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1871—1919)是活跃于俄国白银时代的小说家,被认为是象征主义小说家的代表之一。城市形象作为俄罗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历来受到研究者们的广泛关注。俄罗斯作家安德列耶夫早期的短篇小说几乎都塑造了城市形象。总的来说,安德列耶夫笔下的城市是一个腐蚀普通人意识和灵魂的空间,人类的灵魂和意识被禁锢于城市之中。本文将其笔下的城市归纳为三种特征:令个体丧失自由的城市、罪恶弥漫的城市和冷漠疏离的城市。
【关键词】安德列耶夫;城市形象;短篇小说;早期
【中图分类号】I5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03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09
基金项目:2022年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鄂温克—埃文基民族共同体口头叙事文学研究”(22ZWD365)。
在俄罗斯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城市文本”一词直到20世纪末才被广泛使用,也就是安齐费罗夫关于圣彼得堡文学形象的研究问世之时[1]。迄今为止,安齐费罗夫、洛特曼以及其他一些从事城市化理论和城市文本研究的学者已经在这一方面取得了显著进展。然而,目前大多是对不同时代作家作品中的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城市形象的研究,而对于一般意义上的城市形象研究并不多,从而使得很难系统地了解城市形象对传统叙事、作品的思想主题以及整个历史和文学进程的影响的一般规律,而安德列耶夫笔下的许多作品故事情节所处的艺术空间恰恰就是城市环境。
一、文学中的城市形象
“在过去三百年,城市决定着我们的文化,成为我们个人和国家命运不可分割的部分。”[2]城市作为人类赖以生存并对人类生活产生影响的物理空间之一,从现实状况来看,其空间呈现出局部性,体积性和封闭性等特点。城市空间所具有的这些特征不同程度地反映在文学作品的艺术世界中,在中世纪编年史和一些历史故事等古代俄罗斯文学作品中,城市仅仅是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而存在,它本身不是个性化的,也没有承载任何额外的语义负载。自18世纪以来的俄罗斯文学开始,城市就成了文学作品中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意象,作家们开始根据自己的意图、手法和风格对其进行艺术处理。艺术家们总是通过无意识的描绘,客观地在他们所创作的艺术作品中反映出真实的社会关系。比如在城市规划专家看来,城市永远是规划而有秩序的,但在文学作品中,人类与建筑空间都在不断变化中产生出千姿百态的姿态,或是魔鬼和天使的对决,或是富人奢华的欧式建筑公馆和底层阶级的“地下室”共存,这些强烈的反差无不纠缠于小说的文本中。由此可见,“自文学诞生以来,城市就是被讲述的对象。”[3]
二、安德列耶夫早期短篇小说中的城市形象
安德列耶夫的作品都受到其悲观的创作思想的影响,安德列耶夫的作品多给人以陌生化的神秘印象[4],作家很少为了塑造城市形象而创作特别的故事情节,而是以一些“奇怪的、特殊的语言”[5]来表现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让读者去探寻文本内部所隐藏的奥秘。英国批评家布雷德伯里认为,“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为文学提供了深刻的主题和观点:在文学中,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种隐喻”[6]。安德列耶夫正是通过城市这样一个具有隐喻意义的形象使作品更加深入人心。安德列耶夫笔下众多的城市形象可能有所不同,但始终是一个腐蚀普通人意识和灵魂的空间,人类的灵魂和意识被禁锢于城市之中。本文将其归纳为以下几种特征:
(一)令个体丧失自由的城市
随着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城市居民逐渐失去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在短篇小说《彼吉卡游别墅》中,安德列耶夫再现了小主人公在城市中被拘束的生活,一个本应该最自由的年纪,却被迫在城市中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这里固然有社会阶层两极分化造成底层人生活苦难的因素,但作家关注的是城市对人类心灵的禁锢,其中蕴含着作家的人道主义思想,作家通过对比小主人公在自然环境与城市空间中的感受塑造了使个体丧失自由的城市形象。
在这部小说中,作家通过小主人公彼吉卡的个体感受展示了城市的黑暗、对人的束缚。彼吉卡在莫斯科的一个贫民区出生和长大,在城市中偷窃和抢劫司空见惯,街道上醉汉殴打同样烂醉如泥的女人,但看热闹的人群中却没有人为她打抱不平。彼吉卡从小就被迫在理发店打工,每天听到的只有一声声恶毒的叫声:“小孩,把水端来!”[7]他还经常受到惩罚,这样艰苦而单调的生活使他的感情迟钝,身体虚弱,变得越来越瘦,“他的眼睛整日睡意惺忪……他的眼睛和鼻子下面刻上了细细的皱纹,仿佛是用尖针刺出来似的,这一切使他变得像一个衰老的侏儒。”[7]彼吉卡每天都很痛苦,“他常常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不是真的,而是一场又长又不愉快的梦。”[7]他渴望逃离这座城市去别的地方,一直期望另一种生活,但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彼时他并不清楚。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可以去母亲做厨娘的老爷家的别墅玩一阵子,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不知道别墅是什么意思,但他想,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7]彼吉卡在驶离城市的火车上兴高采烈地一会儿在这边的窗口转来转去,一会儿又跑到车厢的另一侧,宛如一个小天使。在窗外,彼吉卡看到了一個奇妙的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非常新鲜、令人惊奇:“可以舒目远望,连树木都显得像小草一样,天空在这个新世界里是那样的晴朗、那样的广阔,仿佛是从屋顶上远眺一样。”[7]他一步也不愿离开窗口,唯恐错过路上所有的美好事物。“彼吉卡眼神里的睡意早就烟消云散;细细的皱纹也已无影无踪。这张脸好像是有人用烙铁熨过一样,熨展了,细细的皱纹,使他变得又白又亮。”[7]大自然的美唤醒了彼吉卡的灵魂,他回归了孩子所应有的童真,在他眼里天空中飘浮着明亮的白云,墨绿而明亮的平原和鲜艳的花朵都变得有趣起来,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天性得到了释放。
在小说《彼吉卡游别墅》中,城市空间与自然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彼吉卡生活在城市的封闭空间里,这个空间里有被烟熏的发黑的理发店、灰色的树、肮脏的商店和酒吧以及堕落的居民,城市中到处都弥漫着灰暗和悲伤的色调。与此相反,自然环境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充满色彩的、活泼的,这里的一切都有生命,都有感情,都有意志,令他心中久未激起地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复活了,渐渐地他把别墅当成了家,早已忘记了那座黑暗的城市和令他丧失自由的理发店。应该说,当“人类摆脱一切束缚投入自然之怀抱”之时,“心灵和生命是唯一拥有之物,而这是人类立足世间的‘根’”[8]。
但自由美好的生活是短暂的,城市像邪恶的命运一样紧追着彼吉卡。正当彼吉卡沉浸在幸福之中时,老爷带回了一封信:理发店老板要求彼吉卡回城里。他刚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时,歇斯底里地表达自己的反对和抗议,因为他已经把别墅当成了家,完全忘记了城市,他不想失去现有的幸福。他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短暂,他的生活还是囿于那个肮脏封闭的城市的理发店里,这令人神往的自由生活并不属于自己。在小说结尾,小主人公又回到了城市,“走上了喧嚣的大街,巨大、贪婪的城市无动于衷地吞下这个小小的牺牲品。”[7]
(二)罪恶弥漫的彼得堡
在俄罗斯文学传统中,彼得堡一直是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城市空间。“托波罗夫在《彼得堡与俄罗斯文学中的彼得堡文本》一文中,首先将彼得堡作为一种特定符号,并将该符号置于‘二元对立’(бинарная оппозиция)的辩证关系中加以审视。”[9]一方面它是俄罗斯唯一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的、欧洲的典范与理想之城,另一方面在任何其他城市的生活都没有在彼得堡那般辛苦。在小说《在雾中》中作家运用象征的手法塑造了一个罪恶弥漫的彼得堡形象,文本中的色彩、雾都有其特定的象征意义。
安德列耶夫把整个城市渲染成令人不安的深黄色,城市居民表面光鲜的生活下充满令人作呕的秘密,就像城市笼罩在肮脏浑浊的雾中。小说中的雾不再是自然现象,而仿佛具有了生命和形状,“像一条无形的黄腹毒蛇蛮横地爬进房间”[10],巴维尔被这黄色的令人厌恶的雾压抑得快要窒息。在安德列耶夫的笔下,十一月的薄雾是深黄色的,是令人不安的,象征着不洁、堕落和死亡等阴暗的事物。众所周知,1843年俄罗斯通过了风俗业合法化的法律,妓女会被发放一张特殊的“黄票”(жёлтый билет),凭此可以正常工作。因此,安德列耶夫笔下黄色的雾让人联想到肮脏的事物,黄色覆盖了一切:街道、过路人的身影。此外安德列耶夫还运用黑色来渲染小说的氛围,“天空笼罩着一层黑色的面纱,越接近地面越变为微带黄的黑色”[10];正午十二点,“巴维尔的房间漆黑得像黄昏时分”[10];黑色的灯光、黑色金边的书、黑暗的房子、黑色的云彩等等,处处都强调这种昏暗、阴沉的色调,使这座城市也让人难以接受。
与此同时,作家还通过对光的描写来反映人物内心的痛苦。巴维尔每每朝窗外望去,窗子分隔开的两个世界对他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他从自己家的窗户向外望去,“路灯发出苍白的冷漠的光,那光又冷又悲伤”[10],路灯的光在街道上冷漠地看着城市居民肮脏腐朽的生活。而望向别人家的窗户,看到的是被“亲切而温柔的光”[10]照亮的房子,温暖的光透出窗户,那是不属于他的温暖,他周围的光永远是死气沉沉的、昏暗的,永远不能把他从内心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城市肮脏的雾和主人公的“肮脏”疾病一样,令主人公痛苦绝望。在被比作无形的黄腹毒蛇的雾中,象征主人公命运的“明亮的花”凋谢了,他决定杀了妓女玛涅奇卡再自杀,就在这一天的黎明时分,“这座寒冷的城市在阴沉的雾中窒息而死”[10]。在短篇小说《在雾中》里作家延续了俄罗斯文学中的民俗传统,即彼得堡是邪恶和犯罪、苦难和死亡的中心。
(三)冷漠疏离的城市
在安德列耶夫的早期作品中,最完整和最具特色的城市形象出现在短篇小说《城》中。作家通过主人公的孤独感受揭示这座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漠,同时运用夸张的手法描写城市中的街道房屋,塑造了一座巨大而冷漠的城市形象。
小说《城》讲述了主人公彼得罗夫作为一个贫穷的小官员,在巨大的城市里、成千上万的人中感到非常孤独,彼得罗夫非常害怕这个城市,街道上挤满了陌生人。在这个城市里,“每一个过路的人,都是一个单独的世界——他有其自己的法则和目的,有其自身独特的悲欢——而每个过路人又都是一个幽灵,它倏忽一现,还不等被人猜出来和认出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11]主人公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人能听他讲述他自己的经历和恐惧。
在这个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普遍疏远的,没有交往、没有友谊的城市人深陷孤独与恐惧之中,但彼得罗夫仍然寻求与他人的交流。每年复活节,他都会在华西列夫斯基先生的家里遇到另一个不幸的官员。他们逐渐发展成了熟人,似乎建立了友好的关系,能表露出快乐、焦虑和悲伤的情绪。然而,真正心灵的对话还是不可能的,在他们的谈话之中,每个人都在谈论自己,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彼得罗夫回忆中的另一位官员没有名字只是“那个人”,而小说中其他人想到主人公时则只是“那个驼背”。
一方面,安德列耶夫笔下的主人公彼得罗夫是这个城市中众多普通群众中的一员,一个软弱的人。彼得罗夫每天都去上班,冬天偶尔去剧院,夏天则去熟人的别墅,他的生活与城市中的其他人一样一成不变地进行着。另一方面,彼得罗夫又与他们不同,他不理解为什么在许多人中还会感到孤独,为什么在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中会遇到障碍。困惑和孤独使彼得罗夫发出抗议,他在醉酒时含着眼泪大喊:“咱们可都是人呐!所有人都是兄弟!”[11]然而他只能在酒精的作用下抗议,根本无法解决。安德列耶夫并没有强调主人公低下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强调上级对他的压迫。这里的悲剧不在于个体拒绝社会,也不在于社会拒绝个体,而在于个体并不构成一个整体的社会。
在具體描写街道和房屋时,安德列耶夫善于使用夸张的手法,“矗立在大地上的一座座庞大、沉重、如大风吹涨了的石头建筑物,压迫着地面,而夹在房屋中间那些狭窄、歪歪扭扭的街巷,则深如岩石上的裂隙”[11]。街道被恐慌包围,“九曲回肠一般曲曲弯弯、在一阵可怕的抽搐中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声”[11]。像彼得罗夫一样,房屋、街道也是城市的俘虏。“有的是新砖砌成,泛着如液体一般的冷冷的血红色;有的涂成或深或浅的色彩,岿然屹立在你的两边,前前后后挤成密密层层的一团,以此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而彼此十分相像的它们,迎送着每一个行人……”[11]这些房子就和城市里每一个失去个性的居民一样,彼此相像却又十分陌生。
城市就像个大野兽,它吞噬了城里的一切东西,把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拉近,心理距离拉远。尽管彼得罗夫并没有屈服,他试图反抗命运,但最终冷漠的城市还是取得了胜利,不言而喻,在小说《城》中城市是冷漠疏离的、不和谐的。它不会把生活在其中的居民联结起来,反而把他们分开,让他们没有归属感。这座城市象征着孤独,象征着分裂的开始。
三、结语
综上可见,在安德列耶夫早期短篇小说中城市的形象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对城市的描写中,表现出了作家的悲剧性世界观,城市对主人公而言则是充满敌意和毁灭的开始,在城市空间内,人无论社会地位、年龄、生活经验如何,都会被宿命所支配,而安德列耶夫也没有看到克服这种宿命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Потанина Н.Л.Городской текст как теоретическая проблема//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ая регионалистика.2012.№1(7).
[2](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 知识与文化的历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3]宋园园.北美华文文学母题审美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
[4]Никитина И.Н.,Минкин К.С. Городской текст на страницах рассказов Леонида Андреева//Ученые записки Орлов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4(93),2021г.
[5]Богданов А.Между стеной и бездной//Андреев Л.Н.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6-ти томах.Т.1.М.,1990.
[6](英)布雷德伯里,(英)麥克法兰编.现代主义[M].胡家峦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
[7]列·安德列耶夫.彼吉卡游别墅[M].白嗣宏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8]杨玉波.论普拉东诺夫“东方小说”的主题[J].俄罗斯文艺,2021,(1).
[9]赵爱国,汪翔.托波罗夫的“彼得堡符号”思想评略[J].俄罗斯文艺,2022,(2).
[10]Андреев Л. В тумане//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шести томах:Том первый,Москва,1990.
[11]列·安德列耶夫.城[M].张冰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
么建新,女,内蒙古赤峰人,哈尔滨师范大学2021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