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化视域下精神生态学的批评实践

2023-10-30 15:16刘道阳
南腔北调 2023年10期
关键词:蒲松龄陶渊明人类

刘道阳

从10年前的《陶渊明的幽灵》到近作《天地之中说聊斋》,知名生态学者鲁枢元近些年来一直致力于从中华传统文化资源里开掘生态批评的空间,不同于以往的研究仅把陶渊明和蒲松龄视作文学家来分析,鲁枢元在生态美学的视域下发现了两位古人的人格中存在着与现代和后现代相照应的精神品质,这为我们当下建构良好的精神生态提供了指向与参考。何为“精神生态”?鲁枢元先生曾在20多年前为精神生态学作过阐释:“这是一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它一方面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另一方面还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1]简而言之,人的趋于良性的精神生态不仅对自身至关重要,对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的良性发展都起到重要推动作用。

面对经济快速发展而造成的资源浪费、环境污染问题,因日益膨胀的占有欲和虚荣心作祟而造成的过度消费问题,以及思想道德滑坡和国民素质下降等“精神生态失衡”问题,鲁枢元试图通过其生态批评的实践,在既有的传统资源中发掘另一种生态图景,进而完成生态美学的中国化内容的搭建。

【一、“柴桑田园”与“青林黑塞”:精神栖居的方式】

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和清代大作家蒲松龄都是对家乡有着深沉情感的文人。陶渊明在外做官13年,最终在彭泽县令任上因不愿逢迎讨好上级官员而辞官归家,从此“种豆南山”“采菊东篱”,家人团聚,诗酒为伴,再也没有离开故里。蒲松龄31岁时曾宦游淮扬,因种种原因不到1年时间就又回到家乡临淄,经10年蹉跎,科举无望,最终在淄川城西铺村的毕府设帐课徒30年,直至71岁返回蒲家庄。可见,故乡是他们的心安之处,是肉体和精神的永恒归处。

鲁枢元在《陶渊明的幽灵》中表示,有很多美好的词可以形容陶渊明的精神内涵,但他最认同的还是梁启超连用七个“自然”的表达:“(陶)渊明何以能够有如此高尚的品格和文艺?一定有他整个的人生观在背后。他的人生观是什么呢?可以拿两个字来概括他:‘自然。”“他并不是因为隐逸高尚有什么好处才如此做,只是顺着自己本性的‘自然。”“‘自然是他理想的天国,凡有丝毫矫揉造作,都认作自然之敌,绝对排除。他做人很下苦功夫,目的不外保全他的‘自然。他的文艺只是‘自然的体现,所以‘容华不御恰好和‘自然之美同化”。[2]稍加引申,鲁枢元认为这里的“自然”相当于“自在”,接近自由,也即海德格尔所提炼的“诗意的栖居”的命题,“这导致陶渊明一生都是为了追求精神生活的独立而拒绝外界的利诱与胁迫,从而进入一种自然、自在、自由的精神境界。”[3]陶公躬耕,换来的却是“草盛豆苗稀”,守拙园田,只为求得“真意”,虽然日子是清苦的,但性情是舒展的,与飞鸟、林木、山川、明月、菊花和桑麻等自然界的万物生活在同一生物圈层之中,践行“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在地球家园这一生命共同体中诗意栖居。诗意的栖居,当然离不开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这一自然哲学理念在道家的宇宙论里集中体现,也渗透在儒家的天道学说里,陶渊明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再加之魏晋时代崇尚谈玄礼佛的风气影响,其思想资源儒、道、释皆备,故鲁枢元认为若要全面认识陶渊明则需要跳出二元对立的现代思维模式,其诗其人是传统自然哲学精神的化身。[4]

回到柴桑的陶渊明,不但有家人的陪伴,村里的邻居和友人也时常与陶公叙旧长谈,农忙之余更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其一》)自幼喜好读书的他在耕种过后可以“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读山海经·其一》)躬耕读书、饮酒赋诗、知己相伴、闲适畅快的田园生活应是他在尘网中日思夜想的。躬耕虽然辛苦劳碌,但陶渊明心中的杂念就像田间的杂草被一点一点地铲除,精神的高度富足极大地缓解了肉体的疲劳,每一天都能够“随心所欲”,但“不逾矩”。这是千年农耕文明的具体呈现,是最惬意、洒脱的生活方式,也是耕读传家的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寄托。《陶渊明的幽灵》是鲁枢元以19世纪、20世纪西方生态学理论为背景,回望中国传统文学资源的首次尝试,通过对陶渊明审美化人生的解读而重新发现其当代生态价值,这也表征出鲁枢元生态研究理路的重要转向。

如果说柴桑的田园是陶渊明可以将身心寄寓其中的乐土,那么远离尘世的青林黑塞是蒲松龄心向往之而不可得的精神家园。蒲松龄19岁就以县、府、道三级会考均位榜首的好成绩得中秀才,可谓一鸣惊人,引起考官和众多读书人的注意,但从此之后的科举之路却走得异常艰辛,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其间他以“乡先生”的身份养家糊口,挣扎半生依然无果后只好作罢,安心在毕府设帐课徒,成为受毕家人尊敬的教书先生。他在30年的教书生涯里常年寓居毕府,与自家妻儿的相处时间少之又少,只有在春节、清明节、中秋节等重大节日才能回家探望,从家到毕府的路程来回百余里,一走就是30年,路途中的青林黑塞给予蒲松龄创作灵感,科举之路的艰难、孤身在异地谋生的冷清寂寞使他投入《聊斋志异》的创作之中,毕府的丰富藏书开阔他的眼界,友人的书信往来和会晤为他提供素材,黑暗的社会现实促使他诉诸笔端。文学的想象力纵横驰骋,从东海到西域、从天庭到地府、从书生士子到狐鬼花妖,小说内容包罗万象,所要表达的有对人类本真天性的守护,对女性的尊重,还有对自然万物的敬畏,由他亲手构建的文学“乌托邦”在中年之际基本完成。鲁枢元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另辟蹊径,认为《聊斋志异》不只具有文学价值,还可以用生态文化观念对其进行再阐释,透过一篇篇狐鬼花妖的故事烛照蕴藏其中的“生态精神”。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自序里写道:“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可见,蒲翁将“青林黑塞”当作知己,将存在其中的万物当作挚友,“青林黑塞”即为幽幽的山林、一望无际的漠漠边塞,也可指远离人烟的荒野。荒野人迹罕至,植被河流未遭到人为的破坏与污染,人类社会的人情冷暖、蝇营狗苟亦远离于此,这正是失意士子蒲松龄的精神家园。鲁枢元指出《聊斋志异》中有很多故事都发生在荒野,主人公如虎狼、大象、蟒蛇、猿猴、鼠兔以及狐妖野鬼都是来自其间的生灵,其自然天性、生存方式、相处关系的方方面面都与人类有相同、相通之处,它们是“青林黑塞”的主人,是荒野上的精灵,它们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甚至比有些人类更具有人情味,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蒲翁如此钟爱“青林黑塞”了。除上述原因之外,万年前人类的远祖森林古猿就栖息在更加原始的“青林黑塞”之中,是从森林荒野走向世界各地的,人对荒野的情结已形成集体无意识,成为蒲翁创作《聊斋志异》的潜意识,“荒野是人类的生命之根、心灵之源,是深藏于人类精神深处的意象与情结”[5]。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蒲松龄以坐馆教书为生,想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毕府课徒,鲜有自由时间外出,他对家乡的思念、对荒野的怀念,再加上备考科举、屡屡受挫而心生的烦闷、迷惘,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以文言志异小说的写作排解心中之块垒。所以,鲁枢元说:“蒲松龄对于青林黑塞、鬼狐花妖的一往情深,也可以視为站在乡土的立场上对自然的呼唤,对野性的呼唤。”[6]

【二、陶渊明与蒲松龄是构建良好精神生态的范例】

大诗人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说自己“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只有“好读书”“性嗜酒”这两个爱好,后来子多家贫,不得不外出做官,“口腹自役”罢了,从事违背自己天性的工作日子久了,渐感身心痛苦,心被形役,一颗追求自由闲逸的心无处安放,遂毅然辞官,“归去来兮”,在家乡柴桑耕读度过余生。陶渊明用自己随性的人生抒写着浪漫纯真的田园牧歌,不仅青史留名,自然洒脱的个性也垂范万世。田园是陶公心之所向之地,回到柴桑就是回到自然,回到生命的根源,所以纵使耕种辛劳而所获甚少亦不足惧,弃名与利于俗世,置生死于度外,以致他在行将就木之际为自己写挽歌,这是何等的超脱!17世纪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1845年在康科德两英里外的瓦尔登湖畔也过起了自耕自食、返璞归真的生活,但仅过了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就又回到了工业文明的社会之中。我们不必追随梭罗的脚步去证明在现代社会是否还能实现那样的生活,只需知晓陶渊明的“幽灵”还将会在当下飘荡。鲁枢元在《陶渊明的幽灵》一书中将主要关注点放在陶渊明的诗意生活之上,总结出率性洒脱、自然本真、淡泊名利、重精神而轻物质是其人格精神内核,又以生态视角提炼出“低能耗,高品质”的生活模式,这一切的本源在于陶渊明使自己的内心成为一方净土,向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修行。

从鲁枢元漫笔、札记式的《天地之中说聊斋》一书管窥蒲松龄笔下的“乌托邦”,不难发现他的想象并不是无稽之谈,对于人与社会的美好构想也不是空中楼阁,文本所闪烁的思想之光永不消逝。首先,蒲翁的写作对象没有局限于人类群体,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和山川河流,神祇、精魅和鬼怪等都可以是故事的主人公,它们经拟人化的塑造拥有人的情感和性格,同时保留着本体的一些显著特征,如《婴宁》《阿纤》《小翠》等篇。鲁枢元认为蒲松龄持有“非人类中心主义”理念,中国古代哲学把人类与自然万物视为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也正如佛祖悉达多向信众的教诲:我们不但是人类,我们同时还是无数众生,是河流、空气、动物、植物,这是一个众生互缘而生、万物相依相存的生命共同体[7]。此外,在《天地之中说聊斋》的后半部分名篇赏析中,鲁枢元选取《聊斋志异》中思想性和艺术水准兼备的篇章,分析出蒲翁借助人与非人类之间发生的故事反思人性,反思人与生态自然之间的关系,比如以动植物的善良美好反衬人类的冷酷无情、狡诈阴险,如《阿纤》中勤劳节俭、以德报怨的鼠女阿纤将乘人之危的谢监生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有呼吁人要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主题的,如《蛇人》《蝎客》《九山王》《遵化署狐》,人类若是善待动物,动物也会示人以友好,否则人类将会遭到报应;再如《义鼠》《柳秀才》《石清虚》,主人公可以是老鼠、蝗虫、柳树等生物,还可以是无机物石头,蒲翁想要传达的是“万物有灵”的观念,通常认为只有人类才具备的情感,其实自然界的其他成员也有,只是因为人类妄自尊大,对其视而不见罢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总结工业革命时代的教训时指出:在一个文明世界中,“人类之爱应该扩展到生物圈里的一切成员,包括有生命物与无生命物。”[8]不止于此,鲁枢元观文本以察失意士子蒲松龄的内心,发觉蒲翁还具有超越于时代的后现代思想,比如对于女性的尊重,对于弱小者、边缘者的尊重与保护,对于乡土的坚守等,鲁枢元结合自己的经验与思考借之观照现实,这些观念放在当下来看恰逢其时,是前现代作家蒲松龄给予后现代人类社会的启示。

将视野拉回到近现代,19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加快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使人类从几千年来的农耕社会直接迈入工业化社会,21世纪又进入信息化时代,但这一切都是以过度开采能源、破坏自然环境为代价,能源枯竭、臭氧空洞、核污染、南北极冰川融化、大量的动植物因失去栖息地和生存环境而灭绝,一次次的地震、海啸、山洪和病毒肆虐之后,人们方才意识到这是大自然给出的警告。人类应当冷静下来反思自己的行为,并找到补救措施,比如,通过节能减排、植树造林而尽快实现碳中和,提升对核安全的监管与重视,退耕还林、建立自然保护区等。这么做为的是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可以享受绿水青山,实现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与此同时,人们从对科学技术的狂热崇拜逐渐转为怀疑批判,正如美国媒介环境学派代表人物尼尔·波兹曼(1931—2003)的诘问:“文化要向技术投降?”因为他发现信息化时代存在技术垄断一切、决定一切的倾向,人的能动性在流失,人的自身价值在贬值,人文精神落后于时代的发展。

波兹曼的言说并不是危言耸听,鲁枢元认为现代社会早已逾越了陶渊明所讲的“木头牢笼”和韦伯所讲的“钢铁牢笼”的界限,已进化为“电子牢笼”,是现代科学技术为人类建构的超级“樊笼”,几近于法国后现代思想家米歇尔·福柯(1926—1984)提出的“规训社会”概念,实用主义、物质主义和急功近利的价值观充斥当代社会,精神和心理健康时常被物质的大量堆砌所遮蔽。20世纪德国著名学者及人道主义者阿尔贝特·施韦泽(1875—1965)曾说:“我们周围许多人的命运就是从事机械化的劳动。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生活在压迫人的物质不自由状况中……我们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丧失个性而沦为机械的危险。”[9]繁重的劳动在很多情况下已经不再只是保障人们的基本生存,而是为了满足现代人过度的消费欲,鲁枢元的关注与思考在古今之间穿梭,由对陶、蒲二公的再阐释引发对当代人生存困境的关怀,进步论、规训社会、消费社会、劳动伦理、农业文明等话题被深刻探讨,针对当下暴露出的问题给出忠告:约束我们的物欲,承认自身的局限,学会抱朴怀素,顺遂自然,与万物和谐共生。在回答如何使现代社会中的人摆脱“自我囚禁”时,他指出“出逃的办法在于‘自己的放弃,即使做不到‘身的放弃,也应学会‘心的放弃。”[10]

陶渊明和蒲松龄并没有选择成为幽居深山的隐士,他们没有逃避人群、没有拒绝社交。陶渊明时常会和知己好友叙谈、饮酒,会和远方的朋友书信往来;蒲松龄热心公共事务,如编纂《农桑经》《家政内编》《家政外编》等乡村生产、乡民生活的实用书籍供百姓使用,还编写许多唱本、俚曲寓教于乐,教化民风,更是在荒年代民上书,为民请命。蒲松龄深得民众的信任与爱戴,这个扎根乡土的“乡先生”发挥着士绅的作用。鲁枢元将此部分单独成篇,刷新了普通读者对陶、蒲二公的刻板惯性认知。反观现代社会中的文明人,自私自利、人情冷漠、信任危机等侵蚀着人的良心,挑战着道德的底线,“精神污染”之下人的心理发生扭曲,抑郁症、自闭症、躁狂症等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患者越来越多,警钟多次被敲响,精神心理健康需要被放置在与身体健康同样的位置严肃对待。对于处在城市化浪潮中的青年人来说,我们很难再像陶渊明诗意栖居于田园,而坐馆授学却拥有属于自己精神自留地的蒲松龄却是可以被效仿的对象,肉体虽受现实环境的限制但追求自由的心灵可以纵情驰骋,维持精神生态的平衡。

【三、结 语】

陶渊明与蒲松龄已经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文化历史名人的范畴,他们还应该是环保主义者、生态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前者是“低能耗、高品质”生活的先驱,后者是荒野自然的代言人,都是中华民族优良生态文化传统的守护者与践行者。学者鲁枢元以生态批评的方式阐释两位先贤的人生与思想,是对其内在价值在生态时代的再发现。《陶渊明的幽灵》《天地之中说聊斋》这两部作品是鲁枢元生态文艺实践的具体化,也是其生态思想的进一步深化,问题意识、对话意识以及对时事的关注贯穿始终。自然问题、社会问题从本质上来讲都主要是人的精神问题,人类精神的取向对地球生态系统的和谐、稳定起着最终决定作用,当下,构建平衡、稳定、良性的精神生态的经验,可以从陶、蒲二公那里窥见一二。

参考文献:

[1]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148.

[2]梁启超.陶渊明[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25-26.

[3][4][10]鲁枢元.陶渊明的幽灵[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14,91-92,332.

[5][6][7][8]鲁枢元.天地之中说聊斋[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22:42,124,51,159.

[9][法]阿尔贝特·施韦泽.敬畏生命[M].上海:上海社會科学院出版社,1995:35.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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