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规训与个体生活体验——论身体作为教育研究选题的工具

2023-10-29 00:44张务农
学位与研究生教育 2023年9期
关键词:研究者规则学术

张务农

研究生培养

制度规训与个体生活体验——论身体作为教育研究选题的工具

张务农

为解决研究生研究选题方面的困难,提出了从个体生活体验中发现研究问题和展开研究的观点。认为个体生活体验是个体的身体对来自于外部社会的各种制度、文化规训力量的感受,虽然是个人的、主观的,但携带着所处环境的各种客观信息,因此通过对个体生活体验的概念化、理论化处理,可将其转化为公共的、客观的研究问题。指出在研究的具体操作中,个体主观性可能影响研究的客观性和结果的可靠性,但通过恪守学术共同体研究规范、加强质量控制,可克服主观性的不利影响。以个体的身体作为研究选题的工具能发现与研究者本人距离最近、最熟悉的研究问题,而且能为研究提供具体真实的线索,因此是研究选题的重要途径,且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学者成长;研究生培养;身体认知;研究生教学;研究设计

发现和选择研究问题是研究生学术职业开启和发展的关键,但研究生总会在研究选题方面遇到困难。为帮助研究生选择研究问题,当前有不少著述做了相关研究。概括起来,既有研究主要有以下认识:通过文献回顾发现和选择研究问题[1],在个人实践经验中发现研究问题[2-3],通过参加学术会议等学术交流活动发现前沿领域研究问题[4-5]。这些研究从不同侧面、不同视角为研究生提供了启发。但现有研究仍较少关注那些来自个体日常生活中无意识作用于人身体的研究问题。这与实践中的研究问题不同:前者指那些未被察觉的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潜在研究问题,后者通常与理论问题相对,是关注某种或者特定实践的研究问题。目前学界罕有探讨个体日常生活中的研究问题,与当前学界或者学术共同体约定俗成的研究规范有关。即认为学术是公器,解决的不是个人问题,而日常生活中的研究问题与个人的生活体验、偏见和主观认识纠缠不清,因而无论是学界同行还是研究生导师在这一问题上都小心翼翼,反对在研究中出现研究者本人的影子,“离我远去”和“悬置自我”成为当前学术共同体推崇的研究规范[6],基于个人生活体验选择研究问题总是受到最严厉的检视。

然而对于教育研究乃至对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选题而言,对个人日常生活的遗忘不得不说是一个严重的缺憾。个体生活体验是个体以身体为工具,对日常的来自于外部社会的各种规训力量的感受。而那些主观地存在着的个体正是社会的化身,是他所处的社会环境[7]64-78。个体的生活体验正是其身体对所处环境的综合反映,个体也正是通过他被嵌入社会的方式投射自己存在的[7]64。换言之,个体的生活体验是个体的身体对外部规训的感知。因为一切制度、文化和权力都在微观上作用于人的身体[8],身体也感受着它所处环境中的一切起作用的制度、文化和权力。故通过个体生活体验完全能够找到那些具有广泛社会意义的研究问题线索。

相较于查阅文献、具体实践、参加学术会议等发现研究问题的方式,从个体生活体验中发现研究问题也是一种更为直接的问题挖掘方式。从唯物主义视角看,对任何外部问题的发现都是由身体最先感知的,然后才是思维的介入。更为重要的是,个体的身体对周遭环境的日常感受大部分是无意识的,之中隐藏着大量未被反思的未知、未解问题。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制度和权力作用于人身体的方式总是悄无声息的,人处于其中而不自知,因此要有意识地对其进行反思,以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反常,在疑惑中发现问题。通过个体的生活体验去发现研究问题,不仅能够发现最保真的问题,而且会因为关乎自己的身体感受而给研究者带来更大的研究兴趣和探究欲望。

不过,个体生活体验或身体体验,属于个人经验性的,尤其是那些无意识的体验,只是潜在宝藏,模糊不清、难以名状。这种无意识的体验人人都有,是人存在的方式。然而只有那些有研究意识、研究思维等基本研究训练的人才能在那些体验中寻找研究问题,并识别哪些问题既是个人的问题,也可能是典型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问题,并将这些问题清晰化、条理化。本文正是在上述意义上讨论如何从个体生活体验和外部规训视角产生研究冲动、发现研究问题、界定研究问题并展开问题研究的。

一、从生活体验到问题呈现

个体生活体验中无意识的部分是杂乱的,各种研究问题潜藏其中,需对其进行挖掘和界定。个体生活体验是个体身体对周遭环境的反应,也是身体对各种外部规训的感知。在这里之所以强调身体这一概念,乃是因为研究问题与身体的“未分化”状态,以及在广泛的意义上,所有研究问题都来自于身体的呼唤和驱动。身体会对作用于它的外部社会刺激、实施刺激的社会事件、生成社会事件的社会结构做出反应。而研究问题通常来自那些让身体感受到异常刺激的外部事件,即那些引起身体不适的事件。具体而言,合理、公平、透明、发展结果确定的外部社会事件,通常会给人带来舒适体验,反之则会给人带来不适体验。这种由外部事件引起的个体身体体验如担忧、疑惑、彷徨等可以作为个体有意识的反思对象,进而判断引起这些体验的社会事件背后的社会相关制度是否存在问题,以及是否能够成为有科学价值的研究问题。对这种问题进行研究具有双重功用:一是有助于了解研究者个体自身的存在状态,给自身体验寻找一种合理解释,为个体进行心理按摩,为个体进一步采取社会行动提供依据;二是为分析社会相关制度问题提供洞见,为制度改进提供认识依据及可能思路。但需要经过一系列处置才能使个体生活体验呈现出研究问题。

1.要将无意识的个体生活体验转化为有意识的反思

作为身心综合体的身体对外部事件的反应既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而真正创新导向的研究问题则蕴含在身体对外部社会事件的无意识反应中。对人的身体无意识反应的注意和澄清能够真正体现研究者的主体性[7]32。无意识意味着“无知”或“非知”,对他的反思本身就是一种探索未知的创造性过程,故要做创新性研究,就要重视那些尚未被个体意识特别地反思的体验。由于研究者不知道是什么外部社会事件、社会力量、制度问题带来了这种体验,一旦研究者将其弄清楚,就意味着新的知识发现和新的问题解决思路。而那些能够被明确反思和解释的体验通常是已经得到合理探究的问题。因此,要将无意识的身体体验转化为研究问题,就要顺着身体体验出发,让那些未被反思的身体体验凸显出来,从中寻找有价值的研究问题。

如一名研究者做了一项“微信红包中的社会图景”的研究。意在解决一个日常生活中的问题,探讨传统社会关系对微信红包的影响以及微信红包的社会功用[9]。微信红包看起来很平常,但能揭示不同社会身份、地位的人在特定场所的微妙关系。这也是一个很多人都参与其中但并不对其进行深层反思的问题。此时,若有人能对这种集体无意识地身心参与的活动进行有意识的反思,就能发现有价值的研究问题,而且能在特定的社会场域和社会条件中研究不同角色的人际关系并解释其意义,就可以实现研究创新。对研究者而言,他之所以这样选题,也是源于他自身的困惑,源于社会微观制度通过日常游戏对他身体的规训。另外的例子是关于“呵呵”的研究[10],这个同样来自于生活体验,同样是大多数人的无意识,只有那些具有专业修养且善于挖掘自身无意识体验的研究者才能发现有意思的研究问题。事实上,我们的身体在生活中体验着大量未经反思然而时常给我们带来困惑的各种社会现象,对其进行有意识的反思和挖掘,就有可能发现有价值的研究问题。

2.通过有意识地反思提出具体的研究问题

研究问题是在研究现象的疆域里提升的一个焦点[11]。通过有意识地反思提出具体研究问题,即从个体身体的庞杂体验中识别出有价值的研究焦点,并将其具体化为有明确边界的、具有确定性内涵的研究问题。人体每天都在经受各种外部社会事件的刺激,接收着各种外部社会设置传递的信号。但对于特定的研究者来说,一些身体体验值得关注进而去探究其深层原因,另一些则未必。还有一种情况,一些体验折射出的问题在研究者专业领域之外,使其无法通过能够驾驭的专业知识将其限定为某一专业领域的研究问题。因此在提出具体研究问题时,一是要利用自身专业素养将有价值的研究问题识别出来,二是要提出自身所属专业领域内的问题,以契合研究特长。

如研究生可从自身经历中提出教育管理的研究问题。一名研究生因多次考博失利而深感困惑,他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因为制度设计漏洞导致自己遭受了不公平对待,还是因为自身学术素养不足,还担忧博士生招生中“申请—考核”制这一外来制度在本土化过程中是否对自己不利。这是一名研究生的身体体验,也是博士生招生制度对其身体的规训;这既是个体的困惑,也是博士生招生制度改革的缩影。若想弄清楚这些困惑,可查阅相关文献,若发现既有文献无法提供满意的答案,则意味着进一步探究这一问题可能会得出更满意的解释,也就是可能实现研究创新。尽管任何一项制度都是复杂的设置,但制度作用于人身体最可感知的内容是制度的规则,因此可进一步将研究问题锚定为博士生招生的规则研究[12]。若进一步认为博士生招生中“申请—考核”制可以作为更具体的研究焦点,则可将问题设置为博士生招生中“申请—考核”制的规则设定问题,以探究这一外来制度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存在哪些问题及其解决思路。

然而,这种基于特定个体身体体验而提出的研究问题无论如何都带有主观偏见,即使是研究者熟悉的研究问题,也会与研究者本人纠缠不清。这就难以得到学术同行或者那些作为研究规则守护者的导师们的认同。因此,从研究者个人的体验中识别问题只是第一步,后续还要做一些处理使得问题研究与研究者本人保持合理距离,使其成为一个客观的和公共的研究问题。这一过程既是对问题进行科学化、客观化的处理过程,也是使研究者“熟悉的”研究问题“陌生化”的过程。这一过程的首要任务是对提出的研究问题进行概念化处理。

二、从问题呈现到概念界说

问题呈现是身体对研究问题进行感知和识别的过程,也是身体对外部规训的注意和聚焦过程。而作用于身体的外部规训折射着相关社会制度的所有秘密。因此,对问题进行概念化界说,是将个体主观体验到的问题转化为客观社会制度分析的过程。由于概念是思维的基本要素和基本形式[13],概念化则是指在文献分析的基础上,研究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对社会生活的体验而得出的严谨、具体的认识[14]。概念化过程是对个体体验问题的科学化处理过程,也是对这一问题理论化处理的开始,因为概念是理论的概念,理论是概念的理论。对研究问题的概念化处理要注意两方面:①要寻找一个能够揭开个人困惑的最有说服力的概念,而且问题的概念化过程不是研究者围绕问题独立创造概念,而是基于学术文献寻求一个最适切的概念,是个体经验与学术文献的对话;②要对研究问题进行严密界定,把研究问题限定在合适范围,即确定问题域。当研究者根据现有研究中的术语去说明拟研究的问题,并将其限定在特定范围,研究问题就不再是纯粹个人的,而是学术共同体的。

现以“高校教师学术评价制度研究”为例做进一步阐释。对于高校中的学术研究人员而言,他不仅是一名研究者,同时也是高校学术评价制度规训的对象。外部的制度安排在微观上作用于其身体并使其产生某种体验。这种体验中包含着制度的所有信息,对其进行识别和概念化处理,就能够对其中的制度问题进行科学界定。尽管制度具有多重含义,但身体对制度中“规则”的感知最为直接,人们对评价制度的种种抱怨直接指向的基本都是规则设置问题。而通过理论阅读也发现“规则”是新制度主义进行制度分析的骨干[15],那么就找到了个体体验和学术理论概念的结合点,找到了私人问题向学术问题过渡的桥梁。以规则来分析制度,也为制度问题研究设定了一个非常明晰的边界,即研究制度中那些非常具体和重要的规则[16]。也许有人会认为具体生硬的规则没什么可研究,但熟悉新制度主义的人都知道,规则就是洞察制度的钥匙,承载着复杂制度的全部信息。

可见,对问题的概念化过程是个体主观体验与有关学术文献的对话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个体主观体验是概念界定的内容,但同时也是个体主观体验接受学术话语、学术规范和学术标准选择和检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还应判断概念是否能够带来创见。若问题被概念化后,发现相关理论已经能够解释有关困惑,或者不能给问题带来新奇理解,就可断定这并非是一个好的或者适合本人的选题。仍以“高校教师学术评价制度研究”为例,笔者通过检索文献发现,现有高校教师学术评价制度研究涉及学术评价的各个环节和众多方面,但都没有解决笔者真正的困惑,笔者认为这些研究并没有抓住主要内容。后来笔者在学术文献中看到了新制度主义对“规则”的系统阐释、精彩分析和实际应用,突然发现用规则来研究问题是一个好的切入点,但现有教育研究中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这一发现非常重要:①制度有很多方面,但规则是制度直接作用于人身体的东西;②以规则为分析的抓手对问题进行研究是一个新的视角,之前没有;③规则是制度的表层也是制度深层问题的具体显现,围绕规则不仅能够展开非常具体的研究,也能够洞察制度的全部奥秘。因此,可将高校教师学术评价制度定义为一套“规则”。

需要强调的是,对问题进行概念化处理后还需围绕概念对问题进行深入系统挖掘,即通过对制度“规则”的进一步系统化分析以发掘隐藏在规则背后的制度内容。①规则只是隐晦的制度的表层[17]。规则作为最表层最具体的制度要素携带着全部制度的“基因”,借助规则这一抓手可以对制度进行系统研究。因此,借助于规则这一概念不仅可将制度研究“由繁化简”,也可以将制度研究“由浅入深”。②对“规则”这一概念的文献研究也发现,规则不仅有不同的类型,而且规则与规则、规则与人之间存在复杂关系。对此进行系统探究,不仅可以回答身体的困惑,了解制度对身体的规训方式,也能够得到非常专业、系统、实用的研究成果。

三、从概念界说到理论展开

对研究问题的概念化处理已经触及了理论,因为概念是理论的概念,理论也是概念的理论,概念只有在特定理论体系中其内涵和外延才是确定的。但在研究问题的概念化阶段并不必然与特定理论相合,而是对概念的开放探讨。在概念确定后,才会对研究问题进行深入的理论展开。这也是为问题研究寻求合适理论基础的过程。

进行理论展开的原则是为问题研究提供一个新奇的视角。而对这种新奇性进行感知和判定的直接有效工具正是人的身体。新颖的视角不仅能导致问题的价值重估,也能给人带来强烈的审美体验。当研究者反思无意识的身体体验带来的陌生感与理论观察视角带来的新奇感合二为一时,就极有可能产生一个基于新视角的对于新问题的一项创新性研究。即便是从惯常的理论视角求解一个新的问题也是有价值的。但当前存在的问题是,很多研究生喜欢使问题迎合理论而非让理论契合问题。这事实上是对身体的忽视,是对身体感受到的现实问题的忽视。也就是说,对问题的理论展开并非只需要抽象的理论,也需要身体的参与,即身体对理论的运用方式有发言权,否则研究就会呈现为形式化的运作,内容就会空洞,问题就会隐匿。一些研究生喜欢套用程式化的研究流程,这看起来非常规范、科学,但实际上可能逻辑混乱、内容空洞,原因就是研究中没有研究者真正关心的问题,身体是失语的。

身体在理论展开过程中的参与,也意味着研究者可以根据需要,对理论进行调适,以契合研究者本人的研究思路和研究目标。直接借用理论存在一些不足:一是影响研究的创新性,容易使研究成为理论的又一次重复验证;二是直接移植、借用国外理论会水土不服,会因为理论的外部变量或情景的本质不同,导致不可信的研究结论。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创造性地借用理论,以规避上述问题。但理论通常是一个严密自洽的封闭系统,对其进行任何调适都应考虑其面临的风险。因此,在借鉴理论的过程中,要回避盲人摸象式的各取所需,要在把握理论精髓的基础上对理论进行阐释,以确保理论的正确迁移。

仍以“高校教师学术评价制度”为例进行说明。尽管新制度主义主张以规则作为制度研究的骨干,但新制度主义存在不同流派,同一流派内部的研究进路也不尽相同。如社会学制度主义强调制度影响的认知维度,历史制度主义关注制度运行的权力和惯性因素[18]。另由于新制度主义产生的土壤是新自由主义的政治逻辑、市场主义的管理逻辑和个人主义的文化逻辑,因此对新制度主义理论模型直接借鉴的风险远大于对其进行调适性借鉴的风险。譬如,如何借鉴奥斯特罗姆的制度分析与发展框架(IAD)来研究国内高校教师学术评价制度?尽管IAD框架的思想基础极其复杂,包括新古典微观经济学、公共选择理论、非合作博弈论等[19],这与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制度思想基础差距较大,但其对制度规则的系统分类较为详细,具有较大借鉴价值。进一步分析发现,这一理论框架具有不同制度的适应性,即可以根据不同国家的政治经济条件等灵活调整外部变量。这也说明,作为科学研究工具的理论框架通常包含着基于科学原理构建起来的内核部分,它能够适应各种研究情景。将理论中最科学的核心部分识别出来,就可以将其迁移到不同情景的制度研究中。

总之,研究问题的理论展开为相关研究提供了理论依据。任何研究脱离理论的指引都是不可想象的,即使扎根实践、生活生成的理论,也要与已有理论相互映照。在锚定研究问题的理论基础之后,即可理清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关系并构建研究框架,进而将来自个体身体体验的问题纳入学术共同体的科学叙事之中。尽管在理论选择过程中仍然包含着研究者的主观判断和个人倾向,但只要符合学术研究规范就可以消除个体主观因素的不利影响,并将其转化为潜在的优势。个体身体的介入不仅使问题基于真实的社会基础,而且会给研究者带来充足的情感动量,驱动研究者对问题进行深入探究,从而将“无根”问题转为“有根”问题,将“无望”问题转为“有望”问题[20],也能将“无人”的研究转化为“有人”的研究,回答人生之问的同时回答社会之问、时代之问。

四、从理论展开到研究实施

研究实施既是破解科学问题的过程,也是解答个体困惑的过程,因此既要符合科学规范,又要让自身满意。前者指在理论指引下对具体研究流程进行安排,对研究方法、技术进行选择的过程;后者则指个体对研究进程的把握程度和身体感知满意度。两者相辅相成,共同保证有质量的研究。科学研究规范要求有明确的操作原则、流程、方法和技术,研究过程越规范、清晰,说明研究者对问题的把握越准确、合理,研究质量也越可能令人满意。这在定量研究中表现很典型,只有恰当确定研究变量、提出研究假设,并确保研究变量能够被纳入具体的数学模型进行分析,才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但在理论研究中,这一点还没有得到应有重视,因此很多理论分析会陷入笼统和随意的境地,甚至成为研究者发表各种意见的幌子和研究的装饰品。在理论研究中,对核心概念或者理论的清晰化处理也有助于确定在哪些方面、从哪些关键点展开理论分析,这既是理论的澄明,也是研究者思维的澄明和问题的澄明。如在“高等教育内涵式发展”的相关理论研究中,一些学者就对“内涵式发展”的概念进行了操作化处理,以便清晰地阐释和解决问题。如石中英对高等教育内涵式发展这一概念的操作化处理策略是将这一概念分为内涵和外延两方面,然后遵循一定的逻辑和程序对核心概念进行分析[21]。这不仅可以使研究论据清晰、论证严谨,也可以清晰呈现研究是否有创新。如此,概念和理论研究也可提升为一种具体的研究方法,并细化为不同的分析技术[22]。可见,无论何种研究类型,研究操作化的质量都反映着研究者个体对研究问题的澄明程度。

需注意的是,若说研究问题的概念化、理论化阶段是使研究问题从个体主观体验转向客观化的过程、是将个体困惑转化为公共的科学研究问题的过程,那么在具体研究操作中,问题研究的主观性可能回归,进而影响研究的客观性和研究结果的可靠性。对于实证类研究,那些可能遇到主观性干扰的方面和环节包括:①在搜集研究资料的过程中,可能受到个体主观体验的影响,造成样本选择的偏差;②在对研究资料进行意义编码的过程中可能受到主观认知的影响;③对研究结果进行价值判断的过程中可能受主观偏好的影响。因此,在研究操作化阶段也需借助一系列措施以降低这种不利影响。对于理论性研究而言,遇到的挑战主要是第三方面的挑战,即在理论分析后做价值选择过程中可能存在主观性。

对于第一方面的问题,可在选取研究对象、搜集研究资料的过程中采取质量控制措施,确保做到符合基本的科学研究规范,以避免研究对象选择、研究资料搜集的偏差。如在“高校教师学术评价制度研究”中,研究对象就不能只包括一线教师,还要将政府管理部门相关人员,学校管理者,不同职业发展阶段、层次的教师,甚至社会其他利益相关者纳入其中。因为作为一项公共研究,回答的既是个人困惑,更是公共的困惑和制度的困惑,研究始于个体的身体但不能止于个体的身体。对于第二方面的挑战,则要在研究的信度和效度方面加强质量控制,除采用多人重复编码以检验研究资料编码结果的可靠性之外,还要注意避免编码者的同质性,因此应引入“局外人”对研究资料进行编码。针对第三方面的挑战,研究者除了要增强自身有意识反思之外,还应通过专家咨询和小组讨论等方式,以拓展思路并避免价值判断陷入个体经验史的陷阱之中。

然而,即便研究者注意到了上述方面,力求做一名客观的研究者,仍不可避免因知识的社会性或知识与权力的孪生关系而导致研究者在研究中采取某一立场,从而使研究暗含偏见。但该情况也并不必然影响研究的科学价值。如“论谋生者的教育学——教育学的阶层立场及其建构”就是一项带有偏见的研究[23],但为某一个群体发声,使研究满足某一群体的需要,解决某一群体的困惑,本身也是有价值的研究。事实上,“以身体作为教育研究选题的工具”本身就是关注那些与个体(包括同类个体)利益密切相关的研究问题。这虽不是研究者选题的唯一途径,却是一条重要的途径,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据此能够发现那些与研究者本人距离最近、最熟悉的研究问题。研究者也可从这些研究问题开始,然后去尝试那些与自身距离较远的他人的问题,就可以一步步拓展研究视野并不断发现研究问题,推动研究职业生涯的逐步提升。

五、结语

“以身体作为教育研究选题的工具”是基于“制度规训与个人体验”之间的辩证关系。其认识前提为:①身体能够对作用人身上的外部社会制度产生敏感的反应,因而从身体体验去发现研究问题是最直接、最直观的途径;②那些未经个体有意识反思的身体体验往往潜存着未曾被关注到的社会制度问题,对其进行关注通常能带来创新性研究。然而,个体身体对外部社会制度问题的感知存在着主观性和个人性,因此需要对从个体体验中挖掘出的问题进行概念化、理论化处理,将其转化为公共的和客观的研究问题。这一过程既是一个科学研究规范贯彻和具体研究展开的过程,也是一个将自己熟悉的研究问题陌生化的过程,是让研究者远离自我和悬置前念的过程。然而在具体实施研究的过程中,包括在研究对象的选取、研究资料的分析和研究结果的价值判断中,研究者的“自我”和“前念”都不可能彻底清除,因而要发挥其积极作用。鉴于任何的研究都不是与权力无涉的,任何知识都不是与权力无关的,因此为特定群体发声、维护特定群体利益的研究只要合乎研究规范,对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而言,也是应有之义。以身体作为教育研究选题的工具虽不是唯一的选题方法,但也是有效的方法,尤其对于解决研究生选题困难的问题大有裨益,正如那位选题困难的台湾研究生最终做了一项“失能的恐惧——一个研究生写不出论文的反思”的研究一样,研究问题就在身边并与个体身体紧密接触,隐藏于身体的无意识的感受中。吾日三省吾身、反求诸己,并形成学术批判意识[24],便可源源不断发现研究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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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750/j.adge.2023.09.003

张务农,河南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开封 47500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十三五”规划2019年度教育学一般课题“新时代我国体育硕士专业学位研究生培养质量保障体系研究”(编号:BLA190215)

(责任编辑 周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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