶”的产品。我们想当然地以为余鸿禧那天带来的几小罐听装饮料就是她们研发出的“大学小罐茶”。但余鸿禧说,她拿来的东西可比“大学小罐茶”昂贵多了。“大学小罐茶”不过是个噱头,说白了其实就是庐山云雾茶,加上几种健脑益智的中药材,什么桑葚呀胡桃呀山茱萸之类,加上小巧精致的铝盒包装,加上“教授精心研制”的广告语和几句庐山诗——什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什么“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反正就是用大众文化元素来装神弄鬼。没办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文化吃文化。世界说起来多么多么伟大,其实呢,就是一个大厨房而已。人类的文明史,不过就是一部食物文明史。当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时,中国就进入了文明时代。当路易十五和蓬巴杜夫人用来装牡蛎的盘子,是罗可可风的精美绝伦的塞弗勒瓷器,法国就进入了文明时代。

余鸿禧那天带来的是松露玫瑰水。她又拿到了一个新项目,帮省里一家上市保健品公司研发一种“国际化的、有流行文化元素的”养生产品。我们不明所以了,一个养生产品,又不是巴黎时装秀,又不是周杰伦的《菊花台》,为什么要有流行文化元素呢?余鸿禧说,当然要有流行文化元素,因为他们这次研发的养生产品,市场定位是三十岁左右的城市年轻白领。

我们又不明所以了,养生不是老年人的事吗?年轻人还需要养生?我们这些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都还没开始养生呢 ,人家风华正茂的二三十岁年轻人需要养生?

余鸿禧抿了抿嘴。这是余鸿禧的表情习惯,有事没事喜欢抿她的嘴。余鸿禧有一张大嘴,和脸上其它部分相比,它实在大得有些不成比例——朱丽叶因此说她搞食品专业是“天生我材必有用”,而苏图也说过类似的话,“余教授,你不搞食品专业,那就暴殄天物了”。虽然都是玩笑,没有恶意的,却也没有好意,毕竟我们四个人当中,只有余鸿禧一个人是教授,不但是教授,还是三级教授——教授也分了一二三四等级的,一级教授需要院士级别的才有资格评上,而我们这种三流院校,二级就是天花板了,连校长副校长也不过二级呢。而余鸿禧不止一次抿着她的大嘴告诉我们,等她手上那个国家项目一结题,她就要申报二级教授了。我们相信,只要她申报,就一定会上的。余鸿禧事业太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些年来,余鸿禧的马蹄已经疾了无数次了,也看了无数日长安花。作为好朋友,我们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向余鸿禧致以热烈的祝贺,还能做什么?

这话听起来有些酸溜溜的,好像我们的祝贺多不由衷似的。其实不然,我们还是由衷地替我们朋友余鸿禧感到高兴和骄傲的,虽然朋友关系不至于像夫妇关系那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也还是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说,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说,余鸿禧在学校如此“朱”,都朱成紫了,还是让我们几个朋友感到“与有荣焉”的,至少在外人眼里,她提高了我们这个小团体的档次。如果不是余鸿禧,我们这几个人在学校的形象实在乏善可陈。我就不用说了,不论在哪儿,都是最平庸的一个。我身边的朋友总说我韬光隐晦,古典文学专业的嘛,最喜欢搞落花无言人淡如菊那一套。我博导甚至用苏东坡对陶渊明的诗评来评价我呢,说我“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也不知是他老人家厚道,还是看走眼了,两者都有可能。毕竟人上了年纪,心肠会变软,而眼神也不太好了。可我自己清楚,什么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没有那回事,我根本就是质而实质,癯而实癯。倒不是我非要质和癯,而是我实在没有绮和腴的资质,当年我就是发扬古代书生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才考上首师大的,那还是在杭育杭育复读了一年之后。而苏图呢,是一边读着抽屉里的王小波一边看着教室外的樟树叶发着呆就考上了北大。苏图说她那时特别迷王小波,尤其迷《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她就是看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之后才决定考北大哲学系的,可以说,她的哲学启蒙老师不是柏拉图,而是王小波笔下那只“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吃饱了以后,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的猪。

因为出身北大,苏图向来自以为绮得很腴得很,也不过自以为而已,别人可不这么以为,毕竟彼一时此一时也。而此一时的她,和我们几个混得也差不多——也还是副教授,并且看样子还要副下去,说不定要副到退休呢。现在评教授越来越难了:要五篇以上C刊论文,要主持一个以上国家项目,师德师风年度考核一定要“优”或者“良”。这三项苏图一项也不达标,第三项不达标是因为苏图在课堂抽烟被督导抓到过,第二项不达标是因为苏图从来没有申报过课题,第一项不达标是因为苏图有孔子和苏格拉底的“述而不作”的毛病。孔子述而不作是因为他“信而好古”,苏格拉底述而不作是因为他认为著书根本是“无甚价值的东西”,至多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游戏”,但苏图述而不作就是因为懒。

“你太懶了!”我这么说苏图的时候,苏图一点不介意,不仅不介意,还高兴得很。和苏图做朋友多年,我早就知道可以说苏图什么,不可以说苏图什么。可以说苏图懒,可以说苏图粗心大意,可以说苏图邋遢,甚至可以说苏图不守妇道,“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她听了眉开眼笑,好像不守妇道是一句赞美女人的话;但不可以说苏图手背上的青筋毕露,不可以说苏图的胃浅表性糜烂,不可以说苏图的牙齿黄——因为长期抽烟,苏图有一口黄牙,虽然是比较古典的象牙黄,或者是比较风雅的桂花黄,其实几年前还是清淡的银桂色呢,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可最近已经有向金桂色发展的趋势了——我们用高贵的象牙黄和风雅的桂花黄来比喻苏图的黄牙,也是出于朋友的好意。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文化人最擅长利用不花一个子儿的语言来表情达意了。朱丽叶委婉地建议苏图去口腔医院做个超声波洗牙和冷光美白,我也建议苏图尽量少抽烟。苏图现在抽烟越来越厉害了,原来一天一包,现在一天一包半,有时“一不小心”,就两包了。如果照这个加速度抽下去的话,苏图的牙应该很快就会由银桂黄变成金桂黄了,而她的胃病应该也会从浅表糜烂性胃炎变成深表糜烂性胃炎了。

“浅表糜烂性胃炎”——去年她的体检报告上就是这么写的。苏图的体检报告总是我替她看的,不是我想越俎代庖,而是苏图自己不看。苏图不喜欢体检,也不喜欢看体检报告。谁会喜欢看体检报告呢?体检报告又不是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又不是苏图窗台上像维多利亚时代女子洋伞的洋葱花,有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成年人都知道,有的东西你看它是因为好看,而有的东西你看它不是因为它好看,而是你不得不看。但苏图就是不看。她情愿看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情愿看福柯的《疯颠与文明》,也不看自己的体检报告。最初我过问这事她还搪塞搪塞我, “还没呢,这两天有点忙,回头再说。” “一个体检报告,又不是论文,你坐在马桶上花个两分钟就看完了,你不是喜欢坐在马桶上看东西吗?” “拜托!我可不会坐在马桶上看这种让人添堵的东西。”如果我再问,她就不耐烦了。“你那么喜欢看体检报告的话,给你看好了。”她从书架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中把体检报告翻了出来,啪地扔到我面前。这过分了,但苏图这个人,从来都是过分的。如果我和她计较这个,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

于是苏图每年的体检报告,就由我帮她看了。我比她自己还了解她身体的各项指标呢。她血压多少,血糖多少,甲状腺有没有结节,乳房有没有小叶增生,她自己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之所以建议她少抽烟——是少抽烟而不是不抽烟,是因为苏图是不可能不抽烟的。她从十几岁就开始抽烟了,一开始是为了反抗父亲——在教育局当副局长的父亲,给苏图找了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后妈。如果不是身体不好的后妈总摁了脑门颦了眉对父亲说烟味让她头痛,苏图说不定就不抽了。毕竟十几岁的苏图并不是真的喜欢抽烟。

到老费反感她抽烟时已经晚了,苏图那时已经真喜欢上了抽烟。老费反感苏图抽烟是没什么道理的,因为老费自己也抽烟,而且苏图和他好上时就是抽烟的。两人那时经常在课后或课间十分钟的时间在他办公室那张长沙发上惊心动魄地做爱,然后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烟,有时来不及你一支我一支,只能你一口我一口地抽。苏图总是一边忙着整理自己的衣衫,一边凑了嘴上去吸老费递过来的烟,一副很贪婪很享受的样子,但老费那时候一点也不讨厌苏图这样,不但不讨厌,还很欣赏很赞叹,“有一种云蒸霞蔚之美”。但后来却讨厌了,老费说,“感觉就像两个男人在一起。”但苏图情愿分手也不戒烟。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香烟故,两者皆可拋。所以,我不认为浅表糜烂性胃炎——这是苏图体检报告上出现的新状况——在苏图这儿,会比老费和生命更重要。

每年学校体检都是我监督苏图去的,不监督的话,苏图就不去了。苏图有讳病忌医的毛病,不但忌医,还忌口。有的女人专门说自己不好的地方,比如我小姨妈,见人就说她的高血压和偏头痛。还有我们系語言点的沈芍老师,见人就说她那个“十恶不赦”的前夫和不成器的儿子。但苏图不这样,苏图只喜欢谈论自己好的地方,哪儿好谈哪儿,大谈特谈,哪儿不好不谈哪儿,闭口不谈。

所以,和苏图说话,最好不要说她手背上蚯蚓般的青筋,不要说她的一口黄牙,哪怕我们用心良苦地用古典的象牙黄和文雅的桂花黄来形容也不行,更不要说起职称一类的事情——就像史湘云不能在宝玉面前提仕途经济一样: “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在这一点上苏图颇有宝玉之风。苏图虽不至于和我们生分,但比起谈论评职称之类的事情,苏图还是更喜欢——或者说更擅长——谈那些抽象的话题。

当余鸿禧说企鹅一直在占苏图便宜时,甚至拿她和恋童癖亨伯特相提并论时,苏图真生气了。

苏图不在乎钱,但在乎自尊心。她是最我行我素的人,最不善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人。但在给企鹅买机票这件事上,我认为,苏图可能还是受了余鸿禧虽然庸俗却也切中肯綮的分析的影响。苏图后来就不怎么给企鹅订机票了,这样一来,他们本来就不多的见面更少了。

估计企鹅的经济状况也不太理想。之所以说“估计”,是因为我们对企鹅所知十分有限。虽然苏图喜欢把企鹅挂在嘴上,但我们除了知道他比苏图小十二岁,知道他在故宫做殷墟甲骨学专业的博士后,知道他业余爱好哲学和木工手作,也不知道更多东西了。而苏图呢,除了企鹅的“光溜溜的背”,应该也不比我们知道企鹅更多东西了。如果知道的话,苏图是忍不住不说的。

作为一个已经交往了好几年的男人,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好像你们多了解你们丈夫似的,人类连自己都不了解呢,还想了解别人。”苏图说。这是狡辩了,苏图总这样,每次当她陷入现实生活的困境时,她就会用哲学这一套来对付。反正这一套她用得驾轻就熟。于是苏图的问题就成人类的问题了。而人类的问题,天哪!你能拿它们怎么办?

企鹅本来就不怎么来看苏图的,除了刚开始来过几回,后来基本就是苏图去北京看他了。如果苏图两个月不去北京,他们就两个月不见,如果苏图半年不去北京,他们就半年不见。“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意思呢?”朱丽叶又用她涂了粉紫色蔻丹的手挡了嘴小声对我说。她本来要帮苏图介绍一个男的,是沈总的领导,浦发银行的副行长,几个月前老婆在车祸中死了。但苏图不答应。

“你不知道我在谈恋爱?”

“哼!就你那恋爱?”

“我恋爱怎么了?”

“会有结果?”

“恋爱为什么要有结果?你以为恋爱是一棵苹果树,非要结个大苹果才行?”

“恋爱不是苹果树,那是什么?你说说。”

“恋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不是肌肤之亲,而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

“Oh mon Dieu,你别老抄杜拉斯的作业行不行?”

“我不是抄作业,我只是和杜拉斯志同道合。”

反正,不论朱丽叶说什么,苏图就是不去见这个男的。

朱丽叶非常恼火,“我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我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这话朱丽叶以前也说过的,不单朱丽叶说过,我和余鸿禧也说过。但苏图才不介意我们管不管呢,本来她也没想我们管她的事情,是我们几个自己要管。尽管我们认为苏图身上既没有母性气质,也没有妻性气质,一点儿也不适合婚姻,但这些年来,我们几个还是像猫头鹰一样目光炯炯地到处替苏图物色对象,只要一听说有合适的——或者只是相对合适的、甚至只是有一丁点可能性的结婚对象,我们都想介绍给苏图。毕竟苏图年过四十之后,合适的男人犹如濒危的朱鹮或南亚鸨那样稀少了。即便形势如此严峻,朱丽叶和余鸿禧还是想方设法给苏图介绍过好几个“质量还可以”的男人,但这些“质量还可以”的男人,总是嫌苏图年纪大,而苏图呢,也嫌他们年纪大。“天哪,你们从哪里给我找来的糟老头?”其实哪里是糟老头,人家年龄和她是不相上下的。

我也给苏图介绍过两个男的,都是孙一桴的同事,但两个都没成。一个苏图没看上,另一个没看上苏图。

孙一桴很是恼火,“你以后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怎么能不干呢?

倒不是我喜欢保媒拉纤——像厌女哲学家奥托·魏宁格说的那样:所有的女人都热衷于从事与生殖相关的活动,而是我习惯了为苏图操心,就像督促苏图去体检一样,我也习惯了督促苏图去相亲。

苏图有时不去,有时去,不去和去要看她当时的心情。心情不好了 ,就一概“不想去看那些鸟人”。心情好了,她就当一次社交活动参加,或者当一次社会学的田野调查,甚至一次生物学家的采集标本活动。“我告诉你们,这个人绝对是个奇葩”,苏图说,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每次苏图和那些男人见面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会拿那些男人开涮。不是我们不厚道,而是——怎么说呢?生活太无聊了,我们不可能放过这种乐趣,虽然是不怎么高级的乐趣。

不过,这一次苏图不去和心情好坏无关,而是因为企鹅。朱丽叶给我打电话说,“我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朱丽叶知道,在苏图那儿,我是最能说上话的。

于是我去劝苏图,“还是去见一下吧,你不去的话,人家朱丽叶和沈总不好交代,已经和单位领导讲好了的事,又出尔反尔,不合适。”

“谁让他们和领导讲好的?”

苏图把企鹅送的小方桌放卫生间,落地灯三角架放客厅沙发边上。卫生间和客厅是苏图主要的两个活动空间。这样一来,不论她待在客厅,还是待在卫生间,都能看见它们了。而我们只要到苏图家,不论在客厅,还是在卫生间,也不得不看见它们了。其实我和余鸿禧还好,主要是朱丽叶嫌弃那两个东西。“C' estmoche!C' est pas cher!”“太丑了!太廉价了!”后面的翻译,朱丽叶是转过身用她涂了粉紫色指甲油的手挡了嘴小声对我和余鸿禧说的。

苏图不用听也知道朱丽叶在说什么。“你们不觉得这小方桌和三角架有一种高更画的单纯朴拙之美?”

“Mon Dieu! 还高更画的单纯朴拙之美?她知道高更一幅画卖多少吗?3亿!不是3亿人民币,是3亿美金,这是高更的《你什么时候结婚》在苏富比的成交价。还高更画的单纯朴拙之美? Mon Dieu!”

朱丽叶的话听起来有些庸俗——或者按余鸿禧的说法,“太六便士了”,余鸿禧自从读了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之后,“太六便士了”就成了她的口头禅——却是大实话,我也看不出那个小方桌和三角架有什么“高更画的单纯朴拙之美”。

这就是我们和苏图的差距,或者说,是苏图和我们的差距。

男人的友谊,要“巍巍乎高山”“荡荡乎流水”,但女人的友谊不一定要这個的,至少我们几个并不志同道合。我们一边互相看不惯,一边又情深意长地做着朋友。

所以我们才想帮苏图建立起一种正常的生活。

朱丽叶最受不了苏图家的脏乱差,马桶前面那个丑了吧唧的松木小方桌上,不但有摊开的书,还有烟灰缸,还有马克咖啡杯,还有半盒吃剩的肯德基炸薯条。

“难道你还坐在马桶上喝咖啡吃东西?”

“不可以坐马桶吃东西?”

朱丽叶无语了。

“你多大年纪了?还吃炸薯条这种垃圾食品?”

余鸿禧介意的,不是苏图坐在马桶上吃东西,而是苏图坐在马桶上吃什么东西。

“一直过着无比正确的生活难道不乏味吗?”

“我建议你们偶尔过一过不正确的生活。”

这是苏图的本事,总是把特殊问题转变成一般性问题,把具体问题转变成抽象问题,就像那些IT男,会把所有的东西转成0和1一样。这么一切换,就到她擅长的领域了。

朱丽叶认为,苏图家之所以如此乱七八糟,和她没有结婚有关。女为悦己者容嘛,没有男人,女人当然打不起精神收拾,“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自古至今,女人都是这样的。要改变苏图和苏图家的飞蓬现状,除非苏图结婚。

我和余鸿禧当然反对朱丽叶的“女为悦己者容”之说,尤其余鸿禧,马上说朱丽叶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像她们实验室里坏了的胡萝卜,“散发出一种腐朽的味道”。但我们对苏图家的飞蓬现状,也是不满的。

住在如此小而旧的公寓里,哪里会有多少心情收拾。就像人老了不愿意打扮一样,房子旧了也不想收拾它的,人人都爱收拾新房子,不爱收拾旧房子。

绕半天,又回来了,苏图需要一个新房子。

苏图这么穷,怎么买得起新房子?更别说可以放下浴缸的新房子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但我们几个授不了苏图渔。

只能请沈总出面了。

朱丽叶一开始不答应,毕竟投资这种事情,有赚有亏,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赚。而人性都是赚得起亏不起的,赚了自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亏了呢,搞不好朋友都做不成了。

朱丽叶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我们相信这种事情在苏图这儿是不会发生的。苏图和其他人可不一样。苏图对失败是很有经验的,拿她自己的话来说,“成功了是在行政楼踩着狗屎了,失败了是在桂苑踩着狗屎了。”虽然都是狗屎运,但发生的概率是完全不同的。行政楼相当于学校的客厅呢,大厅地面从来光洁得像镜子,想在那儿踩狗屎,不是容易的事情。而桂苑是我们学校教工宿舍小区,里面养了不少狗的,而遛狗的教授们师母们不是人人都有带个塑料袋捡狗屎的好习惯,特别是住在苏图公寓后面那栋楼里的何教授夫妇。何教授夫妇到巴黎美术学院访学过两年,去巴黎美术学院访学之前,在朱丽叶这儿上过一段时间的法语课。所以他们现在和朱丽叶打招呼,还是用法语的,“bonjour”“bonjour”。何教授夫妇不仅带回了巴黎打招呼的习惯,还带回了巴黎另外两个生活习惯,一是要在餐前喝上一杯葡萄酒,就着几个腌制的橄榄,或几片奶酪。“不然,我就没有胃口。”苏图捏着鼻子学了何夫人的声音说。苏图和何夫人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一个在哲学系,一个在艺术系,一个住博士公寓,一个住桂苑教授楼。但何教授夫妇从巴黎带回来的第二个生活习惯惹到苏图了——那就是遛狗不捡狗屎。他们家养了两只狗呢,一只波尔多斗牛犬,一只伯瑞犬,两只狗傍晚时分的活动范围和苏图傍晚时分的活动范围差不多,都是桂苑后面的那条小路。那条小路正好把桂苑和博士公寓一分为二。苏图走路是不看路的,看路旁乱七八糟的花草,路旁是一楼教授的后院,教授们种花草的水平普遍不高,加上是后院,教授们也没花多少工夫在上面,所以那些花草就蹩脚得很,苏图说她看那些教授种的花草不是审美,而是审丑呢。于是不看路的苏图隔三差五就要踩一回狗屎。这些狗屎几乎都是何教授家两只狗拉的。苏图对何教授夫妇说过这事,但何教授夫妇像巴黎人那样耸耸肩就完了。苏图只能继续踩狗屎了。所以苏图说“在行政楼踩狗屎是小概率事件,在桂苑踩着狗屎可是大概率事件”。这话的意思是,比起成功,苏图对失败更有经验。成功了苏图倒可能得意忘形,失败了却可以若无其事。教授没评上,别人要怨天尤人很长时间,苏图一包烟半包烟之后就谈笑风生了。失恋了,别人要死要活很长时间,苏图几顿或一顿好吃的就云淡风轻了——好像她的胃不但能消化食物,也能消化失恋一样。

苏图的这个特点朱丽叶也是知道的。所以,尽管有违她的原则,还是当着几个女友的面给沈总打了电话,是我们坚持要她立刻马上打的,不然怕说着说着这事又成了“几个空想主义者一次漫无边际的空想”。沈总在电话那头打着哈哈说,“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这是在推诿了,毕竟教一个大学哲学老师投资可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但现在苏图穷途末路,如果不铤而走险,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能让她在短时间实现买一个能搁下浴缸的房子的梦想。于是我们几个在一边“沈总沈总”地叫,声音极尽谄媚,这是在为朋友两肋插刀了。要知道,我们几个和沈总相处的一贯模式,可不是谄媚和被谄媚,而是讽刺和反讽刺。上面那句“几个空想主义者们一次漫无边际的空想”就是沈总对我们的讽刺。所以我们一谄媚,沈总就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了。沈总是个聪明人。“面儿大呀,四朵洛阳牡丹花一样的面儿。”沈总虽然答应了,但还是忍不住要讽刺一下我们几个。我们这一回没有进行反讽刺。我们由衷地替苏图开心,我们天真地相信,只要沈总答应了,苏图的房子应该就有了着落,所以我们就不和沈总计较了。

没想到,在我们几个的操心下,苏图不但房子没着落,连香两岸都抽不起了。

香两岸是苏图抽了好几年的香烟牌子,不是苏图对香两岸有多喜欢或多忠诚——忠诚从来不是苏图的品德,而是苏图懒得换来换去。小卖部的老板娘记性特别好,因为苏图第一次在她家买的烟是香两岸,后来只要苏图一进店,不等开口,老板娘就笑靥如花地给苏图拿香两岸了。香两岸就香两岸,苏图无所谓。苏图除了不爱抽那些清淡的细支女士烟,万宝路爱喜之类,还有什么“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茶花,其它烟在她这儿区别不大。

可破产后的苏图抽不起三十塊一包的香两岸了,开始抽四块钱一包的红梅。

“现在已经没有人抽红梅了,连民工都不抽的。我店里的红梅就两个人买,一个是门卫老伍,另一个是哲学系的苏图老师。”老板娘撇撇嘴,对另一个来买烟的老师说。

我们都知道苏图和企鹅最后也会分手的。

只是时间问题。

总会因为什么事情,对方突然看破了苏图的“真相”,然后愤而离去,像查特那样。查特不姓查,也不叫查特,只是因为他可以把《查特图斯特拉如是说》倒背如流,所以我们就叫他查特图斯特拉了,但查特图斯特拉叫起来太拗口了,于是我们又把他精简成查特了。查特只比苏图小六岁——说“只比”,是因为其他男友比查特小得更多,从六岁、八岁、十岁,到十二岁。“你是成心要整一个等差数列吗?”余鸿禧一本正经地说。朱丽叶笑得不行。她们俩总这样,说的人不笑,听的人笑。查特是湖北恩施人,有一回给苏图寄了一大纸箱恩施土豆过来,就因为苏图说她晚饭吃蒸土豆。苏图经常吃蒸土豆,或者蒸紫薯蒸玉米,不是因为多爱吃,而是蒸这种吃法简单,比去食堂吃还简单,我们学校有九个食堂呢,什么风味的食物都有——听起来有很多选择似的,其实那些风味吃起来就一个味,食堂味儿。但苏图不去食堂可不是因为嫌弃食堂味儿,相反,她爱食堂味儿呢,食堂味儿对苏图来说就像张翰的鲈鱼脍和莼菜羹,几乎是她的乡愁呢——也是,苏图自中学就开始寄宿,已经吃了几十年的学校食堂了。她经常会说一些让我们嗤之以鼻的话,“想吃三食堂的红烧肉了”“想吃清真食堂的羊肉水饺了”。天哪,食堂是果腹的地方,谁会想念食堂的饭菜呢?再说,想吃食堂又不是多难的事儿,不就是拿了饭盒下楼嘛,尤其是清真食堂,离她住的公寓只有几百米。但苏图连这个也嫌烦,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晴天太晒,雨天还要撑伞,最烦的,出门前还要梳头换衣裳,总不好让学生看到自己首如飞蓬衣衫不整的样子吧?而食堂总是会遇到学生的。于是除非苏图那天特别特别想吃什么,想到可以不嫌麻烦的程度,不然就情愿在家蒸土豆吃。查特寄来的恩施土豆,我们也吃了,味道确实不错,特别糯,特别绵,特别香,素吃就很好,蘸上一点椒盐,就更好了。但我仍然不认为几个蒸土豆就可以是一顿中饭或晚饭,就算我可以,孙一桴也不可以,就算孙一桴可以,女儿也不可以。如果我让孙一桴和女儿中饭或晚饭只吃蒸土豆,他们一定觉得受到了虐待。从这一点来看,苏图还真是不适合结婚的。

有一天查特“因为不可抑制的汹涌想念”突然来了,苏图猝不及防。开门的刹那,查特没认出苏图,还以为面前这个邋遢的老女人是苏图的妈呢。恋爱于是无疾而终。苏图对此没说什么,倒是查特后来写了一篇义愤填膺的文章,题目叫《一个女哲学家的两面性》,发在某哲学论坛上。

更多发生的是另一种情况,那就是苏图自己烦了。如果对方太黏人的话,苏图会受不了。这一点苏图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别的女人受不了的是男人疏远自己,而不是黏自己,自古至今,闺怨诗的主题,都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从来没有“虽我不往,子来太多”。女人不怕男人来太多,多多益善呢。即便有的女人会做出一副讨厌的样子,像朱丽叶那样,每次沈总打来电话,她都会皱了眉头说,“这个人,烦不烦呀。”但我们知道朱丽叶乐在其中呢,至少有大半个朱丽叶是乐在其中的。但苏图不行,苏图是真的受不了那种“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的绸缪爱情,不仅爱情,任何感情都不行,包括和我的友情——我认为,她之所以和我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也是因为我身上有不即不离的中庸美德;包括和柏拉图的感情,柏拉图也是一只超级不爱黏人的猫,大多数时候趴在阳台睡觉,或者半眯了它那两只灰绿色眼睛似看非看着它对面的一幅水粉画,画里是几个蔫了吧唧的苹果,还有一朵蔫了吧唧的向日葵。天哪,如果梵高见了这样的向日葵,估计会气到割掉他另一只耳朵吧。画是一个叫周周的美术系学生送的,听苏图说,这个叫周周的女生,“特别特别有才华”。这也是我们搞不懂苏图的地方,她一个哲学系的老师,为什么会和美术系的学生有来往?不仅美术系,还有建筑系,苏图书架上那个芭蕉叶式的白色建筑模型就是那个建筑系学生送的,也是一个“特别特别有才华”的学生,作品入围过国际大学生建筑设计“天作奖”呢,还有物理专业的学生,搞什么湍流研究的。在我们聚会的时候,苏图经常会接到学生的电话,这时她往往会置我们于不顾,漫无边际地和学生聊起天来。真的是漫无边际,有一次我们听到她和学生聊了大半天刺猬,是从法国电影《刺猬的优雅》开始聊起来的,然后又聊到了那个写《刺猬的优雅》的法国女作家,然后又聊到了日本京都 ,因为那个法国女作家特别喜欢日本京都,在《刺猬的优雅》大卖之后,搬到京都去住了。足足聊了半个多小时,把一边的我们几个听得火冒三丈。至于吗?如果打电话过来的是企鹅,倒也罢了,连和一个学生,聊这些有的没的,也可以聊得这么起劲。我有时会纳闷,那么不耐烦的苏图——她连对柏拉图都经常不耐烦呢,柏拉图如果哪天胃口不好了,不想吃苏图准备的食物,她也不管,爱吃不吃。只要盘子里的食物还在,苏图就绝不再给其它。朱丽叶说柏拉图遇人不淑。淑不淑的,我们不知道,一只猫,即便名字叫柏拉图,也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柏拉图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像遇人不淑,反而一副“此间乐,乐不思蜀”的逍遥自在——和学生打起交道来,还是很耐烦的。没有母性和妻性的苏图,倒是很有师性。这一点,委实让我们不解。老实说,我们几个是不会这么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时间自己的金子,花在学生身上,还是别人的学生,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我们这样劝苏图,可苏图说,狗拿耗子怎么啦?狗拿耗子挺有意思的。

苏图这个人,怎么说呢?有时真是拎不清的。

她对学生没什么界限,但其他关系一旦妨碍到苏图做苏图,那么这种关系是维持不下去的。

所以当苏图打开门看见查特的刹那,就意味着他们的恋爱结束了。即便查特不提分手,苏图也要提的。但苏图情愿查特先提出来——这样更省事一些,毕竟给分手找说法,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苏图自己是从来不向男人讨说法的,分了就分了,有什么好说的?哪怕还在老费那个阶段——那可是苏图的初恋呢,苏图一样也没问他为什么要分手,是老费自己说的,“感觉就像两个男人在一起”。太他妈不是东西了,始乱终弃也就罢了,最后还要恶心人。我义愤填膺地替苏图打抱不平。但苏图却不同意始乱终弃的说法,她认为这说法太封建了,表面是在维护女性,其实是在贬低和物化女性,好像女性不是有自己主观能动性的人,而是一件任由男人予求予取的东西。为什么女性要把自己置于宾格的位置呢?福柯说,话语即权力,语言就像罗丹手上的雕刻刀,是有塑造性的。所以,要改变社会观念,首先要改变语言。

而且,苏图说,在她和老费的关系中,始乱的人并不是老费,而是她自己。

是苏图先追的老费。

老费是中文系的名师,苏图慕名跨专业选修了老费的《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就坐在老费的眼皮底下,还装模作样记笔记。他讲一句,她记一句,和电影《挽歌》的开头一样,《挽歌》也是讲男教授和女学生的恋情。第一堂课老费就像电影里的大卫·凯普什那样,很倨傲地睥睨了苏图一眼说,“这位同学你没必要记笔记的,至少没必要每一句都记。”大家都哈哈大笑,老费是很擅长哗众取宠的。苏图后来问他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上她了,但老费说,“怎么可能呢?”他说他那时只是把苏图当作一个勤奋好学但不怎么聪明的女学生,他甚至都没看清苏图长怎么样。或许正是老费的倨傲激发了苏图的爱情——应该说激发了苏图的斗志。苏图可受不了自己是那种“泯然众人矣”的女生,于是更加认真地学那门《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了,每次课后她都要跑到老费办公室向老费请教海德格尔“人活在自我的语言中,语言是人存在的家”之类的问题,这些问题到底让老费对她刮目相看了,刮目相看的后果,就是他接受了她的爱情。

这故事我听过很多次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老费不是真的没看清你长怎么样,他之所以這么说,只是出于老男人的心机。”

我一直想这么问苏图的,但总是开不了口,因为苏图似乎很愿意自己是那个“始乱”的人。

女人都愿意自己“被爱上”的,但苏图更愿意自己“爱上”。

这也是苏图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们以为苏图和企鹅的关系也会这样结果的:不是企鹅看破了苏图,就是苏图烦了企鹅的黏。

两者必居其一。

没想到,都不是。

他们的分手,按朱丽叶的说法,“Trèsdramatique”——非常有戏剧性。

起因是姜莉芬的出现。

姜莉芬是企鹅的妈妈。

姜莉芬在电话里对苏图说,“苏老师,我想过去和你当面谈一谈,可以吗?”

苏图和我们说这事的时候,我们几个吓得不轻,马上说,“不可以不可以,无论如何你不可以让她过来。”

“她叫你苏老师。”

“不是小苏,也不是苏图 ,这可不是一般意义的礼貌。”

“老师在这儿是偏义词——关键是老,而不是师。”

苏图可对付不了这种女人。

我们急着替苏图出谋划策。

“你就说你在外地开会。”

“这不太好,总不能一直在外地开会吧?”

“那就说在外地访学。”

“没必要这样,她不就是想你和企鹅分手吗?分就是了。”

“她之所以劳师远征,是在威胁你呢——万一你不想和她儿子分手,她可以闹到你单位去。”

我们几个以中年女人的世故,来分析姜莉芬的来意。

但这一回我们错了。

姜莉芬过来,不是要苏图和企鹅分手,而是要苏图和企鹅结婚。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们不得其解。

以我们保守的文化传统,一个正常的母亲,怎么可能愿意儿子娶一个比他大上十几岁的女人?

不要说我们的文化了,即便是那么开放的法国文化传统,母亲也是不愿意儿子娶老女人的——马克龙娶布丽吉特时,他的母亲弗朗索瓦一开始也是强烈反对的。

不仅马克龙的母亲反对,连布丽吉特的母亲都反对。

而姜莉芬不但不反对,还主动跳出来要苏图和企鹅结婚。

姜莉芬甚至还要苏图把企鹅调到我们学校历史系来。企鹅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博士,故宫博物院研究所殷墟甲骨学专业的博士后,结婚后调进我们这种三流大学,应该不成问题的。

太波谲云诡了。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姜莉芬的话——“既然你们相爱,就要一起生活。”

“是不是企鹅有什么问题?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余鸿禧说。

余鸿禧不仅大胆假设,还运用她搞科研的精神和水平小心求证了。

小心求证出的“问题”,让我们瞠目结舌。

企鹅是同性恋,而他那个所谓的室友,是他的恋人。

这太荒诞了——不是说企鹅是同性恋荒诞,这没什么荒诞的,而是苏图和企鹅谈了好几年恋爱,竟然没有发现企鹅是同性恋这事荒诞。

“Oh mon Dieu,Ne font - ils pas l'amour?”朱丽叶说。

我们看着朱丽叶,但朱丽叶这一回没有翻译。

那事发生之后我们整整有一个学期没有聚会。

一开始我们是在等苏图的电话,“我想吃蒂歌斯的猪排饭和草莓松饼了。”或者,“丽景路新开了一家川菜馆,要不要约一个?”

每次都是这样的,我们不担心苏圖,反正几顿美食下来,苏图就云淡风轻了。

苏图是习惯了失恋的,而我们也习惯了苏图的失恋。

但苏图一直没打电话。

没打就没打,我们也没有太介意,和以前一样各自忙自己的,也各自闲自己的。

期间朱丽叶倒是问过我一次,说她家的重瓣粉色玫瑰天竺葵开花了,想不想约个下午茶?

如果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我肯定就一口答应了。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一代才女李清照,也是落魄江南到了写《金石录后序》的时候,才明白当年在青州和赵明诚喝茶赌书日子的好,人在其中的时候,谁知道那些寻常不过的日子是会过到头的?

那个时候正好孙一桴的腰椎间盘出了点问题,每天下午我都要陪他去中医院做理疗——其实他自己去也是完全可以的,但孙一桴这个人,别看平时好像有我没我无所谓似的,可一旦生病——哪怕只是抱个小恙,立马就离不了我了。

于是我在电话里对朱丽叶说,过段时间约吧,最近我没空。

如果我知道接下来这个世界要发生什么,我怎么会没空呢?怎么能没空呢?

其实那个时间关于疫情的各种消息已经铺天盖地了,但我们仍然不知道它会发展成后来的样子。我们是经历过2003年非典的,以为它最后也会和非典一样——“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虽然它来得一点儿也不悄悄,那我们也没有大惊小怪,毕竟我们处在信息无限叠加的时代,不可能还有什么悄悄的事情存在。

我们早习惯了处变不惊。

但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像外星生物一样奇怪的冠状病毒,会把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变得如此荒诞与魔幻。

比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反乌托邦小说还荒诞与魔幻。

先是出门要戴口罩了。

然后餐馆不能堂食了。

然后去哪儿都要扫码了。

然后每天要排队做核酸了。

然后学校开始上网课了。

然后苏图的公寓被封了。

但那个时候我已经顾不上苏图了。我每天心急如焚地关注着西班牙疫情的变化。女儿在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拉曼查大学做交换生,她和另外两个中国女生正困在一个叫Sheila的七十多岁的西班牙老太太房子里。

“你知道Sheila在西语里是什么意思吗?是少女的意思。”

“Sheila的红色高跟鞋,有八厘米高呢。”

“Sheila每次去超市,都会盛妆打扮呢,隆重得好像参加宴会一样。”

女儿喜欢说些Sheila的事情,来安抚我和孙一桴的紧张和焦虑。

苏图的电话是凌晨两点打来的。我和孙一桴都还没睡,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是用西班牙时间作息的。首相佩德罗·桑切斯刚刚神情严峻地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并且还说,这是西班牙自1918年大流感以来面对的最大国家卫生危机。

当桑切斯在蒙克洛亚宫首相府发表讲话时,孙一桴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诗经》里的”执子之手”,原来还有中年夫妇的患难与共之意——原来我以为只是年轻恋人花前月下的浪漫小动作而已。

一时间我鼻子酸得不行。

“你还记得《樱桃的滋味》吗?”

苏图的声音,在大半夜听起来有些奇怪。

“樱桃的滋味?”

我以为苏图是想吃樱桃了,苏图的公寓已经封了一个多月了,肯定什么水果都吃不上了。

其实我们也一样,在苏图公寓被封一个星期后,我们小区紧接着也封了。这种时候别说樱桃了,就连吃萝卜白菜都成问题呢。

反正是想,何不干脆想汰侈一点?

以前我和苏图在北京读书,因为囊中羞涩,苏图也经常和我玩这种把戏的。虽然说食不饱,但苏图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我正在看阿巴斯的电影呢。”

“阿巴斯?”

“对,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就是那个写‘即使面对面,我依然思念的伊朗导演,还记得吗?《随风而逝》也是他拍的。”

当然记得。

是一部哲学意味很浓郁的电影,剧情有点儿像《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讲一个厌弃了生命的中年男人,在一棵樱桃树下挖了一个坑,准备自杀后让人把自己埋在这里。整部电影都是讲这个中年男人开着车在德黑兰找一个帮他掩埋尸体的人。但那些人出于种种原因都拒绝了他,有的因为恐惧,有的因为宗教上的顾忌,有的因为人道主义的考虑,最后一个伊朗老头答应了他的请求。不过,中年男人后来在老头絮絮叨叨的劝导下打消了自杀的念头,领悟到人生的意义可能就在于日常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美好,比如樱桃的酸酸甜甜的滋味。

我不是很喜欢这种伪电影,电影是讲故事的,像好莱坞电影那样,或者呈现美和诗意,像法国电影那样,而不是在那儿干巴巴地讲什么人生哲理——如果要讲,至少要像伍迪·艾伦的《赛末点》和《无理之人》那样,把道理讲得活色生香引人入胜,不然就是不道德的电影。

对于我这种电影观,苏图嗤之以鼻,“你就是那种在餐厅吃饭在书房看书的人。”

“在餐厅吃饭在书房看书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但你也不能说在餐厅看书在书房吃饭不对。”

这是苏图的风格,她总有本事把最普通的聊天变成一场哲学讨论。

“你还记得《樱桃的滋味》里的巴德瑞吗?”

“那个要自杀的中年男人?”

“不是,要自杀的中年男人是巴迪,巴德瑞是那个答应替巴迪掩埋尸体的伊朗老头,一个动物标本制作师。”

“怎么了?”

“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巴德瑞答应巴迪的事。”

我不知道苏图那个夜晚经历了什么。

毕竟那个时候,孙一桴正攥着我的手,女儿又在facetime里和我们说Sheila的事情。

而苏图孑然一身。

那个“偶然的伤感”——“偶然的伤感”是苏图后来对那个夜晚她的崩溃一个轻描淡写的解释——是因为柏拉图的死而发生的。柏拉图上吐下泻了一个多星期,可能是结肠炎,也可能是牙周疾病,因为柏拉图张口时味儿大得很。但苏图不能带柏拉图去看医生,她给龅牙保安打了好几个电话商量,龅牙保安说,苏老师,别说你的猫了,即便是你,也得有校医院的通知,我才能让你出公寓。龅牙保安人倒是不错的,还帮她从别的博士那儿要来了几片阿莫西林。她捻碎了四分之一粒放在牛奶里喂柏拉图,可怜的柏拉图闭着眼勉强喝了几口。她以为它能扛过去的,毕竟一直以來老柏拉图很坚强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走了,是在苏图的怀里走的。

“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连一支红梅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帮她弄到红梅。

再说,苏图其实不是在说红梅吧?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从来述而不著的苏图,竟然写了一本十几万字的哲学笔记——《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这本哲学笔记出版后成了畅销书,有评论说苏图的这个笔记比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更有时代话题性,“爱与死”是人类的两个基本主题,如果说八九十年代的人们谈论爱情,但这个时代人们谈论死亡。

“为了更辽阔的热爱——献给周周和柏拉图。”

苏图在题记里如是说。

周周就是那个美术系的学生,苏图阳台上的那幅水粉画——几个蔫了吧唧的苹果,还有一朵蔫了吧唧的向日葵——就是她的作品。

如果不是苏图的一个电话,周周可能已经变成了一个烂苹果。

她那个时候已经站到了十九栋的露台上。

只要纵身往下一跳,也就几秒钟的时间——算上加速度,应该只要几秒钟的时间,之前她用苹果做过实验的,在十六楼往下扔一个苹果, 不到十秒的时间,苹果就被摔得稀巴烂了。

她还把那个摔得稀巴烂的苹果画成了水粉画,当自己的遗像留给父母了。

但就在她风中凌乱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周周的事后来被学院书记知道了,书记正为学生工作伤脑筋呢,现在的学生工作太难做了,比种花还难呢。书记有种花的爱好,谈起学生工作时,总喜欢用种花来打比方,花长蚧壳虫了要如何如何,叶子长了黑斑要如何如何,花茎软腐了要如何如何。老师是园丁,学生是花朵嘛。只要园丁不麻痹大意,就能早发现,早治疗。问题是,现在的花朵也不知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即便得病了,也会伪装得很,你从表面完全看不出症状,不但看不出症状,甚至比那些没病的花朵看起来更健康呢。那些半夜爬到楼顶上去风中凌乱到学校李白湖去看月亮的学生,往往是那些特别努力特别上进的学生。学生工作真是太难了。

周周的事情启发了书记。园丁有可能看不出花朵得了什么病,但如果这个园丁恰好是花朵的朋友,那么花朵有可能告诉这个园丁它得了什么病。一旦知道了什么病,那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书记于是来找苏图老师谈话。其实找苏图谈话之前,书记是斟酌再三的。苏图老师这个人,出了名的我行我素,又没有什么被领导意识,万一不识趣,他可就下不了台了。以前书记都是尽量绕开苏图走的。所以两人虽然领导和被领导了十几年,倒也一直相安无事。但这一回书记不绕了,成立心理咨询室的想法让他激动不已,他看到了打开学生工作新局面的可能性。先让苏图成立,然后再以点带面,遍地开花。

“知我者謂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切为了我们的学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如何开展这次谈话他都想好了,他要用王希孟画《千里江山图》那样的皴法和染法,层层展开,层层递进。苏图老师这个人,听说有务虚的习惯,所以书记打算先避实就虚地和苏图谈。如果行不通,再见机行事地虚实结合。做老师思想工作,也要因人而异的,有的要避实就虚,有的要避虚就实,有的要虚实结合,这样,才能达到预期的谈话效果。

果然,书记《千里江山图》的皴法还没有皴到一半呢,苏图就表示她很愿意做这个工作。

不过,要按她的方式来。

你的方式是什么方式呢?书记亲切地问。苏图答应了,其它都好办。

苏图说,她既不需要学院办公室,也不需要任何title,也不需要课时量,只需要在主教宣传栏里贴一张海报,“和苏图一起聊聊天”,上面放上她的电话和公寓地址就可以了。

她不想搞什么正儿八经的咨询室,她只想和学生聊聊天,在自己家里。

书记是习惯了公事公办的人,对苏图老师这种公事私办的方式多少有点儿没把握。他一点儿也不理解苏图的逻辑。有个办公室不好吗?有工作量不好吗?有个咨询室主任的title不好吗?怪不得有老师说,苏图不应该叫苏图,而应该叫苏不图。

出于职业的谨慎,他还是去找有关校领导汇报了这事。虽然成立咨询室的想法非常有意义,但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呢?他可不想因为立功心切而出事,校领导比学院书记有魄力多了—— 一般而言,权力和魄力总是正相关关系,马上觉得苏图老师这种把工作做到家的方式挺好,既传统,又现代,是一种体现了我们教育的优秀传统的方式,马上就让书记去落实了。

于是,苏图的家现在成了学生的窝。

总有学生进进出出,他们在苏图家那张宜家深蓝色奇维沙发和土耳其奥斯曼宫庭地毯上舒舒服服地看电影,喝咖啡,和苏图聊天。

“Oh mon Dieu,鸠占鹊巢了。”朱丽叶像法国人那样很浮夸地耸耸肩说。

“你先搞搞清楚,谁是鹊?谁是鸠?”余鸿禧又娴熟地和朱丽叶呛上了。其实余鸿禧比朱丽叶还恼火呢,自从学生占领了苏图家,我们几个原来隔三差五的聚会就泡汤了。余鸿禧辛辛苦苦跨学科发展起来的友谊现在岌岌可危。她最近在看埃莱娜·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 总想找我们几个文科女“嘤嘤其鸣”一下,但苏图总是没空。

“苏图是不是吃饱了蒸土豆撑的。”余鸿禧在电话里懊恼万分地对我抱怨。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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